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皓死死地盯着袁铖,黑射出凌厉的光芒,却咬牙不吭声。袁铖耸耸肩膀,装出无奈的样子,“我抽多了,原不该点破的。”

裴元皓着的拳头慢慢松开,明白自己此时发作不得。他无声地冷笑,随即甩开垂大踏步往外面走。袁铖在后面犹不罢休地发泄心中的恨意,“其实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听说当今阳王府原本养了不少雏鸟,后来想换只凤凰,巢穴筑好了,哈哈,才发现枝头上的还是鸟儿!

夜深了。

邰府内的琉璃纱灯依然次第燃着,月色照得水池一片通明,水波载着月光流转,将裴元皓暮春的夜,如此水一般的清凉。裴元皓默默望着对面的厢房,他的心境不再像十几年来那样的清明,某种莫名的感觉,不由自主地袭上心头。

他站立良久,才将手中的花瓣撒向水面。这夜有风,将瓣瓣梨花吹到对面,吹到阴暗的地方去。于是他的心似乎被刺着了,有了微微的痛。

她…竟然不需要等到他回来,就走了…脚步声隐隐传来,裴元皓收敛心思,问道:“邰宸那边有何动静?”

正祥回答:“暂时还没有。不过静心师太那边有热闹看了,四月底要嫁女。”

明月正当头,月色流水一般倾泻,水池周围的景致变得愈发清晰、分明。往日的情景活生生地展现,裴元皓清晰地记得,每天夜里他悄悄在窗口张望,能够看见厢房的动静。阿梨着一身素色衣裙,发辫俏皮地落在胸前,月光略带温柔,衬得她明丽的面庞更加娇媚。

那时她虽与自己达成一种较为亲密的关系,但心里毕竟是念着杨劼的,她甚至会当面直率地说:“以后我会嫁给我家少爷的。”

然而,她终是盼不到以后了--这个可恶的杨劼!

他的脸上已显动容,长长一叹,“静心让杨劼成为自己的乘龙快婿,可谓是一箭双雕啊!只可惜了丫头…”

正祥见裴元皓说得伤感,颔首恳切道:“小的斗胆说几句肺腑的话,自从阿梨姑娘在府中大人脸上的笑意也多了,不再像以前总心事重重的模样,小的一直替大人高兴呢。大人既然对阿梨姑娘有情,为何轻易放她走呢?”

这话说得突然,裴元皓不由一怔,然后才缓过神来,“她心里没我,我何必做强人所难的事情。”

“可是大人心里有阿梨姑娘啊,为何不直接告诉她?大人做事向来果断,在阿梨姑娘面前却是这般顾虑重重,又是何苦呢?大人发个令,小的天一亮就去把阿梨姑娘接来!”

裴元皓望着池面上漂浮的花瓣,出了一会儿神。然后转回头来,说:“我不能让她掉进漩涡里去。如今形势严峻,除了已经冒出来的几个人,我们还面临更大的危险,袁铖似乎嗅到了什么?”

正祥吃惊极了,一时愤慨不已,“这个太子如此狂妄,还不是仗持皇帝宠他!原以为他不过是纨绔之徒,差点对他丧失警惕!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纵是王子王孙,也得有才具功业说话,否则到头来没好下场!”

“正祥,话是简单。但是袁铖我们不能动他,他有药方子。”

“大人难道想任凭袁铖胡作非为不成?”正祥嘟囔一句。

裴元皓犹豫了一下,拍了拍正祥,顺势按着他的肩头,示意他稳住,“杨劼三番五次受袁铖折辱,这笔账肯定记在他心里。毕竟,杨劼也不是平庸之辈。走吧,该歇了。”

临走前,正祥又问:“大人莫非真的不管阿梨姑娘了?”

裴元皓闭上眼半晌,轻叹了口气。

“我心里真的很乱,很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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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驱逐

阿梨呆愣地站在小院子里。

房东摇头叹息,劝说道: “姑娘,这会儿你信了吧?杨公子早离开了。”

“他去了哪里?”阿犁幽幽问道。

“这我哪儿知道?想知道杨公子下落,姑娘还是上别处打听去。”

房东开始不耐地赶阿梨走。阿梨无奈,只好垂头丧气地出来。

到了武馆,正是响午时分,武馆里的人都散了,连伍子都没了踪影。阿梨走过一带竹林,正要往房里去,小娟和一名师弟抬着水桶迎面走来。

小娟一见阿梨,重重地放了水桶,眉峰一挑,生气道;“这里是武馆,不是什么旅馆,咱养不起游手好闲之人!”

师弟不识相,偏跟小娟斗嘴, “师姐这话要是被伍子听到,保准他骂你。阿梨娘到了这里,啥活没干过?师父的早茶还是她沏的呢。”

“你在帮谁说话了?这是我爹的武馆,我才是这里的主人。死小子,敢这样跟我说话,小心我连你—块打!”小娟羞恼万分,攥紧拳头作势要揍师弟。

阿梨不声不响地上前,从小娟手里接过扁担,只略略地示意师弟, “我们走。’’’随后两人撇下小娟,抬着水桶走了。

小娟望着阿梨窈窕的背影,眼梢处掠过一抹阴鸷。她在原地思忖了良久.便独自跑到馆外等去了。

伍子步伐缓慢地走着,因为心里有事,他的脸色显得阴沉,眼神有点飘忽。小娟远远的望着他,刻意绽开唇际笑意,唤道.“伍子哥。”

瞧伍子抬袖擦着汗,有些负气地坐在台阶上。小娟扑哧一笑,半嗔道: “定是又找杨劼去了。你天天为阿梨操这份心,她哪儿知道?我看你白费工夫。”

伍子的眼里映着一点不祥,咬了咬牙,告诉小捐, “杨劼后天要跟三公主成亲了。”

“你怎么知道?”小捐愣住丁。

“打听出来的。”伍子简单地回吾,又愤恨的啐了一口, “就猜到也会这样。死小子,在阿梨面前假惺惺的,心里早有别的打算了!阿梨要是知道此事,非伤心不可。”

“这事她迟早会知道的,长痛不如短痛…““不许把此事说出击!”伍子几乎是黑着脸,一事一句警告道,“阿梨现在平静许多,休得在她伤口上撤盐。等我们慢慢开导她,她会忘记杨劼的。”

小娟见伍子对她这般态度,脸色也变了,说话开始尖锐, “自从阿梨到了武馆.你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她,还天天围着她转,自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你告诉我,是不是想把她留在你身边啊?”

伍子一愣,随即避开小娟的眼,答得极为勉强, “不会。”

说完,或许是心虚,他飞速地跑了进去。

小娟气得跺了跺脚。

四月二十六早晨,都城下了一场豪雨。

雨过天晴,阳光撇下清辉,风起吹过整个城池,绵延望不到边。伴着潮湿的水汽。通往皇宫的十里御道传来阵阵沙沙的响声,原来是宫内侍卫清道仪仗出现。

马车绕道,行人避让。盏盏扎得精良的大红灯笼挂起来了,上贴大红喜字,武馆位于城东,距离皇宫远,丝毫感受不到那种喧哗的场面。这天伍子师父正巧接上个活儿,带了馆内所有徒弟出去。伍子不放心阿梨,临出门特意关照了小捐几句。

伍子刚走,小娟阴沉着脸进了阿梨的房间。

阿梨明白小捐是来闹事的。平时当着伍子的面,小捐舍装出一副大度相,甚至说—些体恤。降悯的话。伍子若是不在,小捐像换个人似的,时不时来场冷潮热讽。阿梨也不去在意,加上自己确实寄人篱下,自热由着小娟。

而这次,她绝对没料到,小娟是来赶她走的。

小娟开门见山道. “我说阿梨,你再这样厚着脸皮住下去,我都替你害臊呢。体啥时离开武馆啊?”

阿梨若无其事地拿起木梳,不急不缓梳着长发,“伍子要我走,我自然会走。我也不是白吃武馆的,让伍子把银两交给师父去了。”

“可我们家不想把一个妓女召进来!”小娟这回言语尤其刻薄, “你以前勾引自家少爷,接着投向晟阳王的怀抱,他们都不要你了,你就开始打伍子哥的主意!看看现在,整个武馆到处是骚气,你还真不要脸!”

阿梨眉端紧蹙,啪啦一声,将木梳摔在床被上, “我阿梨堂堂正正做人,由不得你这样侮辱!只是因为命运不济,才沦落到这般地步!告诉你,我走是不想伍子难堪!”

“你滚啊!我讨厌你!你快点滚!”小捐难以抑制心头的嫉恨,尖声叫起来。

事到如今,阿梨只能选择走。她快速地收拾起包袱,小娟见床头叠着伍子洗干净的衣服,一把收在怀里,嘴里不断地催促阿梨快滚。

小娟一直将阿梨赶出大门,见阿梨望着道路一脸茫然,心里有了报夏性的快感,阴阴地笑起来。

“快走吧,顺着城北方向去,说不定还能见着你的杨少爷呢!”

阿梨一瞬间屏息,目光凝住小娟,竟然说不出话来。

小娟心虚,缩了舌头,吱嘎关上了门闩。

当时阿梨自然明白不了小娟话里的意思,但是提起杨劼,难免触动心绪。她望了望天空,一缕尘烟自头顶散向迢遥的远方,不由得轻轻吐了一口气。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太阳渐渐西移,周围显得寂静安详。阵阵花香混杂清新的空气扑入鼻端,那份馥郁,竟是那么的熟悉。

阿梨蓦然抬眼,邰府的大门紧闭,外面不见一个人影。高墙外虬枝横生,花瓣纷纷无声飘落,紫锦楼滞重的檐角滋生出一丝寂寞。阿梨的眼被透过重重渺渺的树影,轻飘飘地散开。

恍惚间,她的心里升腾起一丝担忧。早晨的那场大雨后,迂廓的燕巢不会被水冲了?池子里的水又满了,正祥有没有忘记着人放水?也正巧得很,正当她的神思还在游离,大门忽然在里面开了。

阿梨慌乱地别过身,面上蓦地腾起红晕。出来的人一眼就见到了她,惊喜地叫道: “阿梨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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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红烛

“是你啊,正祥。”阿梨平复心里的悸动,和气地说,“这些日子可好?”

正祥一叠声地回答“好好”,接着想接过阿梨手中的包袱, “姑娘先歇着,裴大人会商政事去了。”

阿梨轻轻一挣,甚至后退了半步,嘴里淡淡说道; “裴大人还住在这里啊。”

“姑娘你这是…”正祥明白了,腔上的笑意旋即敛去。

“我无意经过,还有事。”

阿梨倔强地认为,既然自己已经选择离开,她就不会再来了。

正祥竭力想劝住她, “阿梨姑娘别急着走.先去坐会儿好不好?裴大人即刻就到,你等他来再走也不迟。”

而阿梨还是不露痕迹地笑了笑,丢下—脸失望的正祥,走得很快。她一路在想,今日自己定是迷糊了,怎么会到这里来?那夜与裴元皓究竟说了些什么,她已经很模糊了,但她清楚记得他拂袖而去的背影,或许自己真的伤害过他的。

是出于内心的耶份执著吧,她始终认为,杨劼才是自己一生的良人。而裴元皓,她与他相处半年,却终是陌路人。

接下去,自己该往哪里走?隐约的鼓乐螺号声声在耳畔.低沉鸣动,接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回荡在皇城上空。有人从阿梨的身边跑过,撞着了她手中的包袱。包袱滚落在地,阿梨慌忙去拾,人们杂乱的脚步从眼前闪过。

有兴奋的声音很大,阿梨听得清清楚楚, “快去瞧啊,三公主的花轿出皇宫了!”

阿梨的动作滞住,眸子中露出疑惑的神色。又听得细细碎碎的说话声,针芒般剌入耳内。

“新郎是谁啊?”

“听说是名新科进士,三公主早就看上了,皇上御笔赐婚呢。”

阿梨缓缓起身,还未站稳就天旋地转几欲跌倒。她强硬地顺着人们奔跑的方向走着,一气到了御道边。

极目望去,盏盏大红灯笼依风而舞,上面用金粉染色的喜字,连着天际的彩霞更加耀目。

空气中隐约还有合欢花的清香,夹杂噪杂的说话芦。然后便是铁骑宫中侍卫沿路吆喝,搅乱一路尘土,看热闹的人群纷纷被驱赶到道路两旁。

阿梨惘然睁着大眼,内心不住地告诉自己,也许只是巧台,也许只是自己瞎猜。

她的少爷说过,他暂时不能娶她,暂时的。

随着喧闻的欢呼声,大队迎亲队伍遥遥而来。连着天的灯笼亮了,一簇簇合欢花瓣抛洒,千点万点地撒满整个御道。转眼间,红绡华幔连绵,艳艳地漫过所有艳羡的目光。

可阿梨的眼却被阴影笼盖,她看见高头大马上那个模糊的,年轻的身影。隔着漫天的合欢花,隔着拥挤的人群,无需看清那身大红新郎喜服,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人。

她全身都在抖,五脏六腑似被撕扯着,灼烧着,痛得她站立不稳。她恍恍惚惚凝望着他,看他笑意灿烂,沐春春风,想,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少爷吗?

“阿梨,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等回到都城,我们成亲…”

声音突兀地响起,又突兀地消失。在这四月底的春光里,杨劼的喜服合着瑞脑的幽香,像一层润润蒙蒙的红雾.在阿梨面前高傲地飘过。

“杨劼一一”

喧闹声掩盖了她的呼唤,她傀儡似地被后面的人推搡着,只觉得脚下一拌,己跌倒在地。

等她挣扎着起来,杨劼的娶亲队伍离着她渐行渐远。

她停止了追随,兀自站立着,突然莫名地笑起来。

她明白了她的少爷,是存了心要与她错过啊!

他为何要这样?为何要这样?

谁能告诉她?

夜幕降临的时候,裴元皓骑着他的青骢马转过巷口,停在了邰府外面。

正在此时,皇宫方向传来几声轰鸣,接着一簇簇烟花在上空绚烂绽放。裴元皓漫不经心地望了一眼,面无表情地将缰绳交给随行侍卫,大踏步进了府门。

正祥从前厅出来,行了家常的礼仪。

裴元皓脱下铠甲,递给正祥。婢女上前奉茶,裴元皓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回身对正祥说:“杨劼封的是尚书右仆射,他是驸马爷,又是新科进士,文职官员里算是高了。看来,静心师太重重下了第—着棋。”

正样一言不发,始终盯着裴元皓。

裴元皓被他古怪的神情逗乐了,轻笑, “怎么啦?干吗这样看我”

“大人,小的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阿梨姑娘,今天来过。”

裴元皓的眼睑无端跳了一下,急问: “人呢?”

“她说是无意经过,任凭小的怎么劝说,就是不肯进来。后来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你怎么不拦住她?今无是那个杨劼娶亲的日子,你应该知道! ”裴元皓大声斥责正祥,眼底里有一缕焦虑。

正祥委屈道: 不是说形势严峻,大人不想把她拖进漩涡里吗?”

裴元皓在厅内来回徘徊,有些怅然出神,眉宇微拢,满腔复杂万分的神情。终于,他喃喃自语道:“她一定发生什么事了…不行,我一定要找她去!”

转头大声命令正祥,“备马!”

“大人,马还在门外候着呢!”正祥喜滋滋地叫道。

新月如眉,映得九重宫阙的皇城,像一片孤绝的残影。婚庆的最后—株礼花早己在夜空消散,那燃尽人间不夜天的灿烂景象.深深剌入了阿梨的心间。

这个时候,正是洞房红烛高擎,燃烧至最烈。

跟她无关了。

更漏两三下,阿梨才惊觉。原来是翠香零落红在老,望天不尽,自己无处可去。那些长长的期盼与等侯,那些欢乐与追求,终宄下过是一场不能抵达的梦。

人散了,连鸟都歇了,她孤单的背影如此忧伤。她独自走在空荡的街面上,只想这样无目的地走下去,走到天亮,走到睡了不再醒来。

前面有急促的马蹄踏踏声,由远而近,在她面前却放缓了。阿梨困倦地抬头,与马上的人对了个正眼。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