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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连路上的行人都看出来酒楼门口站立的这双男女的情形,人来人往的大门前,唯独他跟她身边静静地,没人打扰。

一辆车的轮子铮亮耀眼地闯入常怡眼帘,那车明明驶到了她跟前,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常欢吓得啊地一声,向后猛退,险些栽倒。旁边的夏云忠忙伸出手扶住常怡,怒目看着眼前的豪华越野凌志,在整个花溪镇,只有一个人开这样的好车,夏云忠自然知道车里坐着的是谁,车门开了,里面果然走出一身黑衣黑裤,带着一副墨镜的韩滨。

“小水,你开车怎么这么猛?”夏云忠不悦地问道。

韩滨没有答话,眼睛被墨镜挡着,看不清此时他脸上的神情,他足足看了眼前相拥而立的常怡和夏云忠半分钟,才淡淡地答了一句:“我拐过来时,没看见你们站在这里——有话怎么不进酒楼里面一边吃一边说?”

来意不善“我们吃完了。”夏云忠答道,他扶着常怡的手感到常怡浑身僵硬异常,心中只道是刚刚被韩滨吓得,在他心里,常怡跟最娇嫩的鲜花一样,禁不起一点儿委屈,他自己连说话声音大了都怕吓到她,此时对粗心大意的韩滨颇为责怪,一边护着常怡欲走,一边对韩滨道:“下次小心点儿,这镇子里人多,你那车油门还是悠着点儿踩!”

韩滨还没说话,他的越野车另外一边车门已经打开,里面走出一个十分时髦的年轻女子,二十三四岁,身材曼妙,耳朵上戴着一对儿大得足能伸进一只拳头的金耳圈,一双漂亮的戴了假瞳的眼睛扫了眼夏云忠和常怡,一秒钟都没有逗留,就对韩滨说:“走吧,快点儿进去,我都饿了。”

韩滨没有答话,只听见常怡声音极轻极轻地对夏云忠叮咛着说:“别担心,云忠,我没什么事,还是快点儿走吧。”

韩滨摘下墨镜,眼睛眯细了看着要离开的两个人,神色莫测。

“韩滨——”同来的女伴不高兴了,提高了声音对韩滨喊。

“你自己进去吃,我还有事,改天请你。”韩滨对同来女伴道,没等说完,已经转身上车了。

女伴神色大惊,扑上去拉住车门不解又惶急地道:“韩滨,你这是做什么?”

“我有急事,你要是想吃就进去,跟老板说记在我的账上,回头我让人接你回家,行么?”韩滨发动车子,对这个女孩子很耐心地解释。

“不行!你怎么能这么干呢?这不是耍我么?”这女孩子气愤地不肯让步。

“你要是不想吃,就别吃,我马上让人开车送你走。”韩滨神色冰冷,一声不吭地挂档,倒车,眨眼间越野车就开到大街上去了。

韩滨一边熟练地转着方向盘,一边打了个电话,让人去接奉天酒楼的女孩子,他一路开车直接飙到常家所在的洋房老区,车泊在路边,人坐在里面,盯着常家的大门口,像一只等待猎物出现的猎豹一般耐心。

一直坐在那里,等了足足两个小时,那个身材娇小的猎物仍没有出现。

他想着刚刚常怡跟夏大胖子一起离开的样子,他们俩走路回来,肯定没有他开车先到家,那这两个小时,她去了哪里了呢?

他抿起嘴唇,拒绝想那个让自己失控的念头。

将近晚上九点二十九分,他又听见鞋跟敲击在柏油马路上的嗒嗒声,这次他回过头去的时候,看见的果然是常怡,她小小的身子旁边走着身材高挑的常欢,姐俩显然一边走路,一边在低声说话,没有注意到停车场上泊着的白色越野凌志。

韩滨伸手打开车门,用力砰地一声关上,看见路上的姐俩被吓了一跳般地停了脚步,看着自己。他掏出一根香烟点上,大口吸了一下,方走过来,到了姐妹二人面前,看着常怡道:“这么晚才回来?”

常怡没有说话,低下头,手却缓缓地伸出,拉住了二姐的手。

常欢握着妹妹冰凉的手,感到了她的紧张,心中知道这绝对是因为韩滨,她立即像保护受惊吓小鸡的老母鸡一般怒了,对韩滨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找小怡——我能跟她说句话么?”韩滨吸着烟,声音很是寒冷。

“不行,你有什么话都只能跟我说。”

韩滨啪地将只吸了两口的香烟掷在地上,他一直没有看常欢,眼睛盯着始终低着头的常怡,淡淡地道:“你怎么不问问她?或许她自己不反对跟我说话呢?”

常欢正要说不用问也知道小怡一定不想跟你说话,身边的妹妹已经抬起头来,一双犹如清泉般澄澈的眼睛看着自己,在夜色中闪着纯净透明的光芒,她轻声道:“姐,我跟小水有些话要说,你先进屋吧?”

常欢摇头,保护妹妹,这些年已经变成了她的一种本能,她只消看一眼韩滨,就知道这时候的他来意不善,绝对不敢让刚刚好转的妹妹跟他在一起独处。

“姐姐,你先进去吧,我没事。”常怡又说了一句。

常欢担忧地看着常怡,夜色中妹妹的脸还是那么柔弱,可她的唇角却微微抿着,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一般。自己再怎么保护妹妹,她毕竟也是成人,有些事,自己终究不能一直帮她做主——无奈地点头答应,临走对韩滨冷冷地说了一句:“你最好小心说话,你害了她这些年,就算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也还够了。”

韩滨没有答言,一双眼睛只盯着低着头的常怡,对常欢的话恍若未闻。

常怡一直等到姐姐的脚步声进了大门,才抬起眼睛,看着眼前的韩滨轻声道:“小水,你找我有话说?”

韩滨在过去的两个小时,因为常怡一直不出现,一个不能想不敢想的念头一直在他脑子里盘旋,从而憋了满肚子的怒火,这时候听着她一星儿火气都没有的温柔声音,想到刚刚夏大胖子那副中了魔一般的样子,想来那个姓夏的已经迫不及待要把她弄到手了吧?

“你刚才做什么去了?”他声音冷得像冰碴,说出的话,完全不是自己想说的。

常怡哦了一声,似乎很奇怪他问这个,但还是很老实地答:“我去看店了。”

“你二姐不是在那里么?你怎么还去?那么小的铺子要两个人?”韩滨一边说着,一边跟自己生气,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我二姐是不放心我,非要陪着,其实我不用——”

“为什么不放心你?”韩滨奇道,俊美的脸上闪过一抹怀疑,盯着眼前莹白娇柔的脸,见她虽然一直在跟自己对话,但始终不曾直视自己的眼睛,心口怒火上涌,冷冷地加了一句:“莫非怕你随便跟男人跑了?”

常怡嘴唇颤抖了一下,终于抬起眼睛看着韩滨,她虽然没有说话,可那双一点儿心事都藏不住的眼睛,却明明白白地显出刚刚这句话刺伤了她。韩滨对她的神色视若不见,不再说话,猛地伸出手一把拉住常怡,感到她娇小的手冷冰冰地,十年前他每次只要一碰到这双小手,心就开始剧烈跳动,现在他则把那不舒服的狂跳归因于自己在生她的气。

这样不知道检点的女人,一心只想着找男人,他对她大可不必客气!

常怡不知道他拉着自己做什么,一边身不由己地跟在他后面走,一边有点着急地害怕道:“你带我到哪里去啊?”

“你不要问!”韩滨头也不回,只管一直拉着她。

“小水,我听我说句话,再走行么?”

韩滨回过头,拉着她手腕的手像钳子一般握得牢牢地,一双眼睛冷若寒冰地看着她道:“你要说什么?”

“我跟你走可以,可是我如果不跟我二姐说一声,她会担心死的——小水,你让我去跟我二姐知会一声吧?”常怡低声求他,她的声音太过轻柔,她的容貌太过和婉,有的男人会一点儿都不忍心拂逆她的恳求,而对此时的韩滨来讲,看着她这副样子,就想起刚才的夏大胖,克制不住地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跟前,低声十分冷酷地说:“你只要老实跟着我走,别的什么都别想!”

常怡不敢相信地看着韩滨,被他脸上那冷酷的样子吓了一跳,她秀气的嘴唇微微抿着,硬是咽下自己心里的恐惧,不再说话,也不再挣扎,硬是被韩滨推上了车。

车门砰地一下,重重地关上。

夜深人静常欢追出大门的时候,汽车已经开到了路口。

她气急败坏地大喊,想让韩滨停车,可那车本就是超速怪兽,韩滨又是诚心不想让她追上,油门一踩到底,在柏油路上一路飞飚,很快就拐上大路,消失不见了。

常欢气得直跺脚,不敢想该死的韩滨怎么对待小怡,也不敢想刚刚病情好转的小怡会不会受到伤害,只能一个人在夜里呆呆地盯着空荡荡的家属区大路,心急火燎地等着小怡回来。

她足足等了一个小时,也没有看见常怡和韩滨的影子。

她急得几乎要抓狂,等到了晚上十一点,小怡还没有回来,理智和耐心一起离她远去,怒火万丈地进楼找了一只手电筒,又在厨房找到一把大擀面杖,明火执仗地向镇子里走去。

一脚高一脚低地好不容易才走到青山诊所的门口,她拿着擀面杖用力在门上砸,哐哐哐地响声在半夜听起来,特别吓人,诊所紧挨着青山大药房,那面就是一家干洗店,里面有夜宿的店主听见声音,从敞开的窗子向外嚷道:“谁弄这么大的动静,半夜吓人哪?”一边嚷一边探出头来,看见只穿着一件短裤背心的常欢拿着一条黑乎乎的棍子用力砸着韩医生的门,不解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啊?”

常欢心里都要急死了,冷着脸没空理他,砸门砸得自己手疼,正在心里想小山可能不在这里夜宿,或许回家了,就见眼前的门一下子打开了,只穿了背心短裤的韩岳站在门口,满脸睡眼惺忪地看着自己。似乎不敢相信砸门的是她,韩岳一脸的着急被怒火取代,对她火大地道:“你做什么这么用力砸门?我还以为谁家病号要死了来找我呢!”

“是有个人要死了——”常欢一边说,一边用擀面杖挤开韩岳,跨进屋子,四处仔细看了一遍,没发现韩滨的影子,她才对韩岳道:“那就是你那该死的弟弟!”

“小水?”韩岳疑惑了,关上房门,不解地问:“小水怎么了?”

“你那该死的弟弟绑架了小怡,现在也没送她回来!”常欢一边说,一边怒火万丈,拿着擀面杖冲到韩岳面前,伸手抓住韩岳背心,急得失去理智般地道:“你要是不把你那死弟弟找出来,我现在一把火烧了你的诊所和药房!”

韩岳任凭她发火,只是看着她烧着了一般的大眼睛,没说话。

“你看什么?”常欢被他看得更怒,拿着手电筒捅了他胸膛一下道:“听见我说话没有?我要你把小水找出来!”

“我到哪里去找啊?”韩岳很耐心地答她。

“你是他哥哥,当然知道他住在哪里,现在就带我去!”

“他的房子在市区,我们现在开车过去,好几个小时才能到,你觉得值得么?没准那时候小怡已经回来了。”韩岳看着她,这时候怒气冲冲的常欢,让他想起很多往事,浑不觉自己的眼睛沾在她身上一般,连声音也低沉了下来。

“我觉得值!”常欢一心挂念小怡,根本没注意韩岳的神情,只拿着手电筒又砸了一下韩岳胸膛,急道:“带不带我去?不带我去我要挥擀面杖了!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打爆你的脑袋!”

韩岳无语地看了一眼她手里那根碗口粗的擀面杖,心想明天看自己诊所的大门,估计全是被她砸的坑,这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他抬手拿开常欢正在捅自己胸膛的手电筒,对她道:“你等着,我去穿件衣裳。”

“你快些换,别慢吞吞地,小怡要是有个好歹,看我饶不饶你!”

走在楼梯上的韩岳回头看着她,无奈摇摇头,睡得好好的人,没来由地硬是被她砸开了门,大半夜要带着她跑到城里,她还不感激,这个女人还真是十年如一日啊!

常欢在楼下足足等了两分钟,还没看见韩岳下楼,自己气得嘀咕了一声:“大姑娘上轿也比他快,这么长时间,是换龙袍呢么?"一边说,一边执着擀面杖怒气勃发地上楼催促。

她看见左侧的门微微露出一条缝隙,里面透出灯光,上前一把推开门,嘴上急急地道:“你上轿啊你,这么慢?”这句话说完,感到门撞上了什么东西,一下子弹了回来,屋子里韩岳哎呦了一声,她撑开门,只见韩岳跌靠在柜橱上,光着身子,一条腿堪堪伸进短裤里,正在用手揉着脑门她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脸红了,一句话没说,转身出门,回手把门关上了。

等到韩岳打开门,她头都不敢回,自己在前面带路,就要下楼。

韩岳一把拉住她胳膊,常欢猝不及防,后背撞在他胸膛上,跟被电了一下似地用力挣,边挣边道:“不要拉着我——”

韩岳没有松手,有力的胳膊微微用力,扯着常欢进房,常欢挣不开,抬起眼睛怒视着韩岳道:“你要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你以为我要做什么?”韩岳头也不回地答。

常欢想到刚刚自己看见的一幕,脸烧着了一般滚烫,她性子大胆,行事无忌,可惟独在男女之事上,这些年因为父亲的影响,从未对任何男子假以辞色,跟她张扬恣肆的衣着打扮恰好相反,关涉到男人时,她这些年的操守堪比最模范的修女。

“我们不是要去找你那该死的弟弟么?你拉我进房做什么啊?"挣不过韩岳,她硬是被他扯着进了屋子。

“去之前,我要给他打个电话,确认一下。”韩岳把常欢按在椅子上,自己走到屋子的另外一头打电话。

常欢有点儿局促地坐在椅子上,听他拔了号码,听见他叫了两声:“小水?小水——”再也坐不住,抬身而起冲到韩岳身边,想告诉韩滨快把小怡送回来,她没等说话,一眼就被室内墙上挂着的大大的结婚照震得失去了语言。

被雷劈了一般,她傻傻地愣在当地。

照片上举杯相对的俊男美女,是小山,和那个白雪萍。

常欢盯着白雪萍,从她含笑幸福的眉眼,看向照片中她跟韩岳紧紧搭在一起的手,感到自己的心像是被谁扎了一刀一般,痛得撕心裂肺。

似乎过了一百年那么长的时间,韩岳的声音钻进她耳朵:“小水——,小水——,你别挂电话——混蛋!”

常欢硬生生把眼睛扯离那张结婚照,对韩岳急道:“怎么样了?”

韩岳挂了电话,看着常欢道:“小水挂了电话。”

“他说什么?”

“他什么都没说。”韩岳颇为烦恼地捋了一下头发,对常欢道:“看来我们现在只能去市区找他们了。”

“那你还磨蹭!”常欢瞪着眼睛看着他,提着手里的擀面杖和手电筒,向外快步走去。

韩岳跟在她后面走出诊所,把车开出来,常欢坐在韩岳身边,摸黑上了路。一路常欢看着韩岳开车时四平八稳的样子,急得直冒火,不停地道:“你开快点儿——你怎么跟老太太似地啊——不会开让我来开…”

韩岳先前还非常耐心地任凭她抱怨,后来被她唠叨得耳根疼,猛地一下踩住刹车,常欢猝不及防,差点儿撞到车储物柜上,她用手松了松把自己勒得喘不上来气的安全带,怒道:“你干什么?”

“你要是再唠叨,我们就在这里一直停着,等天亮再走。”韩岳盯着前面黑魆魆的夜间道路,看也不看她地说。

“你开得太慢还嫌我唠叨——”常欢着急妹妹,觉得自己嗓子都要着火了,说完这句话,见韩岳还不肯开车,急上加气,鬼使神差地,不知道自己怎么冒出来一句:“要是被无端带走的人是你的未婚妻,你才不会开这么慢!”

说完了,她几乎想咬掉自己舌头!

韩岳乌黑的眼睛转过来,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说:“你说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只想你快点儿开车。”常欢觉得自己的脸有点儿发烧,不敢看向韩岳,口气汹汹地道。

韩岳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油门一踩,车向着市区驶去。

这一路无言,四平八稳的车总算在凌晨一点半,开进了市中心的一处公寓楼,韩岳把车驶进地下车库,带着常欢进了电梯。

到了韩滨的家门前,韩岳伸手敲门,敲了半天,也没有人应答,他无奈地看了一眼一旁等得不耐烦的常欢,对她道:“可能没人。”

常欢秀眉立时扬起,就要举起手里的擀面杖,将韩滨的家门砸开。

韩岳忙伸手挡住她的敲门杖,对着她又急又怒的脸安抚地说了一句:“不用砸,我有钥匙。”

“那你还敲门!”常欢怒火攻心了。

韩岳看着她的满面怒气,沉静的眼睛把她此时明艳动人生气勃勃的样子收在眼底深处,低头用钥匙打开韩滨家门,门开了,他先挡在急于冲进门的常欢身前,伸手按开灯,高大强壮的身体像一座山一样,任凭常欢在后面怎么用力,也没法撼动他分毫,无奈地听着韩岳对着屋子里面大声喊道:“小水,欢欢来接小怡了,你听见了么?”

“你可真是阴险狡诈——给你那死弟弟通风报信么?”常欢用力挤开韩岳,冲进屋子里,挨个屋子转了一遍,所有房间的柜子橱子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没看见妹妹和韩滨的影子,自己怔了一会儿,又不死心,跑进跑出地把几个卧房的床下又都检查了一遍,空荡荡地,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她气结地坐在地毯上,扔下手中的擀面杖,抱着头,好一时动不了。

垂着的眼睛看见了韩岳的鞋子走到了自己近前,他高大的身子一矮,跟她并排坐在地毯上,看着她垂头丧气的样子,低声道:“别担心,小水不会伤害小怡的。”

室内的吊灯在午夜里闪着苍白虚弱的光,喧嚣充满活力的城市在这夜半时分,也仿佛跑了气的气球一般,无力地蔫了。常欢感到自己的头痛,耳朵似乎在嗡嗡作响,她听见自己叹了口气,十年独自生活以来,曾经在小怡自杀时流过泪,曾经在小怡治病没钱时跺脚着急,曾经在一个人夜深时想到前途茫然失措,可那时候的她,从不曾叹息。

一个人只有自己可以依靠的时候,潜能大得让自己也惊讶。

现在对着韩岳,她听见自己低声地对他说:“你不了解,小怡她——”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小怡怎么了?”韩岳扭着头看着她,声音十分耐心,他作为良医的优势此时发挥出来,低沉又舒缓的声音,让人不自禁地信任依靠他。

常欢垂着头,将这些年常怡所受的苦略略说了一遍,她隐去了常怡曾经两次自杀的往事,打算新生的妹妹,就让这些黑色的过去彻底地埋葬在流逝的岁月里吧。

任何人都没有权力毁了她新生的机会!

尤其当那个人是韩滨的时候!

“如你所说,她这样的心理状态,确实不该受到强烈的刺激。”韩岳低声说。

“所以你快帮我把小水找到啊,她好不容易才好转了一些,要是你弟弟再来这么一次,小怡这辈子就真的毁在韩滨手里了!”常欢说到这里,抬起头看着身旁默默坐着的韩岳,或许是因为自己此刻的心境,或许是因为对妄为妄行的韩滨的不齿,旁边此刻这个默默坐着一动不动像座小山的小山,又变成了十几岁时,那个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可以信赖的朋友。

她自然地将头靠在他宽宽的肩膀上,伸出手抱住他强壮的腰背,低声对他说:“小山,我真的担心小怡。”

“我知道。”韩岳感到她的头发擦着自己的下颏,凝脂一般的脸颊在他眼皮下微微侧着,长长的眼睫毛撩人心弦地抖颤,自己被她搂着的腰被电击了一般地动弹不得,他深深地吸口气,知道这时候的常欢,是把自己当做多年的好朋友来依靠,他能做的,至少是不让她的这份依靠再次变成失望。

我的朋友他在心中努力地想着十年前的那个常欢,而不去,也不敢去碰触这十年来她怎么生存,用何种方式生存这个问题。可目光还是不能控制地扫过她太过暴露的衣着,想着她那定了主意就为所欲为毫无顾忌的性子,十年,十年啊,有很多男人见识了她的狂热与野性么?

而她,为了生存在出卖了自己之后,天性中是否还保留了一丝原初的美好?

嫉妒,疯狂的嫉妒,啃啮着他的心,头微微仰着,感到自己的喉头被塞了木梗一般地难受。

“我这次回来,本想帮小怡找个可靠的人,看着她结婚,就放心去过我自己的日子了——本来这件事十成里已经有了八成的希望,被韩滨这么一搞,也不知道人家还愿不愿意要小怡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要熬多久,小怡还要熬多久——”常欢依偎着韩岳,自顾自地说着,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失落,这十年来不管遇到怎样的困境,她都不曾向人抱怨,再多的苦水也一个人默默吞咽,她的努力与坚强连最能干的壮汉子也要惊叹,原来这只不过是因为她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信赖倾诉的小山罢了。

“谁愿不愿意要小怡?”韩岳清了下嗓子,抛开脑子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想头,问她。

“夏云忠,就是镇边上开面食加工场的夏大胖。”

韩岳低低地嗯了一声,在心里默默地消化这个消息,他对弟弟的情性尽知,心想小水不管在事业上有多成功,每天有多忙碌,他心里始终有个洞,这个洞十年来越来越大,那里面的空虚与痛楚直接影响了弟弟的一言一行,弟弟过去的十来年岁月,又何尝不是一个同样被命运摧残得变形的十年呢?

“别担心,我别的不能保证,但小水对小怡,始终没有恶意,他宁可伤害自己,也不会伤害她。你好好睡一觉,天亮我们回花溪镇,那时候我想小水已经把小怡送回去了。”

“他对小怡没有恶意?”常欢不相信地反驳道:“小怡跟我说过了,我们刚回来没有几天,小水就找过小怡,她那天回家的时候,也不知道小水怎么吓她的,她一夜睡不着,在房子里整整走了一个晚上。”

“那可能是小水太激动了,他毕竟…”

韩岳的话只说到一半,常欢已经猛地松开他的腰,抬起头,艳光四射的眼睛闪着控制不住的怒气,用力捶了他胸膛一下火大道:“还偏向你弟弟!他做的事比土匪强不了多少,你怎么总是是非不分呢?”

“我哪有是非不分?”韩岳任凭她捶着,看着她拧眉道。

常欢见他这么冥顽不灵,气得又捶了一下,怒道:“你就是,你当初帮你姐姐嫁给我爸,不就是是非不分?”

韩岳伸出手攥住她的手腕,盯着她摇头无奈地道:“我就知道你会提起这些事。”

“我就是要提,要不是你家那些人,我们俩现在…”她气头上总是说话太急,这句话脱口而出,几乎来不及收住嘴。

“我们俩现在怎样?”韩岳看着她,声音里带着一丝希冀地问。

“没怎样。”常欢脑子已经在瞬间清醒,母亲的尸体横在自己和小山中间,她忘不了,也不该忘,“我恨死你们家那群畜生,而你这样善恶不分的老好人,一点儿男子气也没有,我傻到家才会再跟你搅合在一起!”

韩岳听见最后一句话,再沉稳的性子也忍不住起了性子,怒气填满胸臆,她不想跟自己搅合在一起了么?那她现在搂着自己说这么多话,所为何来?整个镇子都说他不像个男子汉也就罢了,连她也这么说,是她这些年见识的男人太多了,十年前自己跟她在月下河边的往事成了她记忆中的一个笑话么?他看着她清汤挂面就已经让人无法逼视的容光,想着这些年为她疯狂的男人,实在控制住自己的火气,冷冷地道:“我像不像个男子汉,你还不知道么?”

常欢啊了一声,盯着他冷冰冰的眼神,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就因为我是个男人,更不能容忍你这样辱骂我家人,畜生这样的词,你最好再也不要当着我的面用!还将杀人罪名放在我姐姐头上——她挤进你父亲和母亲中间固然不对,但杀人的终究不是她,她不该承受这样极端的仇恨…”

常欢听到这里,勃然大怒,打断他道:“说来说去,你就是不像个男子汉!是非——”

她这句话也没有说完,韩岳也怒了,冷冷地插口道:“我不像个男子汉——那是因为你这些年结识的男人太多了…”

这次常欢听清了,她惊讶得眼珠子险些从眼眶里蹦出来,一边看着眼前的死小山,一边用力压着自己的怒火,越是压制,火气越大,气得她胸膛几乎要爆裂,一下子跳了起来,双手攥着拳头,用力在韩岳的头上砸,一边砸得韩岳抱头跳了起来,气得结结巴巴地道:“你说——说我——是——是□么,死小山,看——看我不打爆你的头!”

韩岳被她打得烦躁,伸出一双强壮的大手抓住常欢手腕,任凭常欢怎么用力挣,也不松手,一双黝黑的眼睛闪着乌亮乌亮的光,声音十分低沉地对她道:“别打了,欢欢——”

“你别叫我欢欢!”常欢手腕被抓着,气得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

“你这么生气——是我说错话了么?”韩岳用力拉着她的手腕,拉得她头向上抬起,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眼睛,二人四目相对,室内时钟滴答滴答地,时光仿佛随着这单调的声音倒流,她似乎又看见了小时候那个青梅竹马的他,不管何时何地,只要看见他高高的个子,自己那颗驿动奔肆的心就可以宁静下来。

就是这个角度,就是这个姿态,眼前的他与脑海中的某个形象片段重叠起来,她心头一震,诊所楼上那件小小的屋子墙上挂着的大幅举杯照,刺眼地在自己眼前闪现。

这世上那么多的女人可供他选择,为什么偏偏是白雪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