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了灯,香宝正坐在房中用膳,听到梓若在外面喝斥,“谁?出来!”

这个时间,还会有谁?香宝想了想,放下碗箸站起身。刚走到门口,便见走廊的阴影处,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司香?他什么时候跟着来的?

“还不出来!”梓若上前一步,叫道。

那小小的身影动了一下,走了出来。看清楚了那孩子的模样后,梓若忽然愣住了,脸色乍青乍白,甚是精彩。

“你在喊什么?”声音微冷,司香缓缓开口,架子摆了个十足。

“太…”梓若愣在原地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你这欺主的恶奴,还不滚?”司香冷眼看着梓若,眉目间尽是与年龄不相称的漠然。

闻言,梓若慌忙退了下去。

看着他冷漠的样子,香宝脑中竟然浮现了另一张邪肆的脸庞,出现在深宫里的孩子,梓若对他又是如此的畏惧,再看他的眉眼,十足一个缩水版的夫差。

他就是妹姒夫人留下的孩子吧,如此说来,这个孩子竟是吴国的太子了。

打发了梓若,司香转头看向香宝。

“没有出息。”他冷斥。

香宝眨了眨眼睛,被骂得有点莫名。

“你是夫差的女人吧。”冷不丁地,他又道。

听他这样说,香宝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他既然那么宠你,你干什么还要傻乎乎地被一个奴才欺到头上去?”司香有些气愤地道,“在这种地方,就算有他的宠爱,如果你不懂怎么保护自己,你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的声音越说越高,小小的脸儿因激动而涨得通红。

“嗯,我知道了。”香宝抬手捏了捏他的脸颊,笑眯眯地点头。

司香一下子石化。

“你…”他颤抖地伸手,指向香宝。

“嗯?”

“你不是…”

“啊?”

“你不是哑巴吗?!”司香怒吼。

“我有说过我是哑巴吗?”香宝歪着脑袋作思索状,还一脸的无辜。

“可是伍封拿剑指着你的时候,你不是…”

“我装的呀。”香宝一脸坦然,心中却暗自思索,伍封?那个人竟然是伍封?伍子胥的儿子伍封。

“你!”

“不装难道给他灭口吗?”香宝十分的理所当然。

司香语塞,他失误了,大失误…这个女人,分明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啊!

“饿不饿,一起吃?”指了指桌上的膳食,香宝十分善良地询问。

跺了跺脚,司香转身就走,还未等香宝开口,他又回过头来,“你…你不准把下午的事情告诉父王!”

香宝点头微笑,“那作为交换条件…你陪我一起吃晚饭吧。”

司香磨着牙,坐到香宝对面。香宝笑眯眯地给他布菜,烛火摇曳间,司香看着香宝温柔的样子,一时有些闪神。

“娘…”

“嗯?”香宝侧头看向司香,“什么?”

司香一下子红了脸,甩头,“没什么。”

“你明明…”香宝笑眯眯地凑近了他。

司香低头猛吃,无视一脸不怀好意的香宝。自此后,司香见到香宝都会绕路走。

所谓绕路走,就是香宝常常发现自己身后跟着一条小尾巴,但一回头,便会发现跟踪技巧不甚高明的司香小朋友躲起来了…

有时躲在走廊的廊柱后面,有时躲在花丛里,这一次…香宝一回头,司香吓了一跳,慌不择路地寻找隐蔽物,脚下一拐,只得“砰”地一声,司香掉进水池了。

把司香从水池里捞上来时,他脸色煞白,不停的发抖,神色不同以往。

“娘,娘,娘…”他一叠连声地叫着,紧紧抱着香宝不松手。

见他喊得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模样,香宝想起那一日他说他娘在池子里面,不由得心下一痛,忙抱起他一路小跑回了醉月阁。

“梓若,快去找大王,就说太子落水了。”香宝急急地说着,便抱着司香冲进房间。

替他脱下湿淋淋的衣服,随手拿被子一裹,香宝起身想去找人打些热水来。

“娘…”司香紧紧抱着香宝,不肯松手,仿佛怕一松手,香宝就会不见似的。

虽然平日里总是老气横秋的样子,可到底是个孩子,香宝不忍心强行推开他,只得哄道,“我只是去打些热水来,顺便看看梓若有没有去找大王,不会走远的。”

司香闭着眼睛根本不听。香宝无奈,只得等梓若的消息,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梓若带夫差来。

“她们一个个都恨不得我死了,又怎么会帮你。”司香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香宝忙低头去看,他已经平静了下来。

“怎么样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香宝抱着他,低头试了试他额间的温度,还好没有发烧。

司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香宝,小小的身子僵得直直的,半晌,忽然温顺地靠着香宝,闭上眼睛不语。

“娘…”低低地,似是带着浓浓的鼻音,他在香宝怀中闷闷地开口。

香宝微微松开手,却发现他仍然紧紧抱着他,丝毫没有想要松开的样子。

“娘…我会保护你,没有人可以欺侮你,再也没有人可以欺侮你…”靠在香宝怀中,他低低地说着,带着浓重的鼻音。

怀里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直至消失,一直紧紧揪着她衣角的上手也松了开来,香宝微微低头,这才发现他双眼紧闭,竟然睡得十分香甜,间或还咂咂嘴,小孩子的天性展露无疑。香宝忍不住失笑,再怎么想扮大人,终究,他也只是个孩子啊。

有了这一次,香宝身后的小尾巴立刻理直气壮了起来,明目张胆地跟着香宝,再也不躲躲藏藏了。

有司香前前后后跟着,香宝脸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多。特别是最近几天,夫差一直没有来招惹她,司香又常常带她溜出去玩,香宝简直做梦都要笑出声来了。

“喂,你在傻笑什么?”司香的声音在树下传来。

香宝坐在树杈上,摘了一个果子丢给树下的司香,一不小心丢歪了,砸到了别人。

“对不起对不起…”眼看着那一袭白衣上染了红色的果浆,香宝忙不迭的道歉。

看清楚了那袭白衣的主人之后,香宝明白了一个真理,乐极总是要生悲的。

那个人…竟然是范蠡。

范蠡拂去衣摆上的红色浆果,一抬头,便呆在原地。

“香宝…”他看着坐在树上的女子,一时之间,恍若隔世。

那一日,在范府后院,她也是这样坐在树杈上,偷听他和莫离的谈话。

那时,他对莫离说,我保证,无论怎样都不会舍弃香宝。

他说,范蠡今生倘若舍弃香宝,必须孑然一生,孤独终老。

那时,连莫离都为他的誓言而动容。

香宝想过很多回,再次遇见范蠡时,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再相逢,会是在如此相似的场景之下。

所以她只能呆呆地坐在树上,一动不动。

那一日,相似的景物,一样的夕阳,有一个白衣少年在树下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

如今,他仍在树下,她坐在树上。

可是,他食言了。

“喀嚓”一声细响,树杈断了…

香宝从树上坠了下来,这一回,她没有惊叫,那样安静地坠落。

“香宝!”范蠡跃身接住她。

“多谢。”香宝有礼地道谢,平静地从他怀中褪出。

“你…你可以讲话了?”范蠡看着他,一贯温和的眼中是难以言喻的惊喜,“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那一日听华眉说起在吴宫见到你,我还在想该怎么去见你…”

衣袖下的手在微微发抖,香宝竭尽全力想要维持表面的平静。

“娘。”站在一旁的司香忽然上前,拉住了香宝轻颤的手。

看着那只小小的手拉住香宝,范蠡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站在香宝旁边的小男孩。

“娘,该回去了。”司香乖巧地仰头道。

香宝挤出一丝笑,“好。”

“香宝…”范蠡拉住香宝的手臂。

“我想…你认错人了。”香宝的声音恢复了平稳。

范蠡猛地僵住。

“你…不记得我是谁吗?”

“对不起,我病过一场,以前的事情大多记不起来了。”

一贯温和的眼睛里满是惊痛,那些痛楚缓缓蔓延开来,一丝一丝,一缕一缕,将那个白衣男子紧紧裹住,那个面对着千军万马也可以谈笑风声指挥若定的男子,此时面色苍白,眼中一片灰暗。

“香宝…”他喃喃开口,双唇毫无血色,“你是在惩罚我吗?”

香宝的心猛地抽到一起。

不是的,不是的。

纵然我现在认了你,又能如何?你可能抛下越国与我远走他乡?即使可以,以后你也定会后悔今日的决定。与其让你面临着两难的局面,不如我来斩断我们之间最后一丝关联。

“娘…”司香摇了摇香宝的手,将香宝解救了出来。

香宝低头施了一礼,匆匆随即司香离开,走得太急,经过拐角处的撞了一个人。

是史连。

史连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擦肩而过。

香宝听到他轻轻抛下一句,“白痴。”

“那个人…是越国的上大夫范蠡。”走着走着,司香忽然开口,“娘,你认得他?”

香宝猛地回过神来,这才想起司香可不是一般的孩子,他是吴国的太子,忙弯腰,捏着他的鼻子道,“刚刚的事情不准告诉大王。”

“为什么?”司香眨了眨眼睛,“哦…你私会情郎,怕父王知道了,降罪于你。”

香宝被他一顿胡搅蛮缠,顿时哭笑不得,只道,“呐,你帮我保密,我也帮你保密,不告诉大王那天下午在园子里的事。”

其实香宝根本不知道司香所谓的“下午的事”究竟指什么事,只是司香那样一本正经的要求她保密,她倒拿来做交换条件了。

司香只得勉强点头,“那你以后都不准再见刚刚那个人了。”

香宝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子,“好。”

脸上在笑,心里划过一滴泪。从此,不见是比见要好。见了,也只是徒惹伤心罢了,说不定还替他惹出什么祸事来。

一踏进醉月阁,便见夫差正好整以暇地坐在榻上单手支着颌,看着香宝走进门。

“司香?”夫差扬了扬眉。

“父王。”司香忙下跪请安。

“我还想着要让你来见见你娘呢,原来母子连心,早就来见了。”夫差笑道。

嘴微张,香宝一脸呆相,这个家伙的话…是什么意思?

司香也是一脸的问号。

“来。”夫差对着司香招了招手,司香乖乖走近他,“你娘病了一场,很多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我还担心她会连你这个儿子都忘了呢。”夫差抚了抚司香的脑袋,眼睛却看着香宝。

香宝目瞪口呆。

他…他他…他这又唱得是哪出?他该不是想让她以为司香是她的亲生儿子…

司香眼珠子转了转,乖巧地走到香宝身边,甜甜地喊了一声“娘”。

香宝已经快要昏厥了,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夫差不会让她省心的!

“寡人明日要出宫狩猎,不知美人可愿同行?”正要香宝暗自磨牙的时候,夫差又笑吟吟地道。

香宝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咬牙切齿地含笑点头,他如此光明正大的来到醉月阁,如此正大光明地告诉她明日狩猎,他是王,他的旨意她若当众违抗岂非自寻死路?

“那美人好好休息,养足精神。”说着,他站起身,“孤王尚有要事,明日再见。”亲昵地吻了吻香宝的眉角,他又笑吟吟地看向呆在一旁的司香,“你就陪你娘说说话吧。”

“是。”司香忙点头应道。

香宝咬牙低头行礼,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醉月阁门口,这才挫败地挎下肩。唉…明天…

“娘。”身后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