那时候推断可能是宁摇碧这边故意为之,以苦肉计让纪阳长公主下定决心扶持二房,以为子孙的安危考虑…推测的不就是纪阳长公主对亲生骨肉,不管是偏心的还是不偏心的,总归不会伸手去害谁。而且若是可能,长公主是非常希望两房子孙都昌盛和睦、平平安安的。

因此二房这边若是抓到了大房欲置宁摇碧于死地的证据,纪阳长公主一则偏爱二房,二则担心大房得势之后,将会骨肉相残,自然就要设法阻止大房得势。既然要阻止大房得势,那么长公主当然也要反对延昌郡王登基了。

反过来,如今宁娴容求到雍城侯府,纪阳长公主同样也要看看雍城侯府是不是有这份骨肉之情?即使两房有罅隙,也会伸手襄助大房的小姑子?

但卓昭节又想到了宁瑞婉——宁瑞婉不想和离求的是雍城侯,宁娴容不想被嫡母算计着出阁求的是自己。若说纪阳长公主有试探二房的意思,之前雍城侯答应宁瑞婉,岂不是已经是一回了?

到底卓昭节只是一个才过门的新妇,这样的大事,雍城侯的态度比她的态度重要多了。

所以假如不是纪阳长公主的试探,那长公主这么做…又为了什么呢?

卓昭节翻来覆去的揣摩,却有个隐隐的想法:难道,纪阳长公主要试探的不是二房,而是自己?

圣人已经开始向太子、真定郡王逐渐的放手,不拘这么做是引蛇出洞,还是的确衰微。总而言之,就和卓昭节与游氏说的那样——帝位必然要经过太子殿下才能传到皇孙,而太子殿下极为偏爱延昌郡王,所以,作为真定郡王一派的雍城侯府,在圣人与皇后去后,必然要经历一番风雨,或沉或浮,都未可知。

与圣人、皇后有同样的无奈,纪阳长公主的年岁甚至更长于圣人。

她当然也要考虑,她去之后,雍城侯府的女主人,是否担当得这起份责任?

卓昭节几乎立刻想到了白子华。

第四十二章 白子华之鉴(下)

当年游氏拿了白子华的例子教训女儿,极坦白的说出即使是明媒正娶的冢妇,若是担当不起冢妇的责任——章老夫人那样的婆婆纵然是忌惮着白家的家势,也已经算是厚道的了。

毕竟在林鹤望出事之前,白子华也不见得多么争气。这从她后来被个陪嫁使女金燕玩弄于股掌之上可见一斑。堂堂嫡长媳,不敢管家,一切委任贴身使女,还叫这使女把身边真正的心腹都踩了下去,到最后卓昭节与她直截了当的点了出来,白子华却也还不敢处置金燕…但在林鹤望还好好儿的时,章老夫人对媳妇连句重话都没说过。

照游氏说,章老夫人这样的婆婆很不错了,若是换了她,就算自己儿子不出事,看着儿媳这样弱不胜衣的性情,也不能不为他们往后想一想。

现下卓昭节的处境其实和白子华有些微妙的相似。

虽然她不像白子华那么懦弱,宁摇碧也还好好的。但白子华要面对的无非就是当家,林鹤望是被毁了前程,总而言之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而以雍城侯如今与延昌郡王一派的仇怨,一旦延昌郡王登基,雍城侯府最好的结果就是流放边疆。

——宁娴容提到唐澄,不知道这件事情是真是假。

如果是假的,那么就应该是纪阳长公主在提醒自己了,卓昭节忍不住抬手轻轻抚了抚面庞。

这副传自祖母梁氏那号称长安第一美人的好容颜,如今因为圣人与皇后还在,真定郡王得势,雍城侯府的富贵犹如烈火烹油,正蒸蒸日上。所以人人都赞雍城侯世子好艳福,娶得长安一等一的美人儿,又是门当户对的公侯家小娘子…

可一旦宁摇碧失势,这样的绿鬓朱颜又会招来什么样的觊觎?

卓昭节从两年前天香馆头次见到唐澄起,这两年与太子妃、定成郡主来往,与唐澄也照过几次面——大抵人家都是对长子严厉,因为长子须得承受家业,而对于不必承受家业的幼子,才好放开了心的宠。如太子与绿姬对延昌郡王的厚望,就更加不能纵容延昌郡王了,和很多寻常人家一样,太子与绿姬对唐澄极为怜爱,几乎是有求必应。

假如卓昭节的未婚夫不是宁摇碧,连圣人都尊敬几分的纪阳长公主视如珍宝的孙儿,长安城中出了名的霸道跋扈——还曾经引唐澄赛马,逼得唐澄坠马摔断了腿、最后却也没受到什么惩罚的主儿。

这连贵胄们见了都头疼的皇孙,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倘若林鹤望不曾被毁坏容貌,断了科举的前程,也许白子华如今过的也还不错…就好像本朝若是没有两位皇孙争位,卓昭节觉得自己这辈子怕也没有太大的事儿需要操心的了。

只是这些都是不由人的。

林鹤望是意外,宁摇碧却是必然。

卓昭节打从赐婚那日起,就晓得若是嫁了宁摇碧,太子登基之后这一关若是过不了,等待着自己的会是什么。

她放下手,转了转腕上的玉镯。这只玉镯是之前雍城侯府的聘礼之一,水头极足,玉色美好,越发衬托出她皓腕如雪,在将暮的天色里,散发着淡淡的光辉。

玉石的冰冷让卓昭节微微醒了神,她不禁勾起唇角一笑:“九郎若是护我不住,我又何惜一死?唐澄那样的人,也配侮辱我么?真是可笑!”

十几年长辈呵护疼爱、夫婿爱宠有加,卓昭节心中属于贵女的骄傲不逊色于任何一人。她知道自己是做不来苟且偷生的——所以,为了好好儿的活着,只能想方设法让敌人去死了。

卓昭节轻轻转着镯子,寻思:“祖母的意思,大约就是告诉我,如今局势危急,即使皇后娘娘和祖母,也未必就有把握保得真定郡王一定能够登基。”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皇孙到底是要经过太子才能够问鼎东宫,尔后才能冀望紫宸殿。可太子那么喜欢延昌郡王。

即使一开始的时候,有老臣反对,力保真定郡王。但辰光长了之后呢?本朝的老臣渐次凋零,这天下总归不会乏了愿意迎合上位者的臣子。所以强势如淳于皇后,以圣人的九五之尊,皇后亦不能容忍圣人枕畔有一嫔服侍,也无法保证真定郡王的往后。

“往后总归是靠自己的,谁过的日子,究竟看自己的能耐。”卓昭节抿了抿嘴,心想,“但长辈们也不可能不看着点儿…皇后娘娘要为真定郡王铺路,祖母要为九郎铺路。这一回,是要试探下我的能耐,看看要不要像章老夫人对白姐姐那样、给九郎寻个什么帮手么?”

想到这里,虽然如今这还只是一种揣测,卓昭节心头已经先酸上了,“我可没有白姐姐那样的心胸,当真有个人出来和我分九郎,便是个通买卖的妾,岂非也是碍眼?”

她怅然了数息,又想道,“九郎也未必肯——不过,先把事情做好的话,祖母也未必一定要塞人过来吧?”

如此回了屋子,草草用过了饭,卓昭节问回来复命的阿杏:“十娘这会呢?”

“已经睡下了。”阿杏轻声道,“婢子让阿梨在屋外守着,才过来回世子妇的。婢子看十娘心绪甚为沉重。”

“是吗?她心绪是要沉重,毕竟是终身大事。”卓昭节微微一叹,道,“但我心情也轻松不了啊!”

冒姑柔声道:“娘子慢慢来,实在不行,明儿个坊门一开,婢子就打发人回去见夫人?保准小心,不使人察觉。”

“不必了。”卓昭节却摇了摇头,“父母长辈再能干,日子总是要自己过的。”

她沉吟了片刻,道,“若是这么揣测祖母的意思呢,这一回倒也没必要为大房考虑什么。”

冒姑会意,道:“娘子是说,这一回长公主殿下考验娘子的,是相夫的手腕吗?”

“我想是的。”卓昭节从方才到现在已经想了好些可能,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这一种最为可能,遂道,“对不对大房存骨肉之情——那总也要九郎这边胜了,才能说到这一句。若不然,那就该大房考虑要不要对咱们存这份情义了。”

“还没赢呢,就先想着放过谁…太早了!”卓昭节摇了摇头,道,“我看就这么办罢。”

阿杏听到这会,便小心翼翼的问:“那…世子妇要如何帮十娘呢?”

“那就不是帮她了。”卓昭节略带冷酷的道,“是如何利用她!”

冒姑微微一笑,道:“十娘也不是没心眼的人,她主动来寻娘子,难道不是做好了被利用的准备?心照不宣罢了。”

卓昭节闭眼片刻,道:“明儿个一早,我带她进宫!”

“禀告皇后娘娘?”冒姑将方才卓昭节告诉她的宁娴容所言之事从头到尾梳理了一番,心头暗惊,“这样岂非直接叫太子殿下恼上了?”

“我不会叫她提到唐澄的。”卓昭节目光沉沉,道,“就拿祖母给十娘的两个嬷嬷今儿昏睡不醒的事情说嘴——告欧氏忤逆,胆敢谋害祖母派到祈国公府的老仆!”

冒姑一呆,道:“可是那两个嬷嬷…”说到一半,她也醒悟了过来,道,“长公主必然会顺着娘子这么说的!只是…这件事情由娘子去说是否妥当?”

“没有什么妥当不妥当的。”卓昭节摇着头,道,“你以为祖母今儿个拒绝见我是为了什么?这雍城侯府,说是侯府,正经的主人却只得三个。虽然对于当家来说,省了开销,又免除妯娌之间的麻烦,然而…也意味着一旦遇着了事情,帮扶的人、承担的人也少!”

她揉了揉额角,正色道,“在这样的景遇里,若是当家的人还不敢站出来冒着点儿险,就比如现在这样,我若是上有婆婆中有妯娌下有嫡亲的小姑,也许还能撺掇着她们出头自己躲后边。但现下后院就我一个,有事情我不出来,净想着躲后头…姑姑你说,祖母她怎么能放心把九郎交给我?”

冒姑沉吟道:“但娘子要怎么个说法呢?而且这件事情也不是没有漏洞,若说那两位嬷嬷是被欧氏所害,那为什么害嬷嬷却不害十娘?而且欧氏既然害了两位嬷嬷…也许长公主殿下会顺着娘子的话儿,让那两位嬷嬷尽忠,但十娘又是怎么跑出祈国公府的?而且十娘既然跑出了祈国公府,又为什么没去找长公主殿下而是寻了娘子?”

顿了顿,她又继续道,“最重要的是,欧氏即使怨怼长公主殿下,又憎恨十娘,可为什么要对两个嬷嬷下手?到底嬷嬷也不过是下人罢了。何况这么做,显然会激怒长公主殿下!”

卓昭节沉思了片刻,道:“十娘没被害可以说是警醒,也可以说本来是冲着十娘去的,却叫祖母给的两位嬷嬷代十娘挡了灾。至于十娘跑出祈国公府么,就说祈国公府的下人还是有些畏惧祖母发话、让十娘代管几日国公府中事宜的,故次侥幸逃出…而没去寻祖母,就说十娘当时慌不择路,恰好跑到了咱们这边来…反正十娘奉了祖母之命主持国公府,害十娘,一样是忤逆祖母!”

她吐了口气,郑重的道,“关键是皇后娘娘会不会相信…但为了真定郡王,我想皇后娘娘会选择相信的。”

阿杏在旁静静的听着,忽然道:“世子妇,为何不提十娘生母之死?那可是一条人命…”

冒姑和卓昭节同时白了她一眼,冒姑道:“愚蠢!你忘记了么?皇后娘娘最烦妾侍,区区一个小妾,死了活着,也值得皇后娘娘关心?”

第四十三章 眼界

忤逆这样的罪名,可不比两年前敏平侯与时家所领的教女不严的罪名那么简单。

自古以来百善孝为先,历代天子莫不自诩孝顺,在孝道上为天下之表率。

若祈国公府坐实了这个罪名,本朝怎么处置不好说,但即使将来太子登基,想重用祈国公也不可能了。

这是釜底抽薪之计。真定郡王羽翼已成,再把这两年已经受到接二连三打击的延昌郡王一派的膀臂彻底废除,即使太子将来有意扶持唐缘,也没那么容易。

毕竟储君乃是国之重本,不可轻言废立。延昌郡王势单力薄,可不是一道圣旨就能叫他坐稳了东宫之位的。

照着卓昭节的盘算,这一计即使不能一举定乾坤,总也能给真定郡王一派争取更多的辰光,也更加震慑因圣人越发倚重太子、从而起了投机之心,倒向延昌郡王的那些人。

但这一次淳于皇后听完她的话,却对她话语里的暗示置若罔闻,淡淡的道:“本宫晓得了,这件事情暂且记下,回头再说罢…左右不过两个嬷嬷,本宫想,二姐那儿也不是没有旁的得力的人,让她们好生休养着也就是了。”

卓昭节呆了一呆,有片刻的惊讶与慌乱,但随即冷静下来,道:“谨遵皇后娘娘之命!”

顿了一下,见皇后没有说旁的话的意思,卓昭节吸了口气,试探的道,“敢问娘娘,近来可有什么忧烦?”

这是极明显的不解与求问了。淳于皇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似乎沉吟了下,这才道:“都先下去,本宫要与七娘单独说说话儿。”

等人都打发了,皇后才道:“你可是不解本宫为什么不肯用你说的这个把柄发难?”

“回娘娘的话,确实如此。”卓昭节在淳于皇后跟前素不隐瞒,这一点也是宁摇碧叮嘱过的——皇后这样精明的人,照着卓昭节的阅历本来就很难在她跟前瞒住什么。而且越是这样精明厉害的人,越是厌恶旁人的欺瞒,索性有话直说,以皇后从梁氏的爱屋及乌,反倒不会怪罪。

这一次也是如此。

淳于皇后闻言,果然微微一笑,不怒反喜,道:“你能想到这个法子,是很好的。不过你到底年轻,只考虑了这一计好,却忘记了全局。”

卓昭节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淳于皇后并不是不打算对延昌郡王这边下手,不过是觉得自己说的这把柄到底还不够。她想了想,恭敬的道:“我这点儿眼界,哪里能与娘娘比?这一回说是来与娘娘禀告事情,其实,也是来求娘娘指点一二的。娘娘若是不嫌我愚笨,还求与我说上几句?”

淳于皇后淡笑着道:“这个呢还真是个眼界。”她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身下的凤座,放眼俯瞰着宽广的蓬莱殿,语气悠然的道,“你没有坐在这儿,以世子妇的身份地位,能够想到那样的主意算不错了。然而本宫的命令,却是要从这张凤座上发出去的!”

卓昭节小心翼翼的道:“娘娘打算怎么做呢?”

“自然是直接收拾他们!”淳于皇后敛了笑,目中寒光闪烁,轻蔑的说道!

“直接?”卓昭节一怔,然而脑中灵光一闪,脱口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确实,娘娘的气概,岂是我能度之?是我小气了!”

淳于皇后见她一点就通,露出赞许之色,道:“不错!你想的法子虽然好,然而如今不比两年前。”她脸色一沉,道,“两年前,本宫是给太子一份体面,不想倒是纵容了一些人了!那一次本宫之所以从后宅下手,便是不想如你祖父那样为国效劳多年的老臣寒了心…他们固然有错,然而也不至于沦落到了晚景凄凉的地步!但现下看来,本宫想给体面、想给慈悲,有些人却不想要!”

皇后重重一哼,冷然道,“既然如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本宫明着收拾他们,他们又能如何?!”

卓昭节心头大震,先道:“娘娘圣明!经此一来,澄清朝野,必定再无人敢对真定郡王不利!”复忐忑道,“娘娘…我的祖父,打从两年前就去了翠微山别院颐养,这长安的事儿…”

淳于皇后伸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温和的道:“清素虽然糊涂过,但醒悟的也不晚,他这两年,确实是一心在翠微山别院中颐养的。甚至连你们这几个晚辈成婚,他都没有回来看一眼…这份用心,本宫也都看在了眼里。”

皇后这番话虽然是宽慰,但卓昭节听得却是心下一寒——这话里的意思,当然就是说敏平侯这两年的一举一动,都在皇后眼里。

想到敏平侯当初一走再不回长安,卓芳纯几次和卓芳礼、卓芳涯一起去请,都没能请得他回来过个节。甚至后来沈氏心灰意冷也去出家,敏平侯却也未置一词。

那时候卓昭节只道祖父是谨慎过了头,如今才晓得敏平侯为了子孙的一片苦心!

她赶紧定了定神,代敏平侯谢了皇后,皇后继续道:“本来祈国公也是本宫与圣人的嫡亲外甥,说来都是自家骨肉,念着你与九郎祖母的面子,等闲的事情,也不该为难他。”

卓昭节当然不会替祈国公说话了,立刻附和道:“娘娘与祖母素来都是最疼爱咱们这些晚辈的,若非被伤了心,又怎么会舍得责备咱们呢?所以娘娘与祖母但凡不喜了咱们,总归是咱们的不是。”

“可惜祈国公未必有你这份孝顺的心啊!”淳于皇后意味深长的道,“你可知道你们祖母为何会如此偏心着你们父亲,却对祈国公府不冷不热吗?”

卓昭节暗想,纪阳长公主哪里是对祈国公府不冷不热?长公主根本就是对祈国公满含怨意,只不过不肯完全表露出来罢了,不然怎么会任凭宁摇碧想方设法的踩着大房却还笑吟吟的看着?

当然,长公主虽然怨怼大房,然而也不至于肯平白的害了祈国公——但若是必须在祈国公和雍城侯之间选择,长公主显然是要选小儿子的。

听皇后的意思,这其中的内情,倒是有告诉自己的意思,卓昭节忙道:“请娘娘指点!”

淳于皇后微微一笑,招手把她叫得离凤座近些,这才低声道:“这件事情怕是九郎也不方便告诉你,今儿你既然进了宫,本宫想想说与你知了…你这孩子往后在长辈跟前说话行事,也有个分寸!”

卓昭节亦小声道:“无论祖母还是祈国公,都是我的长辈,我哪里敢随便问呢?”

“你这孩子在规矩上头一向是没得挑的。”淳于皇后赞了她一句,跟着说起了纪阳长公主偏心的缘故,“早些年,是很早之前了,那会戡郎也才不到十岁,如今的祈国公堪堪娶妻——老祈国公,就是九郎的祖父,偶然看中了一个女子。”

卓昭节一怔,道:“本朝的规矩,驸马不是不能纳妾的吗?”

淳于皇后如今的身份,是不必掩饰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了,她眉宇之间露出一抹厌色,轻蔑的道:“是这样没错,所以老祈国公就把人悄悄儿的养在了外头,不使人知。”

虽然老祈国公把自己看中的女子养成外室,但显然这件事情是曝露了的,否则淳于皇后何以知晓,而纪阳长公主又何至于偏心二房?

卓昭节见皇后面色阴沉,似乎想到了往事,便不敢插话打断,任凭皇后思索良久,才继续道:“但长安就这么大,二姐手底下也不是没有知心能干的下仆,所以不久之后,到底叫二姐知道了。”

纪阳长公主性烈如火,连偏心都偏心得理直气壮,更不要说驸马背着她私养外室了。

不必皇后仔细描绘,卓昭节也能想象出来那一副场景。

皇后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因此也没打算仔细说,只轻描淡写的道:“那外室叫二姐迫着老祈国公亲死在别院里。尔后二姐也再没让老祈国公进过房…本来么,那会二姐正在气头上,何况这件事情原本就是老祈国公做的不对。就是寻常人家要纳个妾,总也要问过了妻子的意思!这样偷偷摸摸在外头养下人来,换了谁家不要着恼?先帝为了此事还把老祈国公召进宫训斥过。”

卓昭节小心翼翼的问:“那后来呢?”到了这儿,无论祈国公还是雍城侯,似与此事都没什么关系。纪阳长公主总不至于是因此迁怒了祈国公罢?

“原本老祈国公与二姐当时闹得虽然大,但过些日子也未必不好。”淳于皇后冷笑了一声,道,“连先帝都决定把老祈国公骂上一顿…就这么过去了。不想,祈国公倒是个孝顺的儿子!只是,他的孝顺是专门对着老祈国公去的!”

皇后看了眼卓昭节,道,“这会子也没旁人在,本宫要说一句——也不知道二姐何至于如此命苦,竟然该上了这样的儿子!还是嫡长子!”

卓昭节忙问:“却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他做了什么?本来二姐迫着老祈国公打死了那外室,心气正难平,也没功夫顾上旁的。不想过了两日就听见了长安满是流言,说二姐跋扈骄横,自恃金枝玉叶,凌驾驸马之上,毫无妇人应有的贤德!而且迫着老祈国公亲杀所爱之人,真正是残忍冷血!”淳于皇后冷笑着道,“二姐知道之后,自是大怒,立刻打发了人去查——这一查,倒是查了出来,这番话就是自己嫡长子在那外室被当众打杀后感慨的。”

卓昭节目瞪口呆,半晌才道:“所以…所以祖母她…”她现下有点明白为什么宁娴容这亲生孙女,那么费心费力的讨好长公主,可长公主却始终不怎么领情了。

因为长公主自己就吃过外室的亏,对侍妾之流所生的庶出孙女,料想也没什么好感!更别说宁娴容还是大房之女,跟着受到长公主对大房的迁怒,也难怪在取悦长公主的这件事上,总是事倍功半。

“你若以为就因为这个,二姐就恨上了大房,那就太低估二姐的气量了。”淳于皇后闻言,嘴角却泛出冷笑,缓缓摇头。

第四十四章 晋王

“怎么说也是亲生之子,偶尔错个一两回,做母亲的哪儿能不忍下去?”淳于皇后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在对待皇孙的态度上总是不能和自己一致的太子,露出感同身受之色,道,“二姐原本不相信这番话是祈国公说自己母亲的,晓得确实是他说的之后,虽然伤心,但第一个想到的却是不能让这以下犯上的污名落在了嫡长子身上!”

纪阳长公主再不好,总归是祈国公的生身之母,还贵为公主。祈国公言母之过,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二姐打杀了好些下人,把罪名推到了祈国公身边的几个贴身人头上,又上下敲打,如此才没让祈国公落下言母之过的把柄。”淳于皇后冷笑了一声,道,“不想被打杀的人中有个俏婢正是祈国公当时极喜欢的,他竟跑去二姐跟前,指责二姐自恃身份尊贵、草菅人命!你说这样的儿子…岂能不叫做母亲的伤透了心?”

“起初二姐虽然恼他,但也觉得怕是之前把他宠坏了。”

淳于皇后这句话卓昭节很是相信,只看纪阳长公主如今怎么宠宁摇碧,就晓得她当年未曾对祈国公绝望之前,对嫡出之子的纵容与忍耐了。

不然,以纪阳长公主现下的泼辣激烈,祈国公哪里来的胆子忤逆她?

“所以就管教了他几回,未想祈国公倒是认真起来——跟着二姐生辰,他私下里送了一匣书与二姐,正是《女则》、《女戒》两本。”淳于皇后嘿然道,“这个人…怎么说呢?他自己是男子,所以就认为全天下的女子合该服在了男子的足下!便是驸马也应该想纳妾就纳妾,想宠哪个女子就宠哪个女子,只要给正室留份特别的体面就成!即使是生他养他疼他护他的公主生母,他也觉得要永远温柔顺从,不许对丈夫、儿子有任何一点不满反对!”

皇后看了眼卓昭节,道,“你说,二姐得多可怜,才会摊上这么个儿子?你说二姐怎么能不对他死了心、把心思都放在你们二房身上?”

…卓昭节瞠目结舌!她急速的思索着回答的话,但皇后却似乎也不是一定要向她问个究竟,立刻自己回答道,“这宁战根本就是自私自利到了极点!他是男子,所以他就要把全天下的女子都踩在了脚下!这件事情叫老祈国公知道后,老祈国公都被气得不轻!亲自动了家法!未想他却说老祈国公都是被二姐仗着公主的身份欺压坏了…还说什么他不恨老祈国公,因为老祈国公也是被二姐逼得…

“他说自己不畏惧二姐的公主之尊呢!其实他若不是二姐的亲生骨肉,二姐会受他这个气?那时候周太妃深得先帝欢心,经常自恃宠爱干涉朝政,他怎么不敢去跟周太妃这么说?无非就是欺负二姐对亲生长子下不了狠手!却还自以为多么的有骨气!”

皇后摇着头,道:“这样狼心狗肺无情无义之人,本宫是决计不放心他的。”

说着,皇后深深的看了眼卓昭节,“戡郎…你这公公虽然因为你那婆婆早逝,在长安很是声名扫地了好几年,平常对九郎也有些冷漠。但实际上,这孩子素来为二姐宠爱,一向就被护着,这一生之中最惊险的经历大约也就是遇见你那婆婆了…纵然如此他也没吃什么苦——这是实话,所以,你这公公看着冷漠,却最易心软。”

皇后说到此处,凝视着卓昭节,轻不可察的道,“戡郎只有九郎一个孩子,不拘他平常对九郎是冷是热,总归不可能不管你们的。你…可明白本宫的意思?”

——怪道皇后今日要这么详细的告诉自己纪阳长公主偏心二房的缘故!

卓昭节心头一寒复一热,她郑重的退后一步,敛裾跪倒,低声道:“臣妇绝不辜负娘娘信任!”

皇后没有说话,于是卓昭节继续道,“臣妇定然劝说九郎早作决议…劝父亲…当断、则断!”冰冷的话语从略感清冽的唇齿间吐出,卓昭节脑中有片刻的空白,目光却归于冷静。

“好孩子,本宫就知道你是个明理的。”淳于皇后听了这句确切的承诺,这才微微而笑,伸手在她鬓发上抚了抚,柔声道,“起来罢…往后,你会知道,本宫…这也是为了你们好!”

“娘娘的苦心,臣妇不敢或忘!”卓昭节轻声道。

这句话虽然有此刻说给淳于皇后听的缘故,却也是她心里真正的想法。

本来么,卓昭节没过门前就一直听着大房谋害宁摇碧的事儿或嫌疑,本身就对大房没什么好感。说到底,大房是宁摇碧的伯父家,与她可没什么血脉关系。

而她过门才几天?大房那边,先是一个宁瑞婉,再是一个宁娴容,个个遇事就往二房这边跑了求助,倒是一点不拿二房当仇人看。

可哪一次求助,背后不是影影幢幢的藏了不知道多少弯弯绕绕?

卓昭节私心里诅咒大房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不过这样的话到底不适宜出口罢了!

而且当年明月湖上的暗算,由于是亲身经历的缘故——那黑夜里惊慌失措、连外袍也不及披一件的跳水救人,在夜色下的湖中心惊胆战的寻着宁摇碧的记忆在苏史那的提醒后,时时翻腾出来。

卓昭节清楚的记得那一年宁摇碧似说笑似正经的道:“我父亲只得我一子,若我无幸,自然是祈国公府的子嗣过继,那时候…”

所以,大房不倒,卓昭节总是疑心他们觊觎着宁摇碧这世子之位——这么一房有仇无恩的亲戚,卓昭节觉得淳于皇后既然肯帮打发了,那是再好也没有!

只不过淳于皇后这话里的意思也很明白了…

以皇后的身份,要逼死祈国公十分容易,难处就难在了纪阳长公主。

虽然祈国公当年做的事情过分,长公主到现在也是余怒未消。但亲生子总归是亲生子。长公主会对祈国公冷嘲热讽、会坐视宁摇碧处处欺负大房、会明着偏帮二房,但要长公主看着嫡长子去死,长公主究竟做不到。

所以要想彻底的铲除大房,惟独靠雍城侯。

两个儿子里只能保全一个时,长公主必然会选择雍城侯。

但雍城侯同样未必舍得对大房下死手…

卓昭节告退出了蓬莱殿,心神还是有点恍惚。

她正想着要怎么劝说宁摇碧、从而让雍城侯下定决心对付祈国公——忽然有人招呼道:“世子妇?是你在里头?”

却见不远处,唐千夏一袭玉色春衫,绾着精致的飞仙髻,鬓插玉簪,广袖飘飘,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卓昭节才露出笑意,正待和她招呼,却一眼看见了唐千夏身旁两步处还有一人。

广袖深衣,绛袍玉带,虽然年岁已长,但一身儒雅风流的气度,却不逊与正当年少的郎君们,而且儒雅风流里,又带着天家骨血所特有的贵气天成。

卓昭节看清了这人,慌忙欠身行礼:“晋王殿下!”

晋王显然是携唐千夏来觐见皇后的,由于蓬莱殿前的柱子亦是漆成了绛色,大类晋王今日所着袍服。卓昭节今日心里又有事情,又被唐千夏先招呼,居然差点把他看差了。

“不必多礼。”晋王含笑摆手,道,“你是九郎之妇,算起来该叫孤一声表叔,都是自家人,不必太过客气。”

卓昭节依言直起身,抿嘴笑道:“多谢表叔。”

晋王朝她点了点头,才问送卓昭节出来的贺氏,仍旧是和蔼谦逊,又不失皇子的矜持:“嬷嬷,如今母后?”

贺氏微微而笑,道:“皇后娘娘方才与世子妇说了好一会子话,这会乏了。”

听着像是现下不便见晋王与唐千夏了,不想贺氏接着又道,“但既然是殿下过来,婢子进去问一问娘娘,婢子想殿下倒正好陪娘娘说笑会子解乏。”

晋王和气的笑着:“有劳嬷嬷了。”

“殿下客气,这话婢子可担当不起。”贺氏朝他一礼,重新折回殿里去。

卓昭节在晋王与贺氏说话的时候就走到了唐千夏跟前,与她寒暄,唐千夏就问:“你今儿过来与皇祖母说话吗?说什么?”

卓昭节笑了笑,道:“也没说什么…就是如今九郎不在府里,祖母昨儿个又道了乏,我有些家事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想着皇后娘娘素来睿智又和蔼可亲,索性腆着脸进宫来求娘娘帮着拿主意了。”

这话半真半假的,唐千夏默默听了,掩袖轻轻一笑,生动如照水之花,盈盈道:“有皇祖母帮拿主意,料想你如今也没什么可心烦的了。”

“可不是么?”卓昭节听出她不信——也确实没什么好信的,她又不是皇媳,就算上头没有婆婆可以请示,纪阳长公主又才道了乏,娘家可就在本城。

即使兴宁坊离大明宫比到靖善坊要近,但把进宫以来的路程和觐见的辰光算上去,还不如回娘家请教去呢!

好歹回娘家总比在宫里自在些。皇后待卓昭节虽然不错,到底不可能像游氏那么掏心掏肺。

就说今儿个说纪阳长公主偏心二房的缘故——淳于皇后之前说是为了提点卓昭节,可说着说着就成了让卓昭节去说服宁摇碧、继而影响到雍城侯,里应外合的除了祈国公。

固然是双方都有利的事儿,但卓昭节却不得不对皇后谢了又谢。

不过这样的事情总归不好到处说的,何况卓昭节觉得自己和唐千夏也不是很熟悉,敷衍一句也就算了。

她正要告退——贺氏去而复返,殷勤的对晋王笑着道:“殿下快进去罢,娘娘方才还在念叨着殿下这两日怎么都没过来?”

晋王矜持的一掸衣袍,淡笑着道:“孤前几日略感风寒,怕把病气带给了母后,所以…”

“殿下可真是不小心。”贺氏闻言,立刻嗔道,“但怎么也不打发个人来告诉娘娘一声呢?叫娘娘平白的担心了两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