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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琛便要掰开胳膊上那双小手,璟宁却索性揽着他的腰,笑道:“你背我!”

“不怕羞!”

“反正你以后就要走了,我也不会烦你了,就再背我一次两次又算得什么?”她语声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云升笑道:“小姐舍不得大少爷,大少爷便依了她吧。”

璟琛皱眉:“她最近越发胖了,上次我只背一会儿就喘得慌,算是吃了教训。”

璟宁瞅了瞅云升,又瞧了瞧璟琛,小脸一板,闷头就往前冲,直踩得水花四溅,璟琛叹了口气,追上去把身子一矮:“上来吧。”

璟宁轻盈回转身,一跃而上,搂住他的脖子,鞋子不小心蹭到他整洁的衣服上,他不以为意,将她的双腿轻轻抬了抬:“别乱动,小心被万年青刮着。”

背着她走了几步,璟宁忽然叹息着说:“你能带我一起留洋去吗?”

“你还这么小,父亲舍不得让你出去的。”

“我马上就要十三岁了!”

“哦哟,多大的岁数哟。”

“大哥哥,你替我求求爹爹吧,他最听你的话了。”

璟琛微微回头,正好碰到她粉嘟嘟的小脸,她圆圆的大眼睛离他那么近,澄澈的目光里充满依恋,他柔声道:“去弹曲子给我听吧,我有些累了。”

“你究竟去不去求爹爹?”她不依。

“我答应你,好不好?别乱动。”

璟宁把脑袋贴在他的背上。

她是潘家的公主,父亲的明珠,集全家人的娇宠一身。两年前突发奇想要学钢琴,父亲便在主楼的一楼为她专门辟出一间琴房,打通了三间起居室。

天虽然是阴的,但琴房里不点灯依旧很明亮,屋子朝西,为了保护好璟宁的视力,拓宽了外墙,将窗户全部改成敞亮的玻璃窗,从早到晚都有自然光线透进。房间里有不少书籍,各色童话和冒险故事,还有上百册小女孩喜欢的画册拼图、从意大利购回的纸张精美的琴谱,这些东西中则有大部分是璟琛亲自给妹妹订购挑选的。

雨停了,花园里弥漫着轻雾,笼在葱翠的树木和鲜艳的花朵上,从长窗看去,如一幅水彩画,璟宁把目光移到琴键,吸了口气,坐直了身子,抬起双手,轻缓放下,琴音潺湲而出。

璟琛本坐在一旁用手帕擦拭着画册上的灰尘,蓦地停下动作,抬起头。

她一向顽皮,此时却显得非常郑重,就好像正在做她一生最重要的事情一般。而那旋律,那旋律是如此的美妙轻灵。

璟琛想:我该怎么形容它呢?香气,没错,就是香气。

幽幽的香气,顺着少女美丽的手指、嘴角、闪烁的双眼向四处流动,再沿着她乌黑的发,散了开来,一直散到空气里,升腾,回旋,再升腾。

璟琛怔住了,直到她一曲弹毕,转过身,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竟然已经弹得这么好。”

“真的吗?”她很高兴,笑得像一朵小小的玫瑰花,“你很少夸我呢。”可不待他解释,抢着补上了一句,“那自然是因为我优点太多,你不知道该怎么夸罢了。”

璟琛莞尔一笑:“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本来是首提琴曲,叫《爱之忧愁》①,我把它改了改。”

① 《爱之忧愁》(Liebeslade又译为《爱的忧伤》),是著名奥地利小提琴家和作曲家弗兰茨·克莱斯勒青年时期创作的小提琴曲,按维也纳民谣风格的圆舞曲作成,以婉转的风格表现了爱情带来的痛苦与甜蜜,后成为世界名曲。著名钢琴家/作曲家拉赫玛尼诺夫亦曾将此曲改编为钢琴曲。

克莱斯勒在1923年曾到中国演出。《爱之忧愁》这首曲子,在1925年前后,人们只知道克莱斯勒是它的演奏者而非创作者,直到数十年后,克莱斯勒本人才承认以《爱之忧愁》为代表的不少作品是他亲手创作的,理由是:“年轻时想以小提琴家而不是作曲家成名,但当时小提琴演奏节目表十分单薄,为了扩充曲目不得不亲自谱写乐曲,但刚出道籍籍无名,不会有人请我去演奏自己的作品,于是托词说是从古老图书馆和博物馆搜寻出来十八世纪一些作曲家的不为人知的手稿。其实我一直在说谎。”

爱之忧愁。

这四个字从小女孩口中说来,却天真愉悦,他凝视着那张娇艳的小小脸庞,走过去,情不自禁伸出手掌,在她厚重的刘海上轻轻按了按。

“再弹一遍,我还想听。”

“嗯!”

时间静止了,没有过去没有将来,只有当下,心湖涟漪微动的当下。

他沉浸在一种难得的安谧之中,有那么一瞬,甚至觉察到一丝近似甘甜的感觉,纵然它迅疾地变成了苦涩,变成透心凉。

他说:“差不多时间了,我去接阿暄,你休息下。”

音符戛然而止。“我跟你一起去!”

“在家呆着,我带豆腐脑回来。”

璟宁刚想说“我不吃豆腐脑”,他已经快步走出琴房。

然而璟暄被云家的人接走了,说是去了洋行。

“那我们直接去云家?”云升说。

璟琛有点犹豫:“父亲和母亲还没回来,舅舅是长辈,我这样唐突地过去,倒是显得不懂礼数。不去为好。云升大哥,你说对不对?”

如此诚意征询意见,显然是颇为看重自己,云升不免得意,点点头:

“大少爷说怎么,便怎么吧。”忽想起一事,说道,“今天下午有两个学生伢拿了一封荐书来找老爷,正好那时您在琴房,我原让他们直接来找您,但他们好像不太好意思,放下荐书便走了。”

“估计是缺钱念书,想来借一点学费。谁荐来的?”

“武昌的程举人。”云升将荐书取出递给他。

璟琛拆来看了看,叹了口气:“果真被我猜中了。他们已经考上了英国的大学,学费是有津贴补助的,只缺旅费和生活费。程老夫子是武昌的名士,他举荐的寒门子弟,人品学业自然不会有错的。父亲若在家,必会尽力支持。不过……”思忖片刻,微微一笑,“既然父亲不在,这件事,我便帮他办了。”

“大少爷的意思是?”

“钱我来出,走我的账,平日里我自己省着用就是,反正除了买书也花不了什么钱。”

云升笑道:“您真是个仁善人。明天我就叫他们来拿。”

“不。应该把钱给人家送去,他们虽然出身贫寒,但既是读书人,就要多给一分尊重。”璟琛认真地说。

路过歆生路,璟琛去一家文具店买了两支钢笔,让店家仔细包好,交代云升次日给那两个学生作为礼物。文具店就在普惠洋行旁边,高大的米白色建筑,阳光照在屋角,像波浪洒在礁石,溅得四处都是光芒,璟琛眯了眯眼睛,低下头快步离开。

晚上过了饭点璟暄都没有回来,璟琛也没有再打电话去云家,自和妹妹一起用了晚饭。

饭后在起居室休憩,璟宁抱出她装玩具的小箱子,放在茶几旁的波斯地毯上玩过家家。璟琛在阅读间隙抬头,见她煞有介事地打扮着“猫猫头”,给它穿裙子、系蝴蝶结,又将他去年送的一串项链比了比,系在猫猫头的脖子上,也许觉得项链不足以将它打扮得漂亮,便在首饰盒里认认真真挑选。小女孩哪有什么真正的首饰,也不过是父母兄长送给她的玩具珠串罢了。

璟琛看得有趣,微笑着把书放下,但很快,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他起身走过去,从箱子里拿起一根银锁链。

璟宁转过头,急忙要抢,璟琛站直了身子,把手高高抬起。

这是极精致的小银锁,雕刻有牡丹和蝙蝠的纹饰,穗子是银质的花果和小鱼,叮叮当当发出清脆的声音,银锁背面刻有四个字:天长地久。

“是我的是我的!谁找到就是谁的!”璟宁的小脸急得通红,“这是我找到的,还给我!”

璟琛沉默了许久,把银锁链放回她雪白的小手心,回到沙发上坐好,重新拿起书翻看。

璟宁偷偷瞄了他一眼,伸了伸舌头,过一会儿又回头瞅瞅他。他低着头,长长的眼睫垂下,掩住了目光。

“大哥哥……”璟宁小声说,“你生我的气了吗?”

璟琛摇了摇头。

璟宁咯咯一笑,扑到他膝上,伸手去翻他的书:“你在看什么?”手刚碰到书的一角,璟琛就猛地将书往沙发上重重一掷,她的小手扶在他膝上,骇然地瞪着他,他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锋锐和厌恶。

他将她的手用力拂开,怒声斥责:“小姑娘家,怎么这么不斯文?不懂规矩,越来越不像话!”

璟宁愣了,泪珠登时在眼眶里打转儿,她发愣的样子其实很可爱,婴儿肥的脸蛋儿像红红的苹果,可他却跟自己较起了劲儿,转开头不看她。

她自小就爱跟他犟,总是跟他反着来,他知道她是没有恶意的,她这样做,只是因为知道他宠爱她。

小时候背唐诗,她背着手,摇头晃脑背诵:鹅,鹅,鹅……

先生教错了,教成了“曲颈向天歌”。于是他便主动纠正她,是“曲项向天歌”,还拿出书来指给她看。她却瞪着眼睛故意说:“我不听你的,就不听!”他从不生气,知道过后她会悄悄改过来,她嘴里说不听他的,却总是最听话。

她什么都抢他的,从他平时吃饭的勺子,到他的玩具、书本、手帕,他不以为忤,因为在心里早已认定自己什么都愿意给她。他一向惯着她,宠着她,从没有一丝一毫违背过她的心意。可是今天除外。

那是母亲留给他的东西,那根银锁链。

第二章 青梅

〔一〕

他的母亲,死的时候身边只有他一个人,仆人们是势利的,多年来男主人和女主人聚少离多,早被他们看在眼里,心里对那停尸床上的女子虽然怜悯,但亦有一丝轻蔑。

其实那个时候父亲应该也悲恸过。在母亲去世一个月后,有一天夜里,他看到盛棠在母亲最爱的花园中,扶着太湖石,哭得撕心裂肺。那又怎样?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遗落的时光永不会再倒回。

广州的夏天是闷热潮湿的,遗体需要马上装殓,人们捂着嘴不敢上前,他才五岁,眼泪汪汪站在一旁,缓缓上前,从衣兜里拿出手帕,在亡母的脸上轻轻擦拭。

周围有许多人在围观,他们只是在围观。

但他们惊住了。

死去的女主人眼窝中渗透出一种姜黄色的液体,那是尸体开始腐烂的迹象。可这个平时很沉默胆怯的小男孩,却用手帕将这些液体轻轻擦去,擦得一丝不苟,就好像擦干净了,他的妈妈就会活回来一样。

他等着,等着,母亲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男孩回转头,慢慢向仆人们跪下,说:“求求你们,帮帮我吧,求求你们!”

家中的总管何仕文比潘盛棠先赶回来,正巧遇到这一幕,在同样的震惊过后,他快步跑过去将小主人抱了起来,让他倚着自己,抚着他小小的、颤抖的背脊柔声安慰:“少爷乖,少爷别难过,何叔叔回来了,何叔叔回来了,你爹也快回来了!乖啊,别哭啊!”

直到那时他方大声号啕起来,声音极度嘶哑,就似已经哭泣过无数个日夜一般,可口中却依旧说的是:“求求你们,帮帮我!帮帮我吧!”

那些往事,好像已经离得很远很远了,而记忆的回声,却依旧震得他头痛欲裂,于是他决然地将之打断。

璟琛叫来服侍璟宁的丫头小君,命令道:“把小姐的东西收好,带她回屋睡觉。”

璟宁见他背身离去,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小嘴一斜,怒声吼道:

“讨厌,我讨厌你!”

他的步子倒是顿了一顿,然后突然转身走回来,璟宁瞪着他,明明已经被他的神情吓住了,却还是固执地做出死守残垒的模样。璟琛走到近前,直视着小姑娘,一字一句地说:“潘璟宁,你要再这么任性下去,我便不管你。不想去学校不要紧,让何叔叔给你找个家庭教师,你在家爱怎么玩就怎么玩,跟我再没关系。”

“我做错什么了?我怎么任性了?你从来都不骂我的,我讨厌你!讨厌你!”

他看着她涕泪滂沱的小脸,神情淡漠:“随你便吧。”转身上楼,再不犹豫,璟宁放声大哭。

云升在偏厅听到他们的吵闹,跟了上来,璟琛一向尊重他,见他默默在身后跟着,便回转身来看着他,只是脸色略显阴沉。

云升琢磨了下措辞,柔声劝慰:“小姐是任性调皮了些,但平日里她跟您是最亲的,您又素来疼爱她,从没有这么发过火,她小姑娘家,大少爷就别跟她一般见识嘛。”

璟琛黯然一笑:“你觉得我在使性子?父母如今不在家,二弟也在舅舅那里,正是因为我平日和这妹妹最亲,我才能趁现在使一下性子。”

云升微微一怔,从他的话中听出一丝凄苦,竟不知该如何劝慰。

璟琛倒似轻松了些,笑了笑:“放心,明天我会好好哄一哄她的。”

云升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温言道:“大少爷……慢慢就好了,只要按照您所想的去做。”

璟琛的目光安静如秋水,轻声道:“云大哥……平日里你没少帮我的忙,我虽愚笨,但因有你的襄助,少走了不少弯路。总而言之,谢谢你。”

云升心中微微一动。

这个大少爷,在潘家的三个孩子里,论聪明智慧,并不是最出挑的一个,加之自幼丧母,虽是嫡长子,毕竟没了亲娘照拂,总归比另外那两个孩子少了依傍。如今他对自己如此看重,论情理肯定也有分拉拢的意味,但细想起来又何尝没有一丝可怜之处。念及这里,便温然一笑:“大少爷的心意,云升自然是明白的。以后有什么要支使的只管吩咐,小的愿效犬马之劳。”

璟琛点了点头。

潘璟暄回到家已是深夜,沿着台阶上了二楼,见长兄的卧室房门微开一线,透出灯光。他悄声上前,推开门走了进去。

璟琛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脸朝着门,头微微垂下,似在打盹儿,但听到脚步声便立时抬起了头,璟暄知道他一直在等着自己,心中过意不去,讷讷地叫了一声:“大哥。”

璟琛并无责备他的意思,指了指他手中的纸袋子:“里面是什么?”

“给小栗子买的炒栗子。”璟暄说着不由一笑,见大哥眼中亦露出了笑意,暗暗松了口气,把纸袋往桌上一放,拉出张椅子随意坐下。

“父母不在家,你们俩都不把我当回事,所有的嘱咐全抛在脑后。一个不上学,一个从学校早退,还这么晚回家。”

“大哥别生气,以后我不会了。”

璟琛俊秀的眉毛微微蹙起:“你自然不会了,爹过两天就回来了,我治不了你,他能治你。”

璟暄一声哀叹。

璟琛挥挥手:“快去睡吧,我没心思跟你说话,炒栗子你自己吃,凉都凉了,即便热了也不好吃,宁宁那么挑嘴。”

璟暄却不起身,把头仰在靠背上,轻声说:“大哥,知不知道我今天开了个大眼界。舅舅带我去洋行,正好碰到盛昌洋行以前的董事维斯顿先生。”

“盛昌?”璟琛露出不解之色。

“没听过?”

“听到是听过,只不过不太熟。”

“你对生意不感兴趣,自然不熟了。中国人和洋人做珠宝生意,多半就是通过这家洋行。”

璟琛讶异道:“他来咱们普惠,莫非……”

璟暄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等爹回来你就知道了,以后普惠多了一个进项了,哈哈。”打开纸袋,拿出个栗子剥来吃了,赞道,“甜,真甜!”说着把一双眼睛四处看。

“别看了,茶是凉的。”璟琛说。

“口干。喝凉的也行。”璟燊伸手拿茶壶。

“等一会儿。”璟琛站起,出去叫下人烧水热茶,回过来坐下说,“小栗子今天不舒服,你要再出点状况,我的麻烦就大了。”

“别信她,装的,我今早出门的时候她还活蹦乱跳,这丫头就是不想上学。”

“别的管不了你们,饮食上的事我总能说得了话吧?”

璟暄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于是也不再说什么,剥了好几个栗子,却不吃,都堆到大哥那边去,不一会儿,云升亲自送了一壶热水上来,见兄弟俩促膝谈心,只笑着说了一句:“两位少爷早点休息。”放下水便走了。

璟琛从书桌里找出茶叶罐子,取出两个茶杯,璟暄一面剥栗子一面说:“那美国人今天拿了好些珠宝的样品过来,有好些都是古董,中西的都有,据说有的还是清廷皇室的珍品。”

“嗯。”璟琛往杯里撒着茶叶。

“他们从前清就一直跟中国人做生意,以前也在广州,和郑家也是旧交,如今郑家早就败落了,这盛昌却又来和我们套近乎。”

璟琛淡然一笑:“风水轮流转,生意场上更是如此,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维斯顿先生今天还讲了一个轶事,说那郑庭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