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睡前,她总会用手轻轻抚摸,感受着那里的丝薄柔滑。她告诉自己,美好的一切都是真的,她就是在其上睡上多久,也不会有人来吵她烦她。

而今日,也是这样的抚摸,满心满意的全是痛。多少次她强迫自己不去回忆那段往事,也以为自己会逐渐忘却。霍大少的出现,让人窒息的罪恶感难以控制地代替这些日子的幸福,并且在扩大扩大,迅速淹没了她的神经。

原来,自己也犯过很多恶事,害死过人。

这尘世,除了自己在乎的人,从来就不曾被她唯唯遵从的。她有自己的世界,世间众生对她侧目逾甚,她愈是加以藐视。对霍大少之类的也如此。对她而言,都不过是俗调的蠢人,她是早就漠视了的。

仅此而已。

而偏偏霍大少老婆、冰蓝都死了,死之前都叱责她是罪魁祸首。

为什么?为什么?

阿梨满眼茫然,默默流了一回眼泪,才挣扎着起来梳洗身子。

倒了一桶热水,她缓缓将赤。裸的双脚伸进去。刚略沾上水面,又痛得针刺般缩了回来。低头一看,原来这些天的奔波,脚底磨出了血泡,伤口裂了。又是一番折腾,最后她将双脚缓慢伸进水里,一种惬意的舒服感从脚底蔓延到全身,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房门轻轻被人推开,裴元皓出现了。

阿梨坐在原处似乎睡着了。一带斜曛的光落在她的侧影上,披散的长发遮住了她的面颊。浓密的长睫仿佛经不住长久的困顿,软弱地垂着不动。

他轻手轻脚地过去,来到她面前蹲下,用指尖小心拂开面上的头发,她红肿的面容一点一点展现在他的眼前。他紧蹙眉头,手指顺着面颊绵绵滑向她的嘴唇。阿梨睁开眼睛,眼前变得清晰,裴元皓以复杂的眼神凝视着她。

她动了动,轻唤:“大人。”

裴元皓起初并不说话,抬起她的湿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拿干棉巾小心擦拭着。他的动作很专注,又轻缓,阿梨浑身一个战栗,想将双脚抽出。“不许动!”他突然大声阻止了她,又近似凶狠地骂出一个字,“蠢!”

阿梨不知道裴元皓在骂谁,还在恍惚着,裴元皓已经弯身将她抱起来,一直抱到床塌上。他好像有备而来,从身上掏出一瓶药膏,不胜其柔地抹在她的脸上,在她浮肿的部位轻轻抚动。待药膏彻底渗入,才将注意力转向她的双脚。

阿梨小心地注视着他的动作。他的手劲很温柔,手指间却感觉不到一点的温度。她知道他在生气,努力现出一个讨好的浅笑,“今日救我的是不是你派去的?”

“是正祥。”他沉闷地回答。

“多谢他救我。我和伍子也就去城西瞎逛......”她试图解释。

“阿梨。”他突然截断了她的话,眉心依然紧锁,一字一句地对她说,“这种事我希望是最后一次,以后绝对不许发生!”

他的声音冰冷,却坚决。不知为何,阿梨乖顺地点了点头。

“好,就这样定了。从明日起,乖乖在府里给我呆着,未经我允许,不许出大门半步。”

他又开始发号施令了。

阿梨吃了一惊,昏暗的烛光下,好不容易荡漾起的微笑又消失了,她抗争道:“你承诺过给我自由的!”“那是半年后。在这期间,我必须限制你的行动!”他冷冰冰地回答她。

阿梨一时哑口无言。呼吸之间,裴元皓不容分说将被褥盖住她,就着被角掖了掖。昏蒙的烛光摇曳不宁,裴元皓高大的影子映在轻纱幔帐上,接着渐渐浅淡,消失。

听着门扉被轻轻关上的声音,阿梨无奈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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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又之卷 银笺别梦当时句:春闺

农历二月十五,春试的 后一天。

杨劼一身清爽的青缎长袍,将最后一张试卷交给监考官,出了考场。外面的空气干净,他抬眼仰望天空,不禁长长地吁了口气。

此时将近黄昏,初春的寒意仍旧清凉,四面有冷冷的风袭来,他不由拢了拢衣领。袁黛儿说好会来接他,也许自己出来尚早,暂且在考场外等待。

这两个多月来,他是顺风顺水,过得顺畅。

伍子想法子帮他求了个赴考的机会,他在阿梨给他准备的小庭院里苦心攻读。伍子难得见上人影,见面是一副匆忙的样子;阿梨被裴元皓几乎软禁在邰府,她托伍子带口信,等春试完毕,离他们相聚的时日不远了,她会回到他身边的。

袁黛儿也是少有的温顺,来的次数不多,生怕搅了他用功读书。每次来,待的时辰不多,甚至还学会了沉默寡言。若是无意提起自己的母妃 ,一瞧杨劼黑脸的模样,她赶紧缩了舌头。

而静心师太,那次莫名其妙的一番话之后,不再出现。

似乎,每个人都在为他考虑,为他腾出一份安宁。

愈是如此,杨劼内心愈是不安。他隐约感觉,事情没有他想象的那般和顺,有种莫名的危险逐渐向他逼近。

有考生三三两两从里面出来,英姿勃发有之,垂头哀叹有之,神情各异。杨劼想,不用多少日子,金殿上满朝文武,科甲进士俱跪在 陛之下,而他也位列其中吧。

心中忧虑俱消,他有点得意地微笑。

几辆官车在门口停了,相继出来的官员客套着作揖问安,并由官差引着往考场走。杨劼看他们一色的皂色直 官袍,便低着头往侧旁让 。

此时一阵大风起,吹得官员们衣决飘飞。有只三品文官通天冠帽被吹落,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偏巧停在杨劼脚前。掉官帽的人慌忙跑过来拾起,小心地用手拭去沾上的灰尘,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杨劼。

杨劼与对方打了个正眼,愣住了。那人盯着他,眼神犀利如刀。他一扬手,一记耳光骤然击在杨劼毫无准备的脸,清脆的响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小畜生,找了你好久,原来你在这儿!”

杨靖业伸着颤抖的手,攥住杨劼的前胸,眼里燃起怒火,“整日不学无术,尽给家里惹是生非,还跑到都城来了,你娘白生你这个儿子!”

杨劼捂住脸,神情隐在绵密的阴翳中,深重而急促地呼吸着。其他官员见状,纷纷前来劝说:“原来是令郎。杨大人休要动气,如今父子相聚,杨大人又升职都城,此乃双喜临门,可喜可贺啊!”

杨靖业尴尬地回礼,“犬子昏 无能,让诸位见笑了。”

众人笑着又劝慰了几句,自顾进里面去了。杨靖业面对着杨劼,神色愈加阴沉,恶狠狠地道:“给我回家去!”

“不去!”

杨劼也是一脸凶相,两个人对峙着,杨靖业见左右无人,眼底寒光四射,“我到了都城,由不得你逍遥自在,绑也要绑你回去!”

说完,一挥衣袖,站在官车两旁的家奴领命而来。杨劼见势不妙,拔腿就逃,没跑多远就被后面追来的家奴给抓住,众奴齐上阵,将他押解到杨靖业面前。

杨靖业唇上挂上了冷笑,拉长了语调,“听着,押回御史中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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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又之卷 银笺别梦当时句:险恶

“喂喂,你们这是干什么?”

四角帷幄的宫车恰好驶过,涂金铃铛叮叮作响。而比铃声更清脆的,是袁黛儿嚣张的声音。她掀开车帘出来,带着惊愕的神色。

杨靖业这才一惊,虽然不认得袁黛儿,单看气派也能断定是皇家女,于是忙让众奴住手。赶马车的小六儿尖着喉咙吆喝道:“三公主在此,还不退下?”

杨靖业心生烦恶,勉强过去施礼,道:“这是杨家的私事。微臣带犬子回府,请公主不要阻拦。”

袁黛儿掠过杨劼恐慌交加的目光,背着手在杨靖业面前走来走去,轻轻笑了笑,“大人的家事,按理说我管不着。只是杨劼是我最看重的,我正考虑把终身托付给他呢,他就是我未来的夫君。大人,您说咋办?”

杨靖业面色突变,眼珠子不断地转动,旋即镇静下来,笑道:“承蒙公主厚爱,这是杨家世代无上的荣耀。只是家里有事,微臣要带阿劼回去。”

“我也有事找杨劼。待我的事办好了,大人再来跟我要人吧。”

杨靖业从未见过如此这般张狂不讲理的女子,气得不知所云。袁黛儿挑起眉头,笑声脆亮得周围人都能听见,一只手随意伸进杨劼的胳膊,“咱们走吧。”

杨靖业瞪着眼珠子,望着袁黛儿的宫车扬长而去,一甩团纹袍袖,高呼:“来人!”

被赶到一边的家奴方匆匆过来,不待老爷开口,出主意道:“老爷,要不要现在就把少爷追回来?”

杨靖业心里恶火窜烧,怒骂:“一群蠢货!回府!”

天色近晚,小庭院里弥漫着冷意,火炉子里一点火星都没有。杨劼斜倚在木椅子上,几乎感觉空气都被冻住了,每一个呼吸都是艰难的。

袁黛儿站在他的面前,眼光定住他的脸,深沉的带着审视。她此时脑子里疑问百结,想问又不敢问。那种感觉犹如千万条缠人的藤,几乎窒住了她的呼吸。终于她不复忍耐,急问:“你说啊,究竟是怎么回事?以前只知道你离家出走,却没想到你怕你父亲怕成这个样子!”

杨劼大半个身子蜷缩着,目光迷蒙地望着不知名处,含糊地说了一句:“他会杀了我......”

袁黛儿快步走到杨劼面前,弯下身子,用恳切的语气道:“杨劼,我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亲人,心里有什么事都不会隐瞒。你也不要瞒着我什么,是不是因为那个阿梨?还是因为别的?你快告诉我!不然,你要是真的被杀了,岂不冤了悔了?”

杨劼顿时一个激灵,一把拽住袁黛儿的裙 ,声音因为恐惧而发抖,“三公主,你救救我。其实,我不是杨靖业亲生的,我的父亲是邰宸......”

杨劼细细碎碎地叙述着。仿佛有雷声从远处轰鸣而来,在头顶炸响。如此巨大,以至于袁黛儿的脑子瞬息空白。

宣平三年的春天,她和他几乎同时失去了父亲。她从小悲悯自己,殊不知杨劼比她更可怜。上天安排他们相遇,为的是将两个同是天涯沦落人拴在一起的啊!

她认定他了。

袁黛儿紧紧抱住杨劼的双臂,泪水却控制不住地流淌,嘴里一字一字地咬着牙说道:“谁都不许把你带走,你是我的!杨劼,你等着,我找母妃去!”

杨劼大惊,慌忙伸手去扯她,“这件事你知道就行了,千万别告诉你母亲!”

“我知道!但是你不能守着这个院子坐以待毙,我必须想办法让母妃进宫去,请求皇上给你功名,这样杨靖业就不敢动你了!”

她言出必行,望了望已经一头冷汗的杨劼,随即跑出了院子。只留下一串急促地脚步声,和着不详,传遍杨劼全身。

郊外的玲珑寺到了晚间万籁俱静,日影斜上纱窗,冷落成一片沙漠。

青烛掩映,静心师太埋头抄着经书。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句落入眼底,变成了两个字,寂寞。

是寂寞的吧,春宵苦短,冬日正长,光阴十年如一日,悠远而绵长。而她,必须这样过下去。

一阵风萧萧,烛光摇曳晃动,她抬手遮住。张眸凝望月色,那一张略带稚气的面容映现,如此纯净,却藏匿着警惕。她的心内莫名的一痛,不由念了声阿弥陀佛。

禅房外有响动,接着就是人的说话声。她疑惑地站起来想探个究竟,房门推开,袁黛儿急冲冲闯了进来。

静心师太见状,拢起眉心,“黛儿,这么晚了来寺院干什么?”

袁黛儿胸脯抑不住的起伏,眼睛里波光闪闪。静心师太尚在愣怔时,女儿扑通跪在了她的脚下。

“怎么回事?”静心师太大吃一惊, 查看屋外无人,才关上房门,回身急问。

袁黛儿的肩膀一抽一抽的,低泣道:“母妃您不要阻拦 ,我要定杨劼了!我要嫁给他!”

静心师太听见这话,惊讶得张大嘴巴,体内却是热血涌动。

“这事白天可以说,偏偏摸黑大老远的赶来,你失心疯了?”

“女儿就失心疯了!今晚不说,我会睡不好,活活被憋死!”

“杨劼对你说了什么?”

“他没说什么。今日春试结束,女儿怕他去找那个阿梨,所以想早点嫁给他!”

静心师太盯住袁黛儿的神色,沉吟,踌躇了稍许才问:“你要求娘做什么?”

“母妃 ,您快去求求皇上,给杨劼一个功名吧。有了功名,房子俸禄啥的全都有了,这样他不会受了欺负了。”袁 儿天真道。

静心师太阖起双眼,站在原地不动。过了良久才睁开眼睛,眸中划过一缕难读的复杂。

“黛儿,别为难娘。你去告诉杨劼,功名利禄靠自己争取,怎好让一个出家人进宫面见皇上?这是犯了大忌的!”

袁黛儿竟似呆住,伸手摇晃着母亲的袖口。因为内心焦灼,说话便不顾一切了,“女儿官场上的事不懂,无奈之下才赶来求母妃的。想当初统正爷放过我们母女,不光是因为我只是个女婴,他对您何止是出于怜悯......”

一记响亮的巴掌声,击得袁黛儿仰首掩面。她失措地望着母妃 ,母妃的手指微微抖着,眼里寒光闪闪,薄薄的面肤下青色经络突绽,竟似狰狞。

“我杜菁一生只忠于先皇,过去是,将来也是!你要是胡说八道,我问你,你可知罪?”

袁黛儿吓傻了,不住地喃喃道:“女儿说错了,说错了......”

仿佛再也没有力气,静心师太颓然坐在椅子上。光晕昏蒙,眼前袁黛儿的目光更是迷蒙。她注视女儿的脸好半晌,方沙哑着嗓子开口道:“天晚了,我让可悯给你准备房间,明天你回去。”

袁黛儿光顾着应诺,忘记擦去脸上的泪花。静心师太从面前走过,袈裟轻飘飘的,她的身影在袁黛儿眼前模糊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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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又之卷 银笺别梦当时句:往昔

二月间的皇宫有了融融春意,杨花吐蕊,宫柳垂地,呈现出霏霏欲飞的趋势。

盛装进宫的静心师太,慢慢沿着青石御道走。前面就是皇帝的寝宫,天地间一下子变得空旷。宫人的唱和声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寒凉扑面,静心师太不由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耳边回荡着阵阵曼妙清音,一盏盏琉璃纱灯在白日里依然燃着,雕镂为花的红木窗棂漏下一轮轮残月般的光晕,将宫妓们舞动的倩影汇成川流不息的银河。静心恍惚地看着,一切模糊得如在云里雾里。

往日的时光纷至沓来,依稀自己也是这样,舞动时如风起落花,彩蝶展翅一般。

可是,到底是时过境迁。

她好歹还活在世上,老天爷已经算是眷顾她了。

“师太,请坐。”

宫人的声音 地响起。她停止恍惚,笙音不知何时停了,宫妓们正在鱼贯退出。隔着垂帘,能够朦胧望见斜靠在龙榻上的统正,一身素白深衣,揉着额角的模样。旁边一名粉黛女子轻轻捶着他的腰背,如云的青丝松松地盘个发 ,肤白如雪,仿佛是玲珑寺禅房后面放的白桃花,带了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似是被什么触动,静心的手不由自主地捏了起来。

宫人早搬张海棠软墩放在她身后,再次小声提醒她,“师太,皇上赐座呢。”

静心谢了恩,缓缓落座。里面的统正皇帝轻轻咳嗽几声,淡淡地说道:“师太可是二十年没进宫了,你入座慢慢说吧, 次为了什么 ?”

静心起身,也是平缓地回话:“贫尼为黛儿而来。想她已经二十岁了,终身大事若再耽误,必然遭致民间非议。”

良久默然,统正粗重地一声叹息,“如此说来,是朕疏忽了!”

“皇上以幸天下,黛儿在皇宫里蒙皇上护爱,贫尼无忧也。只是黛儿从小性情乖张,我行我素,让她看上眼的实在不多。”静心稍显局促,分明站在软墩前就是不敢坐下去。 见状,统正泛起了一点笑意,“你就直说吧,黛儿看中哪个文人雅士了?”

“今年春试的秀才,叫杨劼。”

统正身边的女子略一停滞,接着若无其事地继续轻捶统正的腰背。统正嘴里轻念杨劼的名字,笑了笑,“如今年轻人摸不透了。”

说罢,他转头对身边的女子说:“芷媚,你且下去,回头朕再召你。”

芷媚款款起身,步态娉婷地打帘子出来。走到静心面前,极优雅地行了礼。静心目不转睛地盯着芷媚,似是回忆着什么。芷媚从她身边经过,隐约带起一缕微寒的风,丝丝滑入静心的心脾。

她转头注视着芷媚的背影,直到那道影子消失在窗幔外,才无声地叹了口气。

统正已经信步走到她的面前,似乎理解她此时的想法,笑道:“怎样?像不像以前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