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熙自然也感到了他的不自在,却只作不知。心中腹诽:姑娘我肯背你,是你几世修来的福气,哪轮得到你挑三拣四。况且若是沐风亭这厮够厉害,姑娘我还不想当这个挑夫做这个苦力呢。

还剩下大约两盏茶行程的时候沐风亭赶上来道:“我休息够了,换我吧。你是女孩儿家,终究不方便。”

莫熙很高兴摆脱洛恒这个人肉沙包,自然欣然同意。心道:“自来熟倒也不总是那么讨人嫌。”虽然洛恒这个沙包是沐风亭主动扛上身的,但骤然轻松之际,她大人有大量,也就不计较这么多了。

沐风亭又背着洛恒行了一阵。一行人终至“云梦绝顶”。

自山顶俯瞰,遍地素裹,山舞银蛇,一览千里冰封。从山顶到山脚皆是茫茫冰雪绵延,千树万树之冰晶如璀璨冰花,盛开于千峦万嶂的雪岭之上,铺陈出一片冰清玉洁的浩瀚净土。

照例,与人打交道的事沐风亭全包了,由他去叩山门。

开门的小道士见到他们一行人十分诧异,许是未曾料到当此大雪封山之际还有人能上得金顶。不过小道士也知道此刻能上来的定是功夫非凡,于是极客气地将他们迎了进去。

蜀山的建筑风格跟唐门的巍峨高耸全然不同,竟都是以回廊连成一片的平房。一则山顶险峻不宜造高楼,二则蜀山之巍峨本在其仙山胜景而不在屋瓦房舍。是以蜀山派的主体建筑分为三进两殿,殿后便是专供访客歇息之所。这一片平房立于四周群山之上,丝毫不损其恢弘气势。殿外古木参天,清幽肃然。山风将地上的层层素雪吹成一片漫漫烟尘,千年楼台,被妆点得一派清净庄严。

掌门瞿耀

三人很快被安排了房间,各自休息不提。

次日,莫熙寻了一僻静之地于雪中舞剑。她右臂一扬,凝聚气力注于剑身,手腕飞旋,渐渐地周围空气形成一个小型气旋,片片飞雪慢慢聚成一处肉眼可见的漩涡,随着手腕越转越快,雪花形成的漩涡也越卷越大,最终嘎然而止,聚起的雪花便在一瞬间纷纷扬扬飘降下来。

身后响起几下掌声。

沐风亭道:“姑娘好剑法。此招式可有名字?”

莫熙其实早知道他来了,不过方才一刻她陷于顿悟之中,便是不惜被人窥见也万不能收势。要知道,此种境界往往可遇而不可求,如果一经打断,很可能再不复现。

莫熙摇摇头道:“没有。”

沐风亭道:“在下倒是想起个词来‘回风舞雪’,可惜已经被人用了。”

莫熙岔开道:“你这么早出来找我,可是有事?”心中却在暗骂:这厮在蜀山上说人家最得意的剑法应该用来命名她胡乱自创的招数,想害死她么!

沐风亭道:“在下与蜀山掌门虽素未谋面,却是有约在先。我虽不知姑娘为何来蜀山,不过若是为求见瞿掌门而来,可与在下还有洛大哥一同前去拜见。”

莫熙欣然应允。

三人一同用罢早饭,便由小道士领着前往掌门待客的“碧霄阁”。

“碧霄阁”之上便是闻名天下的蜀山金顶。迎风伫立于碧霄阁的悬梯之上,凭栏远眺,只见四周云涛舒卷,与皑皑白雪连接成一片天衣无缝的茫茫纯净浩渺。云天一色中,一股鸿蒙空阔之气扑面而来。

莫熙暗道:蜀山派令武林人士如此敬畏叹服,除了其在江湖上武学泰斗的地位之外,蜀山金顶如此唯我独尊的浩荡苍茫气象只怕也是原因之一。

还未跨入殿中,一个四十多岁模样的中年人便迎了出来,热情道:“各位远道而来,瞿某有失远迎。”来人一张国字脸,相貌十分端正。与莫熙想象的或道骨仙风或狂放不羁的蜀山掌门大相径庭。如此仙山宝地,住在此处年深日久,怎么也得养出两分仙气吧。而且瞧何群的行事作风很有几分不管不顾的癫狂,不想却选出这么个“端庄”的继承人。

莫熙心道:瞿耀以一武林大派掌门之尊亲迎,若说是平易近人到这般地步却也太过了些。他为的自然不可能是自己跟洛恒,看样子沐风亭的身份必然不凡。

果听沐风亭笑道:“劳烦瞿掌门亲自相迎,沐某实不敢当。”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枚鸡血石,递给瞿耀。想来是验明正身的信物。

瞿耀接了,于一旁案上取了红印,在素纸上轻轻一按,一只火红的凤凰顷刻跃然纸上。居然是慕宴斋的标记。

沐风亭又是一揖道:“多谢瞿掌门答应敝斋著书立传。”

莫熙心道:这厮居然是慕宴斋的编辑。难怪对武林中的事情知之甚详,恐怕没少走南闯北地采访,是以对野外生存颇有经验。

瞿耀客气道:“好说。好说。”

二人寒暄已毕,瞿耀才转向洛恒道:“不知这位是…”

洛恒道:“在下洛恒。有一事相求。”

洛恒还未来得及细说,沐风亭已经抢先说开了,他口才甚好,把如何在山下的“济善堂”遇到洛恒,如何又感其悲苦遂将他一同带上山来说得绘声绘色。

待他洋洋洒洒说完这一大通,莫熙觉得瞿耀要是不帮洛恒那简直就是天理不容。

这还不算完,只听沐风亭又道:“瞿掌门,你济世救人的功德,让在下甚为钦佩,在下一定会用手中之笔将其发扬光大,好让天下人效仿你的善心。瞿掌门热心相助洛大哥之事也一定会让天下人敬服。”

莫熙暗自抽了一口凉气,沐风亭这厮端得是厉害非常,一张嘴就能捧得人上天入地,渺渺数语瞿耀已然骑虎难下,非帮不可。

果听瞿耀道:“各位还请放心。瞿某一定竭尽所能鼎力相助。”

瞿耀最后才转向莫熙道:“这位姑娘是跟二位同来的,不知是否有事?”

莫熙从怀中掏出何群给她的那块墨玉,双手恭敬递上,道:“我与贵派前掌门何前辈曾有一面之缘。因告知何前辈一桩陈年往事,解了他多年心结,是以何前辈颇有提携晚辈之意,遂将其佩剑承影相赠,并嘱我以此墨玉为凭,前来蜀山取剑。”

莫熙在风凌渡听说承影为蜀山掌门传承之信物后,也曾想过干脆不告而取,一走了之。只是经沐风亭这一搅合,她如今又在瞿耀面前露了脸,盗取之事便万万不可,即便一朝得手也必然后患无穷。

是以她干脆直言求取,即使瞿耀不同意,只要有何群的信物在,就不算空口无凭,将来便是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再次找到何群,此事就有转还的余地。

何况在她眼里,即便承影是一件绝世神兵,也还不至于为了它惹上蜀山派这样的庞然大物。

瞿耀出乎意料地没有一口回绝,沉吟良久,方道:“姑娘,你之所求承影不但是在下私物,更是蜀山至宝。”莫熙刚以为没希望了,不料他话锋一转,又道:“只是何掌门功夫高绝,当世无二,此墨玉又确实是他的掌门印信,可见赠剑确实是何掌门之原意。何掌门在敝派地位超然,他的意愿在下自然不好违背。”一顿,他接着道:“这样吧,姑娘还请在蜀山盘桓数日,待我跟几位长老商议之后再做答复。”

莫熙没想到瞿耀这么好说话,见还有希望,自然客客气气满口答应。

三人所求之事俱不是一时三刻便能立成的,是以都住了下来。

著书立传

日出红山。

第一抹晨曦落在凌驾于云海翻浪的金顶之上,顿时涌金流银,织丝铺锦。朱漆殿宇静静矗立于皑皑素雪中。四周飞云漫铺,群峰浮海。

正是“一轮红日凌云起,万仞朱崖照眼来。”

莫熙在这一方仙台流云中习剑。每每风平浪静一波万倾之际,势如行云流水慢板,又或于云雾蒸腾喷涌群峰俱隐之时,势如暴风骤雨,奔马风樯。

身畔流云错杂奔涌,耳畔风声呼啸充斥。一时间她忽然产生一种天地之间唯有自己一人之感。四周急速滚涌翻卷的浓浓云气让她犹如冲杀于千军万马之中,又象是在潮涌漫顶的海水里奋力沉浮。渐渐地,莫熙的动作慢慢融于这瞬息万变的云涛怒海之中,势起如蛟龙出海,势收如浪丈水势。

待到她从容收势更如云敛雾收一般,天地都仿佛在一瞬间沉寂下来,天宇恢廓,刚才的一切仿佛是一种错觉,她自己又变回了天地间的一颗尘埃,随时会被席卷而去。

很久没有如此畅快淋漓了,深知方才的顿悟让自己的剑意更上了一层楼,莫熙的脸上露出由衷欢欣的笑容。

回去时远远就看见沐风亭站在檐下,也不知等了多久。

一大早,这厮恁地好兴致,居然来找她结伴出游。

不过横竖无事,既然来了蜀山,不好好领略一番实在辜负了这仙山胜景。 二人吃了早饭,便一路往“瑶池仙台”而去。

一路移步踏云,漫行于狭窄山道之中,周身流云似白练似流脂。目光可及之处不过脚下石阶,饶是二人武功卓绝也不敢托大,只依着山壁缓缓而行,就怕脚下一个落空,真正羽化登仙而去。沐风亭主动行在外道,每每山回路转之时他都下意识地以臂相挡、以身相护。莫熙自然察觉到了,心道:想不到此人还挺有风度的。如果在现代玩户外极地运动,他倒不失为一个好队友。

再转出一个弯道,眼前豁然开朗。一方巨大的五色流池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花海映衬下瑰丽如梦。花海的尽头是一处悬崖绝壁,远处便是群山雪岭之上光芒万丈的蜀山金顶。

流池呈阶梯状叠置,由无数个形状妙趣、大小不一的围堤组成,高低错落,层层相连。池水一围一色,皆为深浅不一的蓝或绿。流池的源头应是一方温泉,是以冰天雪地之中,池水静静流淌,其上薄雾缭绕。

“瑶池仙台”果然不似凡间俗地。

一路向前行去,花林又是另一番景象。满目翠绿、嫣红与纯白交织。松软的浮雪停歇在绿树红花之上。再细看,那一朵朵红花竟然包裹在层层冰晶之中,傲雪绽放。到处是一派白雪压绿枝,冰晶裹红花的奇景。在这“瑶池仙境”一路踏雪寻花,不免让人飘飘欲仙,神思欲飞。二人越往林中深处,一股清冷馥郁的香气越浓。

果然再行片刻,眼前就是一片腊梅林。腊梅又称“寒客”、“早梅”。花开春前,为百花之先,先花后叶,花叶同枝却两不相见。是以南朝的谢燮有句:“迎春故早发,独自不疑寒。 畏落众花后,无人别意看。”这诗却做得另辟蹊径,世人都道腊梅品性高洁、傲霜斗雪,却原来它是为了一枝独秀夺人眼球。

沐风亭赞叹道:“此处腊梅当真冠绝天下。”见莫熙露出感兴趣的神色,他接着道:“腊梅品种以“素心”、“磬口”二者最为名贵。”说着便扫视了一圈,很快折了一枝花心洁白花被纯黄,花形半开向下,似“金钟吊挂”的腊梅,递给莫熙道:“这便是‘素心’ 。若瓶供一枝,香可盈室。这枝花便给姑娘拿回去插瓶吧。”

莫熙虽不知这厮打的什么主意,但一路上他也算颇为维护,是以微微一笑,默默接过。莫熙心道:腊梅形似梅花,若剪枝取形当与梅花相近,“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而腊梅本身讲究贵老不贵嫩,贵合不贵开。而手中这枝样样恰到好处。这厮当真眼光毒辣。

二人再往前行去,沐风亭又指着一株花树道:“这种花形稍大,外轮花被黄色,内轮上有紫色条纹的便是‘磬口’。” 他好似忽然想起什么来,高兴道:“在下这就采几朵腊梅回去做菜。姑娘于日落之时来吧。独自用饭岂非无趣。”

莫熙奇道:“腊梅也能入菜?”

沐风亭点头微笑道:“《本草纲目》载:腊梅花味甘、微苦、采花炸熟,水浸淘净,油盐调食,既是味道颇佳的食品,又能‘解热生津’。”一顿,他又微笑补充道:“不过姑娘放心,菜里面只会放花,不会加果实。”见莫熙面露疑惑之色,他笑道:“姑娘有所不知,腊梅的果实俗称土巴豆,可作泻药。”

莫熙恍悟,不禁扑哧一笑。心中却在打着小九九:璧琉珠防的是高级毒药,不过不知道扛不扛得住巴豆之类下三烂的玩意儿。如果抗不住,姑娘我岂不是会阴沟里翻船。不过他既如此说了,应是不至于的。当下点头答应赴约。

二人原路返回时,这云海圣山却又是另一番气象。云气蒸腾之时,动的明明是云,却好似漫峰遍壑汹涌而来;云气解驳之时,千朵素云瞬间隐没在千峰万壑之中。一时间风1流云散,群山却依然屹立如故。

沐风亭不禁感慨道:“世事变幻莫测就如同眼前之云雾,只是贵在其心故我。”一顿,他又叹道:“我帮洛恒也是因为感其至诚。却让姑娘受累了,着实过意不去。便以饭相抵吧。”莫熙摇头示意无妨,微微一笑,心道:的确,这世上有多少山盟海誓,转眼已成沧海桑田,洛恒之心实属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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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熔金。

一片灿烂至极的橙色天空浮于云海波涛之上。

莫熙以前读“晖落一丸红玛瑙,景沉千顷碧玻璃。”一句,便心向往之。如今此情此景近在眼前,她只觉得肚子更饿了。

她没有刻意掩盖脚步声,是以沐风亭亲迎而出。二人双双落座。

莫熙来得正是时候,桌上的三道菜都冒着热气,香味四溢。

盛在青花瓷大碗里头的是腊梅鱼头汤。雪1白的豆腐跟熬得如凝脂白玉一般浓稠的汤水浑然一体,其上漂着几朵色如蜜蜡的小花。旁边一道是腊梅炖豆腐。雪1白的豆腐块上点缀着翠绿的葱花、香菜,和朵朵腊梅,颜色十分喜人。

沐风亭盛了一碗飘着清香的粥递给莫熙道:“这是梅花粥。是用粳米洗净入锅煮至粥熟,加入干净的白梅、新鲜蜂蜜,略沸即成。此粥能舒肝理气,醒脑明目,开胃散郁。若是姑娘有任何烦恼,喝了尽可立消。”

莫熙尝了一下,果真口感清甜,遂给了沐风亭一个赞赏的甜笑。心道:若说有什么烦恼,眼下便是承影了。

不过她向来不与人分享心事,所以便笑嘻嘻地道:“人说君子远庖厨。你却为何反其道而行之。”方才他说话颇有自卖自夸的嫌疑,可见于烹饪一道是喜欢的。

沐风亭不以为然笑道:“所谓‘君子远庖厨’,不过说的是一种不忍杀生的心态罢了。《礼记。玉藻》有云:‘君子远庖厨,凡有血气之类弗身践也。’也就是说,凡要沾染血气的东西都不要亲自动手。孟子又说过一句话 :‘君子之于禽畜也,见其生不愿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汉代贾宜在《新书.礼篇》中又引述了孟子的话,说:“故远庖厨,仁之至也。’”一顿,他嗤之以鼻接着道:“这些人著书立说皆把‘君子远庖厨’作为仁慈的品德加以提倡,我却认为这种‘眼不见为净’最最假仁假义掩耳盗铃。有本事他们都‘吃素去’。让别人杀生,自己坐享其成,再落个好名声,真真打得好算盘。”

莫熙不禁大点其头,差点就引沐风亭为知己。她自己就是个杀生的,而她的雇主不就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么。 这世上所有杀生害命的行当里,以她从事的这项杀虐最重。她这辈子算是君子不起来了。

沐风亭又叹道:“这世上欺世盗名的事多了去了。你知道慕宴斋的‘江湖风1流人物一百讲吧’。”一顿,他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道:“其实这里面的风1流人物除了少数几个,其余都是出了银子的。”

莫熙“啊”了一声,惊讶道:“你是说这些人花银子买名声?”

沐风亭道:“正是。不花钱的才是真正江湖上数得上号的成名人物,不过因为仰慕他们的人多,讲他们的故事打开局面罢了。”一顿,他嘴角挂上一个自讽的笑容,道“这些人本就小有名气,经慕宴斋替他们到处宣扬之后,大多数人还真的成了江湖上有名望的人物。”

莫熙心道:沐风亭这位内部人士爆料不可谓不猛,慕宴斋这样的传媒大鳄在江湖上可说是占据垄断地位,居然靠控制舆论导向赚钱。果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沐风亭道:“著书立传也是一样,只不过价码更高。”一顿,他又道:“不过真正的隐士高人,慕宴斋则会求着他们给独家□。姑娘武功如此之好,堪称女中豪杰,若是想著书立传,在下义不容辞。”

莫熙摇头谦虚道:“我只是个小人物,隐士高人什么的根本沾不上边。”心中却在思量:莫非这厮主动接近她就是为了这个?打一照面他就应该知道自己武功有多少斤两。

沐风亭见莫熙一口回绝,便开始了口若悬河的说服工作:“姑娘你要是出了名那好处可就不是一星半点。出门在外有江湖人士会因为你的名气鼎力相助。更会有青年俊才对你心怀仰慕,说不定你还能因此得个好姻缘。现在江湖上成名的风1流侠少挺多,但出名的女侠却都是老一辈的人物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莫熙登时无语,敢情他以为这是登征婚广告呢…不过看在这厮话虽多,手艺却着实不错的份上,她就当耳旁风,不予计较。

蛮猴取物

如此又在蜀山住了几日。此地气候当真变幻莫测,即便是冰雪季节也会阴雨绵绵,而雨后又有碧霞绛云之奇景。只是日光十分吝惜,一日之中出来不过片刻。

莫熙在这仙山宝地,不过寥寥数日,剑术可谓突飞猛进。是以住得还算安心。

这几日她又养成一个习惯,练完剑便去碧霄阁看群猴戏耍道士。

说来也巧,那一日她练剑完毕,便有一只眼睛滴溜滚圆的金毛小猴窜至她面前,欲跳上来抓她头发。莫熙反应何等迅捷,自然避开了。

小猴见一招没有得手,十分诧异,瞪圆了双目,一边龇牙咧嘴对着她做鬼脸,一边吱吱喳喳不满地抗议。

少顷,便看到一伙足足有二十来只猴子,扶老携幼,由一面相凶悍体积似猩猩一般大的猴王带领,往碧霄阁蹦跳而去。冲在最前头的几只很快窜到屋脊上,一手倒挂屋檐来回荡着,一手抓耳挠腮。余下的冲至殿堂门口,也许是遭到过驱赶吃过亏,终是不敢进去,只在殿前的半月台上活跃流窜,呼朋引伴、追逐嬉戏。

莫熙这才恍悟,原来刚才那只眼睛特别圆的小猴子是来开道的,属于“探路兵”,也就是冷兵器时代打仗必有的“斥堠”。

殿前的猴群活跃异常,远处一棵树上却有一只猴子定定坐在树枝上遥遥观望。莫熙猜这只是“侦察兵”负责瞭望监视示警工作。

不一会儿,做早课的道士们便三三两两从殿中鱼贯出来。有两只猴子飞快冲上去将一个小道士按倒,另一只一直在旁伺机而动的便趁机抢了他手中热气腾腾的糯米团子。

莫熙在一旁幸灾乐祸失笑不已。自此便日日来看戏。

不想今日她正看一只母猴怀揣着小猴飞檐走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走上前来,对她道:“姑娘,切莫小看了这些猴子。从前有一位女香客便被猴王掳到山上去了。众人搜山寻了足足两日才找回来。这位姑娘被找到时衣衫皆被撕破,便有了不好的流言,她因畏于人言竟自杀了。”说到此处,老人大大叹了一口气,显然对那个女孩子十分惋惜同情。他接着又道:“便是姑娘艺高人胆大,孤身一人也要小心这些猴子联合起来偷袭。”

莫熙暗自靠了一声,她在现代若听到女孩子被强,千夫所指的却不是那些个禽兽,反而是受害人,每每义愤填膺。此间更是世风日下,连猴子也抢压寨夫人。莫说这猴子多半未做什么,便是真的,那女孩何其无辜,世人对她也太残忍了。

她见来人并非道士打扮,却是一派道骨仙风行止飘逸,说话语气由衷,便深深作了一揖道:“这位仙翁是蜀山派的前辈高人么?”虽然方才她有些分神,但能在如此近的距离才被她察觉有人靠近,此人武功着实深不可测,与何群当在伯仲之间。

老翁摇摇头,笑道:“不过是山野之人,常年住在这片山头罢了。”

见莫熙点头,老翁接着又道:“往年许多武功不错的香客前来蜀山朝圣,不知其中厉害,每有猴崽上来掏他们的香包寻找食物,便立刻驱赶回击。这些人出手狠辣,将猴崽子打死后无一不遭到猴群围攻。其实每日来此嬉闹的猴子不过是最淘气的极少数,猴王亲自带领他们也是维护之意。山林之中还有无数的猴子。若是一只猴子遭到攻击,群猴便会围攻此人。饶是武功再强,要对付源源不断被召唤出山林前来增援的猴子,也够呛。”一顿,他又道:“不过,姑娘若是遇到猴袭,不必惊慌。欲击退猴群,当先攻猴王。出手切莫迟疑,若一时手重打死了猴王,群猴反不敢报复,不过四散而逃。没几日便会另择新王。”

莫熙又是深深一揖道:“多谢仙翁提点。”心道:果然是树倒猢狲散。 唉,世人总说耍猴,在蜀山却是被猴耍的命。

老者话音刚落也不见身形如何动作,便已经飘飘然行得远了。

莫熙没了兴致再看猴,便打道回府。

远远便瞧见沐风亭跟洛恒二人站在檐下等她。走得近了些,发现二人表情皆不似平常。

洛恒脸上似悲愤似焦虑,双手紧攥。沐风亭也一改闲适,面色沉肃。

莫熙心中暗道不妙。

果然,沐风亭一见她便道:“姑娘,洛兄有事相求。在下一时难以决断。想请姑娘一同参详。可否进屋一叙?”

莫熙暗自哀叹了一声,心道:便是我说不可,你就会放过我么…罢了,姑且一听。

莫熙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沐风亭却已跟着她进了屋子。迟疑片刻,洛恒也跟了进去。

这次沐风亭却未越俎代庖,只对洛恒道:“洛兄,你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跟木姑娘说说。”

洛恒点点头,神色异常凝重道:“事情是这样的。我才知道在‘济善堂’做义工也是修行的一种,所以凡蜀山出家弟子每月分拨下山轮替。我从军这许多年,做过义工的少说也有百来人,一时半会也问不出什么消息。又因为‘济善堂’收留救助的人实在太多,流动性又大,也没个花名册什么的。一时千头万绪,无从下手。瞿掌门虽已经派人在弟子中询问这几年做过义工的,却一无所获。我虽心焦得很,也只能在山上干等。 这几日闲来无事就在蜀山乱晃,总想着若得上天庇佑,也许真的能碰上记得内子的蜀山弟子。谁料…”说道此处,他已转为悲泣,竟一时哽咽无声。

莫熙心道:完了,这‘济善堂’莫非真有什么猫腻。可是她不是替天行道、仗剑江湖的侠女啊,若论惩奸除恶,她自己就该首当其冲被正义人士代表月亮毁灭掉…

洛恒勉强控住了情绪,继续悲声道:“谁料竟然在蜀山弟子身上见到了临别之际亲手送给内子的一块玉佩。我一时情急便上去询问。谁知对方竟一口咬定这是他的私物,绝非从他人处得来。但此人神情闪烁,坚决不肯从腰间解下让我细看。此物是我临别相赠,内子一定珍爱非常,断不会随意处置了去。她会不会有事…”说到此处已然潸然泪下。

莫熙暗道一声果然事有蹊跷。

沐风亭见洛恒已经泣不成声,补充道:“洛兄此物乃是祖传的一方宝玉,应当不会认错。且上面有他亲自刻的一行字:‘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只要将那人身上的玉佩取来,一验便知。只是这是此人随身之物,若想神不知鬼不觉便从他身上取走绝非易事,还需谋划一番。”

莫熙点点头。心道:如果明着动手,沐风亭绝对手到擒来,只是如此一来,一则打草惊蛇,二则在人家的地盘上,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得好。在瞿耀眼中,自己跟二人是同来的,若想撇清,已是不能,况且二人找上门不就是想拖她下水么。罢了,姑且管了这一桩闲事。

于是莫熙沉吟片刻道:“洛兄不必往坏处想,尊夫人也许至今安好,那玉佩不过是此人捡到贪墨的也未可知。不过,要想偷出玉佩验看,却不让人疑心到你身上,我倒是有一个主意,你二人且附耳过来。”

栽赃嫁祸

次日。晨。

沐风亭、莫熙、洛恒三人藏身于碧霄阁殿旁的树林里,等着洛恒所说的那人做完早课出来。

少顷,身着道袍的蜀山弟子纷纷跨出殿中,莫熙明显感觉到身旁洛恒的呼吸急促了些。忽听他极力压低了声音愤然道:“就是那个有两撇八字胡的矮胖子!他腰间挂的就是我说的玉佩。”

莫熙跟沐风亭二人齐齐向他指的方向看去。两个道士结伴而行,一矮胖一高瘦。矮的像秤砣,高的似麦秆。竟然就是他们在风凌渡的夜泊客栈见到的那两个商贾模样打扮的人!

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均已明白对方之意:此二人既是蜀山弟子,就算功夫再差也没必要怕当日那几个无赖兵痞。但他二人当晚被人泼了汤水讹了银子不说,还唯唯诺诺地赔小心。风凌渡离蜀山已经很近,蜀山派就算放眼整个武林都是声威赫赫,更何况已近在眼前。就算他二人顾忌自己出家人的身份不便动手,只要甩出蜀山派这个招牌,根本不必动手就能吓退那群兵痞,何须忍气吞声到如此地步!更何况那矮胖子对洛恒的态度如此强硬,那晚在夜泊怎么就能忍得下这口气?

莫熙心道:没听过道士下山作商人打扮的,这两个人那晚如此隐忍,必有蹊跷。而那个矮胖子“秤砣”居然有恃无恐,洛恒相询之后,腰间竟然还堂而皇之地挂着那块玉佩。可见此人并非行事低调之人。当夜在客栈二人却只求息事宁人,所为之事定然不一般,竟要掩盖他们蜀山弟子的身份。

三人屏息静待,终于有只小猴子窜到了“秤砣”、“麦秆”身前,好奇地仰头看着他们。莫熙向沐风亭使了一个眼色。沐风亭点点头,将早已扣在手中的一枚松果向正对着二人的小猴子脑门上弹去,正中目标。那小猴子大概有些吃痛,左手抚着脑袋,右手挥舞着,向近在眼前的“麦秆”、“秤砣”示威。莫熙投给沐风亭一个赞赏的眼色,一击即中,栽赃成功。

小猴子吱吱叫着,表达着强烈的不满。忽然冲上来一只个头较大的母猴,一边将小猴揽在身后,一边抡起长臂就向二人丢了一块石头。

“秤砣”也有几分功夫,轻退一步躲开了。没想到母猴见报仇不成,恼怒地在原地兜圈子。近处已经有几只猴子见势靠拢过来。这时沐风亭再度出手,却是用黄豆大的小石子打母猴的膝盖。打在关节之上是最疼的,她果然疼得龇牙咧嘴,登时火冒三丈,吱喳尖叫着,想来是在招呼同伴。

少顷便有几只猴子上前,将“秤砣”和“麦秆”围住,其中有两只最健壮的忽然扑上去,一只将“秤砣”身上的玉佩一把抓下,还挑衅似的在他眼前晃了几晃。莫熙见此情景,心中暗道一声:Yes!

另外一只更绝,直接就拽下了瘦高个腰间的裤带。瘦高个顿时一声怪叫,狼狈不堪尴尬不已。为免有碍观瞻,他只能赶紧提起裤子。周围也有不少道士瞧见了这边的动静,却只是哄笑几声,并不上前帮忙。许是见得多了,又许是知道猴群不好惹。

沐风亭向身旁的莫熙看去,没想到她一脸淡然,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心中微诧,但他很快便转过头去,继续留心观察事态的发展。

那一胖一瘦也算沉得住气,知道猴群不好惹,只一味退让,并不回击。那两只猴子双双一招得手后,便得意地叫了几声,迅速跑回母猴身边,好似在邀功又好似自愿充当保镖。母猴又叫了几声,一蹲身,让小猴爬到她背上,便带头向林中奔去,其余的猴子见状也散开了。

猴子一般不会主动跟人死磕,抢了东西报复戏弄一番也就是了。

两个道士这才松了一口气。

“秤砣”恨恨地甩了两下袖子,道:“被猴子打劫,真是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