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阳若只知儿女情长,便不会建下这份家业。”

“你还敢顶嘴,你这个....”

“老爷,您息怒,您不是说过,这种事急不得的么?不然好事变坏事,更不是咱们的想望了是不是?严氏抚着丈夫起伏着急怒的胸口,转眸去望长儿,泪润眼眶,“阳儿,你从小到大,最让咱们省心,也从来没有让爹娘失望过,你现在是如何?要让咱们失望到底了么?”

“慕阳以为,除了眠儿,我不会碰任何女人,这个事实二老早已明了。”

“但她不能为你生儿育女,更是事实。”

“慕阳娶眠儿,从来不是为了让她为我生儿育女。”

“一个女人不能为你生儿育女,你娶她做什么?”

“为了让自己幸福。”元慕阳笑抹上唇,眼神也变得柔软,“我娶眠儿,就是为了让自己幸福。”

“傻孩子。”严氏幽叹,“没有儿女,你谈何幸福?”

“我要的幸福很狭隘,容不下第三人,纵算是儿女也不行。”

“你.....你这个不孝子!”元庆朗忽然出手,一个巴掌落在长子颊上,“你枉顾己身责任,还敢奢谈幸福?”

元慕阳面上微风不动,“也就是说,对爹娘来讲,孩儿的幸福与否不重要?”

“你”

“不是啊,阳儿。”严氏瞅着爱子颊上红印,心疼落泪,“可是,你也有老去一日,你要有人给你养老送终的啊。”

“收义子,找忠仆,还是仰赖慕朝、慕世之后,有得是法子。况且,我和眠儿未必需要别人来养来送,爹和娘不必操心。”

“总之,你是硬要忤逆爹娘就是了?”元庆朗目瞪长子,“为父再问你一回,为父命你纳虹儿为妾,你纳是不纳?”

“恕难从命。”

“逆子!”元庆朗右掌再度高举。

严氏拼力阻拦,以身相挡,劝罢丈夫,又劝儿子。

一时间,这慈安苑的主厅里,很是热闹。

在窗外听了良久的人影转身离去。

原本,她将希望寄托在曾许诺给她的他的父母身上,但看情形,他并非惟父母之命是从,那么,她的希望何在?

只有自己创造了,是罢?

四十二 噪医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话,对于春眠来说,尤其适当。本来,她的心肺在璧石的护养及季东杰的调养之下,已经稳定许多,季东杰甚至曾说过再过个两三月,等着她身上的璧石真正认了她这个主子发挥出全效,药就可以停了。停药呢,这对她来说,是从未想过的。她以为,她的一生.....不,是两生,注定要在苦不堪言的味道中开始和结束。但响竹苑里,她一时不够坚强,又连累了她那颗还不够强壮的心,使得病如山倒,喝着一碗碗比她平日所吞下去的更苦上几倍的药汤,在床上躺了足足半月,才有力气让足底沾上实地,可摇摇晃晃的,仿佛吹一阵风儿便会倒。她真是不济事,怎会为着一些实话就崩溃了呢?

“呜呜,药很苦,襄菊,你去问季东杰,是不是小日儿没有把这月的高薪发给他,他才会这样整我?”春眠皱着脸,垮着唇,半假哭半真泣,让她家丫头又心疼又无奈。

“小姐,您今天若把这碗药乖乖喝下去,明日我把皮儿抱来给您玩上一整天。”襄菊发誓,她哄自家那个皮小子也没有用过如此温柔的语气。这一次小姐再度病倒后,因用得药实在太多太苦,又回到了之前见药就推的赖皮样儿,着实让她费尽了脑筋。说起来,都怪那个元家老夫人糊涂又混账,偏偏,就算最疼小姐的姑爷,也不能真正奈那人如何。只不过,那人是姑爷的娘,可不是襄菊的娘,若她再敢欺负小姐半次,别怪她襄菊发威!

“皮儿好可爱....”

“对啊,那皮小子很可爱,也很喜欢小姐,您只要喝了这碗药,明儿个就可以和他玩个痛快。”

“可药也好苦啊,好苦好苦,襄菊......”春眠把小脑袋挤在襄菊怀里,响着哭音,只想把这一碗赖掉。

襄菊盯着那碗让小姐痛苦至斯的劳什子,心一横,眼一闭,“小姐,若襄菊能把这碗给喝了,接下来的药您是不是都会乖乖吃了?”

“.....什么?”春眠举起雾梦濛濛的大眼。

襄菊不再二话,仰头,张嘴,将手中药汤咕咕灌下。

“襄菊.....”春眠讶得小嘴半张,眸儿大张。

“的确.....”好苦!苦得心肝脾肺都痉挛到一起,恨不得一吐为快....襄菊勉强自个儿的眉眼鼻唇,作出一个笑容,“小姐,奴婢都能喝了,您总不能输给奴婢罢。”

傻襄菊,她只是撒个小娇,耍个小赖而已,她这样认真作甚?但她这样,她也只能乖乖点头,“我喝,不管几碗,我都会喝光。”

“好小姐,我正好煎了两碗!”变戏法似地,襄菊撩开旁边小几上的苫巾,将早就备用的另一碗药汤呈现出来,端到小姐嘴边,“您喝了它,明日的奖励依然有效。”

还是襄菊那丫头有办法,是不是?花窗之外,季东杰向立于身侧的好友轻声问着。

元慕阳未理,漂亮的眉峰因室内小人儿苦苦皱起的小脸而紧锁难展。

季东杰也不一定要得到答案,“她这次病,对她身子损伤极大,而那个璧石尚未真正归附于她,起不到十分的护养之用,你必须确保她不再受到外来刺激。不过.....”

他一声轻笑,“若同样的事再出一次,你想元通和襄菊会不会真的翻脸?”

“会。”元慕阳道,俊美颜容滑平如镜。

“我突然悟到为什么当初春家老太爷会挑中你了。”季东杰笑容掺进了一抹涩然,却旋即又爽朗依旧,“想不想知道我这趟去京师为另一位痴情种的娘子医病,发现了什么有趣之事?”

“和眠儿有关么?”意即,若无,请闭嘴。

季东杰径自道:“那位痴情侯爷居然信奉鬼神之道,府里养着一位据说精通阴阳玄冥之术的道士,为他寻找他家娘子的转世。”

元慕阳微微一愣。

“你知道我为何得知?”不指望身旁人能捧场应和,季东杰只管将那桩侯门八卦说得高兴,“我那日替侯爷夫人诊过之后,正直言力有弗逮请辞之际,那个道士突然闯了进来,围着我转了好几遭,那眼神看得人好想发火揍人,而后,他一脸怪异地盯我半晌,问我从何处来。我不明就里,也不想睬他,还是一旁的侯爷替我答了,然后,他嗖地跑了出去。还好,那位侯爷好风度,替那个茅山道士向我陪了礼。我出了侯府,按捺不住好奇,便在茶楼顺口打听了一番,方知个中因由。没想到,一个堂堂侯爷,为了妻子,居然甘愿受一个江湖术士的摆弄,可怜天下痴情人呐,和你有一拼呢。”

“那个道士围着你做什么?”

“谁能晓得?”季东杰耸耸肩,“兴许被我俊朗超群的风采吸引了也说不定,要知道,茫茫人世,不止你一个人男女通杀.....”

元慕阳可以不去理会这厮的聒噪,但却不得不为他带回的另一项讯息费神。道不清为何,听到那样的讯息之时,胸臆间莫名地便浮起了不安疑云。

“那位侯爷夫人当真不治么?”

“纵是华佗再世也枉然。”

“如此严重?”

“她比眠儿那时的脉息更微更弱,几乎是没有脉相的,体温也低到与死人相差无几。那样一个人,除非有传说中起死回生的大罗神仙,否则.....”他摇头再摇头,实在不能理解,那位侯爷既然恁样疯狂的寻找妻子转世,必然是确定妻子已逝,又何必留着那副躯壳,还请医诊治?“实际上,以我来看,侯爷夫人躺着的若不是一具世间罕见的红玉床,身躯恐怕早就腐烂了。”

元慕阳应当要惋惜的。毕竟,那位侯爷夫人有恩于他,还是他幼年时最仰慕的美神化身。可他感觉不到一点遗憾,只是,很不安,极为不安。更让他怔仲的,是他不解自己何以如此不安。到底,他在意的是什么?仅仅因为对方正做着他以前做过的事?

鬼神之说,他先前也不信,如今虽笃信无疑,却也解不得个中明细,能替他释疑的,只要百鹞了罢。对了,百鹞!重新得回眠儿的日子太幸福,他竟然把那样一个人给摒弃到脑后了,他怎能忘了,百鹞还欠他眠儿的一魄?也许,他该去燃一炷唤缘香了。

四十三 人言

“小姐,你想不想弹琴?”

“不想。”

“那要不要看书?不是什么四书五经,是奴婢从坊间买来的一些小书,很有趣的。”

“不要。”

“小姐......”

“襄菊,不要吵我,我正在思考。”

哦,思考,只要不是百无聊赖,随便怎样思考。襄菊悄步退下,决定让已经双手抱颊对着园中一簇芙蓉眼睛眨也不眨地呆了有两刻钟的主子尽情思考。

“襄菊。”春眠叫住她,“你说,我们建一个收容失亲孤儿的免费书院好不好?”

襄菊一怔,“您怎么突然有了这个打算?”

“前两天我还躺在床上的时候,听见你和霓儿聊天,说黄梅城最近来了许多江东那边的难民,中间有一大半是没了父母的孩子。你家姑爷虽然已然赠粥施粮,协助官府安置他们,但也只能解一时之困。失了田房家业,那些大人们还可以找个营生来安家活命,那些已然没了亲人的孩子们怎么办?”

“这样的话,建一个收容他们的地方,的确是个好主意。”襄菊送下一口气。她初闻小姐提议,还以为小姐仍受元老夫人那句话所牵累。但若只是为了行善事,她自然是赞成的。

“不止是收容他们,还教他们读书,或者学得一技之长,若有可能,最好能帮他们找到愿意收养的人家。”

“这是件大好事,小姐和姑爷说了,姑爷一定会招人操办.....”

“不行。”春眠断然摇头,“这件事我要亲自去做。”

“这怎么行?你.....”

“我身体没事,不会让自己累着。”春眠想,她应该找些事来做。府内的财务太琐碎,也太须费神,她不宜过问,但开办免费书苑这种事,她应该还是可以做的。反正,她要做的,只是一个牵头人,若需人手,向元通要就是。一旦有了事可忙,便不会镇日将心神放在家长里短上面,也就不会时不时为婆婆那句话陷自怨自艾。

江东这一次洪灾,为十年来最重,殃及下游三百个县市,造成灾民无数,朝廷派了赈灾使,本地官府拨了专款,当地士绅也出面行动,仍抵不住灾民流离失所。

元慕阳作为江南巨贾,早早便投身救灾之列,集木集衣,筹粮筹款,络绎运至灾区。当下,黄梅城涌来大量灾民,他则沿街搭起数十粥棚果灾民之腹,并赠医施医,建临时居所,彻底落实“善人”之名。

善人有善行,是天经地义的事,黄梅城人除了为这位大善人出自本城而在茶余饭后稍稍自傲一把外,并不觉有甚稀奇。但当这位善人之妻办起了收容孤幼儿童的义学时,大家伙不免小小惊诧了一回。

毕竟,那位元夫人,也就是先前春家小姐,在黄梅城人人的印象中,除了心机,便是病弱,一个有心机又病弱的人,也能做善事,应该意外的,不是么?

可意外归意外,随着时日推移,义学当真办了起来,而且是一家可让无家可归的幼儿有地下榻有处吃饭的义学,地址即选在醒春山庄,名为“醒春书院”。

而说到此,话题又不得不挪回元庄主。这位集容貌、财势、品德于一身的男人,疼起妻子来怎能如此没边没沿?为达成妻子义学的想望,竟把醒春山庄三成的地面,加筑高墙,另凿新门,完全区隔开辟出来,归妻子随意支配。这般对娇妻近乎纵容的宠爱,由不得那些不管是嫁了人还是待字闺中的女子感叹:这样一个男人,怎不是自家相公?

“这种人,很讨厌,对不对?”一墙之隔,那边喧闹的儿童的嬉笑之声,这边立着不以为然的元家三小姐,和一位面容恭顺的丫鬟。

“以为自个儿是菩萨转世,施恩于人,并从哪些被施恩者的感恩和崇敬中获得满足,很讨厌,对不对?”

虹儿没有立刻回三小姐的话,沉了半晌,问:“三小姐,您是真的讨厌大夫人?”

“我说过讨厌大夫人么?”元芳菲挑起一边黛眉,“大夫人是我的大嫂,是我最敬爱的大哥的妻子,我为何要讨厌她?”

虹儿垂首,“奴婢失言了。”

“”本小姐不讨厌大嫂,只不过,不太喜欢这个家里有比我这个三小姐更像大家小姐的人,如有可能我真希望自己的大嫂不是那样一个人。奇怪了,二嫂也算是大家门里出来的,对着她,我怎就不觉得那般不舒服?回头我要好好想想原因了。

三小姐貌似苦恼的自言自语,虹儿美婢一脸恭顺未收。

“对了,虹儿,爹和娘有意让大哥纳你为妾,你有何想法?”

“奴婢只是一个奴婢,能有什么想法?”

“你的意思说,不管我爹和娘把你许配给谁,你都会听命,你对我大哥,没有男女之情?”

“三小姐.....”虹儿赧颜,“奴婢不配喜欢大爷。”

“配不配的先莫提。”元芳菲挥手,彷佛深怕触不到别人痛处般地,“你该知道我大哥宁肯抗父母之命也不肯纳你罢?”

虹儿黯然,“在大爷心里,没有人比夫人更重要。”

元芳菲冷笑,“这话倒是真的,为了他那个宝贝夫人,大哥还想把我扔出庄里去呢,如今连爹和娘都不及大嫂了,这个元家,不如改成春家.....”

虹儿无人窥测的瞳底,隐有微光闪过。

“今日还要出门么?清晨晨起,元慕阳为妻子穿上翠色短袄,系了鹅黄百褶裙,问。”

“嗯,城北那间破庙里还有一些沿街乞讨的幼年娃儿,我要过去看看。”

“一定要用了药再出去,身上也要备着清心丸,累了就找地方歇着.....”

“是,父亲大人。”可怜的小日儿,又年轻又英俊,对她却像个爹般的唠叨,难怪说一点不想要孩儿,敢情是把她当成女儿来养?

元慕阳打了调皮的小妻子的小臀一巴掌,“给我重复一遍,不然不准你出门!”

春眠软声,“小日儿....”

没得商量。男人眼中很坚定地传递着这四字。

“好罢。”春眠鼓了鼓颊,无奈屈服,“眠儿一定会用了药再出门,把清心丸揣在身上,还要.....”

春眠嘴里复述着相公叮咛,却越看越想越觉得,这小日儿不像她的相公,像爹爹。

但一个时辰过去,她办完了出门要办的事,说服了那十几个已准备做乞丐讨生的小小少年进书院或读书或学习一技之长后,欣欣然到茶楼歇脚时,听到了街间人言,与她家那位有从夫升格为父倾向的相公密切相关

“真的假的,你说元庄主和蝶仙姑娘在水沁园的客房内幽会?还不是一日两日了?他不是很疼家里那个病娘子的么?”

“疼归疼,谁说家中有妻,就不可以家外寻芳了?”

“元庄主这么做无可厚非啦,这恶疾也算是七出之一,没有休弃就是天大的厚道。尤其像元庄主那样风流俊俏又有钱有势的男人,本就该有蝶仙姑娘那样美丽的女子做红颜知己.....”

四十四 婢说

春眠想,她一定不够爱小日儿。否则,此刻不该出现在水沁园。

夫妻之爱,不只有爱,还有新人和坦诚。她却因听了街间的三言五语,就跑到这水沁园来,真的很坏,很该打。想至此,她当真拍了自己脸颊一记,算是惩罚。

“小姐,咱们回去罢,何必理会那些市井闲话?就连襄菊,也觉她们来此之举,有些莫名所以。”

“好,回去。”

“真是的,就是有一些人,闲着没事就爱放人闲话,有那功夫,不如奋发图强,想想如何让自己和家人过上好日子不更好?”襄菊嘟嘟喃喃,急着扶自家小姐离开这本就不该来的地方。

“襄菊,这事回府后不要让小日儿知道,我怕他会打我。”春眠道。

“.....是。”襄菊窃笑。

“只不过,那个蝶仙真的很美是不是?”

“再美也不就是一个皮囊。”

“皮囊也分上中下等啊,人都有向上之心,所以大家都喜欢美人。你看,就拿走在前面的那位美人说话,每行一步都步生莲花,让我这个做女人的也忍不住心动.....襄菊,你有没有觉得那位美人很眼熟?”

“眼熟?”襄菊引颈向小姐手指的方向翘望,果然在枝叶掩映中,看见一个正沿廊行走的妙影,“元三小姐?”

“真的是芳菲?”春眠微讶,“她一个姑娘家跑出来做什么?”

“说得就是啊,身边儿好像连个丫头也没有。”

“你很纳闷?”

“难道您没有?”

“那......”

“去看看?”

“......好。”

好奇心杀死“马”。

她与旁人不同,她的好奇心杀死的不是猫,是“马”。记得有一回,小日儿为她买了一个翡翠制成的小马,造型活泼,可爱得紧,她好喜欢,连睡觉也要抱着。只是,自打得到小马的那时起,她便一直想知道为什么一经摇晃小马就会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她问过小日儿,小日儿也答不出。然后她镇日拿着小马研究,确定那声响来自小马肚子,终于有一日,她实在太想知道马肚里藏着什么玄机,遂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小马四分五裂,一枚极普通的响铃躺在小马尸体里。那当下,失望到极点,懊悔又已不及,只能引以为戒,以求下不再犯。

但是,有时,人走着走着,总免不得重蹈覆辙,再让自己失望和懊悔。

春眠看着眼前的人,细致的眉心蹙着,有点生气,“你在玩什么?”

“慢慢看,小心别被刺激得上火就好。”扔下一句告诫,对方潇洒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