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初也怀疑是自己的幻觉,于是暗地找了二十年前攻城的老兵,他们确实亲眼见到邰宸被烧死在烟火里,身穿金盔甲手执御赐宝剑。有一点非常让人起疑,叛军只是单从衣着佩剑判定那人就是邰宸,真实的面目谁都没有见过。”

“难道邰宸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逃离了都城?这么重大的事,怎么没人怀疑?”

“你想,当时城里城外乱得很,双方都损兵折将,死伤无数,谁顾得了这些?叛军攻下城门后开始围攻皇宫,还等着统正爷给他们论功行赏呢。”

伍子这才相信了,不觉微微颔首,“难怪了,可怜邰将军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却只能以这样的面目括在世上。”

覃夫人的眼圈再次发红,幽幽说道:“我恨过他们,他们却都死了,他们死了,我才发现自己根本投有恨过。我跟姐姐有手足之情,她爱上他何罪之有?也许这就是命啊,老天爷折磨我们二十年才肯让我与他相认。可是,我寻遍了整个都城,再也见不到他的影子。覃家基业庞大,在生意场上又是盛名显赫,结下的仇家也不少。所谓树大招风,我一个妇道人家,这样急着找个毁了脸的人,岂不让他暴露于天下?”

“所以你让我帮你去找。”

“是的,你无论如何也耍帮我找到邰宸。哪怕这人不是他,哪怕是一具骷髅,我也省了这份心…”

听着覃夫人低沉的抽噎声,伍子慢慢抬起执盏的手,说:“我会帮你。不过,我有个条件。”

闻言,覃夫人拭了拭眼中的泪水,又恢复了温款的表隋,嗔道:“这话多难听,什么条件不条件的,你要是喜欢,我把整个覃府送给你。还有,覃家有的是钱,你要多少只管提。”

伍子摇头,一本正经道:“杨劼是我好兄弟。他跟家里有点冲突才只身一人闯荡都城。开春就是闺试,您认识的大官多,请您想法子让他赴考。”

覃夫人释然,冲口而笑,“这事好办。有钱能使鬼推磨,打点银子就能搞定。傻伍子,你答应我的事就因为那个杨劼?”

伍子无声地近似苦涩地笑了笑,那对相依相偎的影子再度在眼前浮现。

他曾经也有过幻想,希望拥着阿梨的是自己。只怕是梦里才有吧,他明自。

又明自,他帮覃夫人找邰宸,也是为杨劼找到亲生父亲。

阿梨会高兴的。

慢慢喝尽手中最后的酒,一丝情凉探进心底。伍子用手抹了抹嘴角,豪爽道:“就这么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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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四章 

  “你说的可是真的?”

果然,听了伍子的讲述,阿梨惊喜地问。

她坐在木塌上,手里握着铁夹子。火炉子里发出轻微的木炭爆裂声,那熊熊火光将她的瞳仁燃映得异常明亮。伍子全身烘得暖暖的,微笑着点头。

这个院子是用阿梨的积蓄租下的。因为地处僻静,偶有人声,只有槐树上麻雀扑翅的声响。昨夜又一场冬雪降下,不大,稀疏地落在水缸里、瓦片上,反而给整个院落增添了几分洁净。阿梨生起了火,房间里暖如春色,她说少爷回来就不会感到冷了。

“”这下好了,少爷开春可以赴考,又能找到自己的父亲。“她不无憧憬地说。

“他回来,我们要不要把他父亲的事告诉他?”伍子问。

“暂时别告诉他,开考在即,容易分神。”

阿梨拿铁夹子拨弄完火,环视打扫干净的房间,满意地一笑。拿起扫帚掀棉帘出屋子,在院落里沙沙扫起积雪。伍子见状,连忙跟了出去,帮忙拔除地上生出的天天荒草。

“他要是问起,你就说是求贾夫人帮忙的,这笔人情等将来有能力了还。余话少讲,省得他多心。明日开始我和你一起找目邰宸。”阿梨关照着,望了望天色,笑意盈盈道,“少爷知道可以赴考了,一定很高兴。“

伍子嘀咕一句:“你什么都替他想好了。不能考试,怕他心烦;可以考了,又怕他多疑,缺了自尊。”

阿梨璨然而笑,长袖犹在微摇间,扫帚下的积雪调皮地飞洒过来。伍子机敏地躲开,抄一把雪团扬手。院子里雪花纷纷,两个人的袍袖随风而舞,两只栖在树枝上的鸟雀甛噪,振起翅膀,伴随着两个人的欢笑声,飞向远处。

城西果然萧索,偶有商铺酒肆,楼檐下的铁马铮铮,破旧的族旗烈烈飞扬。沿街也冷清。

放眼望去,一溜儿的贫窑窟,地上的积雪被踩得湿漉漉的,行走的路人也是瑟缩着身子,满脸劳顿困苦的表情。

因为来得早,阿梨心中有些茫然,低喃道:“这怎么找呢?”

“别急,等太阳出来,人会多。“伍子自信地回答她。

当阳光透过云层轻洒地面,街面上来往的行人果然多起来。阿梨站在路旁,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扬起她的衣诀裙角,好像她就是一张鼓涨的帆,即刻就要乘风而去。

远望街面另一端的伍子,他正拦住一名行人比划着什么,那行人摆摆手低着头离开。伍子失望地转脸看她,她笑着扬手示意,长发在澄净的日光下拂动。

有人站在她身侧,她警觉地转头。巡逻的守城兵卒玄甲筒袖铠,银亮头盔耀目,近似犀利的眼光审视着她。

阿梨若无其事地拢紧头帛,嘴角牵起一抹讥笑,又淡淡漠漠地转过脸。那兵卒嘀咕了一句,终经不住寒风刺骨,心有不甘地走了。

夕阳逐渐西落,两个人打听了大半个城西,一无所获。

“明天我们继续找。”伍子说道。

一连几天,还是没有邰宸的蛛丝马迹。

伍子决定将寻找范围扩大到靠近城西的郊外,那里散落几十家茶寮旅舍,一些进城的外乡人为省钱,多半会寄宿此地。

“邰宸有可能不在都城。”阿梨表示同意。

翌日他们去了城西郊外,那日天色晴朗,郊外果多形形色色之人,南腔北调,其中不乏沿路乞。

阿梨一脸兴奋。伍子却发现了异常。

有人在跟踪他们。

跟踪者在后面若隐若现,与他们始终保持十几丈距离,眼光时不时扫向他们。衣着与普通人无异,里面香色麻飞鱼袍衣诀被风轻扬,无意露出了破绽。

一定是裴元皓派来的。

远处的人影,笑着对阿梨道:“今日走得累了,里面人不少,咱们找个人问去。”

正巧有位老者独自在一角饮酒,两个人过去,坐在老者对面,伍子照例问:“大爷,您有没有见过面部狰狞可怖的中年男子?”

老者喝下手中的酒,又满上,眯起眼睛道:“我一生看见长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多了,小姑娘不要看,看见了做恶梦。”

阿梨见老者说话和善,也笑着搭话:“以前长得挺俊的,后来遭了大火,脸被烧了。“

“造孽。”老者摇头,呷了一口酒,嘴里回味一番,又点头,“前几个月倒见过一个,问他他不说话,后来就走了。”

“去了哪里?”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问。

“克清和尚把他带走了。”

“克清和尚又是谁?”

老者手中的酒壶空了,将酒盏重重一放,扯着嗓门喊:“拿酒来!”

酒保闻声跑过来,一把拉起老者要赶他走,“田大爷,你可是赊了三十文了,先回家把钱拿来再喝吧。”老者嚷嚷着不肯走,酒肆里的另外两名帮佣过来,几个人连推带搡将老者轰出了店外。

阿梨伸手正要替老者掏银子,伍子注意到那人正往这边走来,及时按住了阿梨,在她耳边低语:“先别急,咱们明天找这个田大爷。”

阿梨回到邰府时值日落,霞光满天,府里的景致涟涟如金。

这样的时辰正好赶上晚膳,阿梨难得可以休息一会儿,等红灯高掌时分,裴元皓会回来。

今日老者一番话,让人有了一丝希望。阿梨心情愉悦,边哼着小曲边转过屏门,连腿脚酸疼忘记了。

复廊深处一个修长的身影,猩猩红披氅依稀在荡漾。细微的霞光映照那对深邃的眸子,就这样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阿梨防不胜防,整个人一颤,心虚地唤了一声。

“大人,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裴元皓望定她,含笑道:“想你了。想早点过来。”

阿梨微怔,整颗心跳个不定,嚅嗫道:“奴婢这就伺候大人。”

裴元皓倒是自在,让阿梨吩咐厨房多做了几样菜。并与阿梨在紫锦楼上对坐,身侧两边女随侍,满屋子的酒香扑鼻。

夜色已经降临,红烛爆出一簇簇最烈的烛花。西边浅出一弯冷月,安静地搁在梨花树丛中。裴元皓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自你搬来,还没好好和你一起吃顿饭。明天不上朝,我就待在这里了。”

阿梨惊了惊,虚弱地“哦”了一声。

裴元皓探身过去,关切地问:“明天你有事?”

“没有。”

四壁火炉燃得正旺,热浪一波波在周围滚动,渗进阿梨身上竟打下一层虚汗。想起明天有要紧的事,伍子和她一起去找那个田大爷。田大爷正说到兴头上,酒壶里的酒却没了。

他说的那个被克清和尚带走的人,究竟是不是邰宸呢?

她恍惚地举起酒盏,学着田大爷的样子,将酒一饮而尽。一股馥烈的气味直冲喉咙,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裴元皓递过去一杯青茶,扶着她颤动的肩膀开怀大笑,连声音都是带笑的。

“阿梨,明天不上朝是骗你的。”

阿梨内心苦笑,白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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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五章

果然第二日一大早,裴元皓又上朝去了。

他似乎忙碌于政事,对阿梨白日里做了些什么,总抱着不闻不问的态度。大多时候他靠在书案旁,脸色凝重,思绪陷进了对某些事情的酝酿中。

然而,裴元皓还是有开朗的时候的,比如与她开玩笑,看她受惊吓的小模样。这让他始终冷凝的脸上有了一丝温和。他这日也是在阿梨的服侍下,带着不错的情绪出门,整个人看英气逼人,神采。

因要避人耳目,伍子将马车停在柳荫牙道旁,就拉着阿梨直接走向热闹的地方。他们沿路摸将过去,找到了昨日那家茶肆。

从茶肆里的伙计口中得知田大爷的住处,他们继续往前寻路。紧挨破旧的瓦房遮住了一方的天,残积了几天的雪还没融化,将整个路面湿得泥泞不堪。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耳朵灵敏的伍子还是听到后面轻微的脚步声。

“说话留神,有人跟踪我们。”他小声提醒道。

阿梨惊鄂万分,步伐不敢加快,只有亦步亦趋地紧跟着伍子。

伍子装作不经意地踩着雪,猛然飞起一脚,一只野猫从角落窜出,在不远处“喵喵”叫个不停。与此同时,伍子飞快地拉着阿梨拐过巷口,见有户人家开着门,让阿梨进去并掩上门。

阿梨点了点头。伍子的身影闪了闪,只有极细微的脚步声掠过。接着整个巷口寂静无声。

斜斜的风过去,隐约传来喝声叫卖声。阿梨等了片刻时辰,见四处没有人迹,才开了门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经过,将手中的破碗伸到她的面前,颤颤地说话:“大慈大悲女施主,行行好。“

阿梨本能地避了避,从袖兜里掏出几枚铜钱。铜钱落进瓷碗里,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响。乞丐倏然抬头,朝着阿梨咧嘴而笑。

这一笑不打紧,直把阿梨惊得差点忘记呼吸。

“霍大少!”

南州城开金铺的霍大少,此时用脏污的衣袖擦了擦下,嘿嘿直笑,“好记性,不枉与霍某相好一场。听说观香楼着火,阿梨姑娘逃到都城来了,看样子过得不错吧。这一年多来,霍某可是念念不忘阿梨姑娘。”

阿梨没料到霍大少落魄到如此地步,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强自一笑道:“以前的事不要再提,我已经从良了。“边说边从身上掏出所有的银两,连带手镯、耳环统统放在霍大少的破碗里,“我就这些,请霍大少多保重。“

霍大少掂量着碗里的东西,顺手就塞进衣襟里。阿梨的腿脚动了动,想就此离开,倏地,霍大少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他的力气大得惊人,阴鸷的眼光投了过来。

“这点东西就想把我打发走?”

“你想怎样?”阿梨惊怒交加,大声质问,希望伍子能够听见。

霍大少使劲一拽,反手将阿梨抵到墙角,用极为凶狠的口吻道:“你知道的!金铺没了,老婆吊死了,我四处讨饭…这一切全是你造成的!狗娘养的臭婊。子,今日被我逮到,也是老天开眼,新帐老账我要一起算!”

阿梨拼命挣扎,事到如今她退无可退,索性仰头叫喊。刚喊出一个”伍”,转瞬间一把臭烘烘的棉絮塞进她的嘴里。脑子像是有尖锐的蝉声,混成一团。

等她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由霍大少扛着进了一间破瓦房。霍大少踢开门,将她扔到草堆上。一阵锋芒似的剧痛凛凛而起,阿梨发出唔的痛苦声音。眼前阴暗如潮,湿冷的空气里漂浮着霉烂气息,她不得不把眼睛闭上了。

霍大少三下两下将阿梨双手反绑,跪在她的面前,顺势压住她的双腿,眼里的恨意加深、加深…啪啪!左右开弓给了她两记重重的耳光,才咬着牙痛骂:“想当初,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每次你却轻描淡写把我打发走!你们这些女人,变着法子欺诈男人不算,还装一副多情状,背后数钱数得手抽筋,还在笑男人天真幼稚!你们害得我家破人亡,每次想起我恨不得扒了你们的!”

他越骂越狠,又是几下响亮的巴掌。阿梨的脸迅速红肿起来,嘴角隐隐有血丝渗出,额头冷汗不止,从喉管里发出的呜呜声响不由虚弱了几分。

霍大少骂毕,略缓了一口气,盯住阿梨的目光渐渐由凶狠变得起来。阿梨曾经见惯了这样的目光,她清楚地明白接下去将会发生什么。额角的汗漫过眉毛,迷糊了眼睛,霍大少一寸寸逼近的脸变得逐渐模糊扭曲。

霍大少的目光已经被强烈的欲望淹没,他猛然伸手扯开阿梨棉袍的前襟,女子霜雪如画的肌肤散发着诱惑,他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眼角绽开,“你不是卖艺不卖身吗?我倒要试一试,你这种女人的心是不是黑的!”

恰这时,屋外有个影子闪过。接着,只听得霍大少沉闷的一记惨叫。阿梨睁开眼睛,霍大少似乎滞在那里,鲜血从头顶顺着半张脸蜿蜒而下,接着重重地歪倒在她的面前。

伍子冲进了屋子。

“阿梨!”

他赶紧给阿梨松了绑,扯去她嘴里的破棉絮。阿梨坐在那里似乎傻了,惶恐地盯着霍大少满是血污的脸。接着她哆哆嗦嗦地起来,却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伍子想去扶她,却见她全身痉挛得瑟缩成一团,猛地翻江倒海的呕吐,咳着、喘着,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全呕尽了才罢休。

伍子难过地抱住她,无边无际的痛悔占满了胸口,“阿梨,是我不好,我不该走远。”

终于,阿梨颤抖着扬手想打他,到最后还是放下,整个人失了架似的软在他怀里,放声大:“你怎么才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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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又之卷 银笺别梦当时句:怒意

“那人功夫了得,我想甩得远一些。阿梨,对不起。我光顾着这些,却把你置于危险中。”

伍子用手背拭去阿梨嘴角的血痕,又帮她整理衣袍,嘴里不断地哄着:“以后我不让你出门了,那些事我来做。你要是出了啥事,杨劼不会放过我,我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阿梨哭断肠,却不忘提醒伍子,“不要让少爷知道......”

“知道,知道。”伍子拍着阿梨的后背,声音也哽咽了。

阿梨回到邰府,天色尚早。因为出门装束一直素朴,整张脸又用青帛裹着,府里的侍卫婢女谁都没发现有什么异样。

她简短地吩咐 女准备夜膳,若裴大人回来就说今晚她早歇了。吩咐完毕,全身已是难耐难捱的酸痛,她独自慢慢走回房间去。

到了日落西山时,阴暗如平常一样逐渐移入。琐窗半开着,最后一缕霞光透过窗纱撒了进来,落在螺铀镶嵌的紫檀床塌上。

阿梨半蜷缩在上面,乌发遮掩的脸孔毫无血色。她吃力地环视周围,在霞光辉映下,满屋子的繁丽浮华微醺了她的眼。绣有凤尾花鸟的被褥上,七彩光艳变幻炫目,而质地又是极好的九孔蚕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