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家公子与魏眠曦不在其中,想来是在外院设宴了。

见不着魏眠曦,俞眉远的火才终于散了些。

厅里众人并不围桌,只设了高几软座,两人挨坐一几,几上摆了杯盏小碟,自斟自饮自得其乐,倒少了诸多拘束。见她进来,厅上的声音小了些,魏二夫人和魏枕月的目光都扫过来。

于兮薇只比她早到一小会,此时旁边位置正空,见了她便眨眨眼。

俞眉远冲她呶呶嘴,先到厅中曲膝行礼。

“猴儿终于来了?瞧你那吹眉瞪眼的模样,莫非饿坏了?”老太太一见俞眉远就笑了。

俞眉远皱鼻,自己起身扑到老太太榻边,不悦道:“可不是。这会要是在屋里,我早都吃上了。如今饿得我胃都在叫。”

老太太一手揽了她,一手朝她额间点去。

“倒是我的不对了?”

“那可不敢,祖母这里好东西多,一会多赏点好菜给我我就满足了。”俞眉远笑嘻嘻抬头。

“快起来,厅里还有客呢,让人看了笑话,马上也是要及笄的人了,还这么诨说撒娇。”老太太虽是嗔责,眼里只有笑意却没有责怪。

这满屋的姑娘,也只有俞眉远一个人敢这么行事说话,偏还就入了老人家的眼。

“我就是老了,鹤发满头,也还是您的孙女儿呀。您在一天,我就撒一日娇,再逗您一日笑。仔细算算,我起码还得撒个一百年娇,您说我累不累,该不该赏我果子吃?”俞眉远一本正经说着。

满堂人都被她说笑了。

“这孩子好伶俐的嘴儿,话跟蜜枣儿似的,窝心的甜哪。老太太好福气,膝下姑娘个个水灵,就像春园百花,朵朵漂亮又朵朵不同。”魏二夫人借着话茬,恭维起老太太和众姑娘来。

“让二夫人见笑了,我这丫头是个皮猴子,哪像魏大姑娘,稳重娴静,一看就是世家出来的。”老太太自然恭维回去。

魏枕月听了,忙起身一福。

俞眉远垂了眼,眼珠子转转,不以为然。魏枕月,她上辈子的小姑,可没少给她穿过小鞋,暗地里在后宅挑弄是非,好在这辈子她不用再和他们有牵联了。

“好了,快入席吃去吧,仔细饿坏了你的小肚肠子!”老太太乐呵呵地推推俞眉远的肩,一边又向桑南使了眼色,吩咐她在主席席面拣了三样菜给俞眉远送过去。

俞眉远眉开眼笑。挨了于兮薇坐好,她也不再言语,认真用饭。

席上诸人谈笑了一会,老太太见长辈在场,年轻姑娘都放不开脸面,便将魏二夫人请进里间抹骨牌,让姑娘们在花厅里玩乐。

魏枕月和众人说笑几句,不知怎地提到了西疆漠北。漠北沙原荒热,与中原大不相同,魏枕月便说起那里的风土人情,又拣了其兄行军打战时的几桩轶闻细细道来,让这些闺阁里的姑娘都停了杯筷,只有俞眉远一个人还低了头慢悠悠吃着。

“说起西疆,我哥哥从西疆带回些小玩意,今儿我挑了些带过来,送给大伙儿玩,权当是我们相识的见面礼。”魏枕月忽招来身后的丫头,朝众人笑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胜在讨巧,你们可别嫌弃我这小心意。”

她说着,让自己的丫头将早已备好的礼物分了下去。

每个人都得了个檀木雕花盒,打开来里面都放着颜色讨喜的小坠饰,或是绿松石或为芙蓉石,虽不是什么稀罕宝石,但在京城也少见,加上又雕磨得形状可爱,极得女孩喜爱。

“好漂亮啊。”于兮薇拿到的是磨成鸡心型的芙蓉石,色泽粉透,晶莹如冰。

她情不自禁叹道,而后探首到俞眉远那边:“你得了什么?给我瞧瞧。”

俞眉远没说话。

她目光正落在檀盒里的东西上,一眨不眨。

于兮薇望去,俞眉远拿到的东西,和别人都不一样。

她的檀盒里放了个拳头大小的木球,球面上雕了精致云纹,不知何物。

“这是什么?”她好奇道。

俞眉远紧紧握着盒子,指甲几乎掐入木头里,脸上的笑僵冷如冰。

于兮薇奇怪她的反应,刚要问她,就听到她一声冷笑。

“这是什么?别的姐姐妹妹都拿的精巧东西,落到我这儿就得个破木头?我才不稀罕。”她“砰”一声阖上盖子,冷道。

任性的声音不大,却刚好被走到厅中的魏枕月听到,她神情骤变,才要解释,就听俞眉远又道。

“金歌,这东西赏你了。”她将盒子扔到了后头金歌的怀里,直接不要了。

魏枕月气得再也挂不住笑,连解释都懒得说,甩袖回了席间。

俞眉远自斟了一杯酒,仰头饮尽,借着这冷酒压下心头骇意。

魏眠曦…也回来了?

傍晚,天微凉,残阳半沉,远望似半挂高阁。

马车轱辘压过地面,发出“骨碌碌”的声响。骑车的老人扬着鞭,驱马拉着车架不紧不慢地走在雁甲街上。

“她不喜欢?”魏眠曦本斜靠在马车小窗下的几案上,听了魏枕月的知,半闭的眼睁开。

魏枕月坐马车壁前的小榻上,一张俏脸愤懑不已。她已将午间在俞府的事告诉了魏眠曦。给俞府姑娘们的礼物是魏眠曦备下,借了她的名义,其实只是想将那枚木玲珑送给俞眉远罢了。木玲珑是魏眠曦三个月前回京后拿了图纸找匠人打造的,外表看不出什么特别,实则是个精妙绝伦的东西。两个匠人赶工三个月才打磨完成,魏眠曦在她面前演示过一次,把她给稀奇得不行,可她连碰都没碰过,魏眠曦就说要送给俞眉远。

她本就不甘心,如今又热脸贴了冷屁股,白费他们一翻苦心,心气如何能顺。

“哼,何止不喜欢,她转头就赏给了丫头。不识好歹。”魏枕月告起状来不遗余力。她不知魏眠曦这趟回来为何对俞家的四霸王这么上心,也曾经试探过几次,但他从没解释过。如今靖国候府全靠他一人撑着,他又在沙场上历练一场,虽然年纪尚轻,但候府里已经没人敢违逆他的意思。

魏枕月与他兄妹感情虽笃,却也知道他的脾气,不敢问太多。

魏眠曦冷睇她一眼,只道声“知道了”便又闭上眼。

不喜欢吗?也对,毕竟不是上一世,她得到木玲珑时,身边空无一物。

木玲珑,那是上辈子俞眉远最喜欢玩的东西。

那是她被他关入佛堂的时候他送她打发时间的东西。佛堂冷寂,俞眉远有了木玲珑,时间不会太难熬。而在那之前,她早就不接受他送的任何东西了,只有这木玲珑,借了别人的手交到她手上,后来她知道是他送的时候,又亲手扔到了火堆里。

俞眉远就是脾气这么烈的女人,爱时爱极,恨时恨极,一切都干脆分明,没有中间地代,没有回旋余地。

从他将青娆赐给陈永开始,俞眉远待他就一点一点冷了下去。曾经如沸火般激烈的感情慢慢消弥,被霜雪覆盖,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事。他以为她会一直爱他,可以任他左右,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不再给他哪怕只有一星温度的目光。

那目光刺心,却也让他忽然明白,他对她已经有了感情。

这是件比上战场都可怕的事,他不喜欢这世上所有无法掌控的事,不希望自己有软胁,比如感情。他理想中的妻子,应该是俞眉初那样温柔知进退的女人,不会为难他,大度知礼,不像俞眉远,性格刚烈,难以掌控。

可他竟就那么爱上了,从最初他的利用欺骗,到她的义无反顾,再到成亲之后数载岁月的相伴,他最担心的事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发生了。他不相信自己的感情被她牵引,他宁愿相信自己爱的是俞眉初。他不择手段破坏俞眉初的每一桩婚事,告诉自己他的感情仍掌握在自己手里,就像战场上的每次对敌。

俞眉远为他做了很多事,多到他自己后来回忆时都觉得疼,她在不断付出,他则在不断伤害。害死青娆,逼疯周素馨,就连她收在膝下的孩子他没能保住…

她终于不再对他付出,他却不愿了。

他也试着挽回,但她不再回头,高傲如他,在这场战斗中溃不成军,只剩下愤怒。

她对他越来越淡漠,他就偏要激起她的感情;她眼中无他,他就偏要她看他。

她越冷,他就越伤她,因为只有伤害她,她才会给他一点点的反应。

他们针尖对麦芒似的要争个输赢。

她抗拒他每次靠近,不给他任何机会。

他们成亲十二载,除了成亲那天,她都在独守空房。开始是他不愿进她房,后来是她不让他进。成亲第十年秋的那个雨夜,他又因她的冰冷而怒到极致,便藉酒装疯进了她房中,将她按在榻间。

他在她耳边叫俞眉初的名字,然后如愿以偿在她眼中看到愤怒,还有屈辱与恨。其实他是清醒的,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抱的人是谁。

他甚至想但凡他有一丝糊涂,都不会是今天这样的局面。

可没有如果。

那夜过后,她恨透了他。

她偷偷喝避子汤。两人碰见了她连面子上的应付都不再给他。

他痛怒至极,她却告诉他要和离。

他被气疯,便去俞家求娶俞眉初。那时她毒重,在外人眼中已经病入膏肓,俞家那“贤惠”的惠夫人不想失去和魏家的联姻,便同意了。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死也是魏家的鬼——她提和离的时候,他是这么告诉她的。

她真的死了。

他想自己也终于解脱。

可不料…往后十年,他孤独终老,思念至死。

回忆蚀骨。

不论这辈子还是上辈子。

俞府,暖意阁。

烛光昏昏,周素馨拿了剪子剪去烛花,房里又亮起。

俞眉远又让金歌将木玲珑送了来,屋里有人来来去去扰得她心烦,她就将人都赶了出去,房里顿时静下,她坐在床上专注把玩木玲珑。

曾在她手玩了无数个日夜的东西,她如何不认得?

一看到这木玲珑,她就想起将军府佛堂里暗无天日的时光。

这拳头大小的木玲珑,其实是由二十八件木制散件组成,以木榫想接,暗藏机关,只要找着窍门,便能全部拆下,再一根根组合成天衣无缝的木玲珑。

“啪嗒”一声轻响,木玲珑被她按下了第一个机关,一根木条弹起。她偏头想了想,手指一下下点着,越来越快,动作从最初的犹豫变得利落,像是种条件反射。转眼间,木玲珑被她全部拆散。紧接着,她又将榫口对接,一根根拼起,转眼间又把木玲珑恢复原状。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似不费吹灰之力,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怎样的煎熬之下,钻研出了破解之法。她不是精于此道的人,要破解这些东西十分困难,这木玲珑又是天下第一精巧的东西,她本束手无策。

佛堂的日子孤冷,无人对话,满面慈悲的佛像在她眼中只剩狰狞一片。

青娆已死,周素馨已疯,她日夜蚀心,只能将满腔愤满寄在这木玲珑上,没日没夜地把玩钻研,着了魔似的破解着。

不是她喜欢,而是她不得不玩。

因为但凡有一点点空隙,她的心就难以遏止的痛与恨。

“金歌。”她唤了声。

“诶。”金歌应声而入。

俞眉远将木玲珑抛回给她。

“无趣的东西,还你吧。”

她说着倒在了床上。

这木玲珑是永乐年间魏眠曦亲自构想督造的东西,如今提早出现,这意味着…他和她一样,重生了。

旧事不可再忆,可那人竟也回来了,命运不是厚待她,而是要让她再受一遍?

想都别想!

翌日,变天。

秋寒骤至。

瑜园的抱厦里,穿了撒金大花银红褙子的女人正懒懒倚在罗汉榻上,手里捧着杯热茶,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堂下站的婆子。

“二老爷看中了青娆,来求我有什么用?那是我们二房姑娘跟前的贴身丫头,就是到了老太太那里,也没有从姑娘屋里强娶丫头的道理。您是我们府里的老人,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了?”

第26章 阴局

天阴阴的,瑜园的地面被细雨打湿,青石上的水渍斑驳,并未铺满。

有个青色人影一路小跑到瑜园上房的抱厦外,被守在屋外的丫头给拦了下来。

“二姨娘,小玉来了。”

丫头传唤一声,就听里头传出声音:“让她进来。”

小玉拔了拔发,将头上雨珠甩下,这才掀了帘子进去。屋里只有罗汉榻上倚着的二姨娘和一个站在榻边陪着笑脸的妇人,并没别人在旁边侍候。

“林嫂先坐,这事咱们一会再议,我有事先问问这丫头。”二姨娘放下茶碗,直起身子,笑着让林嫂坐。

这林嫂是西园二爷俞宗耀跟前长随林栋家的女人,大家都唤她林嫂。她这回过来,乃是因为自家男人受了二爷吩咐,要想办法讨个丫头做小。

这事难办,那俞宗耀谁不好要,非要大房姑娘身边的人,林嫂想了半天没有主意,只好来找二姨娘碰碰运气。

见有人进来,林嫂欲言又止,看了眼小玉,只能先坐了。

小玉走到榻前,只是弯弯腰,并不行礼。

“这丫头,怎么不好好行礼。”林嫂看得稀奇。

“小玉,到我跟前来。”二姨娘冲小玉招招手,这才笑着向林嫂解释,“嫂子不懂,这丫头可怜。她父亲是个天生傻的,母亲早没了,家里只有个祖母还算清醒,一家三口就靠年迈的祖母。如今老人家岁数大了,家里没钱银来源,就好将这丫头卖了换钱度日。我见她一家可怜,就留下了。”

“果然可怜,二姨娘菩萨心肠。”林嫂陪笑夸道。

“可惜这丫头随了她爹,脑子也不好使,进来这么久了礼还学不全,又有个怪脾气,只喜欢呆在杂物库房,不愿和别的丫头住好屋子。问她,她只说杂物库房像她家。”

“竟有这事,倒真是稀奇,有福不享,专挑那粗陋地方呆?”林嫂睁大眼,惊奇地上下打量小玉。

“可不就是这样。她礼数不全,人又蠢钝,倒是手上有点力气,我就将她安排在章华屋里做个粗使丫头,行动也避着点人,免得冲撞到其他人。”二姨娘点点头,又笑着朝小玉温言道,“小玉,二爷屋里头,可有什么好玩的事儿?”

林嫂一听这话,便知小玉是她安在章华屋里的眼线,就开口要去外间候着。

“林嫂别见外,都是自己人,坐着吧。”二姨娘没让她走。

“没有好玩的。”小玉闷闷开口。

“那你见着漂亮姐姐没有?”二姨娘继续引导着。

“园里姐姐都漂亮。”小玉想也没想就答道,眼眸木然地盯着前面。

“你二爷和房里哪个姐姐最好?”

小玉闻言皱眉,拿出手来在眼前掐着指傻傻点着,似乎在思考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片刻后她才开口:“绿依姐姐,绯香姐姐…”

她一个个点着人头。

“停。”二姨娘见她大有把每个丫头都说一遍的趋势,忙叫停,“没有哪个比较特别的?”

“有。”

“谁呀?”二姨娘特别温和。

“我。”小玉憨笑,“二爷不和我好。”

“…”二姨娘维持不住温和,狠狠剜她一眼。

“噗。”林嫂没忍住,小笑一声,忙用手捂住嘴。

“那有没哪个姐姐总喜欢缠着二爷玩?”二姨娘耐下性子问。

“不知道。她们不让我进屋。”小玉似乎被吓到,怯怯低了头。

二姨娘深吸两口气,从小几的茶盘上抓了把果子塞进她手里,仍笑道:“好孩子,别害怕。这些赏你吃。二爷屋里的事你多长点心看着,哪个姐姐和二爷特别好,你帮我记下来告诉我,我给你们都涨月钱,好吗?”

小玉早就往嘴里塞了把果子,腮帮子鼓起,闻言只是“嗯嗯”几声。

二姨娘见她实在蠢,也不与她多说,只道:“你先去外面候着,我有些东西,你悄悄带回浩文居给二爷。”

“是。”小玉闻言便退了出去,安分站在了帘外。

二姨娘悄悄叹口气。要给自己儿子送点东西,还得避着人。

好不容易她才有了一个儿子,本想着借此安身立命,谁知十月怀胎生的孩子子才满月就被抱离她身边,他们只说姨娘不得教养儿子,俞章华就被送到了惠夫人身边,她这个亲生母亲每要探视还得先通禀一番。她战战兢兢,只怕当家主母有个歹心,章华就不保,好在没几年章华就被带出外院,虽与她离得更远,要见一面更难,但到底远离后宅阴私。

只不过…儿子在那边生活了几年,与那位越发亲厚,倒与她这亲母生份起来,像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似的。

这些年她也看明白了,那位面上慈悲,心思厉害,几个庶子庶女都在她手里捏得紧紧,她的章华…唉。

“二姨娘,你怎么用这么蠢钝的人?”林嫂看着小玉背影问道。

“笨的人才好用,心里没算计,有一是一,不会糊弄。我也少操点心。”二姨娘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她头有些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