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惊了惊,神色仍是惯常的清浅,道:“皇上还没给她名分吧?”

“名分有那么重要吗?”统正不经意似地淡然笑说,“想以前,你虽是个宫妓,天天想着要名分,结果差点被那些心怀嫉妒的害死了。芷媚比你聪明,她什么都不要。这正是朕迷恋的地方啊。”

轻叹的语气,依稀还是久远的年代,他总是用这种怜悯的语气说话。那时她的心里只有皇上,对这个年轻王爷的怜惜并不在意。也正是这种不在意,反而能够长久在统正心里保留一片碧云天。

这就是不杀她们母女的原因,她知道。

可是,男人爱上时决然,放弃时也是决然的。岁月几经打磨,她变得不是当年清婉的她,他也停止不了留恋花丛的脚步。对他而言,她不过是他年轻气盛时盘旋在头上却触摸不到的鹏鸟,如今有更好的鹏鸟让他可近可远,她再也不能动他的心分毫。

世事如棋,她将最重要的一枚子,落在局中。

远处有钟鸣声,一下接着一下。静心垂眸,还是那副娴静安静的模样,轻声应道:“皇上说的极是。” 统正满意地颔首,似只在闲话家常,“杜菁,你老了。别光顾着敬神拜佛,赶快给你女儿找个乘龙快婿,有了依靠可以颐养天年。”

见静心脸上凄清一片,方又有些不忍地说:“那个杨劼,你给朕说说。”

静心从皇帝寝宫出来的时候,远处的钟声又响了。青砖铺就的御道,洁净得连一片树叶都不见。天依然寒冷,她紧裹着黑缎斗篷,无声无息地踩在青砖上。

从一处白玉雕栏走向另一处雕栏,她停止了脚步,抬眸远望,仿佛在回忆过去的一段时光。无人知道她的心思,在人们眼里,她不过是个独守青灯古佛的宫闺寡妇而已。

凉亭过去就是御苑了,里面的桃林定是粉红簇簇了吧。桃林后面应是鲤鱼池,那时候她就喜欢站在池边扔鱼饵,开心地逗弄着池中的锦鲤。也就是在那里,无意经过的宣平皇帝看到了她。

金色的阳光洒满整个桃林,宣平皇帝的九龙袍闪着光亮,耀花了她的眼。

前面有背腰佝偻的老宫人手持长柄扫帚,一丝不苟地清扫地面。静心放缓了脚步,有意无意地轻咳了一声。

老宫人木讷地抬起头,混浊的眼光闪过一丝光亮,带了几分恭谨,“贵嫔娘娘......不不,师太......”

李公公嘿嘿直笑,眼角笑出菊花,“老奴扫了二十年的地了,身子板硬朗着呢。”

静心心里半是酸半是涩,刚想轻声说些什么,却听得不远处还有沙沙的扫地声。于是摆手止住李公公的施礼,客客气气地合掌念道:“愿菩萨保佑你,阿弥陀佛。”李公公吃力地叩首下去,待回头,静心已经踏过青砖,迤地的斗篷如烟飘荡。

她的脚步,依然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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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又之卷 银笺别梦当时句:相约

正是杏花烂漫的时节,统正二十年的会试发榜了,中试者名单里赫然有杨劼的名字。

杨劼当众仰天长啸,眼眶里泛起了水雾。

那一刻,都城的上空辽阔无际,天色灿烂明亮,光明的前途就在眼前。

他终于长舒一口文。

一口气跑到小庭院,阿梨正在紧张地等待消息。杨劼笑出声,一把抱起了她。

“阿梨,我中啦!我们会有大房子,什么都会有的!”

“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的!”

阿梨跟着大笑不止,裙角飞舞。两个人笑闹着,杨劼突然想起什么,拉起阿梨的手直奔外面。

一路春风袅袅,温柔地拂过他们生动的面庞,空气中有馥郁的香气,温润而美好。他们终是跑累了,道边梨树翠盖亭亭,昭示春时的梨花会开得茂盛。杨劼站定,执起阿梨的手,他的笑容是滟滟春风,带着一丝得意。

“你看,再过大半月梨花就要开了,你就能回到我的身边。”

阿梨笑得粲然,伸手替杨劼拭去额角的汗意,“你来接我。”

“我会在这里等你,然后一起手拉手回家。”

这是他们的约定,阿梨不住地点头。

她有些恍惚,想起两年前第一次出逃,也是这样的梨花树下。回望过去,南州噩梦般的遭遇早呈浅淡,春风再度温柔,少爷就在身边。她想,一切都是值得的。是告诉有关邰宸的时候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她会陪着少爷一起去寻找。

听了她的叙述,杨劼惊愕得说不出话,半晌才喃喃道:“怎么可能......我父亲还活着?”

“伍子正在调查此事,也许摸到点儿你父亲的行踪。我因为被裴元皓看得紧,不便出来。”阿梨抬头看着天色,又嘀咕一声,“我是偷着跑来的,裴大人快回来了。”

“哼,他要管你也就这么些天,不必理会他。”杨劼面呈不屑之色。

“好了,你去找伍子问问。等有了消息,我们一起去。”

两人在柳荫一带分手。

杨劼望着阿梨匆匆赶回去的背影,心里又莫名的不舒服起来。他很想把遇到杨靖业的事情告诉她,又怕她在裴元皓那里漏了嘴,想想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他们哪里知道,不远处停着一辆落帘马车。马车里的杨靖业注视着他们的动静,待柳荫下的这对男女分手,方恼怒地落下帘子,“回府!”

对于杨靖业来说,都城是寸土寸金的地方,愈是接近皇家御苑,王公勋爵们的华宅愈是密布。御史中丞府虽然没有南州杨府那般大,却也是赋有特色的,更为甚者,因为跟当今皇帝挨得近。

自从搬到都城,诸体事端都能平顺过去,皇上也赞赏有加,杨靖业还是不安。

因为有杨劼。

杨靖业气冲冲回到府里,八夫人美香迎上前,端上酽酽乌龙茶。杨靖业心中恼火,没注意茶水滚烫,喝上一口猛然呛起来,手中的茶碟掉落在地。

“哎 老爷,回来怎么魂不守舍的样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美香吩咐丫鬟收拾狼籍,自己拿粉拳轻敲老爷的脊背。杨靖业咳嗽够了,老脸涨得通红,骂了一句:“没想到,那小畜生中榜了!”

闻听此言,美香也变了脸色,“老爷,千万别让他得逞啊!”

杨靖业沉沉地点头,“他没死已经够咱们害怕的了。他要是取得功名,在官场上与我作对,起报复之心,事情更难了。那些官员只知道父子同朝,他的险恶之心谁能料得?”

美香眼珠子转了转,出主意道:“他不是还在和阿梨纠缠不清吗?咱们就暗地找人去告发他,告他向来跟妓女有染,有损贡生形象。现在又故意跟晟阳王作对,抢他的女人。老爷您想,就算主事大人不相信前面的话,后面的事情可是板上钉钉的,主事大人不给老爷面子,也要给晟阳王面子不是。”

杨靖业满意地笑了,眼角满是狡黠的皱纹,“然后我故作大义灭亲的样子,请主事大人将杨劼发配到偏远地方给个小职位,让杨劼永不得有出头之日。杨劼一离开都城,他的小命就控制在我的手中了。”

他狠狠地咒骂一声,接着阴沉地笑起来。

这些日子,玲珑寺里的静心师太也是坐卧不安,几乎天天等着消息。放榜那日,她派可悯两个小尼姑前去皇城。可悯回来禀告师太,杨劼中榜,静心接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刚略略放下心事,没过几日,宫里的张公公却老远地赶来了。

张公公茶还没饮上一口,便面露为难之色,“师太,奴才今日奉您的意思去礼部询问,杨劼虽是中了榜,却遭人告发。主事大人两头不好得罪,不好处理啊!”

静心一惊,忙问:“那人告发杨 什么?他得罪了哪个大人物不成?”

“他跟以前南街喜春坊的阿梨姑娘有私情。阿梨姑娘后来从良成了裴大人的女人,这事整个都城都知道。可偏偏杨劼不死心,死缠着阿梨姑娘不放。您想,裴大人会出面管这种事吗?可心里肯定怒着呢。这种事情若是传入皇上耳里,龙颜大怒,您想帮杨劼也不可能了。”

静心眼皮直跳,手指飞快地捻过佛珠,嘴里念道:“阿梨......”

“老奴没了办法,请师太定夺。”

“张公公,麻烦您回去把黛儿叫来。”

玲珑寺的钟声清冷了静心的袈裟,她在禅房外独立。寺院里的棣棠开得灿烂,她看着又仿佛没看。心思飘荡在遥远的地方,久久没有回房。

袁黛儿兴冲冲赶来,跨进禅房便拉住母亲的袍袖,亲昵地叫:“母妃,杨劼中了!我知道,一定是上次孩儿来求您,您进宫见皇上去了吧?母妃,您真好。”

“不好。”

静心师太盯着袁黛儿,一脸凝重,问道“你不是说杨 既优秀又专情,他跟阿梨姑娘是怎么回事?”

袁黛儿暗暗吃了一惊,慢吞吞回答:“那是过去。那个阿梨......早成了裴元 的女人了。”

“黛儿!”

静心师太喝住女儿说话,眼风不自觉地变得凌厉,声音因为气愤变得有些摇摇不稳,“我对杨劼的为人很失望!你是个皇家公主,看上一个穷秀才已经受人耻笑的了,还跟着一个妓女争抢同一个男子,你还要脸不要脸!”

袁黛儿一时不知是惊着了,还是被镇着了,脑子开始不听使唤,脱口道:“那是造谣,根本没有的事!我猜出来了.一定是杨靖业在捣鬼!他怕杨劼金榜题名,怕杨劼会害死他!”

“杨靖业怕杨劼害死他......为什么?”静心师太死死盯住女儿,步步紧逼,“你究竟知道些什么?快告诉我!”

“母妃......”

袁黛儿突然跪了下来,哽咽道:“杨劼很可怜,他跟女儿一样,都是没有父亲的人。他原来就是邰宸的遗孤,宣平三年春天叛兵杀进来时,他被杨靖业抱走的......”

屋子里不知何时没了声息,袁黛儿抬眼。

静心师太土黄色袈裟的身影摇晃着,面如纸色,那对犀利的眼神早失了神采,却迷蒙空洞地死睁着。

袁黛儿猛地一惊,慌乱地扶住母亲。静心的身体僵硬无力,一只手颤巍巍地抖动着,这种情景袁黛儿不止一次见过,但她还是害怕地唤了声“母妃”。

静心的气息变得凉薄,唇片抑制不住地发颤。终于她抖出一句话,声音染上凄凉,“你让他来,我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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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卷 【又之卷 银笺别梦当时句】 阴隼

这是杨劼第四次见到静心师太。

他锁紧眉头看她,一腔狐疑。

还是坐在这个茶馆里。临窗望去,店铺开张迎接客人,街面上被清扫得干干净净,沿路旌旗吃满了风,浩荡飞扬。

刚才淅淅沥沥雨不断,转眼又晴了,窗棂还沾上阳光的清辉。早春都城的天,恍如对面这个女人的心,怎么都猜不清楚。

他始终不能明白,这个法号静心的前朝菁贵妃,此番又急急地找他干什么?

“听说你租住在一个小院子里,那里地处僻远,行动不便。皇城靠近御苑的地方有个灵韵阁,是玲珑寺盖的,暂且无人居住。我让黛儿带你去。”

静心凝视着杨劼清秀的脸,竭力装出若无其事地样子,端茶盏的手却抑制不住地瑟瑟抖动。

若是平时,杨劼会断然拒绝。可今日,静心师太望着他的眼眸里糅合了莫名的关切,他的心里涌起了层层慌乱,再也无法拒绝。默然稍许,轻声道:“小院子的租期下个月就要到了。”

静心的鼻子一酸,嘴里笑说:“还真是提得及时。”

杨劼心知自己过得窘迫,还有杨靖业的威胁,小院子实在不能继续租住下去。倒不如暂且谢过静心师太,等将来自己有了仕宦前途再还这份人情。

当下站起身,重重施礼告谢。静心暗自舒了口气,没有提及杨靖业暗地使人告发,甚至没有逼问他家里境况,和蔼一笑,“一个人在外不容易,先让黛儿陪你去灵韵阁吧。”

杨劼颇觉意外,心情却放松了,露出难得的笑颜,“三公主帮了小人不少忙,真该谢谢她。”

静心端详着杨劼的面容,仍旧微笑。此刻的杨劼看见窗外水榭旁有人正在钓鱼,鱼儿上钩,水面泛起层层涟漪,便走过去凑个热闹。静心并不阻拦,兀立在后面凝望他的背影,暗暗拭去眼角的泪花。

袁黛儿兴冲冲跑来,瞧了瞧不远处的杨劼,又瞧母亲的神色,露出灿烂笑容,“母妃,你们谈完了?”

静心缓缓转头,斜阳的光芒落在她的侧影,整体看上去便有了一种母性的光辉。突地,空中传来呱的一声,原来是大鹏展翅掠过楼角,像一张遮天蔽日的帆乘风而去,只在尾巴尖儿处隐隐可见原有的金色。静心不由得微笑,眼角绽出几缕细纹。

“黛儿,你要抓住他,别让他被别人抢走。”

袁黛儿见母亲彻底改变了态度,一阵欣喜若狂,清脆地应了,“女儿知道!”

灵韵阁位于皇城御苑附近,往北走过幽静的小巷,便见青石铺就的御道。杨劼从灵韵阁出来,袁黛儿即兴带他上了通往皇宫的道路。

此刻夕阳在西边落下胭脂红,厚重的皇宫大门缓缓打开,发出隆隆的巨响。御林军两侧而立,衣甲鲜亮长戟耀眼。从正面远望,宫阙连绵如海,神秘却蔚为壮观。

一瞬间,杨劼便被此番金碧辉煌的景象所震撼,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迷离失神。耳畔是洪大激昂的钟鸣声,那声音穿越宫墙,连杨劼脚下的地都在为这样的声势颤抖。金边玄色的九纛龙旗矗立在殿前,依稀能想象统正皇帝坐在九龙御座上,精绘章纹的玄衣纁裳,十二旒冕串串如落星,静谧地冰凉地浸没他端凝的面容。

又似乎,统正凝视着他,两个人仿佛隔了一层雨幕,朦胧得看不清彼此的面容。

风骤起,九纛龙旗迎风飘动,一片浓酽的玄色中,杨劼几乎找不到自己了。

袁黛儿一直看着他,见他恍惚的神色,嗤地一笑,“以后殿试,有机会进去的。”

杨劼慢慢地吸了一口气,眉端又莫名地皱紧,半自语似地说道:“没啥好看的,我自个儿回去了。”

恰这时,宫门喧哗起来,一辆绣帷宫车从里面冲出,张扬地从匍匐在地的御林军面前穿梭。太子袁铖裹着乌黑的斗篷,半掀着帘子观望外面的景致,目光清冷的模样。他仿佛发现了什么,吩咐宫人缓了车速,遥遥之间,他和杨劼对上了视线。

一个在车内,一个在道边,都很清楚地看清对方。

杨劼握紧了拳头,一眼不眨地瞪着车内的人,往事如烟在脑梅里一一掠过。他不会忘记太子行宫里噩梦般的情景,烙刻最深的,就是自己在扎绣的八宝薄纱黄缎里挣扎起伏,紧随而来的嬉笑欢闹声,袁铖伏在他的身上,涂满血色的面容是妖异到极致的狰狞。

此时,袁铖阴笑道:“黛儿,总算养起小情人了?”

杨劼一侧的袁黛儿骤然明白过来,她冲着袁铖大声叱道:“你休想动歪脑筋!杨劼是我的!”

“杨劼…杨靖业的儿子。”袁铖阴隼一样的眼缓缓移动,嘴角牵起一丝讥诮,“不用这么紧张,赶明儿问问杨靖业,说不定是谁的,哈哈!”

袁铖的马车扬长而去,留下一串不羁的笑,把袁黛儿的怒骂声抛得远远的。

杨韵更紧地握住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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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卷 【又之卷 银笺别梦当时句】 银河

光阴倏忽,诸般殿试完毕,杨劼独自待在小院子里,不安地等待大欹国天子的旨意。那日伍子兴高采烈地冲了进来,告诉杨劼一件振奋人心的消息:依照老者的描述,他总算探得克清和尚所居的寺院,离都城往西三百里地的华越寺。

“那个人不是被克清和尚带走的吗?找到华越寺,就能找到那人的下落!”伍子满脸兴奋。

“你快通知阿梨,我们即刻去!”杨劼精神一振,眉宇问满是惊喜。

邰府。

新凿的寒池岸边垂柳绵亘,纷拂柔曼的枝条将整个后花园染得一片青碧。裴元皓手持鱼竿坐在船头,划船的侍卫将划楫往水中一撅,小船从一带翠绿中脱离出来,叶片似地向池中央飘去。

岸边一棵枫树下,阿梨从青玉栏杆旁伸出头,望着裴元皓悠闲的背影,眼睛里满是狡黠的笑意。待裴元皓放下鱼竿,她轻快地迈上通往石桥的踏石。

船上的裴元皓微微转过头,湖光潋滟得过于刺眼,他不得不以手遮住额角。岸上的阿梨己经跨上了石桥,桃红的鞋尖在湖青的纱裙下若隐若现。他能感觉到她的宽袖几乎流淌到襜裙下,整个人像只蹁跹飞舞的粉蝶。

“跑这么快,小心把我的鱼儿吓走了!”

他笑着道,声音中的温和,如同早春散播的阳光。

阿梨放缓了脚步,妩媚地一笑,“听说迎风街新到一批罗缎,我想赶着做套衣裙!”

水面上正起层层涟漪,裴元皓盯着鱼儿的动静,快活地应道:“让正祥陪你去!”

“女人堆里,他一个男人凑啥热闹?我带了两个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