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不相信我捉不住你!”长宁攥紧了手里的网,眯了眼眸发狠道,“阿远,一会你听我号令行事。”

“你要抓谁?”俞眉远纳闷了。以长宁对霍铮的畏惧程度,肯定不会是霍铮,可昭煜宫里除了霍铮,就只剩小太监七顺,她大费周章总不会是要抓七顺吧?

长宁才要回答,便听门内传来些许响动,她脸色一肃,做了个“嘘”的动作,贴着墙站直,侧耳仔细听去,手臂悬到半空,蓄势待发。

俞眉远只得闭嘴。

耳畔传来阵脚步声,确实有人朝宫门处迈来,她认真分辨了一阵,觉得有些不对,想要说话,却被长宁的眼神瞪回。

朱红宫门被人从里头打开,就见长宁眼色一喜,喝了声:“快放网。”

声音未落,她已先于俞眉远一步将大网展开。俞眉远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她只能随之张了网。大网展开颇大,网丝柔韧,网格紧密,朝着踏出宫门那人兜头盖下。

“左尚棠,让你再逃。”长宁一边得意着,一边把网缠紧,将网里那人捆在了网中。

俞眉远空出手来一抚额。网中的人分明是七顺,哪是长宁口里那人。

“殿下饶命,我是七顺。”七顺抱了头就蹲到地上,哭丧道。

长宁一怔,看清来人之后愕然怒斥:“怎么是你?”

“嘿,想抓我?再练个三年五载吧!”讥笑声从二人头顶的檐上传来,伴随着阵衣裳响动,说话那人从屋檐上跳下,轻巧落地。

青秀斯文的少年。

俞眉远认得,与她大哥俞章敏交好的尚棠。这人怎么会出现在宫里?看情形像是时常出入,且又是昭煜宫,莫非这尚棠与霍铮有交情?她颇感诧异,想起霍铮她便转头一看。

霍铮正摇着头无可奈何地从里头出来。

俞眉远刚想打招呼,就被长宁拽了手往前头冲出去。

“快,帮我追上他!”长宁咬牙切齿地说着,朝左尚棠追了过去。

长宁和俞眉远追着左尚棠而去,没多久就不见了身影。宫里的人个个皆非善茬,霍铮担心长宁爱惹祸的性子累及俞眉远,便巡着二人跑去的方向跟了过去。

谁知才拐过玉液池,前头便是林荫长径,竟没有两人的踪迹。也不知左尚棠往哪个地方溜去,竟叫她们追得失了方向。

玉液池并不大,池间筑有仙女石像,仙女掌中净瓶微倾,有水从瓶口流下,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日不断,故此园便以玉液池为名。

玉液池畔是个小花园,曲径通幽,路两边有大树遮荫,凉风送来些水气,倒比呆在宫里用冰消暑更自在。一时半会难以寻到这两人踪影,霍铮便缓缓行于林荫之间。

没行两步,他便与前面来的一群人迎面遇上。

当前一人身着宝蓝的窄袖袍服,头上戴了紫金螭纹冠,生得眉目温润,唇红齿白,虽比不上霍铮形容之俊,却亲切温柔,一笑叫人如沐春风。

“二皇兄。”来人见了他十分诧异,忙驻足抱拳行礼。

这人是惠文帝的第五子——霍简。

霍铮只是点点头,面无表情。他的目光很快从霍简身上扫过,落到了旁边那人身上。

“末将魏眠曦,见过晋王殿下。”魏眠曦上前一步,躬身抱拳。

“魏将军无需多礼。”霍铮虚扶一把,免了他的礼,问道,“你今日怎么进宫了?”

“回殿下,末将奉皇上之命,进天南斋给诸位皇子作沙盘推演。”魏眠曦微一垂目,答道。

“二皇兄,父皇请魏将军来天南斋为我们传授用兵之道,并作嘉潼关一役的沙盘推演,比起从前几位先生的授课要有趣得多,皇兄若是感兴趣,不妨随我们一起上天南斋听听。”霍简倒不介意霍铮的冷漠,反而愈加温柔地开口。他虽为弟,可言语间却似乎未曾霍铮视作兄长,反而带了些高高在上的关怀。

天南斋是诸皇子学习的宫所,霍铮一次都没去过。

在他们眼中,他只是个重病在身的皇子,虽有帝后宠后,又年幼便获封晋王,可在外人心里却只是帝后垂怜罢了,他本人并没威胁性。

“不了,我没兴趣。”霍铮淡道,阳光将他的皮肤照得又苍白几分。

“二皇兄可是身体不适?”霍简上前一步,关切道,“要不我派人送二皇兄回宫?”

“不必,我没事。”霍铮朝旁边走了一步,让他们先过。

霍简便不再强求,拱手刚要告辞,忽听到一声娇斥。

“二皇兄!”长宁从霍铮身边的草丛里探出了头来,怒容满面。

“我拦不住她!”俞眉远的脸跟着长宁露出,她还没等他问话,便先无奈开口。

长宁拉着她追了左尚棠许久都没能追上,便颓然而归,走到这里时长宁瞧见草丛前霍铮的衣袍,便从里边窜了出来。

“胡闹!快出来。”霍铮沉声轻喝了一句,目光里的冷漠却消散。

俞眉远听出他语气中的肃然,发现旁边还有别人,目光一扫,与魏眠曦的眼撞个正着。

浅樱色的姑娘像山间初绽的山樱,一撞就撞到他心里去。上次一别,魏眠曦都还没机会再见过她。她掌上的殷红血色还历历在目,沾了他的温度,染了他的气息,再也逃不掉。

那日他回去,胸前伤口开裂,烧了两天不退,闭了眼晕沉沉的梦里全是她。如果这世上有人不用刀剑便能要了他的命,大概也只有她了。

“五皇兄。”长宁已从草丛中走出,敷衍了事地行礼招呼。

“末将魏眠曦见过长宁公主。”魏眠曦也向公主行了礼。

礼毕抬眼时,目光仍是看着俞眉远。

俞眉远却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霍简,这位日后要争夺大宝的五皇子,看起来温良无害,全然不似后世所描述得那样五官刻薄,眉目阴戾。

她避不过去,便走出躬身行礼:“民女俞眉远见过五皇子,见过魏将军。”

“俞眉远?”霍简嚼了嚼这名字,沉得耳熟,就思忖起来,一时竟忘了免她的礼。

霍铮烦了。

“过来。”他轻喝一声,让长宁和俞眉远都到自己身边,顺带免去俞眉远的礼,“你们两个去哪玩了,怎么弄成这样?”

说话间他已皱着眉从长宁肩头臂上拈下数片草藤来。

长宁的发上与衣间都是沾了草叶,又兼大汗淋漓,鬓角发丝粘着双颊,形容颇为狼狈,俞眉远倒比她好些,除了出点汗之外,倒无别的不妥。

其实他想也知道,左尚棠性子也顽劣,肯定是故意走了难走的路,让长宁追进了草丛里,这才搞得她一身狼狈。

长宁撅了嘴,撇开头,嘀咕了声:“一丘之貉。”

俞眉远就见霍铮瞪了眼,莫名喜感,她轻咳一声,掩去了笑意。

“我想起来了,俞尚书家的四姑娘?太阳祭舞初拔的头名,可是你?”霍简忽笑道。

“回殿下,正是民女。头名不敢当,运气罢了。”俞眉远谦道。

魏眠曦就站霍简旁边,可除了最开始,她连一眼都没再望过他。

“我可听说你的事迹了,聚芳园六关全过,怎能算是运气?”霍简柔声说着,又想起一事,微蹙了眉头,转眼看向身边的魏眠曦。

魏眠曦求娶俞家女之事,也是全城皆知,好像就是眼前这个…俞眉远。

俞眉远正要回话,却听耳边霍铮声音低低响起:“别动。”

她怔了怔,就见眼前有阴影落下,霍铮已站到她身前,挡去那边数道目光,尤其是其中那道灼热直白的目光。

“有苍耳。”他简单一语,抬手到她发间,拈住了颗早熟的小苍耳,递到她面前,“给你。”

“谢谢。”俞眉远摊开掌心,让他把苍耳放进自己手里,笑得眼睛弯成弦月。

“那我们先行一步,二皇兄保重身体。长宁,别太调皮了。俞四姑娘,再会。”霍简察觉到霍铮擦肩而过时,魏眠曦的眼眸沉了血般望去,只得霍铮霜色如刃的目光。

他的阿远,绝对不能嫁给魏眠曦。

阳光炽烈,霍简与魏眠曦并肩缓行于檐下阴影里。

自路上遇见了霍铮几人之后,魏眠曦就一路沉默着,心不在焉。

他心里压了团火,滚烫间全是酸楚。匆匆一面,她几乎不曾给过他多余的目光,客套疏离像他魏眠曦不过是个陌路之人。

她到底想他怎样?

这辈子他明明用尽心力讨好她了,可偏偏结果却与过去相悖离,她离他越来越远,甚至于…她所有的美,都在向另一个男人绽放。

那些美丽,恣意的笑,放纵的任性,温柔的目光,本来全都属于他一个人!

霍简瞧见他攥成拳的手,不禁开口问道:“魏将军,适才那位俞四姑娘,可是你先前亲自登门求亲的姑娘?”

魏眠曦直视着正前方宽敞的砖道,微点了头。

“倒是个佳人,与将军正般配。”霍简赞了一声,却不无遗憾地道,“可惜俞尚书似乎另有打算,如今这姻缘倒不好成了。将军对这位俞姑娘,可是…真心?”

他试探道。

魏眠曦缓缓转头,一字一句道:“非她不娶。”

霍简心中有了底,“呵呵”一笑:“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将军也是性情中人哪。婚事之上我帮不了什么忙,倒是可以替将军找些见面的机会。”

“末将谢过五殿下!”魏眠曦闻言竟一步跨到他身前,朝他拱手弯了腰,要行谢礼。

霍简没料到他行此大礼,忙扶住他的手,急道:“不过举手之劳,且事也未成,将军不必言谢,快快请起。”

魏眠曦仍固执地弯腰行了礼,方才直起身来。

霍简见他这模样,也不知要说些什么,便扯开了话题:“说起来,我也许久没见过令妹了,她也在宫里习舞吧?不知可安好?”

“烦劳殿下挂心了,枕月一切都好。”魏眠曦恭顺道,目光中尤带三分感激。

前些日子张淑妃才派人赐了魏枕月好些东西,只说自己喜欢她,今日霍简又问及魏枕月,这意思再明白不过。

娶了魏枕月,就是拉拢了他魏眠曦。

倒是一步不错的棋。

第二日,太阳祭舞之训正式开始。

二十名姑娘仍是天未亮就被叫起,这次没去城墙,而是去了小校场。

她们的第一堂课,习弓。

第107章 酿

校场在皇宫西面,由三阁两楼围起。三阁为三座三层楼阁,供帝后与臣子等阅武之地;楼为钟楼与楼,各安于三阁两侧,高耸而起。此处临近皇室诸子女学习之所,晨钟暮鼓,引凤接凰。

毓秀宫诸人一大早便被集中到此地,教坊的女师傅先领着做了套软身操后便开始教授诸女引弓射击之姿。都是京中世家之女,对弓术射击早有涉猎,只是到底不像男儿六艺求精,因此大多数人也只是懂此皮毛,不过花拳秀腿。

师傅并不纠正,只讲解了引弓姿势后,便让大伙自行练习。

俞眉远有段时间没摸弓了,虽不是真的引弓射箭,她也练得颇开心。

其她人就不那么愉快了。进宫本是要习舞,这筋也开了,身也热了,却要学习弓术,又要顶着烈日,她们怨言不断,个个都寻着校场上狭小的阴影处躲进去,拿着弓敷衍了事。

一眼望去,在校场上专心练弓的人不过半数。

“好了,都过来集中。教授你们弓术的老师来了。”教坊的女师傅忽扬声喝道,令所有人集中过来。

俞眉远挑了眉,原来教授弓术的另有其人?

一时间她耳边全是吱吱喳喳的怨声,散开的人都集中回来。因为初拔头名的关系,她如今站在头一个,便也不回头,对身边各种响动不加理会。这些声音没多久便很突兀地停了,俞眉远察觉到身边诸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某处,便也跟着望去。

柳尚仪与李司乐陪着,两个太监跟着,拥着一人前来。

她们的弓术老师,是魏眠曦。他久征沙场,弓艺剑术均佳,因此皇帝便命他指点诸女弓术。

魏眠曦才一下朝就赶来这里,因而身上还穿着朱红朝服。他头戴梁冠,长发一丝不苟皆束于冠内,只露出年轻清俊的脸庞,又被不苟言笑的表情压出的肃然衬得格外老成,并不像涉世未深的年轻世家子弟。

魏眠曦是京中女人暗慕的对象,他一来,其她人心情都好了。

俞眉远心情差了。

“身端体直,用力平和,拈弓得法,架箭从容,前推后走,弓满式成。”魏眠曦站在诸女正前方,将弓术射击的姿势要求缓缓道来。

他目色沉敛,不怒而威,逐一扫过场上的所有人,并未在俞眉远身上多作停留。

解释一遍后,他方倒握着铜马策,以策尖指向俞眉远。

“俞四姑娘,请出列,烦请你替大家示范展弓姿势。”

场上目光便齐刷刷对准了俞眉远。因有魏眠曦和俞三、俞四的亲事乌龙在前,众人目光便各自复杂起来。

张宜芳冷哼出声,眼藏妒色。

魏枕月垂了头,掩去眸中诧异。

排在最后一个的俞眉安,也忍不住悄悄踮了脚尖朝前望去。

俞眉远坦然上前,侧身站在众人面前,依言执弓站开,目视正前。

魏眠曦点点头,赞道:“很好,四姑娘的动作非常标准。各位姑娘看仔细了。”

他说着又以马策策尖一一指过俞眉远的颈、臂、腰、腹等处,细细解释:“身要正,背要直,颈勿缩、臂勿露、腰勿弯,前探、后仰、挺胸皆不可,此为要旨。”

顿了顿,他踱到俞眉远的正前方。

俞眉远目光直视正前,不可避免地与他对视。他眸中只闪过一丝焰光,很快便恢复如常。

“手、肘、肩…”他继续说着,手中策尖指向她的手,沿着小臂划到肘,最后压到她的肩头,“要直如箭。”

说话之间,他在她身畔缓步,目光虽无异色,却未离她的眼。

逼着她看他。

等他全部解说一遍,俞眉远已出了薄汗。

“好了,多谢俞四姑娘,请回吧。”魏眠曦终于放她回去,语气淡漠,毫无起伏。

俞眉远点点头,回了队伍前面。

魏眠曦也不再看她,只让剩下的人挨个站到前面摆出姿势,再由他逐一纠正指导。他指导得很细,不分对象均一视同仁,所有人都被他说了个遍。

俞眉远看不出他的想法,也不作他想。

转眼轮到排在最后的俞眉安上场。俞眉安一上场,底下便响起阵嗤笑声。

虽说亲事已经泡汤,但到底是心中倾慕的人,俞眉安尚不能忘怀。还未靠近魏眠曦,她便已彻底涨红了脸,待站到魏眠曦对面,她紧张得鼻尖冒汗,眼中全是魏眠曦这个人。

魏眠曦微蹙眉,只冷漠令她起弓。俞眉安颤抖地举起弓,脑中却已一片空白,她想不起刚才他说过些什么,满心满眼只剩下这个男人。

场下哄笑声忽然爆起。

俞眉安摆了个歪七扭八的姿势,引得轰堂大笑。

“三姑娘,请你认真一点。腿都打了弯,你如何射箭?”魏眠曦语气没有喜怒,话语却并不客气,他将马策一扫,发出股气劲打在了她的腿弯上。

魏眠曦的力道并不大,本来他只是想给她些小教训,谁料俞眉安腿正发软,神思又游到别处,猝不及防之下便跌了出去。

“啊。”俞眉安叫了声,人竟朝前倒去。

他救得到她,却没出手,任她跪到地上,手中长弓砸出老远。

场下的嘲弄声便更大了。

“那天说得大义凛然,我以为她真那么有骨气,现在看来不过嘴皮子利索罢了。瞧那眼里只有男人的模样,真是丢人。”张宜芳开了口,“难怪魏将军不想娶她,要我是她,早一头撞死得了,还在这里现眼。”

她声音不小,又站在第一排,那话语如利剑般戳人,直入俞眉安的耳中。四周的人都跟着她笑了,也低声地附和起来。

俞眉安咬紧了唇跪在地上,迟迟不起身。

俞眉远摇摇头,闭了眼睛。俞眉安的心情…她也曾经有过,她也曾这样爱过。

不管多少的光环加身,先爱的人,注定是个笑话?

“三姑娘,还请你多加练习,今天就到这里吧。”魏眠曦无意扶俞眉安起来,只是冷冷宣布结束。

话音才落,俞眉远掉头就走。

她的心情很不好。这弓术课不知要上多久,难道这三十天她每天都要见到魏眠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