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秀其实不排斥石海楠的这种殷勤,在他们师兄弟姐妹间小辈对上面要惟命是从这是规矩。但是这石海楠就是让姬秀有点小小的不爽。因为这石海楠的眉眼之间多是瞅着李修文的。

他们在棚里搭了一个纺织厂的景,姬秀拖着俩麻袋进去的时候胡晓刚和阿兰已经在里面了。

“我操,你毁容去了?”阿兰几乎是摔了一个趔趄,捧着姬秀的脸跟见了鬼似的。

“我青春,我乐意!”

“青春?大姐,奔三的人啦,别在人家小姑娘面前装嫩啊!”

“谁小姑娘?你呀?”

“她呀。”阿兰指着后面进来的石海楠说,“她谁呀,长得还真水灵。”

石海楠抿嘴一笑,做害羞装。

!!

抿嘴一笑!

姬秀和阿兰的脸上风云骤变。尤其是阿兰,一时没控制住,白眼就翻出去了:“操,跟他妈的秋然一个德行”。

“秋然?是大明星秋然吗?”石海楠问。

“可不是吗?一个比你还会装纯的女的。”阿兰甩头跟李修文搭讪去了。

石海楠脸上讪讪的。

搞什么搞,阿兰越来越像一个中年女人了。

“嗨,你别往心里去,她更年期呢。”姬秀如是说。

李修文有一搭没一搭的问阿兰新片子的进展情况。阿兰不知道从那掏出一包瓜子,边磕边聊,那模样还真的把自己当成菜市场里的大婶了。

姬秀看石海楠孤苦伶仃的站在边上,觉得自己和阿兰过分了。纯情又不是人家的错,就像“三八”也不是阿兰的错一样。

姬秀就很善良的上去跟石海楠寒暄。师姐妹之间互相扯了一会儿蛋,说说姬秀上学那会儿系里的样子,石海楠再说说现在的样子。对比一下,不禁感叹他妈的时光如梭岁月如歌呀。

世道真的不一样了。现在导演系培养出来的孩子都这么水灵了呀?想姬秀他们那届出来的,哪一个不是从非人类能承担的作业量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个个的饱受摧残百遭蹂躏。

对比石海楠,姬秀不用照镜子,就单用她剃掉的那些头发也能想出来俩儿人之间的巨大不同——一个是新摘下的蜜桃,嫩的能掐出水来;一个是陈年的核桃,千沟万壑不说最近还新添了些丘陵在“生气”蓬勃的连绵起伏……

不公平!

姬秀也有点不喜欢石海楠了。真不知道是被阿兰给潜意识了,还是石海楠身上自带的气质便是如此。

“羡慕我们?师姐这样的人,您还不知道我们都有多羡慕呢。”

“去!你恶心我呢?”

“我是说实话呀,师姐的名字在系里经常被提起的。”

“呀。原来我还是一名人儿呢?”

“师兄们都说您是咱们系出来的最牛掰的女的。”

“真的?”姬秀乐。

“真的,说古今中外,您的精神只有一人儿可与之媲美!”

“谁?”姬秀眼里冒光。

“鲁迅呀!”

……

姬秀蔫儿了,她觉得自己被石海楠涮了,虽然石海楠表现得一脸虔诚并且真诚。

但是,这鲁迅俩字儿在这真的是一形容词儿,并且是马达那孙子形容她的时候使用率最高的一形容词儿。

这个石海楠真不讨人喜欢。

……

石海楠还在拍马屁套近乎,姬秀把头一歪,仰着脖子对着屋顶惆怅。

李修文正好站在旁边,他把头一低,腰一弯,姬秀仰望苍天的视野里顿时出现了一张倒着的男人脸。

“念念有词的,说什么呢?”

“……数星星。”

李修文抬头看看棚顶——几只残破的镝灯在上面吊挂了多年。

“数清楚了吗?”

“嗯。”

“多少颗?”

“三百九十九。”

李修文低下头,露出责怪的表情。

她举起手,在他的下巴上勾勒。他下巴又剃的那么光滑了?她怀念他的胡桩子,怀念他青色的下巴。

下巴升上去,姬秀够不着了。

李修文站直了身子,面无表情:“我走了。”

“好……”

姬秀本来想说,好,我送送你。可是刚才头仰得太厉害,现在有点晕乎。石海楠从姬秀身边擦过,害得姬秀又陀螺似的转了一圈儿,更找不着北了。

等反应过来,看见石海楠已经跟在李修文后面了。

于是她不想去了。是呀,她是很鲁迅的一个女的,她怎么会跟着去呢。

“后悔了吧?”阿兰说, “你真的是缺心眼,李修文这样的好男人,你以为是白捡来的呀?你不希罕,可有的是女的跟在他屁股后面要死要活呢?不缺你一个。”

姬秀愣愣的,看着阿兰嗑瓜子——她手上一拧,舌头灵活的把瓜子仁卷进口腔,上唇一嘬,舌唇形成的强大气流,瓜子皮儿就被喷在一米以外的地面上。

然后姬秀拖着麻袋往胡晓刚那去,阿兰跟在后面喋喋不休:“趁着你们还没凉下来,赶紧再热上呗!你瞅那石海楠,嗲的那样,绝对不是李修文好的那一口!我算看清楚了,李修文这小子好的就是怪的。比如你这样儿的,比如颐扬那样儿的……”

姬秀一听她扯上颐扬,气不打一处来。正想狠狠地揍她一顿呢,却看见阿兰泪水汪汪的瞅着胡晓刚。胡晓刚那厢低头默默不语。

阿兰接着扮演怨妇:“……你说吧,男人都一样,人家越是不理他,他就越往上贴。你看李修文贱的,连求婚都拿出来了,可那又怎么样,姬秀你不还是照样甩他么……这还不算,还有些人老想着些个不实际的事儿,人家女的连个正脸儿都没给过他,他也能……也能……”

越说越不对了,话题扯得有点儿偏。

前半段还在说叫她的不是呢,下半段就变成李修文的不是了。阿兰把瓜子儿嗑得吭哧吭哧的,恨不能把瓜子皮儿也生吞了似的。她已然忘了这段话的主题是什么,已然忘了她说话的对象是谁。

俩人儿闹矛盾了吧?

阿兰又吃颐扬的醋了吧?

真好。

她和李修文之间还没问到过醋味儿呢。

……

那么,现在她是不是该吃石海楠的醋才对?

阿兰是个小富婆,这倒不是因为她能赚多少,而是在于她能囤多少。姬秀挣钱绝对不比阿兰少,但是花的比挣得多,所以至今还是个无产阶级。阿兰就不一样了,她多精明呀。挣的钱全部屯着。屯着干嘛?

阿兰不知道。原来她是要嫁大款的,加了大款就花大款的钱,她自己的钱用来干吗?不知道。

但是现在知道了,因为阿兰家给了一个穷画画的。她的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给胡晓刚建立画廊,筹办画展。

在这片艺术汇集地的一个旮旯里,胡晓刚的画室偷偷摸摸的矗立着。

进了门,里面的装潢也是费了心的,小资的不得了。

“阿兰。”姬秀诚惶诚恐。

“什么?”

“我总觉得,别把自己全投进去。不管你们怎么样,你都得给自己留一底线。不是我说话不好听,但是万一你俩掰了呢?你再收回来?不管到什么时候,都要留一个感情和钱的底线。”

“知道李修文为什么绝望了吗?因为你的底线。秀,你的底线太高了。”

“……”

阿兰指着楼上说:“来,我给你看些东西。”

二楼的楼顶全是玻璃,光线甚好。久违了松节油的味道,她已经好久没有画画了。一块绿色的帷幕罩在面前的墙上,阿兰爬上梯子,去拉它。

姬秀想着阿兰的话——秀,你的底线太高了。

她保留得太多了?

惆怅。掏一支烟吊在嘴里,刚点上火,就看见旁边的禁烟标志。于是她狠狠地嘬了两口,急忙把烟掐了。然后回头看阿兰那边。

苍天啊,现在她恨不能点一把火把这画室给烧了!

整整的一面墙,装裱精良的大小画框在上面挂的一水儿的整齐。百余幅画,大半是素描,小半是淡彩。还有一幅油画,搁在地上,尚未挂起来。画的都是同一个人。

一面墙,五米乘二十米,赶得上一个小型展厅,满满的都是颐扬。

姬秀还认得出来,那是大学时代的,那是毕业以后的,那是留学归来的……那是吃饭的,那是飚车的,那是睡觉的,那是高兴的,那是生闷气的……

胡晓刚的线条一贯的松动而且生动,炭笔的,铅笔的,甚至是圆珠笔画在横格纸上的,惟妙惟肖。

阿兰……

姬秀抱着她说:“我的好阿兰,没事儿。”

阿兰眼睛干净着呢,没哭没闹的。

她说:“我跟你正好相反。我他妈贱,我没有底线,一股脑儿的全献出去了。我他妈是一腔热血,奋不顾身,结果就英勇就义了,还尸骨无存。”阿兰指着那一面墙的画说:“秀,你看,这是十年前的,这是三天前的。不管我在不在,他心里都只有颐扬。”

“……”

阿兰从架子里掏出另一幅油画,那上面的女人翘着二郎腿夹着烟,表情很操蛋。

阿兰说:“有一天,我说,晓刚你给我画张像呗?就象偶像剧里演的那样。他就答应了。他说,那你摆个像姬秀的姿势吧,比较有特色。于是我就学你的样子摆了一姿势。”

姬秀想,怪不得她觉得画像上那女的那么欠揍呢,原来是她自己的德性。

“姬秀,你跟颐扬太像了。胡晓刚这孙子跟你们太熟了,他什么都观察的到。他说你摆个姬秀平时最得瑟的姿势,其实潜台词就是说,你摆成颐扬那样。”

阿兰拿起那面墙根处唯一的那幅油画,把两张画摆在一起——一张是阿兰,一张是颐扬,显然颐扬那张画的更细腻,更生动,更像她本人。“你看,一模一样的姿势和光线是不是?只是身材换了,脸也换了。胡晓刚这孙子早就想给颐扬画一幅油画了,他不过是那我当了一替身,一光替,一姿势替。”

阿兰梦想着他能给她画像,像日本偶像剧那样。结果她是画了,并且画了十年之久,画得却是另外一个女人。

“替身还好呢,只少还能透过我想到她。他却什么时候透过我来着?我连替身都不如。”

“阿兰你要是看着这墙上的东西烦,咱们给他毁喽!”

“姬秀,……你真不会安慰人……”

姬秀点了烟,不吱声了。

她们俩算是同命相连吗?姬秀想。

她和李修文认识三百九十九天。

他知道吗?

(注:光替是指灯光替身。拍电影打灯光的时候,大牌演员因为时间等原因旨在实拍时候上场。筹备时候灯光师调灯就需要灯光替身。)

 身心疲惫啊,身心疲惫。

感情是毒药,害的阿兰更年期,害的姬秀不断的感伤以及忧愁。

陪阿兰坐在地上整整一个下午,姬秀觉得自己现在即使是屁股还承受的了,肚子也承受不了了。

说实话,她知道阿兰撒泼的时候该则么对付,知道阿兰发春的时候该怎么泼冷水,就是看到阿兰这么安静的时候,她偏偏的很束手无措。她为阿兰心痛,却又不知道怎么安慰。

“好阿兰,天黑了,咱出去吃点儿东西,回头再重新做人怎么样?”

“成。”阿兰说的爽快快的又不咸不淡,带着一点冬天里霜冻的微苦。

姬秀在心里打了个寒颤。她觉得阿兰要出事,她得看好了。

餐馆环境特别好,瀑布喷泉红鲤鱼,姬秀抓着帘子思考这是塑料的还是玻璃制的时候,接到了一电话,陌生的号码。

“喂。”

“你好。”

“你谁?”

“师姐,你猜我是谁?”

姬秀想:这人不是个傻逼,就是个自以为很聪明的傻逼。姬秀捂了电话把这事儿说给对面的阿兰听,企图博“美人”一笑。

姬秀对阿兰向来是吆三喝四的一副皇帝样,把阿兰当小太监使。但是在今天这样一个非凡的日子里,皇帝姬秀俨然成了一周幽王。然而褒姒许阿兰只是淡淡的翻了个白眼,然后朱唇微启:“丫儿是石海楠。”

“操,真的?”

“不是你拿板砖丢我。”

姬秀半信半疑重新拿起电话:“吆,是海楠吗?”

“呵呵,师姐,叫我楠楠就好了。”

“……有事儿吗?大晚上的。”

“嗯,人家心里有点事儿,想跟师姐聊聊。”

“聊聊?什么事儿?”

“嗯,不好当面说啦,师姐在哪里?我去找你。”

“我今晚不方便,改天吧。”

阿兰眼皮一抬:“叫丫来。”

姬秀看阿兰发话,不敢怠慢:“那就来吧,我们正吃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