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问得着实突兀,莫熙却只是微微一愣,随即淡淡一笑,道:“被你看出来啦。”

沐风亭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大方承认,低声道:“那日你我离开唐门。他来送行,你瞧他的眼神跟我们初去时不一样。我当时心中便咯噔一下。”他忽然收声不言,只定定看入莫熙的眼睛。半晌才又道:“是我自误了,一直以为对你只有朋友之谊。不知现在还来得及么?”

莫熙轻声道:“你也说我们是过命交情的朋友。”

沐风亭沉默了许久,直到手中青花瓷茶盏中的茶水凉透了,才低低道:“我以为你至少喜欢我做的菜。”

莫熙见他流露出从未见过的落寞之色来,沉默半晌,终是道:“我该告辞了。”

“再坐一会儿吧。我去给你添茶。”

莫熙不便逆了他的意思,便点点头。

很快沐风亭便提着茶壶回来了,脸上已一扫方才颓色,竟是一如既往地言辞便给,谈一些各地风物趣事。

莫熙倒喜他洒脱,便也一同说笑。

二人相处一如既往,如同方才的一番对话不曾有过一般。

火耗银子

莫熙辞了沐风亭留饭,一路踏着春光回到金陵城内。

刚入城便看到杏花开得正好,满城繁花丽色,占尽春风。尤其河边与垂柳混栽的几株,粉白与新绿相映,成就煦风暖阳里水中一片胭脂万点的倒影。

只是莫熙却无端想起李商隐的诗来:“日日春光斗日光,山城斜路杏花香。几时心绪浑无事,得及游丝百尺长?”转念又想:人间纷扰,大概只有死人才会没有烦恼。

这么一想,她又振作起来,脚步也不由轻快了些。

街上比往日更显熙攘数倍,到处都是兴致勃勃在大晴天出门挑选胭脂水粉的年轻姑娘们。

莫熙混迹于人群,慢慢走着。

忽然,一个小小的身影向她飞奔而来,亲热唤道:“木姐姐。”因为奔得急了,那一声叫唤显得有些气急,小脸也红了,声音却是带着这个年纪孩童特有的软糯和清甜。

原来是夕儿。

六七岁的小孩子长得快,也最有活力,再加上夕儿如今得了照顾,穿戴干净鲜亮,较之从前可谓脱胎换骨。莫熙见了她倒也十分欢喜,立刻绽开了一抹笑,道:“半年未见,你却是高了不少。”

夕儿笑道:“木姐姐,夕儿很想你。绿云姐姐说你去了她的家乡玩。现在可好了,你们一起回来了。”

“夕儿跟绿云姐姐一起上街玩的么?”

“还有唐仁哥哥。”

莫熙顺着夕儿的目光一转头,冷不丁看到糖人童鞋的一张小麦色健康脸,不禁心中暗道一声:流年不利。

绿云上前笑道:“姑娘,夕儿这孩子听说你回来了高兴得什么似的。”一顿,她又向莫熙介绍道:“这位是唐仁唐公子。”

不等莫熙反应,唐仁便插言道:“这位木姑娘我认识。什么公子不公子的,我又不是你们四少。叫我名字就行。”

莫熙只能皮笑肉不笑地假客气一番。暗自思忖:别告诉我好死不死糖人跟那家伙是亲戚吧。

不料,绿云接着道:“四少跟唐仁少爷是远堂兄弟。”一顿,她又疑惑道:“这可奇了,姑娘跟唐仁少爷是怎么认识的?”

莫熙心道:唐欢那家伙还真有这种要命的亲戚。姑娘我管你远的近的,你俩都姓唐好不好,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唐门倒卖武器、研制毒药,那要是在现代就是活脱脱一个家族式的黑社会组织啊,实在算不上什么干净地界,怎么就出了糖人这朵刚正不阿、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真是无语问苍天…

唐仁摸摸头,不好意思地笑道:“以前查一桩案子,跟木姑娘碰巧遇上的。”

绿云听了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暗道:坏了,我怎么忘了这茬儿,唐仁少爷这样的是万万不能跟姑娘有任何瓜葛的。四少要是知道了今日之事,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想到此节,绿云立刻挤出一脸笑,道:“想必姑娘还有事吧,我们不耽误你了。”

谁知唐仁却端出少爷架子教训起绿云来:“你怎么一见面就赶人家走啊。杭州城一别半年,我跟木姑娘又在此重遇,可见有缘。今日我做东,大家去掬水阁聚聚。”

不待莫熙回答,夕儿便扯着莫熙的袖子央道:“木姐姐,去吧去吧。夕儿好久没见你了。”

莫熙无法,投给绿云一个宽慰的眼神,点点头。

夕儿欢呼一声,拉起莫熙就走。

莫熙边走边留心倾听着身后绿云和唐仁一路嘀嘀咕咕。

“我可警告你,别打木姑娘的主意。”

“我哪儿敢啊。不过是上次打一照面就把木姑娘弄哭了,今日好不容易又碰上了,想借此机会补偿一番。”唐仁记起莫熙上次说哭就哭的架势,至今心有余悸。

“什么!你还把木姑娘弄哭了!被四少知道了,小心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别怪我不救你。”绿云心中哀号:好家伙,这下可不单是被四少扒皮这么简单了。

唐仁听了双眼一亮,八卦道:“好绿云,你说唐欢那小子喜欢木姑娘?啧啧,怪不得,他把你调到金陵来呢。”

“可不是么。三少,算我求你了,你可悠着点,少招惹木姑娘。”

“若果真如此,我就更不敢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小我见了唐欢那小子就犯怵。”

“四少怎么你了。”

“不就是我跟他打赌从来就没赢过么…..”唐仁越说越气弱,那语气委屈得跟小媳妇似的。

“你少不知足,这几年你在外头吃衙门饭,四少可没少替你打点。”

“哪儿能呢。这几年行走江湖,我也见得多了,人家让着我,不过是看在唐门的面子上罢了。”

莫熙暗自点头,心道:就凭唐仁那股子犟脾气,在京城当公务员一定会得罪不少人。若非他出自唐门,还真不好说。

一行人来到了掬水阁。唐仁刚要招呼,不想人家见了莫熙立刻就迎到了“兰”字间。现在莫熙已经无需出示玉牌了,她那张脸功能等同VIP卡。

绿云见唐仁一脸莫名,不禁暗中叹气道:就你这样的,还敢当捕快,没被人卖了,全靠唐门这块招牌镇邪。

一行人相继落座。

唐仁客气了一番,便由莫熙做主点了菜。

很快菜便上齐了,几人边吃边谈。

绿云道:“三少还没说怎么跟姑娘认识的呢。”

唐仁便将上次凌家八小姐在杭州灵隐寺上吊自尽,以及智清和尚被杀一案简单复述了下,接着总结陈词道:“智清大师的案子没头没尾的,害我回去被打了一顿。”

莫熙闻言差点没把一口苋菜鱼片汤呛入喉咙,心里暗自喝了一声彩:什么叫做心想事成,这就是啊。

绿云听了扑哧一笑道:“谁让你偏要当这个捕快呢。这次来金陵可又是为了案子?”

唐仁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故作神秘道:“天机不可泄漏。”一顿,他又流露出一脸崇拜的神色来,自豪道:“不过这次是五殿下亲自下的调令。五殿下自掌管刑部,好些民怨颇多的京官都被整治了。”

绿云不以为然道:“这些个达官贵人凤子龙孙都一样,等他当了皇上,还不是一样盘剥百姓。反正我是江湖人,朝廷的事不必管。”

莫熙心道:这江湖跟庙堂,自来就是水火不容的。皇权不容挑衅,而江湖自有一套规矩游离于皇权之外,不受管束。皇权想将江湖完全纳入国家体系,就必然会采取手段镇压。韩非子作为法家的代言人曾在《五蠹》中说:“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一句说白了就是嫌文人闲着没事就爱胡说八道蛊惑人心,侠客闲着没事就会使用暴力扰乱社会治安,都是破坏国家安定团结的不安定因素。这无疑是站在皇权统治者的立场上说的。而《刺客列传》之所以会成为一本《茶几传》与其说是因为侠以武犯禁触犯了统治者的皇权,不如说是当两种权利产生冲突,两股势力同时追求至高无上的皇权的时候,利用牺牲了最底层的武者。

莫熙见夕儿十分乖巧,一直安静地听几个大人谈天说地,便夹了一块红烧鸡给她,道:“夕儿长成大姑娘了。可入学了?”

“嗯。不过夕儿还是喜欢听顾妈妈讲故事,比私塾先生讲得还好。”

绿云笑道:“这孩子倒是讨人喜欢,也会结善缘。早几年我看那妇人孤苦伶仃的,就收留她做些针线活计,没想到她却也是个极知书达理的,又很喜欢夕儿。”

几人都是见闻广博之人,边吃边谈,这顿饭倒也气氛融洽。

从掬水阁出来,绿云将莫熙拉到一边,伸手道:“姑娘快拿来吧。四少可是等得望眼欲穿了。”

莫熙倒也大方,微微一笑,道:“过几日我将信写好了,再送去‘机巧阁’给你。”

绿云笑道:“我自是无碍的,只是四少又要多等几日,不知耐不耐得住。”

谁知莫熙神色如常道:“你们四少实乃非常人也。耐性自是极好的。”

绿云自知看不成莫熙脸红,心道:怪道四少对姑娘如此恋慕,光是这份大方洒脱别人就学不来。

与绿云三个告别后,莫熙又向“燕子楼”走去。叫了一壶雨前,便坐着听人天南地北胡侃乱吹。

“听说已经取消地方上的火耗银子了。”

“是啊,五殿下这回可做了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就是。往年光咱们金陵每年多征收的火耗银子就有四钱吧。”

“如今这笔银子可是已经直接上缴国库了,听说地方官吏的补贴银子由朝廷另发。”

莫熙知道此间百姓所缴的银子就跟现代的个人所得税差不多。由于纳税量不大,多以小块的碎银为主。各州县衙府汇总上缴国库时,就要将碎银熔炼重铸成大块。在碎银熔炼过程中发生的损耗,各州县官吏仍然要求百姓补足,于是便巧立名目,在应缴税银之外,让百姓再多缴一部分,这多缴的就叫“火耗”,用来补偿熔炼碎银产生的损耗和运送入京的费用。

原本按照此间的工艺水平,碎银熔炼损耗律一般只在百分之一到二左右,而州县官吏却大肆多征,每两银子加耗到二三钱,附加税达到正税的百分之二十到三十。像金陵这样的富庶之地往往只有更高,达到四钱。百姓早就不堪重负,怨声载道。

皇帝老子也知道给地方官的薪水太低,一般知县年俸仅五十五两,远不够养家糊口的,更不用提聘用师爷、讨好上司、迎来送往了。所以朝廷就默许这些人往火耗银子上打主意,对各地横征暴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各省将所征火耗提解归公,另行发放作为官员财政补贴的养廉银,无疑可以停止以前这种滥征火耗,侵蚀税收,动摇国本的情况。

莫熙心道:这位五殿下倒也有些手段。只是他此举必会得罪朝野上下。

尔虞我诈

又是一个艳阳天。

机巧阁。花厅。

绿云为莫熙沏了一杯明前龙井道:“四少知道姑娘喜茶,这是他临行前特地吩咐绿云常备的。”。

莫熙品了一口赞道:“这‘明前’果然比‘雨前’又高明许多。”

“明前龙井”摘于清明之前,而清明后谷雨前采摘的茶则叫“雨前”。这两种茶,虽只差几日,但鲜嫩程度已有高下之分,“明前”自然珍贵得多。

莫熙递过一封信给绿云道:“这个麻烦你了。”

绿云接过,嘻嘻一笑,道:“姑娘早该将信送来了。这不,姑娘的信还没寄走,四少的信已经到了。”边说边取出一封信来。

莫熙当即撕开封口,取出信来。

竟是一纸荷花笺,跟当日河灯许愿时用的一模一样,不禁微微一笑。当日她心心念念想的是如何在唐欢手上保住小命,又如何能料到今日情境。

展信一阅,偌大一张荷花笺上只写了一句话:“思卿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莫熙为了在绿云面前保住淡定的形象,狠狠将差点当场喷出的一口茶又生生咽了回去。心道:我还“清辉阁”里减清辉呢。好家伙,他这是自比十五以后的月亮,说相思之苦将他折磨得容颜瘦损,一张帅脸一天比一天暗淡无光…

莫熙暗自寻思着,这样下去不行啊,自己这么轻易就着了他的道,未尝不是因为此君帅绝人寰,这要是真的容颜清减,可就大大有损自己日后的福利。虽说以色事人不能长久,但好歹拖得一日是一日。因此她冥思苦想了半天,只得将之前已经写好的信从绿云手中要回来,重新拆封,狗尾续貂了一句:“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心道:还请你务必领悟其中深意,千万好吃好睡,一定要保持一定的圆润度。

趁着晾干墨迹的间隙,她把两封信都举起来,一左一右,进行字体对比。这一比,小脸愁苦立现,不禁暗自叹道:跟古人谈恋爱,木有文化还真伤不起啊。这几日临时抱佛脚练了几笔繁体字,才敢拿出来见人。不想跟这家伙的字一比,自己仍旧属于狗爬以下水平。得,姑娘我豁出去了,谈恋爱就要暴露最真实的一面给对方,不能怕丢人现眼,这笔丑字他能看懂也就罢了。

此刻莫熙哪里知道,待日后唐欢接到回信,独自对月吟叹却又是另一番曲折心思:“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的后一句便是“暂满还亏,待到团圆是几时。”他望月思人,唇边露出一抹醉心笑意,暗下决心道:你放心吧,如今是长相思,日后定能做到长相守。

可见穿过去的对诗词的理解不免还是流于表面,比不上原住民深刻细腻。

绿云见莫熙脸上一派愁云惨雾不禁疑惑道:“姑娘,四少对你一往情深,还有什么可愁的?”一顿,她拍了下自己的额头道:“差点忘了姑娘交代的正事。”她整理了一下思路,这才凝重道:“姑娘所思不错,睿王李义麾下大军确实用的皆是素有‘千里绝群’之称的‘乌云马’。”缓了一缓,绿云脸色更为肃然道:“且确实如姑娘所言,五殿下所统帅之部下皆有结绳命牌一块。每战之后会有军士清理战场,将战死将士的命牌收集起来,放入护国寺祭魂超度,以表彰其为国捐躯的功勋。”

莫熙点点头。自古以来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在上位者眼中,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小兵更是命如蝼蚁。睿王如此安排,确能收买人心,确立其在军中的无上威信。

绿云接着道:“京中传来可靠消息,睿王确有奉皇命,亲率部将秘密押送今年江南上缴的火耗银子进京。”

那日在金陵城外,莫熙就怀疑自己碰上的是一组军队,而不是什么走镖的江湖帮派。对方骑的名驹可能本是战马,而且行进的方式极似行军。那些人个个处变不惊且训练有素,马术精湛却武艺平平,很可能不是江湖人而是军人。

待目击了三日后樱花榭的“花肥事件”,她更怀疑那批弓弩手就是组织安排的第二批人,而这些人的任务非但不是增援第一组,反而是将第一组人全体灭口。组织刻意让第一组人似一盘散沙似的上前冲杀,就是为了掩盖组织自身的身份,造成一批江湖乌合之众袭击在先的假象企图混淆视听。若她猜得不错,那批弓弩手才是这次行动真正受到信任的人,很可能就是端王的部下亲信。这位七皇子打劫自己的同胞手足上了瘾,上次劫持军粮还不够,这次十有八九劫持的就是睿王负责护送进京的火耗银子。如此说来,组织命令他们必须上交命牌,多半是端王为了打击睿王在军中的威信,当面扇他一个耳光而故意为之。七皇子李琪此举不光能发一大笔横财,还能让睿王因为办事不力而在皇帝老子跟前吃挂落,真是一举数得。

“五殿下押送火耗银进京,是否有随军监军之类的人物同行?”

绿云肯定道:“有。此人是个太监,据说是当今皇上身边的大红人。自几个月前我朝出兵攻打赤焰开始就已经是随军监军了。”

莫熙心道:那日从马车里扔出来的华服尸体应该就是那个当了炮灰的太监。他大概是皇帝老子不放心自己的儿子拥兵自重,而在军中安插的心腹,却不想死于睿王李义的借刀杀人。那日马车中手执利剑跟自己交手之人,在十二人铜墙盾牌掩护下退得那么从容镇定,不远处又恰好有马匹前来接应,应该是事先埋伏安排好的。难不成是故意将计就计?难道那双眼睛的主人正是睿王?只有他本人也身处险境,外加损兵折将,皇帝老头才不会怀疑这是睿王趁机拔去自己安插在军中的钉子而故意设的局,也不会怀疑他监守自盗贪墨了这笔火耗银子。如此说来很可能组织这次行动缴获的银子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或者根本就是假的。如果睿王早有准备,很可能用自己的真身诱使端王上当。睿王李义大可以将这笔火耗银子贪墨,再转嫁到对方头上。这可真是尔虞我诈的一出好戏。不知道组织牺牲了这许多好手,自断臂膀,又从七皇子那儿得了什么好处;独独留下我这个虾兵蟹将又有什么图谋?顾安,那人是不是你?

想到此处,莫熙压下纷乱思绪,接着问道:“可知晓这次上缴国库的火耗银子总数是多少?”

绿云摇摇头道:“此等细节,实在难以获知。”

“也罢。能探得那么多消息已经难为你了。如今的局势,我不能再相信组织提供的任何信息,更不能问。”

“姑娘不必客气。姑娘也知道唐韵一死,唐门跟七皇子的协议就算是作废了,四少绝不会认。如此一来,七皇子是不会放过唐门的。四少打听这些事,一方面是为了姑娘,一方面也是为了唐门。姑娘还请为了四少千万珍重小心,若有用得到绿云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莫熙面色凝重地点点头。如今形势不说一触即发,她自己也已是泥足深陷。她和唐欢二人乃至整个唐门都已经卷了进去,谁都逃不掉。不禁心下冷笑:你们爱夺江山夺去,若想拉着我们当枪使,可没那么容易!

顺藤摸瓜

这几日莫熙都在金陵周围一带的城镇闲逛,且逛的地方招牌上清一色都有两个字——“银楼”。她不知道组织旗下的银楼到底有哪几家,也不知道这笔火耗官银会不会出现在组织旗下的银楼。但她清楚一点,官银都打有官府的特殊印记,必须熔化重铸才能在市场上流通。七皇子虽然派了弓弩手来劫镖,但多半还是会通过组织销赃,由他自己经手未免风险太大。而当日那批弓弩手劫了银子之后立刻分流,很可能就是因为怕大批的官银集中在一处目标太大,不好处理,才分而藏之。再者劫镖事件发生在金陵近郊,是以这批银子出现在金陵的概率反而小些。

组织既然无端留下莫熙一条小命,就一定会有后招。现在的情势容不得她有丝毫退缩,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这一日,莫熙来到一家装修毫不起眼的银楼,正准备浑水摸鱼进去打探一番,刚来到柜台,便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问伙计话。

“这支银钗打得也一般,花色并不新鲜,怎地比别的要足足贵一倍?”

“您一眼挑中了这个可见是个识货的。您再仔细瞧瞧,这根银钗的成色比别的货好了不知多少倍。这批货是这几天才出的,正巧被您赶上了。”

问话的大约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甚是体面,却是一副大户人家管事的打扮。待他微微侧转了头,莫熙才看清楚此人的长相,国字脸,带着两分儒雅之气。竟然就是五皇子李义的部下,出现在刘彦荷家的周管事!

“好吧,就要这个,给我包起来吧。”周管事倒是十分爽快,也不讨价还价,立刻掏银子买下。

“好来!”

接过伙计用红绸包着的银钗,周管事一路出了银楼。莫熙立刻紧紧跟上,穿街走巷来到一处独门独院的旧宅子。

莫熙感知到这栋宅子虽看似荒僻,但里里外外防范甚严,光前门守在暗中的高手就有四人。侧门两棵老槐树上分别有一人。整个宅子的制高点是一栋小楼,上面来回巡视的至少有两人。暗道:看来睿王真身真的来了江南。而且很有可能此处便是他的落脚点。

莫熙现在虽轻功越发进益,但到底不敢在守卫如此森严的情况下偷偷潜入。她只得悄悄退出了巷子。

如果她所料不差,睿王为了顺藤摸瓜,此次倒真是出了一点血,被抢的银子应该确实是真金白银。而且周管事刚才十有八九也在追查火耗银子的下落。睿王极有可能在银子中动了手脚,足以让他事后能很快追踪到,并且一举找到银子的收赃之地。

此间炼银一般采用的是“吹灰法”。允许民间开发的银矿一般含银量很低,炼银的技术关键便是如何把银富集起来。“吹灰法”简言之就是一种分离银铅的方法。利用铅和银完全互溶,而且熔点较低的属性,在炼银时加入铅,使银溶于铅中,实现银的富集;然后吹以空气,使铅氧化,入炉灰中,再将银分离出来。但即使是这样,炼出银子的纯度也会受到银矿本身含银量的高低的限制,只有国有的银矿才会是含银量较高的好矿藏。而百姓上缴的碎银子一般也是从官银来的,也就是由国家垄断的富银矿开采出的银子,因此纯度较高。

莫熙猜测方才周管事买的银钗就是用这批火耗银子炼化而来的,因此才成色出众,而且这两日刚到货。

―――――

周管事正垂首立在一处装饰质朴大气的书房内,大气都不敢出地等着自己主子发话。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面容沉肃稍显冷酷的年轻人。那一脸冷意非但没有减少他的魅力,反而让他举手投足之间雍容之上增添了一种威仪。而此刻这个年轻人正蹙眉拿着那枚银钗翻来覆去地细看。过了片刻,他从书架上取过一个拇指大小的透明水晶瓶,将银钗探入,少顷,银钗没入瓶中药水的部分竟然变成了浅绿色。

不知是不是错觉,一直偷眼察言观色的冯绍顿时觉得自己主子的脸色也有跟着发绿的趋势。见他将簪子越攥越紧,冯绍逐渐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多年随侍左右的经验让他知道眼前这位主子正处在暴怒的边缘。

过了半晌,李义终于开口道:“可知道这家银楼背后的主子是谁?”

“具体是谁不清楚。但小的猜测很可能跟前些日子抢劫军粮的是同一家。”

睿王将银钗和水晶瓶轻放到案上,转过身来,沉声问道:“何以见得?”

“王爷上次不在场,但依小的看,上次劫军粮的也是一帮看似乌合之众的江湖人。但他们伸手极好,让我们折损了大批人手。这次也是一样。且来人看似杂乱无章,实则行动统一,同进同退,且时机往往刚刚好。”

李义顿时想起那日挑帘探马车之人。来人身形瘦小,但身手比他的贴身近卫高出岂止一筹。他当时在湛卢剑的掩护下已经完全收敛了气息,可谓占尽先机。不料对方愣是在没有预知车中有人的情况下丝毫不乱,沉着出剑。且她的那柄剑居然在湛卢本身剑气的压制下丝毫不受影响,应该也是一柄来历非凡的绝世名剑。可为什么当时她明明有机会下手,但最终还是放过了自己,就连那些护卫都只是挑了他们的剑,只求全身而退?难道此人不是老七派来的?

自那天起,李义就忘不了那双冰冷深邃的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必然经历过无数次血雨腥风的洗礼,才会如此冷静果决。

李义沉吟道:“你说的倒有几分道理。这次看来对方确实早有谋划。不知老七勾结的是哪路江湖人?”

“王爷放心。小的会继续追着银子的线索查下去,揪出幕后江湖组织,将他们一锅端了。”

哪知李义却摇头道:“这些人本王还不放在眼里。你灭得了一个,老七还会找下一个合作。本王要的是老七勾结江湖妖人的把柄。只要将他做的丑事抖出来,一旦朝中上下皆知,他必会名声扫地。便是父皇偏袒老七,仍旧执迷不悟要将大位传给他,朝臣也绝不会答应,到时候看他还怎么跟本王争!”

冯绍道:“小的明白了。一切谨遵王爷吩咐。”

“你先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