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腾不以为然:“你以为你不是女子便无事了?羯人只看但有身量不足又长得清秀的,便掳去先吃了再说。”

阿四睁大眼睛,怔怔地半张着嘴。

王瓒瞥了张腾一眼。

他说的这等暴行以前确曾有过。那是前朝的事,当时天家姓温,国号卫。其衰落之时,中原诸侯并起,一度大乱。西北胡人乘机进犯作乱,其中以羯人最甚,每回进犯,过路乡邑郡县必遭血洗掳掠,二三十年间,中原人口竟因胡患减去半数。

当时的王氏先祖最初在陇西为州牧,正是因击胡有功而起,砺兵秣马,声势日壮,十五年之内荡平海内而拒胡人于关外,最终得以立国。至今,王氏历经五世治下,一百余年,其间胡人虽有来犯,却再无当日之辱。

算起来,今年的羯人掠边是几十年来最严重的一次。两年前,车骑将军顾铣率部灭了东羯单于,一直为东羯所制的西羯却得以起势,两年内,迅速收拢东羯余部,击败鲜卑,重新为患。

“谁敢吃你你就杀谁,怕甚!”王瓒一拍阿四的头,斥道。

阿四摸着头,似觉得有理,呵呵地笑了笑,两眉倒立:“谁敢吃我,我就教他们尝尝螟蛉子,不给解药,让他们躺在野地里喂狼!”

王瓒笑笑,片刻,却突然看着他:“你有螟蛉子?”

“有。”阿四点头:“那时在涂邑外,阿姊用螟蛉子药倒恶人,怕我遇到麻烦,便给了我一些。”

王瓒瞥他,那妖女待这小子却是不赖。

“什么螟蛉子?”张腾在一旁听着不解,问王瓒。

王瓒撇撇嘴角,正待答话,突然,阿四看向他们身后,脸上又惊又喜:“阿姊!”

解药

王瓒讶然顺着阿四的目光望去,远处,馥之正朝他们走过来。

张腾看到馥之,亦是一愣,随即睁大眼睛看向阿四:“你阿姊就是姚扁鹊?”

“嗯!”阿四点头,笑嘻嘻地跑上前去:“阿姊!”

王瓒脸一黑。这小子如今又回到从前了,一见到姚馥之便跟狗见了主人似的,只顾叫唤地扑上去摇尾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姚馥之的小校。想着,他左右瞥瞥,却发现方圆百丈的众人,包括地上坐着的张腾,全都齐刷刷地看着馥之。

不就是个女子。王瓒心里一阵鄙夷,伸脚踢了一下张腾的屁股。

只见馥之走过来,摸摸阿四的头,问他:“可吃过了?”她没有裹巾帼,乌黑的长发披下来,在后面挽了个髻,竟是一派温婉模样。

阿四望着她,笑得灿烂:“未曾。”

馥之莞尔,将手中的一个布包给他。

阿四将布包打开,眼前一亮:“蘑菇团子!”馥之没来得及出声阻止,他已经迅速地拈起一个放进嘴里,嚼了嚼,随即两眼放光:“好吃!”

“洗手。”馥之用指节将他脑袋敲了一记。

阿四嘿嘿地笑,转向王瓒和张腾,递过去,鼓囊着嘴:“主簿军司马……也吃……好吃!”

有了前车之鉴,王瓒对馥之给的吃食已然毫无兴趣,没有动。张腾却笑着一把接过,也拿起一个团子放进嘴里,

“仲珩……好吃!”片刻,张腾也睁大眼睛对王瓒道。

王瓒淡笑,摇摇头。

张腾不再管他,见馥之看着自己,咽尽口中食物,站起身来,对馥之一礼,朗声道:“大将军麾下屯骑军司马张腾,多谢扁鹊馈食!”

馥之莞尔,还礼道:“野食粗鄙,幸军司马不弃。”说着,她看看阿四,问:“这几日过得如何?”

阿四有些不好意思,却咧着嘴,笑道:“过得好。跟着主簿,饮水足,吃饭饱!”

王瓒在一旁听到这话,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跟了自己就这点好?

馥之瞥瞥王瓒,点了个头便算行礼,又转向阿四:“可须当心,勿吃坏了东西。”

阿四呵呵地点头:“知道了。”说完,望着馥之,问:“那些军医待阿姊如何?”

馥之微笑:“也好。”

她不是傻瓜,自然知道军医们对自己的微妙想法。两天来,她沉默少言,待人以礼。医帐中忙着配雄黄散,她也只打打杂,做些帮忙整理药材之类的事;什么人病了来请医,她也从不出声,更不插手,俨然只是个客人。

馥之说完,却看向旁边的王瓒,走到他面前:“主簿可否借一步说话?”

王瓒微讶,看看阿四,又看看馥之,微笑:“自然可以。”说完,将马交给阿四。

馥之亦淡笑,转身朝空旷的地方走去。

溪边一处僻静的地方,听着嘈杂声都远去了,馥之停下脚步。她看着王瓒,也不客套,正色道:“馥之随大军出塞,自有苦衷。阿四虽唤我阿姊,却是一介乡民,非我亲弟,望主簿留情。”

王瓒瞥她。

这人倒是灵醒,知道自己收留阿四另有所图。她来历尚不明了,却要跟着大军出塞。有把柄好过没把柄,都督曾暗示要把阿四掌握住,王瓒正考虑,不巧遇到了那天的事,便顺水推舟了一把。

王瓒面上却无所表露:“扁鹊此话何意?”

“无他。”馥之神色平静:“阿四虽顽皮,却心底单纯,主簿何苦难为一个稚子?”

王瓒觉得可笑,轻嗤一声:“扁鹊莫不是记错了?当初是他一心要跟我的。”

馥之道:“他跟不跟主簿全无要紧,望主簿出塞勿令其跟随,留在平阳郡也好。”

王瓒觉得有趣,看着馥之,轻笑一声:“扁鹊以为我会照办?”

馥之看着他,表情不改。她没有答话,稍倾,却缓声道:“主簿可记得涂邑那螟蛉子?”

“嗯?”王瓒形如桃瓣的双目中掠过一丝嘲讽,神色轻松地点头:“记得。阿四说那药并无毒性。”

“阿四说得不错。”馥之淡笑:“我在涂邑外救他时,曾用螟蛉子迷倒恶人,那时确是无毒。进了涂邑之后,我觉得螟蛉子药力单薄,又重配了一剂,却未曾告知阿四。”

远处的蹴鞠场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喝彩声,随着傍晚的风传了过来,几乎将馥之的话音淹没。

王瓒面上镇定自若:“你以为我会信?”

馥之莞尔:“信不信全由主簿,那日距今已近一月,再过三五日便可见效,彼时再来寻我可就迟了。”

王瓒看着馥之,努力忽视心底泛起的一丝疑忌,轻“哼“一声,转过头去:“那过三五日再说。”

馥之道:“全凭主簿意愿。”说完,悠然一礼,转身离开。

刚走没几步,却听王瓒在后面低喝一声:“慢!”

馥之回头。

王瓒紧走几步到她跟前:“我若出事阿四必无万全。”

馥之颔首:“阿四若无万全主簿便危矣。”

王瓒盯着她,眼睛微微眯起。

馥之回视,亦无惧色。

“妖女。”王瓒咬牙恨道。

“纨绔。”馥之冷冷回道。

避毒驱虫的雄黄粉已经配好发下,顾昀到大将军何恺帐中禀报。

大军出征迫在眉睫,此消息来得正是时候。何恺与都督刘矩、车骑将军吕汜商议过后,先命顾昀率属下两万精骑当夜开往大漠;又当即召集军中众将官,宣布次日酉时开拔。

众将期待已久,听说终于要出征了,兴奋不已,答礼之声尤为响亮。

帐中的人很快退尽,何恺却发现顾昀站在原地没有挪步。

“左将军有何事?”他问。

顾昀上前,向何恺一礼。“禀大将军,”顾昀道:“末将还须医官一人。”他抬眼看看何恺:“请大将军准姚扁鹊随末将入大漠。

“哦?”何恺微微讶异。

顾昀却神色平静,继续道:“大漠中多有毒物异类,向来为我等中原之人忌惮。姚扁鹊通习药理,对漠中物类亦有所知,可担入漠军医之任。”

何恺听他说着,目光渐渐沉凝,神色淡淡,始终未发一语。

顾昀说完,帐中的声音倏而寂静。他眼帘半垂,等待何恺的回应。

“姚扁鹊两三日前曾往见左将军?“过了会,何恺突然问道。

顾昀心中一怔,却明白大将军在馥之帐前安排了卫士,她去找顾昀,自然逃不出大将军的眼睛。

“正是。”他说。

“左将军以为姚扁鹊其人如何?”何恺缓缓抚须。

顾昀禀道:“姚扁鹊医术超群,乃难得之良医。以末将多日所观,姚扁鹊救治将士,解除疫疾,出征大计因其得以保全,乃可信之人。”

何恺看着顾昀,没有接话。少顷,他淡淡地说:“大漠艰险,若得良医相助也是大善,便依左将军所言。只是,”他目光深深:“征战非比寻常,左将军须多加用心。”

顾昀明白他所指的意思,上前一礼,答道:“末将遵命!”

“去吧。”何恺挥挥手。

“是,”顾昀再礼,转身离开。

“甫辰。”顾昀刚走到帐门前,忽然听何恺称他的字。

顾昀回头,只见何恺坐在案前看着他,笑笑,缓缓道:“我老了。戎马半生,此战之后,不是入土便是告老还乡;你却不同,大好年华,前途无量。”他的眼睛似乎能看到顾昀心里,一字一句:“莫教你母亲失望。”

顾昀一怔,片刻,目光微微沉下。

他没有答话,向何恺略略一揖,大步走了出去。

军令如山,将官们将明日出征的消息传下,营中立刻热闹起来,虽已准备多日,士卒们仍奔奔走走,纷纷收拾为明日上路收拾起来。

医帐里亦是忙忙碌碌。医正指挥着军医们清点药材和各式物品,将平日散放的东西规整好,检视车马,也忙得不亦乐乎。

馥之待在药帐里没有出去,刚才顾昀派人来告知出发时辰以后,她要仔细考虑上路后的事,也要将行囊收拾好。

她的东西不算多。几件换洗的衣物和冬衣皮裘,都是来边塞前就准备好了的;其余的东西,不过是叔父的游记和一些药瓶。其中还有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装着些半红半青的野果,是阿四早晨在军营附近的野地里采的。

“这里的野果不好,涂邑的可早就红了。”交给馥之时,阿四咧着嘴笑:“阿姊等我,待送信回来,定要带上一筐。”

王瓒写了封信,让阿四送去涂邑,叮嘱他一定要亲手交给县尉,待县尉看完了才能回来。

馥之看着那布包,觉得有些愧疚。他回了涂邑恐怕就再也出不来了。那信上,王瓒以都督帐下主簿的名义命令县尉把阿四看住,两个月内不许离开涂邑半步。

这主意是王瓒出的的,他答应馥之放走阿四。而阿四一离开军营,王瓒就立刻找馥之要解药。

馥之也大方,将一瓶螟蛉子的解药给了他。

王瓒他打开药瓶,稍稍嗅了嗅味道,狐疑地看她:“怎与那日所服无甚差别?”

馥之淡笑:“自是无差别,那日乃首解,主簿今日服下半钱,每隔三日再服半钱,三次可解。”

王瓒仍半信半疑,“哼”了一声,却将解药收在了袖中……

想到这里,馥之心中苦笑。这方法恐怕也只对王瓒才有用,用来对付顾昀却是危险的。他心思深沉,方才在帐中便可见一斑。这样的人,一旦被其窥破就只怕要弄巧成拙,上路后,自己的性命可就全在顾昀手中了……

夜幕降下,军营中忽而吹起低低的号角。

王瓒在帐中听闻,心中诧异,忙走出营帐去看。

“何事?”他问附近走过的一名军吏。

军吏也不甚清楚,行礼道:“似乎是东营。”

东营?王瓒皱眉,那不是顾昀所率精骑所在?想着,他快步朝不远的东营走去。

才到营门,果然,只见明亮的火光中,骏马嘶嘶,人头攒动,两万精骑已整装列队完毕,不知要去什么地方。

王瓒正要询问守卫,忽而听一声沉喝远远传来,少顷,一将身着锃亮甲胄,骑在骏马上当先弛出。蹄声如雷霆震响,列队的众骑跟在他身后,骑士手中的火把汇聚成河流一般,未几,已经奔出了王瓒面前的营门。

火光下,尘土卷起,王瓒举袖掩住口鼻,突然发现姚馥之的侧脸在众人中一闪而过,睁大眼睛再看,她却已经消失在了人潮之中。

大漠

日头跳出了晨雾,淡淡的阳光透过高高的杉林,斑斑点点落在黄绿相间的秋草上。

顾昀抬头看看天,又望望已经被抛在大军身后的一片山谷,对曹让道:“传令下去,就地扎营歇宿,不得生火。”

曹让应声,骑马下去传令。

众人听命,纷纷下马休息。连夜赶路直天明,军士们已经疲累不堪。不少人拿出糗粮和水囊用食,却是静悄悄的,除了偶尔一两声马嘶,竟听不到一点声音。

谁会想到这里竟有两万精骑?馥之坐在地上,望着四周静谧的高山密林,心中有些感叹顾昀军纪果然严明。

昨日入夜之后,馥之跟着他们连夜骑马离开平阳郡,向西一路奔至了榆塞。

榆塞常年设为军事关隘,没什么商旅往来。从这里出去,过一片山地就可进入大漠。

她望望前方,只见地势渐渐开阔,像是快走出去了。现在顾昀终于下令歇息,想是已经自信不会被羯人的细作发觉。

馥之心里想着,正想去拿点糗粮充饥,却发觉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朝这边走来,定睛看看,正是顾昀。

顾昀依旧一身甲胄,风尘仆仆,脸上却丝毫不见疲惫之色。

他看看四周歇息的军士,最后,目光落在馥之身上。

“左将军。”馥之仍坐在地上,朝他一礼。

顾昀无所表示,却蹲下来看着她,少顷,道:“再往前十里便入大漠,我等长途奔袭……”

“馥之生死由命,绝无拖累。”馥之没等他说完便已镇定地接话。

顾昀目中有些讶色。

馥之平静地看着他,唇边浅笑。

顾昀没有再说什么,略一颔首,站起身来,朝来时的路走去。

馥之望着他的背影,过了会,继续去取糗粮。转头时,她发现旁边的军士不时地拿眼瞅她,似好奇又似猜测。馥之弯弯唇角,没有再去理会。

这些人此去大漠,无不是以性命赌军功。馥之知道,顾昀虽可以带她去氐卢山,但要他保证自己万全却是不可能的。

不过说归说,顾昀毕竟还要靠她找白石散人,倒也不会由她放任。馥之瞅瞅对面坐着的一个年轻人和一个大胡子,拿出糗粮,掰下一小块糗粮放进嘴里,细细地嚼,双眼望向头顶碧莹莹的天空。

氐卢山头四季覆雪,秋冬之季有奇花仙草,叔父几年前曾带馥之去过,为的就是求仙草,却因时节不对抱憾而归。今年在方士中有“仙乡广纳”一说,各地都有醉心方术之人大炼丹药。馥之觉得叔父很有可能会去氐卢山采仙草,便把此地作为行程中的一重,必定前往要查看。

叔父若真在氐卢山,倒也不白费一番力气的。馥之心叹。

平阳郡里,大将军何恺麾下几万人酉时拔营,已经列作长队开往北行进。

附近郡县中百姓闻知大军出塞,纷纷赶来。何恺治军规整,驻扎时与附近乡人秋毫无犯,早有口碑;又兼传出药方消退了疫疾,乡民们更是感激不尽。大路两旁站满了人,都是来送行的百姓。

王瓒骑在青云骢的背上,身姿舒展,衣冠堂堂。风时而掠起他的广袖,与俊美的面容相衬,更是自有一番儒雅和飘逸。

当他走过人群时,总有些低低的赞叹声相伴;目光稍稍流转,看到的也尽是女子们含羞景慕的眼神。

王瓒抬头看看东方喷薄而出的朝阳,秋风凉凉地拂在脸上,只觉惬意无比。

“仲珩!”后面传来张腾的声音。

王瓒回头。

张腾骑马赶上来。他的队列行就接在王瓒后面,两人可以一路并行。

“可知昨夜左将军去了何处?”看看四周,张腾低声问。

王瓒瞥瞥他:“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