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文回头看见她了,那眼神跟往常不大一样,略显空洞,略显呆滞。姬秀看了心里一揪,原来那么精神的一个小伙子,现在变成这样了。

她伸出手丫子,手背在他的胡桩子上划拉来划拉去:“你那天特别帅。”

他躺在床上跟死人似的不动。

于是姬秀就低下头啃他。

开始李修文是不动的,后来就动了,他一歪身子,把猴子一样的姬秀压在身子底下的时候,点滴瓶也掉到了地上。姬秀怕他回血,想起身却没起得来。李修文兽性大发,进攻猛烈,她只好匆匆给他起了针。

……

李修文像是一口坚硬的铁锅,他在铁锅里透垫满了雪白如丝的棉花,然后倒扣在姬秀的身子上。原来的时候姬秀看到的只有棉花,而如今她突然明白——他本是坚硬如铁的人。

……

缠绵无休止。

他灼热的唇齿与光滑修长的身体是久违的;他激烈的动作,却是前所未有的。

他那么用力,叫她怀疑这是最后一次。

姬秀像一只闻到腥味的猫一样,贪婪的嗅他身上的汗水味道。李修文背着身,手臂搭在头上,在他脸上遮下一个黑黑的阴影。

“分手吧。”他说。

“……”

“我爱你爱得很累了,我不知道还能拿什么来给你,才能让你爱我。姬秀,我尽力了。”

姬秀静静的,拉起他的手臂,狗一样的舔噬他刚才回血留下的血渍。

真他妈的腥啊,姬秀呸了一口。

李修文听到声响回过头,正好对上她苦瓜一样的脸——这个时候这个女人还在不务正业,他沉下脸。

姬秀把头拱进他的怀里头,跟得了多动症似的蹭来蹭去没完没了。嗅他,啃他,狗一样的。

她说:“嘿,我给你讲讲颐扬?”

她觉得不管在自己和李修文之间这些模糊不清的矛盾又多么说不出口。颐扬这孙子总是算一个比较直接鲜明的导火线。

李修文今天特别爱装死人,哼也没哼一声。姬秀也没理他,自个儿掰着手丫子滔滔不绝起来:

那年,姬秀十七。年纪小,缺点也很多:盛气凌人,得寸进尺,不知好歹。其实现在她基本上也还那样,随着年龄的增长没什么长进。

那一年她拿了一千块钱来北京考电影学院,还没找到学校在哪呢,钱就花完了。那时候不懂事儿,她住两百块一天的饭店标准间,一千块能撑几天呀。这天彻底花没了钱,泪眼婆娑的收拾行李搬出饭店。走到大堂就看见了颐扬。她正朝服务生的脸上抡了一个耳刮子。大堂里乱成一团,好几个男的正在拉颐扬。

一个冬天的傍晚,太阳恍惚恍惚的好,那一天姬秀和颐扬打了人生的第一个照面。一个拖着行李箱蓬头垢面苦大仇深的女的,一个穿着皮衣耀武扬威怒火中烧的女的,俩不大正常的女的互相对视了一眼,谁也没理谁。

姬秀心情很不好的跟服务台的人说我叫姬秀,住在3023的,退房。

颐扬冲上来夺过姬秀手里的身份证,丹凤眼又瞄了姬秀几眼。

“干吗?”

大堂经理拱手哈腰:“错了啊,错了。认错了。呵呵,你看,颐小姐,算了吧算了,我们送个果盘上去给您赔礼您看好不好?”

颐扬哼了一声,理都没理,夹着头盔出去了。

颐扬,那是颐扬。

颐扬和姬秀,即惊人的相像,又各自的特立独行。

那个时候姬秀还扎着马尾,带着她一直以来的倔强,眉头皱着,嘴巴厥着,跟全世界的人都欠她钱似的。颐扬呢,眼比天高,看谁都是斜着眼睛看。开始姬秀还以为是她个子太高呢,后来看见大元一米八七的个头在颐扬面前也是矮一个头。

颐扬,不是一个常人。大元经常这么说。颐扬像所有的天才一样,生来就是孤独的,就是苦难的。只不过她的苦难来源于不被世界了解以及她不了解世界。大元长叹,颐扬是另一个梵高。同样的天才与苦难。

当时姬秀特别鄙夷大元,神经病吧?矫情吧?还梵高?

后来,很多年以后,颐扬出家了。

姬秀才明白:她跟颐扬一点都不像,她是一个俗人,贪恋繁华三千,颐扬却自从生来都是出世的。颐扬的一生都是在挑战生命的极端——飚车,吸毒,爱到痛不欲生,恨到肝肠寸断,然后遗忘。忘得干干净净,像一杯蒸馏水似的干干净净。后来,姬秀去五台山上看她的时候,她只是笑,笑得像一杯蒸馏水一样纯净。

然后,马达哭着问姬秀颐扬怎么了。

姬秀淡淡的说,剃了头的颐扬没有原来那么漂亮了,她风华绝代的脸正在日益变得普通,她倾国倾城的浓郁姿态在渐渐稀释,稀释的如同路人甲一样的普通。但是,颐扬笑得很平和,她前所未有的平和。

……这是后话。

我们现在还是要说说前话。

说说颐扬爱抽人耳刮子,爱动手这事儿。

据不完全统计,二十岁的颐扬平均每天都会甩一个见响的耳光,每星期干一次见血的架,每个月出一次见火的车祸,每半年离家出走一回……并且,日日年年的企图脱离父亲的控制。

颐扬在大堂干架的那一回,也是芝麻一点儿的小事儿。因为当时的姬秀和颐养长得有点像,姓也挺像的。而且近十年前的义务教育实行的也不是那么普及,未免不会有大堂小姐这样的半文盲。她叫颐扬叫做姬小姐。颐扬飚车输了,回到饭店又听见别人叫她“鸡”小姐,她火冒三丈,二话没说伸手就打过去了。

颐扬的脾气本来就爆,何况她存心想给她爸找事儿。她仗势欺人,惹是生非,今天打架把人饭店砸了,明天非法赛车把人高速路撞了。她就是不想让她爸的面子好过。反正姬秀遇见颐扬的时候,颐扬的毁灭精神就已经是登峰造极。

这些事情也直接导致了几年后她被她爸送到英国关禁闭。

那天,姬秀从饭店背着行李出来,无处可去。在附近游逛到晚上,又碰见了颐扬。颐扬他们玩载人的方式,她瞄见门口的姬秀就问她敢不敢来,一晚上给她两百。姬秀就答应了,不为别的,就为那两百块钱。

他们从半夜闹到天空开始泛出鱼肚白。凌晨的高速路上只有一群年轻的人类,他们站在车上喊呀叫呀,北京呼啸来的沙尘暴也阻挡不了他们的癫狂。姬秀和颐扬叫的最厉害。颐扬为什么叫,那时的姬秀不知道,姬秀只知道自己很丧:钱花光了,她却连电影学院的门都没看见。

那是初始,表面上相当的个性使两个人相见恨晚。

常理上来说,两个太相似的人是互相排斥的,然而颐扬和姬秀却彼此越来越合拍,她们有着对事物共同的见解,有着对世界共同的愤慨。姬秀后来才明白,她们的合拍是因为她们两个人在本质上是不一样的。但是,那个时候她们表现出来的现象却是那么的一致,以至于,她们以为彼此是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彼此是对方的另一半。

甚至,她们开始相爱。

没有接吻,没有上床,纯粹的爱。

在颐扬的调教下,姬秀飞扬跋扈的本性愈演愈烈,愤青的潜质也被进一步挖掘。

大元说的对,他说颐扬是一盘炒干椒,姬秀是一盘炒青椒。意思就是她姬秀是比较淡一点的颐扬,她姬秀还是可以入口的,而颐扬…已经不不属于人类可以进食的范围之内。

大元就是后来姬秀的同班同学,导演系毕业后干了厨师。他的厨艺天赋在那个时候已经初显弥端。

纪念那被荒废的

单开一章,纯粹为了纪念那被荒废的上一章。

活着,就是他妈的有这么多的不完美,这么的中断和荒芜。还好,咱们还有回头捡起来的机会。这篇文章就是放在哪了,在那等着你,等着总有那么一个人模狗样的白天过后,你会想起它。

于是,我想起了它。在一个人模狗样的白天过后。

姬秀荒芜了那一段故事。她和颐扬的故事,在颐扬走后的那段时间里她一直沉溺其中,在李修文出现后的那段时间里她准备要对他讲述这个故事准备了很久,像准备一个演讲那样的准备——开头,过程和结尾,她想说不定她讲到高潮的时候自己还会动之以情的落下泪来。然而她一直讲到颐扬离开她都没有掉下眼泪。

于是她不想再讲了,那段故事在已经不能感动自己之后,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颐扬,假如你不回来,那意义也许还在。

姬秀起身,穿好衣服。

李修文坐起身来的样子,像是还没有做好故事结束的心理准备。

“我走了。”她说。

“我送你。”

于是,他真的送她下楼,一直到小区门口。

晚上八九点钟的样子,他的脸在忽明忽暗的路灯下显得暧昧不清。

“回去吧,别叫人看见了。”她说,“麻烦。”

他点头,却连个回头的动势都没有,你看我我看你的站了好一会儿。终于,他说:“……”

“什么?”

“你……”

“什么?”

“注意多喝水,多休息,少熬夜,心平气和,不要动不动就生气。没有人指望你什么,你也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不要总是皱着眉头。没片子拍的时候运动运动,不要一闲下来就窝在家里,有时间也出去旅游什么的。还有,每周做一次面膜,你才多大,你看你的皮肤都成什么样了。小心最近会长痤疮。”

姬秀站在原地想了半天痔疮和痤疮的区别,区分清楚后,李修文的人影早就不见了。

“孙子。”她骂一句,回头招了辆出租车。

孙子,真他妈的孙子……说了一堆什么东西,那么长,搞得像临终嘱托似的,最后还咒她长痔疮,啊不,痤疮。

姬秀靠在窗玻璃上,看见自己的眼睛蒙了汪汪的一层水汽。

她在哭?

操,没出息劲儿吧!

她摸一把脸,假装从后视镜里看自己的蜡黄的脸是不是真的有痤疮的倾向。

“姑娘,去哪啊?”

“……您就在五环上绕吧,绕两圈,然后您再问我去哪。”

“哎吆,姑娘您可真逗!这是失恋了?还是恋爱了?”

“师傅您闹呢,您看过那个热恋中的幸福小情侣是我这德行的?”那么,她失恋了?话出口,姬秀第一次领悟到了这两个字——失恋。

原来她失恋了。

大家见过北京的的车师傅吗?见过热情的北京的车师傅吗?见过热情又能侃段子满天飞的北京的车师傅吗?

一定要见一见,这是世界第八奇迹。

哪一个失恋的人不想自我孤独一会儿,好让心灵创伤得到自我治疗。她姬秀就算是个流氓,但也是属于人类范畴之内,怎么就得不到这点儿让灵魂自我孤独的机会呢。

五环跑两圈得要多长时间?司机师傅在这时间里嘴就没停过,讲述他所遇到的和他所杜撰的各种励志的失恋故事,从稀奇古怪的各类姑娘一直讲到新款的手机。搞得姬秀酝酿不出一点儿的自怜气氛,她特别想对司机师傅说:怎么说她也是个失恋的人啊,这样的气氛不太合适吧。

“师傅,我……”

“你听我说!来,姑娘,你看这手机怎么样,”师傅的架势没有一点儿别人可以插嘴的余地,“这是上回有个女青年没带钱,留下来作抵押的。当时这手机连个号都拨不出去,可是经我回家一研究啊,您才怎么着,就是电池错位了而已,鼓捣鼓捣,照打不误……”

姬秀结过他的手机。那是一款廉价的直板手机,黑色,金属壳。她曾有一款一模一样的,也是在左上角摔裂了一小块硬壳。一年以前,她正式与李修文见面的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她从秋然家楼底下接了阿兰的电话,她的这支电话就因为阿兰的“义愤填膺”而惨遭姬秀的毁灭。

“给您电话的姑娘长什么样啊?”

司机师傅听到回应,越发的有兴致:“特别愤青的一姑娘,剃着光头,她坐在咱车就跟坐火箭一样。……那姑娘……”

“那师傅,您看我呢?”

“您哪?您上我车跟上了灵柩似的……”

五环真好,没有那么多的广告牌。车往立交桥的高处盘,前面是晕染出层次的黑蓝,和错落的路灯。它们哗啦哗啦的往后撤,像是憋了好久的抽水马桶终于可以一泻千里。

她是在通向天堂。

她哭了,泪止不住的流。

不带这样循环的!

一年以前,她坐着这辆出租车回家,然后看见李修文。

一年以后,她坐着同一辆的出租车回家,却是分手之后。

李修文送的豪华翻盖手机,她以前伤痕累累的直板手机,世上的事儿,真他妈的有意思啊。

丢弃的手机又回来了,可是,以前那个飞扬跋扈的愤怒女青年,还回的来吗?她觉得累了,还是她老了,她已经没有力气继续愤怒。

老了就爱回忆。

她发现自己错过了许多。她发现自己二十几年来为了所谓的名利拼搏,到头来还是一无所得。一直忽略的爱情却给了她一次美好的机会,等到失去了,她才发现这是爱情。

她发现她爱上了李修文,而颐扬和那个愤怒青春的年代正在渐渐的远去。

可惜爱情不是一本手写的小说,不会老老实实的呆在一个旮旯里等着你去想起它。有些爱,错过了就不会再来。

她需要作一些改变,以此纪念那些被荒废的爱情。

听姬秀数那过去的星星

姬秀真的改变了,她发誓,这个改变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变态才愿意这样呢。

姬秀正拖着两麻袋布料往摄影棚的方向走,一辆本田从后面冲上来在她脚边急刹住。

然后李修文从车里下来,他英俊的脸上散射出来的眼光,近乎崩溃

——她真的长痤疮了,下巴和两脸颊上布满了大小不一黑红相间的疙瘩。还有她新剃的光头,在夏天的阳光下褶褶生辉。

“唉唉,什么表情啊,眼泪都要流下来,注意市容啊!”姬秀瞄一眼他的车:“去哪?帮我把东西顺到前面的2号摄影棚呗。”

他指着她满脸的痘痘欲言又止,憋了半天才避重就轻的吐了仨字儿:“头发呢?”

姬秀在新剃的光头上熟练的划拉一把,头发桩子扎手。

“剃了,大夏天的,热。”

“看医生了吗?”

“啊?看什么看呀,前几天我还觉得自己衰老了呢,这几天就长了痔疮,哦痤疮,俗称青春痘。您甭说,这青春痘一长我还真觉得青春又回来了,突然之间精力充沛!”她自顾自的打开后备箱,把俩麻袋往里头塞。就是俩麻袋而已,姬秀塞了好半天。

后备箱“咣唧”砸上的同时,车前面下来一长头发的女的,站在那微笑。

“师姐。”

“谁是你师姐呀?”

“师姐您忘了,那天演唱会的时候咱们见过的。我是和高爽一届的,导演系的。”

姬秀眨巴眨巴眼,还是没想起来。

“上车吧,我载你过去。”李修文说。

长头发女的毕恭毕敬的帮姬秀把车门打开:“师姐,我叫石海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