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好气地打开门,愣了,院子里竖着个真人大小的雪人,还是个女的,为什么呢,因为形似牛粪的髻顶上插着一对发钗形状的树枝。

邱芷蕙一把拔下来,吼:“顾锦书,给我出来!”

顾锦书“哦”了一声,笑着从树上翻身下来,站在雪人旁边:“芷蕙,我堆得怎么样?这可是我想着你的样子堆的哦。”

邱芷蕙把树枝掷暗器似的掷向顾锦书:“深更半夜,说你不是采花贼都没人信!什么?你竟敢把我堆得这么肥?”

“啊?很肥吗?还好啊!”

“我要长这样王二麻子都不能看上我!莫非我在你眼里就是……就是这个德性?”邱芷蕙惊恐地抚上自己的脸,这不怪她,换了谁,听到“你长得就像猪那么美”都会崩溃的。

顾锦书很沮丧,他特意等雪积了这么深才跑来堆,本想堆好就走,但实在没忍住想看她欣喜的样子,就试着朝窗户上丢了一把雪。

此刻,二少爷手足无措地辩解:“不是,是因为,我常听人家讲芷蕙生得玉肌雪肤,所以我就想到了雪人,大概是这世上最像你的东西……”

邱芷蕙本来觉得他很无聊,闻言忍俊不禁,捂住了嘴佯怒道:“哪里像了!有女人把那么大根树枝插头上的吗?好歹,你也给我插朵花吧!”

花?这个时候哪来的花?顾锦书面露难色,忽然眼前一亮:“有了!芷蕙,你等我!”他飞身而去,快得就像夏夜黄昏时从眼前一掠而过的蝙蝠。

邱芷蕙轻笑着望向墙头,无限感慨道:“这厮疯得没治了!”正要转身回房,想起个严重的问题,早上大家起来,看到这么个庞然大物会作何感想?念及此,只得含恨把那雪人推倒踢散,毁尸灭迹,累得直喘,冻得直抖,对顾锦书的怨念也就更深了几分。

一大早,邱若蘅还没起身,就听到丫鬟在外面大呼小叫:“二少爷,你这是怎么地了?”

穿戴整齐出去一看,只见一群下人齐刷刷站在院子里,动作一致地抬着头,那位二少爷雕像一样坐在屋顶,怀抱几枝梅花,从身上的积雪看出,应该是大半夜就坐在那里一直没挪过窝。

顾锦书想了一夜也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做错,惹邱芷蕙把他辛苦堆起来的雪人砸了,他很委屈很委屈,委屈到一片空白,胸口发胀,辗转难眠,只有坐在冰天雪地里,才不那么难受,这就是人家说的“冷静”吗?

本来他打算冷静冷静就下去,结果看到邱若蘅那张酷似邱芷蕙的脸,那种委屈的感觉就又回来了。

“呜呜呜——大嫂!”

顾凌章自书房出来,顾锦书的哭声听得极为刺耳,正好下人搬来了梯子,他怒道:“还不滚下来,是要我们爬上去吗?”

顾锦书抹了抹脸,飞身落地。

然后他把事情一说,听者沉默,闻者抽搐……

顾锦书一脸悲戚地喃喃:“我有哪里做错了吗?”

邱若蘅无言以对,迟疑着该如何开口之际,顾凌章已经在骂:“没出息的东西!脸都被你丢光了,既然是玉肌雪肤,为什么送雪,不送玉?”

顾锦书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可是大哥,好像没有人那么大的玉!”

“你不会找啊!”

“等一等!”邱若蘅赶紧出声,她发现顾凌章也不比顾锦书正常多少,“小叔,我觉得关键在于,你送的不是她喜欢的。”

“也对,大嫂,我应该先问过你!”顾锦书右手握拳,击在左手心,“那么请问芷蕙她喜欢什么东西呢?你告诉我,我马上去准备!”

“这……”邱若蘅一阵为难,下意识看向顾凌章。

顾凌章冷冷斜她一眼,不悦道:“看我作甚!”

“大嫂你快说啊,芷蕙她到底喜欢什么?”顾锦书急得,好比油锅上的蚂蚁,焦头烂额。

邱若蘅看看这兄弟二人,斟酌道:“芷蕙应该是比较喜欢风雅的东西,像是琴棋书画。”

顾凌章嗤地哼笑一声,对顾锦书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之色。

邱若蘅怯怯又道:“但那是她十二三岁的时候,我记得后来她又迷上了神神怪怪的传说,有阵子还想着去闯荡江湖。”

顾凌章抚额,这是同一个人吗?

邱若蘅最后总结:“反正,芷蕙的心上人,就是郑冠那样的,还要肯为了她倒插门。”

顾锦书警惕起来:“郑冠?谁是郑冠!是我们扬州的吗?”

顾凌章实在看不下去,脱口训斥:“你脑子长鞋底上了?郑冠是唐朝人!”

危机解除,顾锦书喜笑颜开,抚胸道:“还好还好!”

“好个屁!”顾凌章不遗余力地打击他,“郑冠是至今唯一一个既是文状元又是武状元的全才,你跟人家比,下辈子吧!”说罢拂袖而去,懒得再理这群疯傻的人。

待他走远,邱若蘅同情地从旁提点顾锦书:“小叔,刚才相公还漏了一条没说,其实,郑冠他是个美男子。”最起码在邱芷蕙心中,绝对是美男子没跑。

早饭,顾锦书梳洗过,沉默地坐下来,顾沁文因为起得迟,没有看到刚才精彩的一幕,正一边听丫鬟们描述,一边抱憾喝汤。

突然,顾锦书开口了:“大嫂,舞文弄墨我一窍不通,但我愿意向大哥好好学习!武功我可能暂时还不是天下第一,但我会不停苦练!至于倒插门,为了芷蕙,我愿意!”

噗,顾沁文给汤呛了,死去活来。

顾锦书赶紧拿了干净的帕子给她,然后继续道:“至于美男子……不好意思,长成什么样不是我能控制的,这点可不可以通融呢?”

这下勉强保持镇定的顾凌章和邱若蘅也破功了,和顾沁文一起组成呛咳小分队,顾锦书不解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最后还是春萼忍无可忍告诉他:“二少爷,你放心吧,只有这点,你完全不需要通融!”

早饭后,顾凌章本来要去盐运司衙门拜访朱冠亭,但临时因为一件事,被耽搁在家,和阮春临各执一词,僵持不下。

西面会客的大厅里坐了二十多人,邱若蘅拦下顾锦书稍加打听,得知他们都是为了一个前两天被顾凌章扫地出门的掌柜,求情来的。

众人正探头探脑地等待,突然阮春临跺着拐杖,威风凛凛地一边入内一边发怒道:“我们顾家三代,老爷子就不说了,我儿万钧,孙儿震寒,哪个不是宅心仁厚的善人,从来做不出此等兔死狗烹之事!锦书,你即刻备一份厚礼,亲自去把你长柏叔请回来!”

众人一怔,纷纷拍手叫好,热闹景象看得邱若蘅有些堵心,她的相公为这个家积劳成疾,却落得这样一个独木难支的下场。

这群人乐不可支时,顾凌章已经出门了,邱若蘅草草收拾一下,也乘上轿子去孔良开的惠济斋。孔良会不时教授她一些医理,以防顾凌章有什么万一。

从惠济斋出来,邱若蘅目光扫过地上的残雪,突然一念划过脑海,不知道梅花谷的那座孤坟,以及小屋的屋主,怎么样了。

每每吟起那几句小词,她眼前便仿佛站着一位痴情、孤寂的雅人,令她恍然;当初不问自取,拿了他的墨宝,邱若蘅并非心安理得,她觉得应该去拜访一下,至少,为他心爱的女人打扫一下墓冢,聊表寸心。

邱若蘅对轿夫们说,自己要去娘家一趟,打发他们自行回去,她买了些点心、水酒,一个人往梅花谷的山里行去。刚刚下过雪,地面崎岖泥泞,比起她上一次去时难走了不知多少倍,她拎着裙子,小心翼翼,还是踩滑了,咚的一记掉到一座两步就可以跨过去的小木桥下面,更惨的是,这木桥下恰恰有一口枯井,上下一加,完全是邱若蘅望尘莫及的距离。

雪灌了一脖子,她打着哆嗦,试图爬上去,发现脚崴了。

邱若蘅当即傻眼,她不知道这里是否偏僻,但印象中上次走这条路时,全程没有遇到一个人。连烟花三月都尚且如此了,何况现在是大雪封山?她颤颤喊了两声“有人吗?”毫无回应,又等一阵,冻得牙齿咯咯直响,真是连哭的力气都没了。

家里人会找她吧?邱若蘅一个劲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可是很快又沮丧地意识到,没有一个人知道她要来这种荒山僻岭,自然就不会往这里寻,她唯一可以寄希望的只有前面木屋的屋主,然而人家极有可能并不住在这里,只有清明扫墓的时候才会出现,如此想来,现在山中陪伴她的,恐怕就是那座坟茔……

邱若蘅几近绝望,又大声呼救,直叫到嗓子沙哑,发白的日头不动声色地往西移去,邱若蘅裹紧了斗篷,想到夜里风寒刺骨,要是再来一场大雪,她就绝对回不去了。

她靠在井壁上,欲哭无泪,忽然耳尖地听到踩在雪上的脚步声,咯吱咯吱,竟不是幻觉,邱若蘅大喜过望,仰头要喊,有人已经探头向下张望,讶异道:“怎么是你?”

他逆光而立,邱若蘅看不清他的容貌,但听这声音,熟悉无比,她也吃了一惊,讷讷道:“是……你吗?相公?”

顾凌章费了一番功夫,才把邱若蘅拽上来,他没有问她怎么在这儿,邱若蘅已经冻得说话都不利索了,当务之急是把她弄暖和,所以他简短地问:“能走吗?”

邱若蘅连点好几下头,其实她只点了一点,后面那几下是冻得发抖。

山路一旦下了雪,就连走得惯常的人都要小心,何况一瘸一拐的邱若蘅。她蹦了两下,险些又要摔跤,顾凌章手疾眼快一把扯住,连带自己也晃了晃,好容易站稳,他怒道:“别指望我会背你!拐着!”

邱若蘅唯唯诺诺地抱紧他的胳膊,整个上半身与他紧紧相贴,两个人速度很慢、却胜在平稳地,离开了最崎岖的地段。

一路上,邱若蘅不住发抖,那些衣服里的雪都融化了,湿透亵衣。顾凌章中途停下来,解开斗篷披在她肩头,被她拒绝后,又怒了,竟然团起来要往地上扔,吓得邱若蘅只好受下,不敢再有二话,两人终于走到一座木屋前,邱若蘅抬眼瞥过,“咦”了一声,这不正是她大半年前来过的屋子?

顾凌章掏出钥匙打开铜锁,没好气道:“咦什么咦!赶紧进来!”

难道屋主竟然是……她的相公?邱若蘅几乎不敢相信天底下有这样巧合的事,她略略一想,又觉不对,如若屋主是他,那墓碑上的爱妻冯小屏,又该如何解释?

顾凌章哪管她脑子里七拐八绕的那许多缠念,他把邱若蘅推入左手一侧房内,简短命令道:“衣服脱下来,裹紧被子!”

邱若蘅除下湿掉的衣物,刚刚钻进被中,顾凌章就推门进来,手中有个炭盆,他头也不抬地把盆放在屋子中央,才问:“好了么?”

“嗯。”邱若蘅有些羞窘,柔声回应。

他把换下的衣物在椅子上摊开烘烤,想到那些都是自己贴身穿过的,邱若蘅脸上阵阵发热。

顾凌章翻了翻手上那堆,又问:“肚兜没湿么?”

湿当然是湿了,可邱若蘅怎么好意思脱得干干净净,不着寸缕?

顾凌章才不管:“脱下来!”

他把所有衣服都放置好,一转身就去了屋外。

邱若蘅以为他只是出去少顷,毕竟这间屋子是最暖和的,哪知一个时辰过去了,一点也不见他有回来的迹象,邱若蘅讶然,虽然明知他不是这种人,仍有那么点担心他会把自己一个人留下,她急匆匆地够到烘干的衣服穿回,就要推门去找顾凌章。

正巧他要进来,两人照了个面对面,顾凌章微微皱眉,半疑惑半不悦道:“脚受伤了,乱跑什么!”

她笑了笑。低声说:“没什么。”

“我去祭拜一下娘亲。”他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反手掩上门时,淡淡说了一句。

“冯小屏……是你娘?”

顾凌章眉挑起来,显然在奇怪她怎么会知道。

“我们刚搬回扬州时,我来过这儿。”邱若蘅一瘸一拐地蹦回床边坐下道,她打算把自己的奇遇告诉顾凌章,包括偷了他墨宝的事,念及此,她嘿嘿一笑,顾凌章顿了顿,突然托起她的腿放在自己膝头,此举太过突然,让邱若蘅笑声戛然而止,呼吸都屏住了。

他像是沉浸在了一个世界里,小心谨慎地脱掉那只脚的鞋袜,仔细端详;脚这么私隐的部位暴露人前,邱若蘅本能想要躲闪,可是他的目光像一把锁,定住了她,她不断在心中重复,有什么关系呢,他是我相公啊。

顾凌章看了一会儿,便轻轻握住了脚趾部分,另一只手托在脚踝处,掂量着力道和角度,揉按起来,虽然有些难免的疼,但那份显然经过刻意控制的轻柔,却让她非常受用,继而信任。

她甚至都有些犯困了。

顾凌章长出一口气,摇头自言自语道:“在山上歇一晚吧。”

“嗯,好。”她不知是中了什么邪,顺从乖巧地应道。

顾凌章看她一眼,把袜子重新为她穿好,说:“我去打些水来。”

邱若蘅买的糕饼还在,只是形状不敢恭维,酒洒了一些,但剩下的足以御寒,顾凌章今日上山来是临时兴起,并没有过夜打算,所以物资有些匮乏,他站在井边把一桶水提上来时,突然不寒而栗,如果自己没有临时兴起,邱若蘅会变成什么样?

烧水擦洗过,吃了点心喝了酒,邱若蘅先进被窝,半闭着眼,顾凌章进来时,她飞快地望他一望,目光略有些期盼又有些窘迫,他视而不见地过去躺下,被窝只有一个,除非愿意冻死,此外没得选择,顾凌章表面上一直故作漠然,实则心跳如鼓。自己小时候睡了那么些年的床,今天躺着横竖不安生,到了烦躁的地步,他努力沉淀意识,却避不开身侧传来的幽幽沁香,一丝一缕,扰人心智。

邱若蘅转过脸去看着模糊的轮廓,无从判断他是醒着还是已经入眠,夜色这么安宁,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听得心也慢慢沉静下来,她不记得盯着看了多久,反正很久,很久。

顾凌章思忖着,她这么久不动弹,应该是睡得很沉了吧,不禁翻个身,背对着邱若蘅忿忿地想,岂有此理,我还是第一次在床上睡觉睡到腿麻……恍惚中只觉得有一只手伸过来,把他背后漏风的地方轻轻掖实。

顾凌章一惊,身体没动,只是喉咙一痒,突然就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咳到收不住,连话也说不出完整的。

邱若蘅急忙掀开被子,一边把手伸到顾凌章胸前抚着,一边把他扶起来搂在怀中,这个孔良刚教过她,她知道躺着咳嗽很容易被呛到咳得更凶。

顾凌章顿时窘迫,就算伸手不见五指,他也知道这么柔软的部位一定是女人的胸脯,这样靠着一个人,记忆中,除了早已面目模糊的母亲外,还是第一次,这感觉实在很难说明理清,既想挣开,又想残留片刻……

邱若蘅见他呼吸逐渐平顺,放下心来,随口问道:“好点了吗?”

他不答,邱若蘅又说:“我们……能这样靠着么?不然,还是冷啊……”

他还是不答,但也没挣开,邱若蘅笑了,重新盖上被子,闭上眼睛。

一切重又平静,顾凌章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近在咫尺的邱若蘅。她是侧睡的,一只手手心朝上放在枕头上,头发放开来,盖住了侧脸,从鼻尖到下巴,和邱芷蕙简直一模一样,顾凌章一阵不安,下意识的,把她的鬓发拂开一些,露出胎记,这才觉得是邱若蘅了,顿时安心许多。

指尖传来肌肤柔滑的触感,他忍不住弯起手指,轻轻地擦来擦去,真是奇怪,朱冠亭之流说起女人来,总是双眼放光,情难自禁的模样,难道就是冲着这慢慢自心底泛起的柔软感觉?

他指尖划过邱若蘅耳垂时,邱若蘅头微微一偏,顾凌章连忙缩回手,静观片刻,见她没有醒来的迹象,才将悬在半空的手放下,却再也不敢碰她,只是安分地躺着,端详着她。

两人睡得过早,醒得也早,起先邱若蘅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醒着,战战兢兢不敢动弹也不敢发出声响,直到顾凌章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原来他也是一样心思,不动不出声,唯恐惊扰到邱若蘅。

邱若蘅噗嗤笑出声,顾凌章也不禁莞尔。

她看着他在昏暗中不甚分明的脸,脑海中却清晰浮出了平日里的样子。脸一红,明知他不可能察觉,还是把脸往下沉了沉,扯被盖住,没头没脑地说:“炭火灭了。”

顾凌章问:“你知道炭是怎么做出来的吗?”

“怎么做出来的?”

他淡淡道:“秋天叶子落光之后,砍那种尺把粗的小树,截成三五尺长的一段一段,用骡子运回来,放进灰窑里,从窑尾烧起,大约四天三夜,直到白烟变青烟,密闭窑窖,用余火继续再烤三天,整个过程必须有人盯着,不能松懈,要是太困了让火彻底熄了,那一窑的心血都会付之东流。太辛苦了,很多男人都受不了。女人是不准靠近炭窑的,这样烧出来的炭不吉利。”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微微转过头去看了眼炭盆。

邱若蘅半张脸埋在终于暖和起来的被中,又听他轻声说:“娘为了养活我,什么都肯做,连烧炭这样的营生也不例外。她很节俭,大而整的卖掉,碎块留下来取暖,可保我们一个冬天不致挨冻。那一年冬天,她……屋子里有一整盆烧尽的炭,她睡了过去,再也没醒来。”

他不再说话,邱若蘅以为他在流泪,探手去摸,却发现他两颊干干的,她正赧然,只听他低笑道:“我没哭,哭有什么用,既不能换我母亲回来,也不能为她报仇。”

“报仇?为什么?”

“她不是自杀,她是被人害死。我知道的,阮春临脱不开干系。”

邱若蘅懵懵听着,忽然吓了一跳:“老夫人?这、不会吧……”

“我忘不了,当时,阮春临就站在门外,在篱笆后面,母亲她跪在地上,我能依稀听见她苦苦哀求的声音,她求阮春临不要带走我。可是当天,她把我送去了医馆之后,就死在这间屋子里——我们相依为命六年,一夕之间分隔阴阳!她没有任何理由丢下我不管,我需要的是她,不是阮春临和顾家!你说,你告诉我,她怎么可能寻死?她当然是被阮春临的人所杀!然后伪装成自杀假象!”

邱若蘅骇然不能言语。

虽然被顾凌章的一番话震撼,她心里却仍无法相信,阮春临是那样一个狠毒残忍的长辈。“那碑上刻的‘爱妻冯小屏’是……”

他长叹一声,道:“我立的。母亲这一生最大的念想,莫过于嫁给父亲,可是到死依然没被承认,罢了,我认清了,我不稀罕什么顾家的认可,只是有一点,害死我娘的人必须得到严惩!”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那夜,刚过四更天,顾凌章把一段往事淡淡地说与邱若蘅听,没有灯烛,只有寒风和夜雪,一被衾薄薄的暖意。冯小屏在扬花尘,十四岁出场,立下的规矩叫人目瞪口呆——扬州仕子,不分贵贱,哪一位的琴棋书画赢了她,她就破身,不取分文。头几晚竟无一人得亲芳泽,冯小屏的名字就这么传开去,扬花尘名声大噪。

于是,十六岁的顾公子,在同窗怂恿下慕名而来,他和其他谦谦君子不同,脸竟然红了一下。冯小屏问他要比什么,他不好意思又很有礼貌地说,可以抽签吧?

冯小屏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她不动声色笑吟吟地做了签条,结果两人抽到了“画”。

顾震寒想了想,提议,不如就画对方?她说好。

画成,顾震寒看了她的画,脸上又是那种不好意思的笑容,说,我输了。

输的人要付钱,没什么好说,他一掷千金,与她对饮到后半夜,冯小屏觉得他是个分外有意思的人,次日起身,见案头留下一幅补完的画作,画上寥寥几笔,画尽她酣醉模样。灵动生趣,娇憨神秀。

她收起那幅画像,打发婢女去书院捎话给他,说,我身子是你的了。

她自己在那一场比试中,赢了画却输了心。

窗外天光已青,屋子里的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的雾一样的光线中。邱若蘅动了动,柔声问:“相公,要起身吗?”

帮他穿上长袍时,一个东西咚一声磕到地上,不知是从谁身上掉出来的。那是个有仕女像的胭脂瓷盒,邱若蘅和顾凌章同时弯腰去捡,顾凌章快了一步,捏在手中,吹口气,拇指抹去上面的灰尘,邱若蘅怏怏道:“相公,可以还给我么?”

他愣了一下:“还给你?”

邱若蘅点点头,自嘲笑道:“陪了我十二年了。”她从顾凌章手中拿过瓷盒,爱惜地端详一阵,才又说,“我小时候,不要说是擦胭脂,连头发都不想好好梳,总希望挡住半边脸。自从看到这个盒子上的女子——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温暖,我会在心里偷偷幻想自己变成了她的样子,然后我就开始学她这种笑容,慢慢的,我好像也没那么丑了。”

她把盒盖放在自己脸颊边,露出一个神似的笑容,带几分俏意地问:“像吗?”

顾凌章听着,唇边不觉漾起一抹浅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声音极轻地说:“那你收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