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起了小孩心性,躲去他的唇,将脸埋入他的怀中,蹭了几蹭,然后附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占尽了便宜,我毁你一件衣裳,不会计较吧。”话音刚落,便如愿看到唐欢耳朵逐渐红了起来。她刚宣泄了一番,此刻反倒放松下来,见到唐欢的反应一时只觉欢喜。只是压抑得太久了,便是真的开心也只是微笑相对。唐欢见她扬起头,一双眼睛非但不显浑浊,反被泪水洗得格外清亮,唇边带着一丝促狭笑意,那样子又淘气又可爱,一时怜爱无限。右手环着她的腰,越发将她圈紧了,左手轻轻抚过她的发,她的眉眼,轻声道:“从今以后,我此身此心都是你的,何况一件衣裳。”

边说边拥着莫熙慢慢坐了下来。

“那两块玉佩是你刻的么?”

“是。”

“那两条罗缨是你亲手编的么?”

“嗯。”

“想不到你这么多才多艺,不光会雕刻,还会做女红。”

“…”

一片绚烂花海中二人身影相依相偎。

此刻他们都忘了,芍药别名——“将离”。

血雨腥风

黄昏。金陵城外近郊官道。

莫熙埋伏在官道旁的小丘后头,任凭茫茫春雨似层层落下的无形细网,缓缓将她笼罩在一片无边湿意里,静静思索着这次任务的不同寻常。

五日前她自蜀中回到金陵,没过两天,就接到组织的头号紧急召集令,接受一项强制性指派任务。这种情况几乎是她自入行以来从未有过的,在此之前莫熙觉得组织在允许旗下员工选择任务的自由度上还算尊重个人意愿,在同行中也算是一种特殊的企业文化。而此次任务如此紧急,莫熙却一直到动手的当日才接到目标出没的具体时间、地点和执行任务的内容——劫镖。被保的到底是何物却一丝都未透露,可见此次任务属于绝密。

执行本次任务的人手共分两组,第一组先发制人,牵制对方的镖师。第二组伺机而动,抢劫对方的货物。 莫熙被分在第一组。

她提前一个时辰来到了指定地点勘测地形,寻找藏身之所,以便埋伏,却发现跟她怀着同样目的的人只怕不在少数,也不知是不是同事。所幸大家都各自为政,倒也相安无事。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将逝未逝之际,官道的尽头渐渐有闷闷的踢踏声传入莫熙的耳朵。因春雨绵密而下,地上并未扬起尘土,反倒不好判断来人多寡。

只有初入行的菜鸟才会误以为夜晚是动手的最佳时机。事实上凡是出来混的,越是夜黑风高越是精神百倍,警惕性比白日只高不低。而黄昏就不同了,昼夜交替之时,人不免因劳累了整个白日而生出本能的精神上的松懈感,再加上又赶上晚饭时间,不免饥肠辘辘,正是体力上也匮乏的时候。

很快,一个马队便出现在莫熙的视野中。极目望去,起码有两百人。等他们稍稍走近,莫熙这才发现这些人竟然是以一个方阵式的队形保持整体快速前进,这根本不是一般江湖人走镖的风格!

江湖上的走镖方式有三,一是威武镖,二是仁义镖,三是偷镖。威武镖是在行李上长插一杆大纛旗,旗上写明镖师的名字,招摇过市。因旗杆上安了轱辘,所以旗面能活动。走镖时拉贯顶旗,也就是将镖旗拉至顶上,打起长槌,发出 “哐! 哐! ” 的锣声,镖手们或亮起噪门喊号子,或者干脆嚷出本镖局江湖名号,这就是亮镖威。走仁义镖,则是下半旗,打十三太保长槌锣、五星锣或七星锣。而偷镖的情况则是,如果事先知晓某个关卡因实力不济难以闯过,索性悄无声息地摘了马铃,给车轱辘打好油,收起旗子,偷偷摸摸地过去。

而眼前这队人,马蹄都用布裹了不说,居然所有护镖的人都骑着关外名驹——享有“千里绝群”美誉的“乌云马”。 马队的中间护着八辆灰布马车,每辆皆以四匹高头大马拉着。马车粗看毫不起眼,但整辆车最要紧的车轱辘用的却都是最结实的铁桦木,且做工精湛。铁桦木比平常木头硬三倍,比普通钢都硬一倍,做出来的车轱辘自然也异常结实。只是此种木头只有南朝跟赤焰的边境才有,且数量十分稀少。

马车疾驰而过,在地上拉出一道道极深的车辙,可见车中所载之物必然不轻。

很快,车队已经进入了莫熙埋伏的丘陵地带,周围相继有人迅速掠出。莫熙仍然静伏不动,以观其变。

忽然,地上齐齐冒出整整十六道铁蒺藜,腾空大约三寸许,顷刻间,车队前端好一阵人仰马翻。铁蒺藜上的倒刺将马腿勾得血肉横飞,一时马嘶哀鸣不绝。

莫熙发现这些骑士的马术竟十分精湛,有些马即使受了伤亦被迅速停控安抚住了。

因着这一变故,整个车队骤然一停,后头一多半未受铁蒺藜袭击的马居然能丝毫不受同伴哀鸣的影响,镇定地收住了前一刻还在撒欢飞跑的蹄子。饶是少数马因受惊直立而起,那些骑士亦稳稳地挂在马背上,双腿加紧马肚,双手勒紧缰绳,且神情不慌不乱,想是见惯了此等突发场面。

莫熙见此情形,双眉紧锁。对方如此训练有素,绝不会是江湖上任何一个镖队!

这趟任务无疑十分烫手。可她绝无退路。因组织在任务令上言明向其复命时须提交对方人手手腕上的命牌方可。

此刻,场上已经展开了厮杀。瞧那些骑士的武功应该也就一般,先前冲下去的十几人竟然都是手起刀落便将对方一刀毙命。然后,他们居然将那些骑士的手腕齐齐砍去,将收集来的一块块竹牌纳入怀中。场上这一十九个人无疑都是她的同事!其中还有个颇为熟悉的身影。

但越是如此越是怪异,看对方的声势,这票必定是大买卖,组织却安排同一组人如同一盘散沙般各自为政,难道真的因为时间太过紧迫?但倘若果真如此,那铁蒺藜的机关又为何埋得如此巧妙?

一瞬间,莫熙动了。一路直直杀入阵中。她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迅疾如狂风扫落叶。竟是双手齐动,左手一剑封喉,右手用匕首去割腕子。她的动作虽快到极致,却隐隐透着一种从容的节奏感,且出手又快又准,可说是毫不迟疑。如此快速穿梭了一阵,周围的骑士已经倒下一大片。待周身肃清后,她再将视线范围内所有绑着命牌的红色丝线迅速拾起,收入怀中。

短短一炷香不到的功夫,莫熙的玄色劲装上已染上了深重的血迹,血腥之气如同附骨之蛆扑面而来。

这二十人各展奇技,势如破竹般收割着命牌。天地间一片肃杀。血珠四散,混入纷纷而落的春雨之中,在一片落日蒸腾里,将空气熏染得黏腻异常。连那二十人的动作都仿佛被这胶着粘稠所累,而滞后了几分。

莫熙一路动手,慢慢向马车靠近。正要掀开染血的灰色布帘一探究竟,忽然,一把剑从帘后直直向她刺来,车内人出剑,无论速度还是力度都较之莫熙逊色不止一筹。但那柄剑却着实非同凡响。锋刃泛霜,如懵懂之凌晨。剑体洗墨,积天地之厚淳。静状则萧杀入冬;一动却尤胜灵蛇,气韵流春。莫熙不敢大意,几乎是本能地迅速从怀中抽出承影与之相抗衡。

二剑相交,不闻金石之声,竟是以剑气直直相抗。莫熙心中一惊。能让承影打一照面就激发出自身剑意的,必然也是一柄绝世名剑。

一柄绝世好剑的可贵之处并不在于本身如何锋利,而在于蕴藏其中的剑气,也就是这柄剑本身的剑魂。江湖上少数铸剑师甚至认为一柄传世名剑本身会拥有独立于掌剑人之外的意志,并且将铸出这样一把剑作为自己毕生之所求。

三招过后,莫熙终于看清了车中身穿一身玄色长袍之人。

自她来到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一刻比此刻让她更震惊。那是一张让她魂牵梦萦、毕生难忘的脸。从眼角到眉梢都熟悉万分,只是轮廓变得更为成熟。独独那一双眼睛流露出来的情绪却让她全然陌生,原本的温暖怜惜被如今的睿智冷意所取代。仿佛被那道冷意击中,莫熙手上的动作不由缓了一缓。

与此同时,对方十几个高手向她围了过来,车内之人却不再出手。车帘一下,莫熙几乎就要以为刚才那一眼来自于她无数个梦境堆积成的臆想和错觉。

但此刻的情势却容不得她多想,只得潜心应付那一群人。车中人的功力不及她,本应被她感知到,但此人借助手中的宝剑隐匿了存在,才会令她猝不及防。显然车中之人是他们的首领。她刚才的举动无异于捅了马蜂窝。

莫熙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心潮起伏,还是方才承影与那柄宝剑的交锋激起了它本身的凌厉剑气,一贯以优雅着称的承影,此刻舞来居然涌动着一股侵肤入骨的杀意。

左足足尖点地,一个旋身。一剑,只是一剑,承影微微偏过的剑锋,划过一道快似闪电的剑弧,准确地一一掠过那一十二人的剑尖。顷刻间,十二柄剑几乎同时落地。

他们既然是他的侍卫,莫熙只求脱困便了。

摆平了那些人,她仍想去掀帘,问车中人一句话,却没有机会了。

忽然间,漫天箭羽如蝗虫过境一般倾压过来,莫熙只能舞出一片剑网,护着身体疾退。

突然,她眼角余光瞥见远处那个熟悉的与人缠斗的身影已被身后破空而来的一大片箭羽所形成的阴影笼罩。飞纵过去,却已救之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支箭羽连续刺破他的背脊,深深没入,然后再眼睁睁地看着他倒在被雨水和血水浸润的泥泞上。

就差一步。

揭开蒙面的黑色布巾,那张总是略带忧郁的脸,此刻反倒平静异常,果是水道斯。他像是认出了莫熙的一双眼睛,却只来得及轻轻吐出两个字:“快走…”便再也没了声息。

莫熙轻轻替他合上双眼。环顾了一下四周,血腥厮杀仍在继续,那箭羽却不分敌我,只是连续不断地飞向场中,破空之声不绝于耳,生生打破春雨织成的一派静谧。

传说中的第二组增援人手迟迟没有出现。场中所剩之人,无论敌我,却已经寥寥无几。果然是刀剑无眼,一视同仁。

如果说射向别处的箭羽是密如蝗虫,那射向莫熙方才所探的马车的箭可说是密集到根本毫无间隙。莫熙咬咬牙,刚要返身回去,便看见两排遁甲组成的一面铜墙快速向那辆马车移动而去,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

此时不退更待何时!

以莫熙此时的武功,她若是存心要退,那是千军万马都拦不住的。一片剑光之下,她已势如破竹突出包围圈,飞身遁去。

透明的细雨仍在不停地落着,空气中的血腥之气非但没有被冲刷而去,反倒越来越浓…

顾安

少顷,那一队上六下六由盾牌组成的铜墙已来到马车前。

车中传出一个低沉稳定的声音:“老东西死了么?”

“是,主上。”

“走!”

身穿玄色长袍之人在那一十二人的掩护下迅速钻出马车,一行人队形丝毫不乱地一路疾行,在惊风密雨一般的箭矢中冲出了包围圈。只听那玄袍人清啸一声,一匹毛色纯黑无一丝杂色的汗血宝马从不远处山丘上疾驰而下,顷刻便到了他跟前。刚跃上马背,便有一骑绝尘之势。其余一十二人都各自弃盾上马,跟着那玄袍年轻人飞驰而去。一行人竟都没有回望场中马车一眼,很快便消失在潇潇雨幕中。

此时埋伏在不远处的弓弩手见追之不及,也就迅速整合好了队伍,潮水一般涌入场中收取战利品。一眼望去,少说也有四百人。那八辆马车上所载的八口铁箱子被有条不紊地抬了下来,分别放入另外八辆早已准备好的由青色粗布遮挡的马车上。

其中一辆马车中被扔出一具锦衣华服的尸体。

少顷,这四百人便已分流为八股,每队护着一辆车,竟分别往八个不同的方向分散而去,不到一炷香功夫便似退潮般撤了个干干净净。

莫熙见各路牛鬼蛇神都已清场,才从远处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上飞身而下,重新走到场中。不一会儿,便准确地找到了睡到死的尸体。

莫熙背着他从容走在雨中,但并未走远,只是爬上了就近一处向阳的山坡。记得他曾经问过莫熙信不信有来世,他说他信,因为这样就能重新活一遍。他说希望来世每天都能在阳光底下生活。还希望当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穷酸秀才,一辈子都不要摸刀剑,娶妻生子,与家人相依为命,简单度日。想到此处,莫熙慢慢开始搜他的身,取出一捆百丈锁,一把匕首,将它们抛得远远地。

待翻到他怀中揣着的那张任务令,莫熙便掏出来细读。整张纸已经湿了大半,是以大部分墨迹早已遇水消弭了,独独留下最后一行字:“三日后,金陵城外十里坡领赏。”

莫熙不禁皱了皱眉,她敢肯定自己的任务令上并没有这句话。只因这么多年来,她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接到任务令必要反复诵读好几遍,做到烂熟于心才会用水洗去其上墨迹,是以绝无记错的可能。心道:看来三日后免不了要跑一趟,一探究竟。

水道斯的身体依然温热,为了防止鲜血四溅,莫熙将他翻过身来,点了他背上伤口周围的两处穴道,才握住箭轻轻一拔,却只拔下两根箭杆,那要命的箭头却仍旧断在里头。仔细看了看箭杆,并无特殊之处,遂丢到一旁。

莫熙掏出匕首,动作麻利地将那两枚箭头取出。竟是金镞铁骨箭,此箭式样粗看与普通的箭并无二致,惟其金属箭头狭小且特别尖锐,能穿透一般盔甲。亦称“铁骨丽锥箭”,是弩箭的一种。不过,莫熙手中的这两枚箭头显然是经过改良的“铁骨丽锥箭”,中脊线高起,两旁各有凹槽。

莫熙暗自思忖道:这凹槽应该是用来贮藏毒药用的。而箭头下装的细箭杆如此之松,一拔即下,应是一种特殊设计。此种设计的妙处在于一旦箭射入体内。箭杆一拨即出,而箭头则嵌入肉中不能自拔,用以确保中箭者立即毒发。而手中这两枚箭头的箭槽应是有毒,不然水道斯中箭之处并非要害,以他的功力不至于去得如此之快。而且此种毒药必定颇为霸道,中毒者的血并未变色,仍为鲜红,让人不易察觉。

莫熙暗自庆幸自己身上有璧琉珠,否则似她这般随意乱碰,难免也要中招。如今却可毫无顾忌地勘察细节。心道:可惜我不识毒,有机会该让唐欢看看才好,或可凭借这条线索得知弓弩手的来历。她边想边将两枚箭头用布包了,收入怀中。

雨天挖土比晴天多费些功夫。将水道斯埋好之后,莫熙轻声道:“现在没有人会来吵你睡觉了。”

她走到那具被扔出马车的尸体旁,将体态肥胖的尸身翻过来仔细观察。看面相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皮肤细腻,无胡须。莫熙联想到一种可能,伸手验了验,果然。再看他衣衫,略显凌乱,明显已经被人搜过身。暗自猜测道:也许有什么能表明他身份的东西已经被那伙盾牌搜走了。为免疏漏,她再搜了一遍,果是毫无发现。

她再大略扫视过场中尸体,这次组织安排参与行动的二十人都是一流高手,方才一场血洗下来,少说也已折损过半。莫熙在眼前这个尸横遍野的修罗场转了一圈,拾起骑士用的短刀试了试,不说削铁如泥,却也锋利异常,于一个马队而言,实在算是极少有的精良装备了。她暗自寻思着:弓弩手跟镖队的来历都绝非寻常。只是这趟镖保的到底是什么,值得双方人马投入如此之大?

环视四周,见再无遗漏,莫熙才回到事先藏身的树上,换下一身染血劲装,转眼间又变成了个普通至极的女孩子,在城门落锁前从容不迫地回到了金陵城内。

莫熙回到自己的小院,洗漱一番后便取出方才从街上买的两只烤鸡,不等她吹哨,白尾海雕已经从高空俯冲而下,向她凑过来。

莫熙摸摸它的头笑道:“看你着急的样子。这一整只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

海雕像是听懂了,收了双翼,落在地上,学着莫熙的样子蹲下来,一双小眼却仍是紧紧盯着莫熙手中的烤鸡。

莫熙笑道:“还是唐门伙食待遇好吧,非要跟我回金陵。这下后悔了吧。”一顿,她又道:“那家伙让我给你取名字,你说你叫什么好呢?要不我写信去问他好了。”这一句她说得甚轻,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海雕听的。

淡淡月色中,一人一鸟对坐进食。

夜深人静。

莫熙忽然听到有人在院中走动,一骨碌爬起来,夺门而出。

只见银色月光里,顾安立在樱花树下,笑着柔声问她:“我都把命给了你,你却为何这么快就将我忘了?”不待她回答,顾安便走过来轻轻摸着她的头道:“别这样,我见不得你难受的样子。你知道的,自我九岁认识你开始,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无有不允。这次也是一样。你喜欢他,我自然会放你走。只是你喜欢了别人,我心里说不出有多难过,只能强迫自己忘了你。你别怪我,别怪我。”

莫熙见他转身离去,便想将他留住,可顾安的身法竟是前所未有地快,莫熙怎么都追不上,她想让他等等,却怎么都喊不出声音。急得出了一身冷汗。

忽然,她猛地坐起身,才发现方才是一场梦。身上冷汗浸湿了里衣,在初春的夜里竟然有些寒意透骨的意味。

莫熙回想起她十三岁那年发生的变故。那时组织忽然宣布要采取优胜劣汰制的内部考核。昔日朝夕相处的伙伴必须进行殊死对决,配对由抽签决定,两人之中只能有一个能活着出师。根据游戏规则,那是一场注定不死不休的争斗。

莫熙记得那是一个无数场春雨之后少见的艳阳天。她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是谁都好,是生是死都好,只是不要是顾安。所以当她亲手抽中顾安的号码时,几乎都要以为这是一场命中注定的残酷。后来的无数个夜晚她想:命中注定上天要她亲手夺去自己此生唯一温暖。

紧接着的那场决斗,在拔剑的一瞬间,她脑中一片空白,再下一个瞬间,顾安已撞上了她的剑尖,鲜血飞溅,染红了彼此的春衫。他笑着对她说:“你要活下去,连我的那份一起活。一定要活着 …”

自此以后,每每看到春日红花,莫熙都会想到那日他温热的血飞溅到她的脸上,日光之下,更添温暖,心却一点点冰凉麻木。

后来每每午夜梦回,记起这一幕的时候,莫熙都觉得这就是人们常常说的含笑九泉。顾安送了她一条命,留她一人苟活于世,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曾经金陵分堂口有一位入行三十多年的老刀客对她说:当有一天你觉得你的刀再也磨不快的时候就千万不要出任务,因为这意味着你的心已经倦了。一个心倦了的人,无论武功多好,总有一天会死在别人刀下。因为胜利永远只会留给渴望胜利的人。

当时她想用剑的人也是一样的。

当夜,莫熙尝试着再次入眠,无奈一闭眼就见到白日马车里的那双冷淡审视着她的眼睛。是以她极少有地失眠了一整夜。

次日,莫熙一大早便去了分堂交牌复命。奇怪的是分堂非但对三日后领赏之事只字未提,还异常慷慨地给了她一张两万两的银票。莫熙面上虽不显,心中却越发疑惑。不过她知道组织既然安排他们在执行任务时各自为政,就绝不会在事后透露任何别的信息,包括其他组员的伤亡情况。是以她从头到尾都一字未问。

有些事不是不能知道,而是不能让对方得知你想知道。

樱花榭

两日后。金陵城外,十里坡。

因任务令上并未写明具体时间,莫熙只能一大早便来碰运气。

“十里坡”其实叫“樱花榭”,并不是荒郊野外,而是一处度假山庄,也是金陵城最有名的权贵富豪聚会之所,因距金陵城十里地且建在地势较高处而得了“十里坡”这一俗称。

“樱花榭”顾名思义乃是一处临水照花之所。拾级而上两旁皆是一望无际的樱花林,其中不乏稀有的品种,如白色的霞樱;花瓣倒挂似金钟的寒绯樱;颜色最浓的红山樱,等等。每每煦风起时,清艳的花瓣,纷纷扬扬散于空中 ,稍后又飞旋落到两旁的溪涧里,漫随流水而去。

莫熙望着纷纷而落的樱花瓣,听着潺潺的流水声,想起顾安曾经对她说过等将来有银子了一定带她来这里玩。不想今日却是她独自一人来了。

忽然,莫熙感知到有人走近,遂敛起气息,闪身退到一旁。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看来人的身法,莫熙认出他正是那日参与厮杀的人之一,遂悄悄跟上。

果然,来人走到一个八角亭内,向早已等候在那儿的一个中年人出示了任务令,便被就近带入一处水榭中。

莫熙屏息耐心等待那位不知道是不是山庄工作人员的领路人走开,才悄无声息地纵身掠到水榭的屋脊上,选了一处被树枝遮盖之处藏身,轻轻掀开一片屋瓦向内窥视。

屋子里已经有横七竖八,或坐或卧的八个人,其中有三个还了易容,算来差不多那日的幸存者,除了她自己,都到齐了。里面装饰得十分华丽。有舞姬轻歌曼舞,有取之不尽的美酒,有年轻姑娘作陪,一派歌舞升平丝竹袅袅,美味佳肴可谓应有尽有,还真像一个庆功犒劳宴的样子。整整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一切仍然乱中有序,显得十分和谐。莫熙不由心道:难道是她想太多以至于阴谋论过度了?这儿其实跟前世一样,为了不妨碍男员工寻欢作乐,便干脆对女职员屏蔽此类集体声1色活动?

但既然来了,出于职业谨慎,她依然决定一窥到底。于是就这样在屋脊上伺伏了整整一个时辰,俯看那些人花天酒地,等得脖子都僵了。终于,八人都渐渐显出不胜酒力的样子,横七竖八地醉了一地,那些陪客的女孩子极有眼色地退了出去。莫熙刚要溜下去一探究竟,忽然感知到有人过来,视线一转,果然看见那个引路人又出现在远处台阶上,未免打草惊蛇,她只能继续按兵不动。

过了一会儿,那人才走近,慢悠悠地跨入屋子,却没有多余动作,只是直接伸出两指,一一去探那八人的鼻息,随后满意地点点头,又慢悠悠地晃了出去,脚步跟进来时一样从容不迫。莫熙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心中冷笑不已。组织这次牺牲的都是一流高手,这票买卖一定不小,值得如此损兵折将。同时,疑惑夹杂着一丝恐慌慢慢在她心中升起,为何独独留下她这一个活口?

接下来,莫熙一直伏低了身子,如壁虎一般贴在屋顶上,静静观察着下面的动静。不一会儿又来了两个五官不起眼,作花匠打扮的壮硕男人,将这八具尸体一一搬离房间,放到一辆同样毫不起眼的推车上,迅速用白布盖了。

饶是来人武功大约只有略会些拳脚的水平,莫熙仍是不敢托大,毕竟这是别人的地盘,她又是第一次来,不知深浅。过了一会儿,她才悄悄从屋顶上飞身而下,远远跟上。

太阳底下无新事,接下来自然是毁尸灭迹。那几人被埋入了樱花林的深处,当了花肥。

莫熙看了不该看却想看的,便欲尽快离开。暗自思忖:组织单单留下她,不知意欲何为。

谁知,从林中往外走的时候,忽地远处响起一个和煦似春风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怎么也在这儿?”

莫熙回头一看,正是沐风亭,她微微一笑,道:“自同来金陵后好几日没见你了。不想却在此处碰上。倒是巧了。”

沐风亭笑道:“你不肯收留我,我又不耐烦去城中投宿客栈,见此处清静,便借了一处房舍。昨日还在想要邀你前来赏玩一番呢。”

莫熙亦笑:“我家徒四壁,无颜待客。不想今日却是不请自来了。”心中却叹道:这厮过得好生恣意潇洒,此地景色秀丽,的的确确比客栈强过一百倍。幸亏今日之事已了,要不然碰上这个好管闲事的,不带他去吧,他定是要跟的;带他去吧,此人要是来个头版头条,却是大大的麻烦。

沐风亭却不知她所想,热情道:“我的落脚处就在前头,走吧。”

莫熙点点头,欣然从命。

台阶的尽头连着一处回廊,通往十几处临水而建的小型木结构建筑。而这一整个建筑群统称“樱花榭”。其布局倒是跟现代的海边度假别墅有点像。

二人穿过其中一条长廊,尽头便是一个整体呈长方形的木建筑,其上挂着一块匾额,提着“缤纷榭”三字。整栋建筑立在一处以栏杆相绕的平台上,一半隐在花海中,一半浮于碧水上。其临水一侧为敞开式,柱间有微曲的鹅项靠椅,其余三面都立着落地门窗,显得空透、畅达。屋顶则是卷棚歇山式样,无正脊,屋脊部位形成弧形曲面;檐角地平轻巧;檐下透雕挂落玲珑。各式门窗栏杆等,皆为清一色的抛光木作工艺,朴实自然,简洁大方。

“缤纷”二字自然取自“落英缤纷”。只这二字便尽显盎然春1意。

沐风亭租的小楼位置极好,静浮碧水之上,正对整片樱花林,视野十分开阔。打开落地门便是水上平台,二人索性就在与水一栏之隔的鹅项靠上坐了。不远处的樱花随风絮落,眼前果然是一幅春日缤纷图。

沐风亭亲自沏了一壶铁观音。一时春风拂面兰香四溢。

“你说会在金陵盘桓一段时间。”

“嗯。此处风物绝佳,准备多留些时日。”

莫熙知他四海为家倒也不以为奇。

沐风亭一边替她倒茶,一边道“不知姑娘以何为生?可有家人在金陵?”

“我自小便是孤儿。说来惭愧,不过靠些祖业过活。”

沐风亭听她不欲多言,便立刻转了话题道:“今日怎么有兴致来此游玩?”

“老早就想来了,无奈囊中羞涩。只不过最近宽裕些,便来散淡一日。”心道:这也不算信口开河,毕竟那日组织给的两万两银票还揣在怀里呢。

“似姑娘这般人才做什么都能财源广进。”

莫熙摇摇头,道:“人生在世,我不过图个温饱,求个平安。”

沐风亭沉默了片刻,才道:“还想去哪里游玩?在下今日舍命陪君子。”

莫熙微笑道:“怎么不早些遇见你。我方才一人已将此地逛遍了。”

沐风亭忽然敛了笑容,柔声道:“你有心事。”一顿,他又道:“我以为我们是生死之交,不能对我说么?”

莫熙自问这几年自己已经修炼得喜怒不形于色,不禁心道:这厮好生灵敏。但转念一想却已明了,自己方才为了早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便一口拒绝了他的邀约,反倒露了痕迹。只是自己的事万万不能将他牵扯进来,于是便故作愁苦道:“我一个女孩儿家还能有什么心事。不过是伤春悲秋罢了。”

沐风亭却没有被她苦脸逗笑,而是表情少有地认真,轻道:“你喜欢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