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出得掬水阁,外头又是一片秋雨潇潇,那伞便还不得了,莫熙暗赞一声天公作美。

“不若姑娘稍等片刻,在下送姑娘一程。”

饭庄后头转出一辆马车,很快便到了跟前。莫熙欣然从命。

送至窄巷,车不可入,莫熙待小厮将脚踏放下,便轻轻步下马车。右腕一扬,那伞便如戚戚一脉红叶展于一片秋雨之中。又行一礼,径直去了。

“这位姑娘却是跟咱们有缘,也有趣得紧。”绿裙少女咯咯一笑道。

“今晚还有更有趣的事,可惜咱们是看不到了。”唐欢待那一片素红消失于一方雨径之中,才吩咐行车。

洞房花烛

今日唐家堡里里外外张灯结彩、红绸铺地,唐家大少爷迎娶越剑门的大小姐不光是唐历的大喜事,更是整个唐门的幸事。

若论武林地位,唐门虽是一方霸主,但越剑门享誉武林数百年,是堪与少林、武当比肩的顶尖存在。越剑门的最高心法剑诀《越人剑》更是无上之武学,只是对修习之人本身的资质要求太高,近百年来未出一个能修炼到人剑合一境界的弟子。

唐门弟子传承至今,重毒药、暗器而轻武学,唐门长老都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更是盼着这一次联姻能给唐门加入新鲜血液,于武学一道上有所突破,方不坠唐门百年盛名。

新房内烛影摇红。只听啪地一声,也不知是龙凤烛的哪一个,爆了一下灯芯。新娘子萧琴本就极忐忑,却是吓了一跳。她端坐在婚床上力持镇定地等着新郎官,一双玉手将鸳鸯喜帕都拧成了两个旋儿。她生来便是越剑门大小姐,天之骄女,一向眼高于顶,等闲男子都不能得她青目,却偏偏对他一见难忘,不顾女儿家的矜持求爹爹亲自登门提亲。这一桩婚事从过庚帖到小定至今日大婚不过半年光景,她却像是等了一辈子。那人天人姿容,便是大师兄也及不上半分。想到此处,红盖头下的一张芙蓉面露出点点娇容。

唐历应酬完宾客已经有些醺醺然,这桩婚事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砸得他至今仍脑筋不清白。越剑门的掌门萧青渊亲自上唐门提亲,下嫁唯一的掌珠萧琴,并以绝世名剑纯均为陪嫁。而他作为越剑门的女婿,今后在唐门的地位更是无可动摇。上天对他唐历是何等眷顾。想到此处,唐历跌跌撞撞地进了喜房,满脸堆笑便要去挑那新娘子的红盖头。

新娘子的两个陪嫁丫头见新姑爷如此猴急,便捂嘴忍笑,齐齐地退了出去。两个丫头淘气,见唐历的大丫头鸾素在门口守着,便一同挤在门口听着里头的动静。

新房里仿佛起了口角,只是三个丫头都不会武,听不真切,不一会里头乒乒乓乓开始上演全武行。起先三个丫头还觉好笑,想来这武林世家结亲就是与别处不同,新婚之夜小两口便想用武力压服对方。哪知越听越不对劲,新娘子竟凄厉一声尖叫,又听到兵戎相见之声,三人再也顾不得忌讳,齐齐冲入。只见新娘子一身喜服立在床边,脸色却白得吓人,双手握着一把清辉似水的宝剑,指尖苍白紧绷,剑刃抵着自己白嫩的脖颈已划出一道三寸来长的血口子,血珠子沿着剑身倏然滑落,半点不留痕迹。

此时唐历的酒已醒了一半,脸色通红,青筋暴起,面上神情似悔似恨似妒。僵持不下之际,他狠狠地将手中的佩剑掷在地上,人已经飞出半个身子疾奔出房。

三个丫头见此惊变,不知如何是好。两个陪嫁丫头一人取下萧小姐手中的纯均,一人替她脱下染上点点血迹的喜服。三人都小心探问缘由,萧小姐只是一劲儿摇头哭泣,不答一言,末了只咬牙说了一句:“我要叫爹爹退婚!”三个丫头更是惊得脸都白了,这新婚之夜要退亲可是闻所未闻。只待明日一早报予长辈,希望能劝得萧小姐回心转意。鸾素想给萧小姐脖子上的伤口上药,萧小姐却执意不肯,冷笑道:“唐门的药我却是不敢用的,谁知道你们会拿什么来害我!”言罢又一个劲儿地哭。三个丫头好不容易哄得她平静睡下,却不敢走远,只在门口守着。

次日,晨。

唐门留风园。

唐昀打完一套鹤拳,把着紫砂壶解渴,那皱巴巴的一张老脸眼角眉梢都是喜意。他已年过半百,虽只剩下唐历这一个儿子,却是个有出息的。如今这儿媳娶得又是千好万好。他只待长老们和议通过,便可将掌门之位传给唐历,自己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却不料管家唐德一路奔进留风园,上气不接下气道:“掌门,不好了,少奶奶,萧小姐自尽死了。”

唐昀手中紫砂壶啪地一声落地,顾不得细问,只展开轻功向唐历所在的梦园奔去。

此刻一对红烛都已燃尽,烛台淋漓挂着烛泪不禁有几分凄迷。

萧小姐身着中衣盖着鸳鸯锦被,倒在喜床上,面上血色褪尽,脖子上一道剑伤。一旁纯均如一泓秋水横在床榻下。

三个丫头强忍着惧意将昨晚之事细细说了。并说今日一早三人一同推门进来就发现萧小姐已经断了气。

“历儿这个孽障呢?把他给我找来!找来!”

“回掌门,少爷连夜骑快马带着两百人往江南去了。”唐德此刻深恨自己因想讨个彩头,起身早了,丫头报给谁不好啊,偏偏给他撞上。

“萧小姐新婚之夜死在唐门,越剑门岂会放过我们!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饶是唐德见惯风浪,此刻也不禁老泪纵横。

唐昀毕竟是块老姜,片刻之间已冷静下来,一连发出几道指令:“派一队人务必将少爷追回来,我要亲自带着他去越剑门负荆请罪。发唐门令让唐欢速回。全堡戒严。召集唐门全部人马撤回,追查暴雨梨花钉图纸泄密一事暂时搁置。”

“老爷,您歇一歇吧。”唐德此刻不由叫起了唐昀还未当上掌门时的称呼。

“眼看着灭门之祸就在眼前,我怎能不急啊!”唐昀布满老人斑却素来稳健的一双手,此刻颤抖如风中残叶。

稍事镇定之后,唐昀下令将整个梦园封锁,也顾不得避嫌,仔细检查了萧小姐的尸身。全身上下只脖子上一道极浅的伤口,并未伤到动脉,没有任何中毒迹象。凝固的血液却将鲜红的锦被染成了暗红色,从量上看,应是失血过多而死。纯均剑也没有被动过任何手脚。更何况璧琉珠正放在她贴身戴着的鸳鸯荷包里,就算是有人故意施毒也是无碍的。唐昀取出那颗发散着莹润光泽的精圆珠子慢慢握于掌心,面色凝重。

难道真的是因为纯均。传说中纯均之利可使伤口弥久不合,流血不滞。

何处埋骨非他乡

莫熙又作了一次采花贼,昼夜奔驰千里捧回了一大束白色山茶花。

难得的秋高气爽,天高云淡。

此处却山风凛冽。

呼啸的风扬起她的衣带裙摆,显得修1长的身影分外单薄。

她没有为他立碑。原想着不过三五日便能忘怀。如今却整整用了三年去忘记。原以为不过守着他三五日,如今一住金陵便是三年。

想想自己真是矫情,这种猫哭耗子的事也一干就是三年。

她弯起一个冷冷的讽笑,放下那一捆白山茶,坐在一片凄凄荒草之中,心却是安静的。

年少唯一的温暖,葬身此处。她亲自用双手刨的土挖的坟。那天她将他的尸首从成堆的尸身中偷出来,在漆黑的夜里,背着他独行,直到筋疲力尽才就地掩埋。

莫熙觉得自己要是有良心的话也早已埋在此处了。

从那天开始她试着不去想过去,也不去想未来。只想着活下去。既然那是他希望的。

她至今记得自己的剑刺入他胸膛,感受他的心脏停止跳动,血液一点点变冷,生命一点一滴地流失,还在对着她笑。那笑居然温暖而欣慰。

不知道她自己又将埋骨何处。不过又有什么分别,处处是他乡啊。

莫熙慢慢站起来,向山下走去。

远处有几个人也在扫墓。却是唐欢。

莫熙正踌躇要不要上前,那绿衫少女已经瞧见了她,正对着她挥手。

武林中人皆知,唐门的人都葬在唐家堡后山的墓园,那此处又是谁?

唐欢的脸上看不出伤感,倒像是有一丝怅然跟释怀,待莫熙走近,居然对她浅浅一笑。

山风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他缓缓弯下腰,将最后一束白菊轻轻放在墓前。莫熙此刻才知何谓仪范清泠,风神轩举。

这位唐门四少送花却没什么创意,清一色的白菊。居然铺就了整个坟冢。却是个无字碑。

“那是我妹妹。”莫熙掩下心中的诧异,安静看着他。

唐欢却不再言语,仿佛陷入回忆中。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他忽然回过神来,对莫熙又是歉意一笑。示意一旁的小厮可以走了

那小厮武功平平,下盘却极稳,背着唐欢下山,脚步十分稳健。

一行人往山下行去,一路无话。

莫熙要往机巧阁去,不想唐欢也是,于是同行。

这次却是被伙计直接领去了库房。那地方有点像现代的银行保险库,一路上伙计或敲或打,就连跨步也十分严谨,想来是暗伏着不少机关。

掌柜的见了他们,赶紧站起来。收了莫熙的天方夜谭木牌,嵌入一个小抽屉里头,只听卡塔一声,上边一排像现代投币储物柜的弹出一个木头匣子。弥勒佛毕竟人圆腿短,才一踮脚,就有滚的趋势,好不容易取出一个浅色橡木亮漆妆盒捧到莫熙面前。上头只刻了几株兰草,于女孩家来说却是太过素净了。掌柜的今日倒是格外殷勤,主动提出用紫檀木给莫熙重新制一个描金的,且分文不取。莫熙瞧着细腻的手工却很满意,太富丽的容易被人顺了去,反而不美。她不过给自己的化妆行头找个合理的归置之处。

趁着莫熙收验妆盒的功夫,弥勒佛双手捧上一套白玉双螭盏托给唐欢,里头盛的却是川贝百合炖雪梨。

莫熙一脸好奇地打量着库房,总体来说那一排排的柜子很像药店的陈设。不过片刻功夫,掌柜的眼角抽了不下三回,莫熙心中暗笑,不再碍事,告辞离去。

唐欢让绿衫丫头送她出去,莫熙便同她攀谈起来。

“你们少爷可是有咳症?不若试试姜汁蜜糖,最是润燥的。”

“姑娘有心了。只是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少爷自己就是半个神医了,只是这咳嗽却是久治不愈。”

“神医还有半个的,却是怎么个说法?”莫熙倒是挺喜欢这个爽利的小姑娘。

“有道是旁观者清,诊病也是一样的道理,给自己治不若给别人治。姑娘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话再是不错的。”顿了一顿,莫熙似想起什么,又道“今日巧遇,伞未带在身上。不知府上何处,我好登门拜谢。”

“朱雀桥旁第一家便是。”

绿云

过了两日,莫熙捧着谢礼去了。

开门的果是那绿衫少女,一见莫熙便高兴地请她进去。

五进大的宅子,却因布置清幽,倒并不显得轩昂。园中花木扶疏、流水潺潺。回廊正中是一处微缩园林景观。半人高的水车将假山上的小瀑布分流引向竹管,待水蓄满便会倒向另一节,层层递进,灌溉园中各处。见莫熙看得有趣,绿衫少女也不催促,反与她介绍这园中布置。

果是唐欢的手笔。

最后一进的园子最开阔,却是一大片枫树林,经霜素红直染天际。

唐欢似乎早有吩咐,绿衫少女直接将莫熙带到了书房。

莫熙递上谢礼,却是一株用紫砂盆栽种的兰花,并蒂而开,花色湖绿,乃是兰中绝品。

绿衫少女双眼一亮,道:“姑娘怎知我的名讳。”

“只是觉得这绿云配你,不想倒是巧了。”风组查不到一丝唐四妹妹的消息,却探得他的贴身丫头叫绿云,果真是她。

“我不过一个丫头,哪里配得上这兰中之后。姑娘谬赞了。”话虽如此,但语气毫无自卑,欢欢喜喜接了。竟一时将唐欢这个主子全然忘了去,只满屋子转悠,试摆了几处,总觉不好。

“我既知你名字,你若再叫我姑娘便生分了。我姓木名溪,树木的木,溪水的溪。”

唐欢见她两个旁若无人的对答,颇有几分诧异好笑。此花如此名贵,偏偏人家越过他这个主人送给了自己的丫头。这位姑娘行事当真有趣得紧,名字乍听虽普通,却气韵天然,倒也与她相称。绿云乃是兰中致贵,便是万金也难求,更不必说它是春花。当此深秋时节,此株却开得正好,芝兰斜倚,无风自香。看来为了这株花,他这书房的地龙等不到冬天便要启用,只是如此一来空气便会干燥,还须想个法子。他如此敏慧之人,却浑没想到园中引的便是温泉水,这花移植到院子里岂不便宜。

莫熙不知他所想,只不错眼珠子地打量着书房。此处陈设也以简单清雅为主,靠墙的红木书架上堆满了成套的线装书。格物、药理类占大多数,志怪、杂记、传记也不少,可见主人阅读广泛。

书案上放着一只翡翠桃形笔洗。旁边散落着工笔图,一眼扫去像是图纸。

唐欢见她目光看向图纸,非但不遮掩,反而问道:“听闻机巧阁所卖的‘七巧板’乃是姑娘随手涂鸦。在下正在设计一物,未知姑娘可有兴趣一观。”

莫熙心头一跳,正要作答,外头却传饭了。

唐欢又是一笑,道:“绿云,你且先领木姑娘入席。唐欢稍后便到。”后一句却是对着莫熙说的,竟是以真名相告。

莫熙暗自心惊疑惑不已。她却不知,唐欢自十一二岁起便尽显天人之姿,所遇女子初时无不被他容色所慑,但得知他身有残疾之后或怜悯或疏远,竟无一人能淡然处之。莫熙待人素来清冷随意,便是有心接近也丝毫不显刻意热络。只这一份清冷随意与唐欢却是难得。

古代吃饭讲究食不言,唐欢却是很健谈,说的都是蜀中风物。又说到曾在乌衣巷住过的大书法家王羲之曾写过草书《盐井帖》给在蜀中的好友周抚,询问扬雄的《蜀都赋》里关于“火井沉荧于幽泉,高焰飞煽于天垂”及“滨以盐池”的景观描写。

相传此盐井地本是一片荒滩,有人发现盐水自地下浸出,于是就地挖井熬盐。井挖得越深,盐出得越多,引起众人争相效仿。先后一共挖了呈六角形排列的六口井,统称“六角井”。一日深夜,电闪雷鸣,一道闪电霹降下来,最深的一口井中突然呼哧蹿出火焰,腾高数丈,民间敬称为“神火”,这就是火井的由来。莫熙听得有趣,暗自猜测这应该便是最早发现的天然气。唐欢很有发展成实业家的潜力,竟已经能想到用陶制的管道输送天然气用于照明。

饭毕,回到书房,那盆绿云已放置在书架顶层,倒与梅兰竹菊的雕花十分相宜。

原来唐欢的图纸画的是一处园林景观,但是跟江南园林讲究山水意境不同,力求大气开阔。这样的设计大多采用中轴线对称,唐欢也不例外。只是中国古典园林虽讲究“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河万里”,但毕竟也是微缩在方寸之地,不免有些自欺欺人。而曲径通幽这一惯用手法如用来表现大气开阔也显得不伦不类。莫熙于这些可说是一窍不通,但她觉得中国人欣赏园林更多的是从一树一花中观赏一种形态美,而西方园林则追求的是以数量形成的几何形布局;同样中国园林用山石细泉追求幽闭深藏移步换景;而西方的园林以喷泉、瀑布、大草坪、雕塑形成一种开放式的视觉冲击。

莫熙不会画画,但是光说也说不明白,只能硬着头皮涂鸦了几笔。难得唐欢能从一团团黑墨中理解她的意思。

不过渺渺数语,唐欢顿生醍醐灌顶之感,心中已将莫熙引为一言之师。却不知,在莫熙心中他的危险级别又上升了好几个百分点,此人看似文弱,但心气极高。能用上这样一张图纸,需要打下何等基业!

卡油

莫熙走在街上,暗暗思量着按脚程算,便是这一两日,杀气腾腾的唐大少就要抵达金陵。唐门新婚惨案早已列为武林人士八卦关键词榜首。据风组得到的消息,越剑门门主萧青渊已亲自调集人手,准备大举进攻唐家堡。莫熙虽不知唐四玩了什么花样,但唐门连发十二道金令召回,唐欢都跟没事人一样,这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架势本身就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而唐门派出无数人手都没能截回唐历。她只能45度望天,希望唐大少给点力,灭了唐四,省得她天天无间道。

这几日一来二去竟跟唐欢、绿云一行人混熟了,便是那个叫阿痕的小厮偶尔也说得上两句话。昨日唐欢派他送贴子来,邀莫熙去掬水阁品新菜。

莫熙感知到身后有人迅速接近,一回头,就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儿向自己飞奔而来,快到跟前又忽然急急刹住。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用清瘦的小手抹了两把脸,直抹得原本一张花猫脸又添了两道胡须。原来是那天在和记门口的小乞丐。她有些腼腆地咬了咬嘴唇,却还是抬高了头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视莫熙,学着大人的样子认认真真做了一个揖,道:“谢姑娘赐饭。”

莫熙再见她倒也有两分欢喜,温声道:“可是饿了?”

不料小姑娘点了一下头之后又使劲把小脑袋摇成个拨浪鼓,脆声道:“夕儿并非为了乞食而来,夕儿此次只为答谢姑娘。”言罢已经有些急了,生怕莫熙以为自己赖上了她,转身就要跑。莫熙右手轻轻一带,施了一分力扣住她的肩膀,蹲下身与她平视,正色道:“夕儿可愿帮我一个忙。”小姑娘使劲连连点头,露出一个甜笑。莫熙敛了神色慢慢跟她说了。夕儿竟露出一丝果决的表情来,道:“定不辱命。”莫熙微微一笑,给了她一些碎银子,让她仔细收好。夕儿这次倒没有推辞,只是又一揖到底,转身去了。

莫熙知道多给她钱反而可能会为她惹来杀身之祸。曾经她自己便是因为一锭银子而被当街同乞的小伙伴用碎砖打破后脑勺,整整昏迷了三日,差点被人当成尸首拖到乱葬岗。现如今那道伤疤还在,只是埋在发中才没有破相。自此她明白了一件事,所谓伙伴便是借机在背后捅刀子,而你绝不会防备的人。

掬水阁。

莫熙来得早了,便在兰字间相候。不过才饮了第一杯铁观音,唐欢便到了。难为阿痕这样的小身板要将唐欢这个长手长脚搬来搬去。

今日点的是全鱼宴。隆重推出的新菜便是灌汤黄鱼。莫熙想起徐克的电影《满汉全席》中悲催被甩的厨师钟镇涛便是在做这道清朝满汉全席中的头牌大菜时,因心系正在生产的妻子,半途而废退出了比赛。

掬水阁的这道菜做得颇具姿色风情,洋葱垫底、芥蓝心贴身。

这次轮到唐欢侃侃而谈,“此菜名为‘灌汤黄鱼’,最离奇珍稀之处在于将朗朗乾坤囊于腹中却处处滴水不漏。此菜用料名贵、做工繁琐。最难之处有三:一是整鱼脱骨,二是汤汁烧制,三则是灌汤煎烧。木姑娘还请一试。”

莫熙腹诽了一句,五毒俱全却滴水不漏说得不就是你么,难怪对这道菜推崇备至。她也不客气,对于前世只在电影里见过的菜还是有几分好奇的,当即依言轻轻拿银筷戳破鱼腹,只见一粒粒如露珠般透明的细小丸子裹着清泓汤汁缓缓涌出,未曾入口便已闻鲜香。

“这生鱼去骨可有诀窍?”鱼肉鲜嫩雪白,一块入口当真鲜美醇厚。

“取骨不破的诀窍便是在鱼的嘴鳃之处,划一道小口将腹中物取出,然后例行清洗去腥步骤,灌汤,再封口进行烧制。汤汁是用八种名贵的海料菌类切丁加清鸡汤熬成,成品汤料色如茶水,清澈见底。”

莫熙仔细品了品,只能分辨出燕窝、瑶柱、鱼翅、鲍鱼、裙边、海参等材料。

这道菜亦动亦静,于汩汩流动之中尽显儒雅之风,精致趣味;又宛若一幅泼墨山水,光彩氤氲。而唐欢这妖孽连吃饭时的一举一动都美不胜收。莫熙终于体会到为什么人家说帅哥捧一把芹菜求婚都能成功。

莫熙暗自揣度,唐历就要杀过来了,唐欢却无半分焦躁之色,如果不是胸有成竹,打死她都不信。只能趁着他们鹬蚌相争,看看能不能浑水摸鱼了。

侧身从水渠里捞起心心念念的鱼丸虾皮汤,莫熙笑眯眯地夹起一个丸子正要往嘴里送,忽然丸子滑出银筷,骨碌一滚,落到了唐欢腿上。莫熙见状赶紧搁了筷子,一边道歉,一边手忙脚乱好一通乱擦。油渍本就容易匀染,需以帕角慢慢吸干为佳,而不是如此这般火上加油地擦拭。果然淡青色的布袍上油渍已然晕开,越加无法收拾。

刚刚上来的菜品,又是汤水类,自然很烫,唐欢却眉头也未皱一下,只是微微侧了脸。那一瞬间耳后逝去的淡红却没逃过绿云的眼睛。她强压下唇边的笑意,主动忽视自己作为丫头的本分,埋首饭碗,由着莫熙上下其手。唐欢轻轻咳了咳,见莫熙神色懊恼,温言道:“并不碍事的,等会换一件就是了。”

莫熙重新夹了个丸子,这一次却是安安稳稳地落到了唐欢面前的白玉碗里头,讨好地笑道:“这个算是赔罪”。绿云的脸快贴到饭碗底了。阿痕心想这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却眼观鼻鼻观饭碗,一声不敢吭。待唐欢将丸子吃了,两人目光飞快交流了一瞬,头埋得更低了。

这个小插曲过后,唐欢便很少开口说话,绿云跟阿痕更是成了一对锯了嘴的葫芦。莫熙却好似浑然未觉,举止自若不显半分尴尬。

一行人酒足饭饱之后离开。

千钧一发

马车嗒嗒地行着,莫熙安静地看着窗外的街景。

唐欢的目光落在镶了磁铁的茶盘上,面上的神情如茶水一般温润。

绿云自登车便紧盯着窗外,掩在袖子下头互握的双手都捏出了冷汗。待马车转入终日冷清的太平巷,她一眼便看见三十丈外的一处人家门口摆满了如红玉一般盛开的玻璃海棠,一颗心登时都快要跳出胸腔。绿云收回视线,忍不住飞快地扫了一眼仍旧看着窗外的莫熙,目光又掠过神色安然的唐欢,心中不由大急:“少爷明知凶险,为何偏偏要在今日宴请木姑娘,若一时回护不及,出了事可怎么好。”当下打定主意定要护得莫熙周全,如此倒也很快勉力镇定下来。

忽然,从前头十丈远处的小巷里头转出一个娇小身影,一直全神戒备的阿痕嘴角扬起一个轻蔑的冷笑,待要不管不顾驾马踏过那个弱小的身躯,却又于心不忍,只是这一迟疑间,终究错过了最佳控马减速的时机。训练有素的四匹雄健宝马竟都领会了他方才一瞬间的心意,齐齐越发拉开四蹄向前奔腾而去。

莫熙的手早已在马车转入太平巷的一瞬间悄悄扶住门把,将全身真气运于双足,随时随地准备飞身而出。

人与马车,距离越来越近,莫熙刚要推门而出,千钧一发之际,对面的唐欢已抢先飞身扑出马车,向那个因惊呆而不知闪避的瘦小身影疾速纵身掠去。那一瞬间轻烟般掠起的身姿,竟只比莫熙的身法略逊一筹。莫熙紧捏门把的手指松了一松,即便再缓得一刻她也有把握来得及救,只是方才唐欢即便不出手,她也已经决定不再冒险。

原来她自己还算是一个人,还有一丝对生命的怜悯之心。

此刻唐欢已将那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掳至一旁。阿痕见少爷竟不管不顾在这个要命的当口,不惜暴露最后一张底牌,亲自飞身来救,不禁又是焦急又是悔恨。他应该了解少爷的性子,便是拼着自己性命不要也该先救了那个小乞丐,如今马车一停,已是被动万分!更何况这很可能是对方安排的苦肉计!他急急控停住马车,警戒地看向四周。

莫熙压下心头骤然涌起的如坚冰般直插心脏的自厌与自弃,突然出手如电扣住绿云的脉门,一把将她拽出车厢,同时左手使出鹰爪功抓向骤变之下反抗不及的阿痕,大鹏展翅般将二人一抓一拖带出包围圈。顷刻间那马车已经被如蝗虫过境一般密集的箭雨射得千疮百孔。四匹汗血宝马同时中箭,很快就有两匹先后不支倒地。一时间马嘶哀鸣不绝。血染长街,血气弥漫。

莫熙将二人带至唐欢身侧放下,见他已点了夕儿的昏睡穴,点点头,刚要伸手接过,唐欢已侧过身抱着夕儿一掠而起。莫熙见状心里狠狠靠了一声,方才为了救你两个侍从露了一手,你丫反倒给姑娘我开起染坊来了,现在想不蹚这趟浑水也来不及了。良心这种东西果真要命!这厮鬼精鬼精的,方才救人是真,现在手里捏着人质也是真。定是自己对夕儿的态度叫他瞧出了端倪,有了夕儿,不怕自己不给他挡追兵!这还真是自作聪明作茧自缚投鼠忌器追悔莫及。浑水摸鱼个鬼,自己这条滑溜无比的鱼先给人家摸了一把!

不论如何心不甘情不愿,莫熙只得抽出腰间软剑,替唐欢挡去四面八方射来的一支支箭羽。唐门的玩意儿就是再不顶事也得小心应付。寻常的箭,若是射中这厮不光能出口气,也好趁机夺回夕儿,溜之大吉。即便莫熙抱着夕儿束手束脚,也顶多受些皮肉轻伤。现在此计却是不通,这厮在唐门没爹没娘的,谁知道这些箭上的毒药他能不能扛得住,若是抗不住,莫熙护着夕儿,就是受一点小伤也可能一命呜呼。

绿云跟阿痕顾不得震惊于莫熙神鬼莫测的轻功,也跟着唐欢相继掠起。四人飞檐走壁,一路向机巧阁掠去。阿痕本就下盘功夫扎实,轻功自是不弱。绿云抽出腰间金丝软带,一抛一拉,已圈住阿痕腰际,借他之力疾行,自己将一双绿色水袖舞得似流云飞卷般眼花缭乱,挡下无数箭羽。她此刻非但不以莫熙隐瞒武功为怪,反倒感激她的救命之恩,同时心下一松,如此一来,便不必担忧莫熙安危。想到此处,绿云出手更为从容。

唐欢抱着夕儿脚程不由减慢两分。身后三十来名劲装高手在弓箭手的掩护下一路紧追不舍,渐渐拉近了距离。这批人脚踏屋瓦之声竟密如鼓点,待只离丈许之时齐齐掏出怀中之物,莫熙一见之下顿感不妙。竟是人手一只紫檀木匣子,暴雨梨花钉伺候!果然自家东西不要钱,唐历用起来不要命!莫熙不由地想唐欢被自己的得意设计追杀情何以堪,危急时刻也顾不上幸灾乐祸,急急向唐欢看去。这厮要是不留后手,自己这条小命眼看就交代在这里了,丢人丢到别人家房顶上!

万分危急之际,一支支乌色箭羽突向身后追兵齐发,大约方圆两百米内一批早就埋伏在屋檐上的弓弩手隐约可见,显然他们是等着唐欢将追兵引入射程之内的包围圈,终于抢在暴雨梨花钉激射之前动手。如此一来,三十来人猝不及防,顷刻间已折损过半,很是减轻了莫熙四人的压力。四人趁此机会迅速脱出了暴雨梨花钉的射程。

这批十字弓至强射程可达到六百米,缺点是装填比普通弓箭慢,是以只适用于伏击,正面对敌则不够灵活机变。优点是不需在拉弦同时瞄准,对弩手的劲力要求也较低,全靠弓弩本身的机械力制动,强射而出。妙处在于射程明显远于普通弓箭,对方弓箭手射程不及,毫无还手之力。

不必说,唐四的设计。

这一追一逃之际,四人带着夕儿已经掠进机巧阁的内院。一到自己的地盘,唐四微微一笑,将夕儿抛给莫熙,自己腾出手来一路踏着诡异步伐前行,也不知是启动机关还是避免触发机关,或者二者皆有。莫熙此时已无退路,只能紧紧跟随。唐四打的是以己为饵,诱敌深入的主意。她现在不要说是溜之大吉,后退一步都可能误中机关。按现在的情形,莫熙被唐四劫持,成了他的免费保镖。

一路如入无人之境,直入库房。唐欢从一排小匣子里抽出一个放入一个令牌,卡塔一声,整排储物柜缓缓打开。一行人飞快地闪身而入,进入一片黑暗之中。

走了大约有二十步,已到秘道尽头。唐欢对着墙壁每敲三下歇五秒,如此反复三次,墙壁缓缓打开。外头已有两人接应,其中一个莫熙认识,正是第一次去机巧阁招待她的伙计。原来秘道通往隔壁青楼,想来亦是唐欢的产业。机巧阁设在烟花之地起的是狡兔三窟的作用。青楼来往之人又多又杂,果是掩人耳目的好地方。在外接应的两人看到莫熙紧跟着唐欢从秘道里出来,手里还抱着一个小乞丐,不免有些诧异。

那个有一面之缘的倒是非常有眼色,快手快脚从房间的衣柜里头就地找了一套男人的衣衫,递给莫熙,也不知道是不是哪个嫖1客留下的。唐欢等三人显然早有准备,一振臂,一挥袖,退下外头华丽衣衫,露出里面不起眼的深色衣服来。连绿云的都是裤装窄袍,便于行动。莫熙将夕儿往一旁床榻上一放,自行宽衣解带,动作利落,毫不扭捏。反倒是在场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唐欢最先回过神来,目光狠狠扫过另外三个男人,四人齐齐背过身去。绿云暗自乍舌,心道自己看走了眼,这位木姑娘却是个狠角色。

莫熙迅速穿戴完毕,跟没事儿人一样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