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些街坊邻居来买东西,这样布置也有用么?”常怡盯着韩滨,很诚心地请教。

“当然有用。你看这一大堆的气球,不要扔在这里不管,要每一个样子都吹起来,挂在你的店里,这样抱着孩子进来买盐的买面的,就会顺便给孩子买一个——就算不买,你也可以贴个促销单子,写明买满三十块的东西,送个气球之类的广告,这样起码气球不会堆积这么多——东西积压,就是亏损,影响现金周转,对生意最有害了。”

常怡惊讶地看着韩滨,把韩滨看得停下忙碌的手,转过头,剑眉入鬓的眉梢微抬,看着她奇道:“怎么了?我说得不对?”

“当然不是——”常怡忙摇头。

“那你看着我做什么?”韩滨笑了,露出一口好看雪白的牙齿,从她此时的角度看过去,那笑容勾起一丝回忆,她目光一时移不动,心口随之一痛。

她低下眼睛,好看的嘴唇微微抿了一下,方抬起头轻声答:“小水,你真聪明。”

韩滨嘴角的笑容咧得更大了,他好看的眼睛在她脸上多停留了片刻,转过头接着把剩下的东西摆好。

门口的帘子一响,有人走了进来,常怡忙走出去招呼。

来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穿着花衬衫,敞着衬衫,露出一大片胸口肌肉,一看就是镇上晃来晃去不学好的那群瘪三。看见常怡,这瘪三跟苍蝇见了蜜似的,开口就调戏:“大妹子一个人看店呢?”

常怡还没等说话,韩滨已经从货架后面绕了出来,走到常怡身边,伸出手一把将常怡揽在自己怀里,对这镇上混混道:“别的地方鬼混去,别让我再在这里看见你!”

这些不学好的小镇混子,对小镇上的那些叫得出名字的人物全都打听得特别清楚,看了韩滨,立即认出来,忙收了脸上的涎皮赖脸的神色,眼睛在韩滨揽着常怡肩膀的手处溜了一眼,笑着说:“不知道水哥在这里。你怎么来这儿帮忙了?”

“我朋友的店,过来打发时间——你没事别处转转,别打扰她做生意。”韩滨下了逐客令。

这小青年也没有犟,笑呵呵地跟韩滨告辞,掀开帘子出去了。

常怡看着那小青年消失在店外,她转过头看着身旁紧贴自己而立的韩滨,肩膀微动,就想挣开。不想韩滨揽着她肩头的手微微一紧,已经将她娇小的身子搂在了怀里,他低着头看着她,看了很久,将目光要镶嵌在她眼眸深处的灵魂中一般,盯着她一瞬不瞬,将常怡看得完全忘了自己,忘了回忆,忘了时间空间以及全世界,被施了魔法一般动不得。后来韩滨伸出修长有力的双手,膜拜一般地捧住她的脸颊,大拇指轻轻地沿着她雪白的肌肤慢慢摩挲,后来向下,轻轻地碰触她宛如花瓣一样粉红娇艳的双唇,他棱角分明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低下头,在她嘴上不能自控地碰了一下。

又碰了一下。

常怡闭上眼睛,心口剧烈地跳动,不能负荷的兴奋与狂喜如海潮一般涌上,她忍不住微微叹息一声。

韩滨将嘴唇离开她的唇,鼻尖跟她的距离不到一寸的地方盯着她,声音微哑地问道:“别怕。”

常怡低下头,手伸出,似乎想推他远些,又似乎像是想要碰触他,像是心有灵犀一般,韩滨伸出手去,握住她有些凉的双手。常怡任由他握着,低声轻叹一句:“我们当初就是这样才做错了事…”

当年年少,什么都不懂,完全地被爱情冲昏了头脑,那种鬼迷心窍,一时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记忆犹新。

迷醉,灼烧一般的痛和快乐,如驾云端一般的幸福与快意,多么短暂,又多么永恒!

韩滨伸手抬起她的下颏,看着她,轻声说:“没有过去,忘了以前的事,一切从头开始好么?”

常怡听了,先是笑了,笑了之后似乎想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笑容像是夕光一样,渐渐淡了,散了,她垂下目光,身子微微挣了一下,韩滨不由自主地松开手,她走到柜台里面,隔了一会儿对他说:“那怎么行呢?”

韩滨张开口,似乎想反驳她,可是看一眼她脸上的神色,他又吞回嘴边的话,高高的身材在地上静静地立了一会儿,起身,并没有离开,反而又钻到货柜后面,接着忙刚才没有做完的事情。

常怡在柜台后听着他的声音,听了很久,自己起身走到他旁边,蹲在他身边,一声不吭地跟他一起干活。

去拿一打火柴的时候,他的手碰到了她的。

韩滨的手在空中顿住,常怡本能地微微一躲,韩滨似乎迟疑了半秒,抬手轻轻抓住她的双手,在光线没有那么明亮的货架中间,他握着她的柔荑,看着她的眼睛,没有说话。

时光静静地流淌,他只是这样轻握着她的,或许下一秒她跟他就会有一个人放开,可是在这一刻,一点点无限甚或可以称为永恒的东西,在他们的肌肤相触中心有灵犀一般地传递,两个人同时感到了,不曾诉诸于口的叹息,响在彼此耳畔。

很久,常怡才说:“李珲今天跟我说,他媳妇不喜欢我们这里。”

韩滨嗯了一声,不甚关心的话题,只为了听她这时候无比轻柔和软的声音,遂任由她说下去。

“所以他说了考虑将这家店盘出去,卖了之后,就跟着媳妇在吉林立个新家。”

韩滨对她淡淡一笑,仍没有插话,常怡对他回以一笑,像是想到了什么自己觉得难为情的事情,害羞地轻声说:“小水,你说——你说我盘了这家店怎么样?”

韩滨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笑了一下道:“好啊,你喜欢开店?”

常怡扑哧一声笑了,忙摇头赧然道:“不是喜欢,就是——就是我想找个事情做,我不能一辈子让我二姐操心,总要想个办法养自己啊?”

韩滨发誓自己完全没有听清她嘴里在说些什么,他觉得自己像是快要昏倒了,就像小时候他在暑天淘气中暑的感觉一样,天旋地转,他盯着她含羞带笑的脸庞,听着她柔和得一点儿棱角都没有的声音,心像是泡在了蜜水里的白糖一样,甜得化开了。这种感觉,只有在十六岁那年他第一次脱下朝思暮想的常怡的胸衣,看见了那美丽得仿佛梦一般完美的少女乳/房,那时才感受过。

一隔十年,二十六岁的他,再也不是被荷尔蒙烧坏了脑子的冲动少年,这时候的他,只要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笑脸,听着她好听的声音,就已经有无可言喻的幸福了。

“小水?”常怡抬起眼睛看着他。

韩滨抬起手,在她秀美的眉毛上轻轻擦了一下,仿佛是想擦掉她微微皱起眉头的纹路,他对她一笑道:“想做什么就做,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常怡抿嘴笑了一下,自己怔了一会儿,点头道:“你说的是真的。”

“什么?”韩滨不解地问了一句。

“你说你会一直陪着我,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常怡又像是开心又像是叹息地说。

韩滨心口怦怦地跳动加速,他看着她,等着她要说的话。

“我从十年前就知道你对我好,那时候我们两家发生了那么多事,二姐恨透了你们家人,连小山大哥她也一齐恨,可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知道如果我让你选,你一定会离开你家那些人,跟我在一起。那时候我们那么小,却尝试了那么多不该尝试的事情,我胆子很小的,可是只要你开口,甚至不开口,只要你想,我都答应——因为我知道我心里只有一个你,你也只有一个我。”

韩滨听着这样的话,感动了心肠,他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像是给自己一个确定一般。

“可惜中间还是发生了那么多事,你跟我之间,再也不是单纯的只有我们俩了。小水,我——我好不容易才挺过这十年,再也没力气重新来一遍了,我想重头开始,好好地活一次,以后的日子,每一个决定,都不会是年轻冲动不计后果的蛮干,我想细细地体味这正常的日子,过去的,我决定再也不想了——你懂我的意思么?”

韩滨觉得自己的脖子像是被棍子用力砸了一下一样,僵硬得剧痛,他眼窝深处有些刺痛,有点热的液体在汇集,随时有冲出来给他一个措手不及的危险,他盯着杂货铺糊了白纸的简易棚顶,好一会儿很生硬地点了点头,握着常怡的手稍微紧了紧,沙哑着声音对她说:“我明白。”

常怡看着他的表情,牙齿轻轻咬着下唇,没有他那么强的自控力,她的泪水扑打扑打地流了下来,滴在两个人互握的手背肌肤上,带着失意的微凉,向下,一直滚落在地上。

“你放心,好好过你的日子,我——”韩滨轻轻咳了一下,似乎后面的话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说完整,他把眼睛移到常怡的脸上,对她道:“我绝对不会给你的生活增加一点儿负担,无论发生过什么,我姐姐也好,你父亲也好,我跟你之间,只有情意,没有仇怨。我还会尽我所有的力量,找到那个孩子,让你以后的生活,再也没有一点儿遗憾…”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常怡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呜呜痛哭出声,双手微微一挣,整个人用力扑在韩滨怀里,死死地抱着他,哭得停不了。

韩滨静静地立着,任凭她哭了很久,没再出声打扰她。

大梦初觉常怡站在家门前,看着韩滨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她拭了一下犹在湿润的眼角,转身走进门去。

楼下客厅的灯已经熄灭,显然累了一天的蔡嫂已经去休息了。她本想举步上楼,经过走廊的时候,看见那头父亲的屋子里,透出来一抹微光。她心中一动,转过脚步,向父亲的屋子走去。

推开门,看见一室月光,窗下二姐背对着自己站着,正望着窗外的夜色发呆。

“姐,你没睡?”常怡问。

常欢回过头来,看着常怡道:“小水走了?”

常怡知道站在这扇窗前,能看见大门进出的人,刚才韩滨送自己回来,肯定被二姐看见了。她点头嗯了一声。

常欢回身坐在窗前的沙发上,在这样宁静的夜晚,月光下,都有无限心事的姐妹俩,全都没什么睡意,常欢盯着床上一动不动的父亲,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低声问妹妹道:“你还想跟小水复合?”

常怡坐在另外一张沙发上,以手支颐,说话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才道:“没有。”

常欢点头嗯了一声:“我也这样想,过去的就过去吧,放下了,对大家都有好处。”

常怡伤心了一个晚上,对这个话题不想再提起,跟姐姐两个人默默坐在毫无声息的房间里,很久,只有父亲微弱的喘息声在静夜里微微可闻。

“一切都是因为他!”常欢看着父亲,声音里带着一丝怒意。

常怡目光转向父亲,想到过去父亲的所作所为,那么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的事情,为什么都是自己亲生父亲做下的呢?害了自己的前半生不算,连往后的幸福也一并夺走了,这一生,全都毁在父亲手里,她心头无限痛楚,轻轻咳了一下,没有作答。

“细算起来,这一切的根由是什么呢?就是我们三个都不是男孩!多愚昧,多无知,多可笑!为了一个男孩,养情妇,杀人,娶一个小自己二十八岁的女人!这样的人是你我的父亲,我俩可真是倒霉!”

常怡嗯了一声,听着姐姐发泄怒火。

“而现在所有人都走了,二老婆,小老婆,私生女,甚至那个金贵的小老婆养的儿子,全都离开他了,病成这个样子,竟然只有我们俩守着他,人的一生,还有比我们的父亲更愚昧的么?如果他不是这样无情,起码此时我们的母亲会不离不弃地守在他身边,以母亲的性格,会照顾他伺候他,他怎会像现在这个不死不活的样子?”

常怡点头,想起母亲,语气中全是无尽的思念,“妈妈确实是天下最好的人。”

“也是最傻的一个。”常欢语气中都是浓浓的叹息,“爱错了人,若是能及早抽身而出,也不至于最后落得那样的下场,太过痴心,最后害了自己,反成全了别人。”

常怡不想说过世母亲的是非,只随口应了一声,对姐姐曼声道:“姐,你不要总是想着母亲,我病了这一场,死了几回,现在回想起来,人生的许多事,全在自己的一念之间。”说到这里,她长长地出口气,若有所思地说:“想开了,没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幸福,其实就是一个感觉,看开一点儿的人,更容易过得好些。”

常欢看着妹妹笑了,摇头道:“你能这么想,我真替你高兴。”

“姐,我不光是为了我这么想,也是为了你…”

“为了我?”常欢困惑了,习惯了凡事自己做主的人,一时不太明白自己哪里需要妹妹操心。

常怡清澈的眼睛看着姐姐,微微点头道:“是啊,姐,你这些年东奔西跑养活我们两个,把我这样的病人照顾得好好的,确实了不起。可我还是想着你能幸福,找个好男人结婚,生子,一辈子平安有福气——”

常怡话没说完,常欢已经哧地笑了出来,摇头叹道:“好男人——这天下有那物种存在么?”

“有啊”常怡轻声说,加了一句,“比如大胖,比如小山大哥…”

“小山?”常欢眉毛抬起,笑了一笑,转念间想起他今天晚饭时说的那些话来,再也不会辜负自己——他说这话的神态历历在目,心中怦然而动,嘴角的笑容收起,一时不语。

其实如果母亲不曾那样血腥地故去,她跟他之间,还是有无限的可能的吧?

谁知道呢,就算不想嫁给韩家人,能跟白雪萍抢枪未婚夫,也是让她想起来就很兴奋的事。

可惜白雪萍已经撤了,这样不战而获的战利品,隔着母亲流着血的头颅落在她手里,她嫌烫手。

常怡看了姐姐的神态,姐妹连心,知道姐姐一定是又想起了过世的母亲,她轻声劝道:“姐,你这样不是办法,如果母亲活着,她一定不希望你满心都是仇恨地过后半辈子。”

“我没有报仇呢,等我报了仇,我当然不会是这样子。”常欢哂道。

“你打算跟谁报仇呢?”常怡早知道自己的话对姐姐不会产生影响,看着二姐脸上激愤的表情,心中暗暗为她着急,却无能为力,自己想了一会儿,看着床上的父亲说:“如果如你所说,是父亲杀了母亲,你能怎么样呢?他现在就算活着,也没多少好日子了,你还能亲手杀了父亲么?”

“你说错了,我虽然动不了父亲,但我可以找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报仇。”

“谁?”常怡抬目看着姐姐问。

“韩嫣!”

常怡哦了一声,想起自己房间里那个十岁的男孩常启骏的照片来,她从几岁时就习惯了家里有一个白玉茹和白雪萍,对韩嫣和常启骏的存在,内心隐隐觉得,如果真要算始作俑者,那也是父亲,而不是韩嫣。

以父亲的性格,没有韩嫣,也会有张嫣,李嫣吧?

“她人都离开了,你怎么找她呢?你要是真让她倒了霉,她跟父亲生的那个小孩怎么办?”常怡轻叹问。

“她没有消失,韩家人一定知道她在哪里,尤其是韩家老太太!”说起韩嫣,常欢的脸全是不折不扣的仇恨,咬着牙恨恨地道:“至于韩嫣的那个孩子,我不得不说,离开这样天下第一极品的母亲,对他的未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你这样说,未免太无情了,那好歹是他母亲。”

“所以我今天才知道,无情的人,都是被逼出来的。如果当年韩嫣不是做事做绝,我的仇恨从何而来?”

“将仇恨作为生活的目标,姐姐,你不会快乐的,我觉得你不是那样无情的人——”

常欢摇头,脸上全是一意孤行:“我当然不会将仇恨当成生活目标,我跟你一样,打算将过去做一个了结,快乐开心地过我的后半生!”

“你打算怎么办呢?”常怡望着二姐,对她行事无忌的性子十分担心。

“我这两天整理家里的东西,问了常欣,才知道韩嫣卷走了父亲一生的积蓄——你知道么,这就是犯罪,她犯了遗弃罪和非法盗窃财产罪!”常欢看着床上躺着的父亲,冷冷地说。

常怡轻轻嗯了一声,她虽然性子柔和,可是对将瘫痪的配偶丢下,卷着钱一走了之的行为,也十分不齿,抿着嘴没有做声。

“现在的问题是,我要先知道她躲在城里哪个地方?”

好半天姐妹二人没有说话,常怡叹道:“这样一来,丢下那个小孩在这个世上,无父无母地,可就太苦了。”

常欢看着妹妹满脸的愁虑,不想她过多地想这些不开心的事情,遂笑道:“你要是这样想,干脆等你嫁给夏大胖之后,把他领到你家不是好?”

常怡赧然笑了,摇手道:“乱说,我哪照顾得了那么大的孩子?”

常欢看妹妹竟然只是对后半句反驳了一下,心中一动,笑着问她:“这么说,你跟夏大胖要成了?”

常怡啊了一声,看着姐姐,明白过来二姐的意思,脸色登时通红地说:“二姐——”

常欢看妹妹的神态,微微一笑,没有继续问下去。

常怡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想起夏云忠在酒店门口问自己他行不行的样子来,那时候如果小水没有恰好出现,她会说什么呢?

那样欢喜的自己,该会答应他吧?

可是此时回想起来夏云忠示好的那一刻,心头再也没有了当时的惊喜与希望,剩下的只有感激与遗憾,怎么也忘不了韩滨握着自己的手,看着自己时那双亮极了的眼睛,那样不能自控地亲着她的嘴唇,听了她拒绝的话,他失望得几乎流泪的眼睛,和之后沙哑着声音向她保证一定会找到孩子,让她这一生再也没有遗憾…那样的小水,这一生却不能在一起,多么可惜——她感到自己刚刚干了的眼角又要湿润,清了下喉咙,低声对二姐道:“云忠是跟我挑明了。”

常欢惊讶地哦了一声,想不到这个大个子这样行动迅速,看来妹妹的魅力还真是大哦,她心中替妹妹高兴,满脸笑容在看见支颐落寞而坐的小怡之后,慢慢收起,狐疑道:“你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常怡轻声答。

“你不喜欢他?”常欢猜测地问。

常怡摇头,月色朦胧中她似乎用手擦了一下眼睛,声音里满是难过地说:“我挺喜欢他的。”

“那是怎么了?”

…常怡没有回答,起身道:“不早了,我去睡了。”

常欢忙站起,伸出手拉住妹妹道:“小怡,你不要逼自己,如果不喜欢他,千万别勉强嫁给他!”

常怡靠着姐姐站着,说话前想了好一阵才道:“我很喜欢他,可是我觉得我放不下过去,跟他在一起,我不知道自己是做得对了,还是不对呢?”

“那就让他等等,等你想好了再做决定,这种事急不来的。”常欢搂着妹妹,安慰她道:“还有,你以前的事,我觉得在一切定下来之前,你就要跟夏云忠讲清楚,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你懂这其中的关窍么?”

常怡嗯了一声,叹气道:“我懂,太早无意义,太晚害了人。”

常欢拍了拍妹妹的脑袋,像是嘉许一个表现好的孩子,自己看了一眼窗外的月色道:“我要去睡了,你一起走?”

“我帮爸爸掖一掖被子就睡。”常怡直起身子对姐姐道。

常欢嗯了一声,摇头丢下一句:“不掖也罢。”不等妹妹回答,出门走了。

常怡转过身,看着父亲,她轻轻握住父亲瘦得一把骨头的手,夜色浓浓,这屋子里外一点儿声息都没有,心中的烦恼在静寂里无限地放大,自己张开嘴,对什么都听不见的父亲自言自语地说:“爸,你要是当初没把我的孩子送走,该有多好啊!”这句又像是埋怨,又像是叹息的话一出口,眼泪再也憋不住,决堤一般地流出来,内外无人,她的哀痛不必遮掩,双手捂着眼睛,痛哭不已。

这世上没有任何声音能承载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的悲伤,泪水彻底湿透了她的衣衫,不停地流泪,呜咽悲戚,无法休止。

这悲痛浸染了这屋子的每个角落,空气里满是浓浓的哀伤,她颤抖的身子伏在父亲的病榻上,在往事的痛与悔中饱尝世事的凄凉与无力,溺水一般无力挣扎。

被悲伤淹没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的手微微一动。

又是一动。

她猛地起身,只见父亲的手又微微动了一下,她惊得忘了心头哀伤,伸手抹拭满腮的泪渍,冲到父亲面前道:“爸,你醒过来了?”

她看见父亲的嘴微动,似乎想说话,但是发不出声音来。常怡心里高兴,心防未曾建起的时候,感到的只是狂喜,低声安慰道:“爸,你别着急,慢慢总能说话的。”

常晟尧嗬嗬两声,睁开双目,当年一双漂亮精明的眼睛,此时浑浊不堪,他看着眼前的小女儿常怡,似乎辨认了半天,才认出她,手向前,碰了碰常怡的手指,尽管虚弱不堪,还是用他冰凉干枯的手紧紧地攥住了小女儿的手,无力地看了一眼常怡,闭上了眼睛。

常怡等了半天,父亲也没有再睁开眼睛。

她轻轻挣脱父亲的手指,起身向楼上跑,一口气跑到二姐常欢的门口,伸手敲门道:“姐,姐!爸爸醒了!”

片刻之间门就开了,常欢穿着一件极为清凉的睡衣站在门口,不敢相信地看着妹妹:“你说什么?”

“他醒了,好像还想跟我说话来的。”

常欢抬脚就要往楼下走,常怡忙拉住,指着姐姐身上袒胸露乳短得遮不住屁股的睡衣摇头说:“姐,他睁开眼睛了,你不套上件衣服?”

常欢恍然,忙找了件大衬衫穿在外面,胡乱扣上扣子,向楼下父亲的卧室跑去。进门站在父亲床前,见他闭着眼睛,仍是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皱眉对妹妹道:“真醒了?”

常怡点头,说:“可惜只醒了一会儿,看着我好像想说话,可是又说不出来,就只好一直握着我的手。”

常欢嗯了一声,父亲当年在三姐妹里,最宠的就是小怡,他虽然不喜欢女儿,但是对温柔懂事的小妹,偶尔还能表现出一点儿慈父的样子——很多东西,她知道自己求也求不到,索性装得无所谓,父爱是如此,爱情也是如此,这时候她抿嘴倔强地一笑,不再看向父亲,对妹妹常怡道:“你要是不累,就在这里陪着他,我去找小山来看看他。”

“打个电话不行么?”常怡提醒姐姐。

“你有诊所号码?”

常怡摇头,常欢也摇头,想去敲蔡嫂的门,想想人家累了一天,好容易睡了,不好为这点儿小事打扰,走路十几分钟的事情,也不算什么难事,她叮嘱了妹妹几句话,动身向韩岳的诊所走去。

那个——断更通知她沿着夜晚静静的小镇街道向青山诊所出发。路边商铺多数都已经关门,只有一家网吧和两家做夜晚生意的KTV还亮着灯,一个人的步子迈在空荡荡的马路上,不知不觉间,急匆匆的脚步渐渐有些迟疑,后来慢了下来。

她把手插在衬衫的口袋里,深深吸口气,抬着头看着乡下夜晚明晃晃的月亮,心里有一点儿空荡荡地,不是欢喜,也不是难过,因为父亲醒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点儿情绪堆在她胸口,看着那一点儿杂质都没有的月亮,出了好半天神。

夜半月下,形单影只地立在马路中央,除了不能对人言说的一腔莫名外,她什么都没有。

连一滴可以陪伴她,供她宣泄的眼泪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