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眉远蓦然间屏息。

她记得这声音。

“阿远,桃华灼灼,如你眉间娇色。”

“阿远,你在我心里,举世无双。”

“我公务繁多,以后就歇在外书房了,你不必再等我。”

“阿远,我将青娆赐给陈永了。”

“俞眉远,你真狠毒!”

“疯妇周素馨谋害我魏家子嗣,念其忠心为主,从今日起关入偏院;夫人纵奴行凶,罚入经堂奉佛,没我允许,不得踏出…”

“阿初,你是阿初吗?你好香,好美,别躲,我想要你…”

“你想和离?不可能的事。你听清楚了,你是我将军府的脸面,皇帝赐的姻缘,就算死,你都是我魏家的人!”

“是,我是害得她姻缘尽毁,若不这么做,我今日又怎么娶她?你既对我死心绝情,便宽了心迎她进门。将军府夫人的位置,仍是你的!”

“解药来了。”

“死…了?”

“让她走得体面点…”

“咦,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一个个的全都聚在这里?”木栅门那边响起笑声,又有两人从外头进来。

“大哥?”俞章华有些惊奇。

来的正是俞章敏,他身边还跟着个陌生男子,穿着青云纹白贴里,模样斯文,腰间却别了把佩刀,站在俞章敏身后,目光四望之后,停在了靶场的俞眉远身上。

几个姑娘纷纷上前见礼。

“大哥,这位是?”俞章华好奇地看向这陌生人。

“这位是京兆尹皇甫大人身边第一等捕快,尚棠尚兄。”俞章敏便笑着介绍来人。

捕快?

俞章华皱了眉,随意打量了这人几眼,并不放在心上,嘴里正要打招呼,尚棠忽然“嘘”了一声。

“快看那边!”

俞眉远已又举了弓。

旧事如火,于心间乍燃。

纷杂回忆突然间塞满间脑袋,她的头就像被那支箭穿透的靶子,尖锐地疼起。这么久了,她死过一回,又重活了八年,那些痛苦早被压心底,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豁达了,可在重逢这一刻,她仍旧不可避免的疼起来。

错付的十二年,被葬送的性命,这过往像重重掩埋的血色,一旦掀开就是撕心裂肺的疼。疼青娆,疼周素馨,疼自己,甚至是疼俞眉初…

幌神不过瞬间,俞眉远已转回了头,她未置一辞,从箭壶里又抽了支箭。

旁人一愣。

“她又要拉弓?莫非还想和魏大哥比试?”

“真是不自量力!”

“她不是一向不自量力。”

“阿远只是好胜心切罢了,你们别胡说。”

俞眉远什么都听不见,她轻轻吸气,目光漫不经心地望向靶心,手倏地抬起,扣弦满弓,羽箭激发!

“咻——”

整支羽箭从靶子正中贯穿,将牛皮扯开了一道大裂口。

羽箭过靶之后还飞了老远才落地。

四周又一下安静下来。

痛快一箭让俞眉远的心渐渐静下,方转向了身边那人。

“魏眠曦”三个字和血吞下,她娇笑开口:“你是谁?怎么认得我?”

扬眉展唇的脸庞,骄如朝阳,艳如桃华。

当得上他心中的“举世无双”。

魏眠曦失神。

十八年,他终再见阿远。

第24章 小玉

何时爱上眼前这个女人的?魏眠曦自己都记不清了。

他只知道自己太想她了。思念如毒,比慈悲骨还痛。

十年怀念,八年等待,她像是他失而复得的心上珠宝。

过往岁月的伤害都未发生,没什么比一切都重头来过更让人安心的事了。

魏眠曦压抑着似要喷薄而出的感情,见惯生死的冰冷眼眸中露出兽类贪婪的目光,隐晦而克制地看她。

她长大了,和他记忆里的阿远模样更接近了。在阳光下似琥珀般晶莹的脸被汗水染得湿漉漉,微笑的唇嫣红诱人,少女的娇媚里还夹着孩子的青涩与男儿似的英气,她倨傲的眼神挑衅似的望过来,生动无比,比他记忆里的阿远更美。胡服贴身,她腰间被束出一抹玲珑,叫他想起上辈子那两次同床共枕的夜。

他已迫不及待想娶她了。

从沙场回来的魏眠曦,像饮了血的刀,虽仍旧清俊非凡,但身上那丝戾气却会让人胆怯,而面对她,他只能选择刻意收敛起那股杀戳之气,极尽温和。

如今的俞眉远,还只是个尚未及笄的少女,他不想吓到她。

“八年前贵府老太太大寿,我在你们家的画舫上帮过四姑娘一次,不记得了?”魏眠曦笑道,温煦得像换了个人。

魏枕月看得讶然不已,她从未见过自家哥哥露出这样的神情,这旁人看来只算无足轻重的笑,在魏眠曦脸上已算是极其罕见了,那种小心翼翼的讨好,对,就是讨好,简直让她匪夷所思。

“不记得了。”俞眉远是真忘了。

八年前的事,谁还记得。

“忘了也无妨。”魏眠曦有些失望,但也不放在心上。

反正今后,她会死死记住他,如上辈子一样。

俞眉远蹙了眉。他的目光充满掠夺,像上辈子那个冷凉的夜,他醉后闯入她房中,缠绵错付,他所有的温柔于她而言都像是凌迟,一刀一刀。

她有些疑惑。记忆里他们初逢是在她十五岁那年的上元灯节,他先遇眉初,而后才认识了她,怎么重生而回连这都起了变化?她自问还没能力影响到外间之事。

这一生她不想再与他有所牵连,本打算避过二人的相识,她走她的阳关道,他行他的独木桥,不再有交点,但猝不及防的相逢彻底打乱了她的计划。

命运这鬼东西,让人防不胜防。

“他是靖国候府鼎鼎大名的赤袍小将,魏眠曦魏小将军!”

就在两人各怀心思的片刻时间中,旁人都已围来。魏眠曦的大名如今在京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得知是他,俞章敏和尚棠均有些惊讶,俞章华见了便面露得色。

俞章华是庶出,才华不及其兄俞章敏,虽说主母并没打压过庶出子女,但他在外仍难免被人看轻,如今结交了堂堂的靖国候府小候爷,比起俞宗敏身边这个无名小足尚棠身份不知高出多少,他便觉脸上生辉。

“魏大哥,你多露两手让他们看看!”俞眉安见俞眉远那一箭威力和准头都压过了魏眠曦,心有不甘,便撅了唇道。

“是啊,魏兄。你纵横沙场,断不能被我妹妹给比下去。”俞章华殷勤地递上箭。

俞眉远把脸一沉,转了身就走。

“不玩了,人多地方小,挤死了。”

“四妹妹莫非怕输?”俞眉安在她身后扬声。

俞眉远转头,毫不客气道:“就是赢了我又怎样?堂堂的靖国候府小将军,难道赢了个女人他脸上就光彩了?”

“你!”俞眉安被堵得一句话说不出,气得干瞪眼。

“噗。”尚棠忽然笑出声来,见俞眉安不善的眼神扫来,他忙闭上嘴。

“你们别吵了。”俞眉初见状忙拉拉俞眉安的手。

“四姑娘技艺高超,魏某甘拜下风。”魏眠曦与俞眉初同时开了口。

声音重叠,两人下意识对望一眼。

俞眉初浅浅笑起,落落大方,魏眠曦很快转开眼,并未多看。

“不敢当。”俞眉远的自谦很敷衍,言毕她就又望向于兮薇,“薇姐姐,我们去找宋先生吧。

说着她小跑回了凉棚,把弓与箭壶都扔到桌上。

“四姑娘。”见她要走,魏眠曦不舍这匆匆一见,在她背后喊了一声。

“魏大哥,我带你们去马场走走吧。”俞眉安及时出声,打断他的话。

魏眠曦转头冷瞪了俞眉安一眼。

俞眉安顿时噤声。

毫无感情的眼,与刚还笑着的男人判若两样。

俞眉远充耳未闻,已拉着于兮薇离开。

“魏小将军若想玩弓,不如让在下来陪你吧。”

前面的背影还没全失,有人一闪身就挡在了他身前。

尚棠已拿起了俞眉远丢下的弓,跃跃欲试地朝魏眠曦开了口。

弓上还有她手心的余温。

“好。”魏眠曦沉声。

于兮薇想见的宋先生是俞宗翰请回来给府里公子小姐们授课的老师,住在家学旁边的随心小筑里。宋先生已经在俞府呆了五年,是个学识极渊博却又淡泊名利的人。他专为府里姑娘讲礼法,偶尔也说些四书五经上的学问。他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再平淡的文字到他口中都莫名生动起来,平日授课了不拘泥书文,引经据典,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于兮薇特别喜欢听他的课。

如今于兮薇大了,已经许了人家,开春就要成亲。这是她最后一次以姑娘的身份来俞家了,嫁人后要想出来便难上加难,是以她想趁着最后机会再见见老师,好好道别。

俞眉远知道她的心思,因而才答应同来,否则以她的脾气,见了那些老学究就犯怵,宋先生没事又喜欢取笑她,她从来都是能躲就躲。

可惜兴致冲冲到了宋先生住的随心小筑,宋先生恰被俞宗翰叫去议事,她们白跑一趟。

俞眉远只好又陪着神情恹恹的于兮薇回后园。

“蠢货,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也不知姨娘怎会将你分派到二爷屋里来。”

才走到浩文居外的小路上,俞眉远便听到气急败坏的斥责声。

浩文居靠着家学与随心筑,是俞章华的住所。俞宗翰严厉,为了能让两个儿子专注学业,也避免沾染过多脂粉气息,俞章敏和俞章华早就搬出后宅,在前院住着。这浩文居就是俞章华的住处。

“姐姐快省些力气吧,你就是把天骂个窟窿,她也听不懂你的话。你难道不知道她是个傻的吗?”另有个尖细些的女音嘲笑道。

俞眉远放眼望去,浩文居的院子外站了三个丫头。

说话的两个丫头,一个穿红,一个着绿,生得红娇绿俏,很是动人。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正谩骂挖苦说着话。俞眉远认得这两人,正是俞章华跟前服侍的大丫头。

被骂的丫头正笔直站着,一声不吭。她个头与俞眉远差不多,但身形却颇壮,猿背宽肩,身上穿着粗使丫头的青色短打,手里似乎毫不费力地拎着个大木桶,脚边是一大片水渍。

她模样普通,圆脸方额,眼睛眯缝着,像总也睁不开似的。

俞眉远记得这人。那日瑜园里牙婆带进来的那群女孩子,她站在最后一个。

“果然是个蠢的?”绿衣丫头扬了声。

“可不是。听牙婆说她爹就是个天生的傻子,话都说不清楚,她这是随了爹,从小就不灵光。”红衣丫头捂嘴笑了。

两人说得大声,并不避忌那丫头。

“既然真是个傻子,姨娘还把送到二爷身边做什么?”

“谁知道,大概是图她有力气,会干活吧。”

“会干什么活儿?!瞧她干的好事!洒个地都能把我的鞋给泡湿!”绿衣丫头闻言低头看了自己的鞋,心头又怒起。

红衣丫头眼珠一转,附到绿衣丫头耳边细语一番。

俞眉远听到了。

“让她趴在地上给你把鞋擦干,让她也长长规矩。”细如蚁蝇的声音。

绿衣丫头一听眼眸顿时亮了,才要开口,就听到旁边树下传出来个娇滴滴声音。

“哟,这是瓜纹缎吧,好鲜亮的颜色,怎么给弄湿了?”俞眉远歪了头看她裙底的鞋。

那鞋的鞋面粉色的底,晕着蓝色瓜纹,在阳光闪着些晶莹光芒,随着这丫头的动作交错闪动。

“四姑娘。”两个丫头忙行了礼。

“回姑娘话,都是这蠢笨的丫头干的好事。让她洒个地,谁知竟将水沷到了我鞋上,这鞋我今天才上脚呢。”绿衣丫头一边解释,一边恨恨剜了那丫头一眼。

“瓜纹缎,好稀罕的料子呢。”俞眉远说着抛了眼色给于兮薇。

于兮薇会意:“是啊,这料子我只在夫人和姨娘那看到过呢。”

绿衣丫头心里一惊,忙把脚往后一缩。

俞眉远又笑道:“姐姐别多心。这瓜纹缎虽然漂亮,然遇水会缩,泡久了再给太阳一晒,上头的瓜纹闪会褪,因而雨天湿地不能穿。姐姐快去浆洗房找人拿火斗把水给去了,熨熨平,兴许还能救回一些。”

“真的?”绿衣丫头咬牙,想着这鞋是俞章华赏下的,难得的好鞋,她便没了顾虑,跺跺脚拉着红衣丫头匆匆行了礼就往外头跑去。

俞眉远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笑叹一口气。

“你叹什么?”于兮薇问她。

“笑她们傻,不明白姨娘的心思。章华屋里都是夫人挑来的俊俏丫头,她如何放心,怕是要着手整治了。这丫头生得寻常,姨娘放心,自然先挑来放进他屋里。”俞眉远挽了她的手缓缓往前走去。

“谢谢。”身后忽然传来闷闷的声音。

被两人忽略许久的丫头开了口。

俞眉远转了头。

知道她们是在帮她,她也不是太傻。

“你叫什么?”她温和问道。

“小玉。”

第25章 蚀心

在园子里逛了一圈回暖意阁时已近午时,俞眉远饿得饥肠辘辘。她的食量和胃口一向比别的姑娘好,上辈子后半生因为失去的味觉而无法领略的滋味,似乎要在这辈子都找回来似的,她不止爱吃,嘴巴还挑剔。

为此,她每个月的三两月钱都捐给了厨房开小灶私下增些好菜。虽然她诨号“四霸王”,厨房的人见了她却跟供菩萨似的,每日都还会遣人来禀说当日有什么菜品让她挑。今天厨房里采买了些茭白,又有后园池子里新鲜挖上来的莲藕。俞眉远便点了这两样,挑好做法,到了饭点,她满脑子只剩下吃食,连魏眠曦的突然出现都给抛到脑后。

谁知回屋一看,桌子空空如也。

她火腾地上来,可还没发话,就被周素馨一句话堵了回来。

魏府的贵客过来,老太太让请各屋姑娘都过去作陪。

俞眉远毛都要炸了。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在周素馨的伺候下换了衣裳,被推出门去。

还好暖意阁离老太太的庆安堂没几步路,很快就到了。才到门口,她就听得花厅里银铃似的笑声四起,她三两步上前,进了花厅。厅上早已坐满人,除了俞府杜老太太、惠夫人与俞家大房的几个姑娘外,就只有魏二夫人和魏枕月两个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