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啊,老老实实回看台上坐好就行了。”说完,他直起身子对岳凌兮道,“凌兮,京畿大营里比较乱,我怕他走丢了,能不能麻烦你送他去顾靖夷那里?”

“好。”她淡然应下,弯腰牵了顾长安的手准备离开,又回过头道,“祝你旗开得胜。”

这次没叫夜大人。

夜言修淡淡一笑,宛如春江秋月,风华尽显,却没说什么客套的话,只把她二人送到石板路的尽头,道:“记得替我加油。”

顾长安蹦蹦跳跳地连声说好,仿佛十分期待接下来的比赛,而岳凌兮只是娇柔地行了个礼,然后就拉着他离开了。

去南院走了一趟,又把小捣蛋送回了看台,这么绕一圈下来回到观景楼的时候自然晚了,岳凌兮刚到楼下就看见薛逢春在跟几个影卫说些什么,正要上前看看,薛逢春发现她回来了,登时甩开拂尘向她走来。

“我的好修仪,您可算回来了,路上没碰着什么事吧?”

岳凌兮摇头。

薛逢春松了口气,弓着身子把她往楼里引,“那您快上去吧,陛下还等着呢。”

岳凌兮嗯了声就往三楼去了,将将在楚襄面前站定他的视线就移了过来,眉眼间一如既往地泛着清亮,却似乎掺了点别的东西,她看不明白,却听见他低声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遇到长安了。”

说着,她不经意地朝校场那边望了一眼,发现比赛已经开始了,下面一片欢呼声,看台上的观众都沸腾起来了,眨也不眨地盯着场内的两支队伍,穿青衣的是流胤带领的禁卫军,穿蓝衣的是夜言修带领的玄甲军,震天的战鼓声中,两边人马提枪拔剑斗得激烈,马蹄踏过之处黄烟滚滚,旌旗飞扬,唯有那锐器相击之声铿锵入耳,令人格外紧张。

双方阵型多变,时如灵蛇般游走于场沿,时如大雁般展翅扑入敌营,原本在战场上才能窥见分毫的驭军之策,此时仅由四十人展现在文武百官和世家亲眷面前,一样的震撼人心,叹为观止。

身为主帅的两人每次短兵相接都会让观众发出喝彩声,只因演练的规则是擒王为胜,岳凌兮望着那抹清湛的身影,看他以一挡十骁勇至极,脑海中忽然回想起他方才说的话,于是身形一转,从旁边的盘龙金斗筒中抽出了蓝色的旗子,攥在手中轻摇着。

“做什么?”

楚襄低浅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她婉然回眸,吐出几个淡淡的字眼:“为夜大人加油。”

薛逢春听了这话汗都快下来了,犹豫片刻,凑到边上低声道:“陛下,那面旗子是等一方胜出之后由您亲自高举示众,象征着无上的荣耀,修仪这么做不合规矩…”

“由她去罢。”楚襄一双清眸微微眯起,却没有任何阻止之意。

很快,看台上的观众也都发现了观景楼那边的异常,正在议论纷纷,场上突然一阵乱马奔腾,蓝方阵营的骑兵们闪电般包抄至流胤身后,将两名拱卫着他的禁军击落马下,流胤猛地调转马头脱离了包围圈,谁知侧面忽然袭来一道寒气,他仰头躲过,那杆长.枪却不肯放过他,斜挑疾刺毫不停顿,宛如银龙出海,他失了先机,手下的人亦被玄甲军用环形阵困住,不消片刻便有了败退之相。

赛点既到,楚襄扫袖起身,走到岳凌兮旁边扶栏而立,道:“看来言修要赢了。”

几个字落地的一刹那,夜言修应声挑落了流胤的银枪,健臂一挥,枪尖直抵他颈外三寸,尔后攥缰勒马,稳稳立于赛场中央。

先前屏息以待的观众们沉默了几秒,忽然齐齐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响彻云霄,经久不息。

果真是赢了。

有人不知内里,以为楚襄早就看破了个中玄机,所以才提前让人挥舞蓝色的旗子,岂料“高瞻远瞩”的那位对此并未上心,只是慢悠悠地看了眼身侧的佳人,道:“朕倒不知你与言修如此熟稔了。”

岳凌兮还没说话,底下的欢呼浪潮已经淹没了听觉,无数前来观战的女官都被英姿飒爽的夜言修所折服,激动地扔出了手中的帕子,场上瞬间翻起层层彩浪,犹如花舞漫天。

夜言修不以为意,将银枪挽了个圈收于身侧,旋即策马上前与流胤击掌,流胤输得心服口服,亦是一笑而过,然后整队向观众致礼,轮到玄甲军这边的时候,他们沿着看台边缘一字排开,夜言修利落地从马上跃下来,反手把银枪往沙地里一插,潇洒的动作又引来一阵尖叫声。

前排的女官们脸都红了一片,有胆子大的直盯着他紧实的肌肉看,因为打斗时衣裳被划破了,所以尽数露于人前。

王都第一才俊,果然从里到外都不负盛名。

然而女官们还没看够他就带着玄甲军退场了,汗水沿路滴洒,留下一串湿痕,他随手抽出帕子擦了擦然后就进了内场,有眼尖的人发现是女子用的款式,芳心顿时碎了一地,楼上的楚襄亦没有错过这一幕,缓缓扭过头看向岳凌兮腰间。

空无一物。

楚襄瞳孔猛地一缩,溅出几点火花,仿佛听得见噼啪作响的声音。

她就是这么为夜言修加油的!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为什么设定好的存稿没有发,真是要被网站气死了。

晚了一个小时,送上陛下原地爆炸.JPG╮(╯▽╰)╭

第28章 星月

下半场开始的时候观景楼已经没人了,徒留帘下几缕黄穗在空中轻摇慢曳,甚是悠然,刚刚上场的女子骑射组见到这种场景心都凉了一半,当下就有人把缰绳一甩,忿忿地抱怨起来。

“陛下也太厚此薄彼了,我们女官虽不能像男子那样舞刀弄枪,但不乏箭术精湛之人,这场射舞表演照样精彩,他看也不看便走了,实在枉费我等苦练百日的心血。”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附近几人都听得清楚,也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人抽空看了眼箭队前方那抹风姿绰约的身影,故意把话题抛了过去:“宋姐姐,这场表演可是你一手操办排练的,怎么到现在你还如此淡定?”

俨然是一副挑事的口吻。

宋玉娇是阁老千金,又在中书省这等清贵之处任职,虽不及队伍中某些女官品级高,但其他优势要超出她们一大截,是以担任领队,她们心有不忿,便巴不得把她的火气也撺起来,回头阁老心疼自己女儿给皇帝上个折子哭诉几句,说不定还会有补偿,她们也能跟着受益。

得不到皇帝钦传入殿的机会,飞上枝头变凤凰是不行了,但拿些好处总是可以的。

宋玉娇何尝不明白这些人的心思,菱唇微微一抿,几个不轻不重的字眼旋即溢了出来:“你们若是不愿意,等会儿留在这里不必上场便是。”

说话的人噎了噎,心中怒意暴涨,却碍于她的身份不敢翻脸,边上的人见状连忙打起了圆场。

“姐姐们心态可真好,我现在都紧张得手心冒汗呢,外头那么多人,真怕不小心闹了笑话,姐姐们一会儿可要看顾着我一点。”

宋玉娇向来厌烦她们张口闭口以姐妹相称,并未多作回应。

未过多时,上方传来了铁索转动的声音,木制的闸门缓缓拉开,露出一片平整而宽阔的沙场,在节奏明快的鼓点中宋玉娇带领女官们飞驰而出,挽晶弓,仰如月,刹那间二十五支箭同时飞向空中,拖着长长的七色丝带划破天阙,蜿蜒出一条极美的虹线,挟日生辉,斑斓夺目。

看台骤然响起了巨大的欢呼声。

如此震撼的开场要归功于十几名女官彻夜不休的练习和日渐养成的默契,但所有的少年郎几乎都望向了同一人,那个身穿堇色骑装、面赛芙蓉的绝代佳人,看她娇汗淋漓地弯弓搭箭,将如此粗犷的运动演绎出独特的美感,惊艳全场。

无须过多装饰,一人一骑徜徉场中,足以让其余众人黯然失色。

然而楚襄和岳凌兮已经乘着马车回到宫里,错过了这一幕。

离午膳还有一小段时间,楚襄冲凉出来直接去了书房批折子,岳凌兮在旁边磨着墨,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悄悄拿眼睛觑他,只觉他下笔的力道都比平时重了许多,言辞也毫不客气,她亲见某位御史递上来的谏章被他御笔亲批了四个字——厚颜无耻。

君心不悦,非常不悦。

她非常有眼力见地不去拔虎须,而是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不是想借此机会甄选些年轻将领么?为何不看完接下来的比赛?”

楚襄冷冷开口:“朕想什么你又知道了。”

“西夷是陛下的心头大患,数月前的交战主要是为了试探其兵力,早晚还是要再次发动进攻的,既然如此,各项准备就必须做好,眼下朝廷能用的武将不多,不能光靠着宁王一人支撑整个战线,所以我才大胆猜测您这次是去挑人的。”

“你不如再猜猜现在朕在想什么。”

楚襄搁笔停书往椅背上一靠,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眼角眉梢分明浮着淡漠之色,却有暗流涌动,仿佛随时都会将她淹没。

岳凌兮心头莫名发虚,找不到答案,只能老实说道:“陛下不高兴。”

“为何不高兴?”楚襄冷色稍减,却没放弃追问。

岳凌兮咬唇想了片刻,脑子里灵光乍现:“您是不是饿了?我这就让他们传膳。”

说完,她转身就往殿外走,刚迈出一步就冷不丁地被楚襄抓了回来,他盯着她那张无辜的脸,胸中火苗一窜数丈高,烧得心肝肺都在叫嚣。

“岳凌兮,你当真是没有心的。”

她一阵茫然,尔后指了指自己的左胸,道:“陛下,我有。”

“好,你有。”楚襄怒极反笑,伸出长指点着她的心窝处连声道,“那朕就问问它究竟是有多喜欢夜言修,连手帕这等定情信物都说送就送!”

“定情信物?”岳凌兮有些发懵,见他又要作怒连忙回道,“陛下,那是给夜大人擦汗的。”

“怎么不见你给朕擦汗?”他咄咄逼人,颀长的身形倾过来,罩下一片暗影。

“我给了。”岳凌兮从下面扯了扯他的袖子,“我每天清晨都会把汗帕放进您的袖袋里,可您从未拿出来用过。”

楚襄脸色微僵,交手摸索了一阵,还真拽出一块帕子来,湛蓝色的丝缎打底,上面用银线绣着一对星月,针脚不平整,线收得也不是很好,非常拙朴,宫里要找出这种手法的绣娘简直难以登天,显然是她的杰作。

心稍微舒坦了些,语气还是软不下来。

“朕是天子,你给夜言修的那块尚有傲雪凌霜的寒梅做点缀,怎么到了朕这就用什么星星月亮来凑合?”

“这是一句诗。”岳凌兮皱着小脸地纠正他,“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楚襄蓦然剧震,眼中光芒大盛。

她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箍着她胳膊的铁掌紧了又松,终是改握住纤细的腰肢,将她又拉近了些,楚襄凝视着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哑声问道:“兮兮,这句诗是什么意思,你可明白?”

岳凌兮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陛下是天上明月,光华倾尽九州山河,指引且庇佑着济济万民,我出身卑微,不能做出什么贡献,只求能沾染陛下万分之一的辉光,守护楚国,守护陛下。”

原来她是这么理解的…

楚襄心潮起伏难平,一时无奈,一时震动,对着满脸耿直忠正的她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由那些细微情绪在胸腔慢慢舒散,慢慢沉淀,酝酿成难以割舍的东西。

她总是这么深明大义,不藏任何私心,比他这个生来就要承担这一切的人还要自觉。尽管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她表达的意思一直是要与他相守相依,共襄江山盛景,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他心甚慰。

种种滋味逐渐融合,最后变成了一味名叫愧疚的东西。

就在他亲手处理的案子里她和家人都承受了本不该有的伤害,他在千里之外的王都运筹帷幄,惩奸除恶,扞卫了江山,稳固了朝政,唯独没有护住角落里的她。

命运无法扭转,岁月也不可回头,从今往后,他必护她一世安好。

楚襄忍不住伸臂拥她入怀,抚着她的脊背低声问道:“可女官二十八岁就要出宫,届时你又当如何?”

岳凌兮沉吟须臾,道:“若是陛下还需要我,我自当留下,若是陛下已经有了更好的人选,我也能安心离开。”

她真是半点儿别的心思都没动过。

现在为时过早,楚襄也不想把她往那方面引导,遂将她按进胸膛低喃道:“朕只要你。”

她仰起脸,颊边泛着可爱的粉晕,似被他呼出的热气熏的,又似是内心欢喜所致,表情却像往常一样无甚波动,半晌才从唇边溢出四个轻轻浅浅的字:“凌兮幸焉。”

一句话就教他心花怒放。

没日没夜地灌溉花田,如今终于露出一小簇粉嫩的尖芽,总算不是全然无用。

楚襄正是愉悦之际突然又想到了之前的问题,不由得眯起眼睛胁迫道:“不喜欢夜言修就去把帕子要回来,被别人知道了像什么话。”

“我喜欢夜大人。”岳凌兮纠正他,又细声解释道,“何况上次夜大人借给我一条帕子,我理应要还给他的。”

楚襄一哽,脸色又开始难看,“朕和他只能送一个,你自己选。”

岳凌兮认真地想了想说:“送夜大人。”

敢情前面那么多都白说了!

楚襄怎么也没想到蜜糖里是掺了玻璃渣的,一时气得肺疼,话都说不连贯了:“好、好好,你去送他,朕不拦你。”

说罢他就坐回了龙椅上,连她亲手绣的帕子也不要了,歪歪斜斜地扔在御案上,看都不看一眼,仿佛真就一点儿都不在乎了。岳凌兮一脸懵懂,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他生气了,于是垂下头小声道:“陛下难道要我一直欠着他的人情么?”

他没好气地说:“那你就合该欠着朕的?”

“陛下又不是外人。”

听到这话楚襄郁色稍敛,眉梢斜斜一挑,将她勾到身侧问道:“那朕是什么?”

“陛下是我心中独一无二的陛下,无可取代。”岳凌兮定定地瞅着他,眼仁儿晶莹透亮,宛如天光水色一般,“莫说一块帕子,便是要我的命我也奉给陛下。”

楚襄眸光骤变深浓,一字一句地说道:“朕不要你的命,朕要你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开文至今身体都不是很好,所以无法日更,给新来的同学说下更新时间

晚八点,三天两更,因为都是定点发送,除开晋江抽风基本不会是别的时间,大家千万不要等到很晚,耽误休息,就酱,爱你们~

第29章 中秋(上)

桂花浮玉,月满天街,十轮霜影转庭梧,梧下伊人独坐。

今天不知怎的特别闲,岳凌兮从傍晚起就抱着膝盖坐在树下发呆,也没人来找,或许是因为中秋节到了,不能回家的人都聚在一起玩闹去了吧。

往年她和端木筝是不过这个节的,一来家人都不在了,怕触景伤情,二来也是囊中羞涩,买不起月饼和桂浆,所以当家家户户共度良宵之时她们俩就坐在门口互相倚靠着聊天,聊今日赚了几枚铜钱,又发生了什么趣事,聊得困了就一起回屋睡觉,假装闻不到邻里飘来的酒肉香气,也听不到慷慨激昂的月下高歌。

仿佛只要不去揭开回忆,它就还是完好无缺的模样。

今年又有点不同,因为端木筝已经成了家,有了心爱的男人,他会陪她中宵赏月,把盏吟诗,欠缺的家庭温情会从另一个角度慢慢被补全,待来年有了孩子又会更上一层楼,团圆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东西。

而待在茫茫禁宫之中孤身一人的她,已经抵挡不住回忆的侵袭。

太久远的事情她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十岁那年的中秋节母亲问邻居家的婶婶借了做月饼的模具来,有山茶花的还有小元宝的,刻得非常精致,摸上去还有余温,想是刚刚用完。母亲把它们逐个逐个地洗干净,然后在底部刷上一层薄薄的油花,再把揉好的面团压进去放到炉子上烘烤,不用多久香味就飘得满屋都是,她和妹妹一边猜测着里头放了什么馅料一边暗自咂嘴,母亲站在边上听她们叽叽喳喳,笑而不语。

到如今,她已经忘了月饼的味道,连母亲的长相都快记不清了。

岳凌兮心头一阵钝痛,愈发缩紧了身体,就在这时,走廊的另一头忽然响起了脚步声,风风火火的,片刻间就抵达她身边。

“找了您半天,原来是坐在这了,眼下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了,您出来怎么也不披件衣裳?”

书凝一阵絮叨,把岳凌兮从思绪中拽回了现实,她看了眼书凝的架势,轻声问道:“是陛下那边有什么事吗?”

“恰恰相反。”书凝摇着食指浅笑道,“陛下今晚不在宫里,咱们自个儿开小灶,您想吃点什么?”

平时岳凌兮三餐都是跟着楚襄吃御膳,今天例外,所以书凝才特地跑一趟来问她,她却微微一怔:“陛下要出宫?”

“是啊,每年中秋节陛下都会去夜家过,这已经是不成文的规矩了,虽说今年太上皇和太后娘娘不在,但计划应该是不会变的,奴婢上午从玄清宫经过的时候还看见流胤大人在指派伴驾出行的护卫呢。”

“原来是这样。”

岳凌兮若有似无地低喃着,心思显然已经不在这上面了,就连书凝报了哪些菜名都没注意,通通一口应下,只怕里头有什么蝎子鳄鱼之类的食材她也会照单全收,就在这种状态下,书凝是何时离去的,身后的暗影又是何时笼罩过来的,她都全然不知。

“躲在这里做什么,朕可不记得中秋节放了你的假。”

这熟悉且富有磁性的嗓音令岳凌兮瞬间回神,薄雾弥漫的双瞳亦随之一清,徐徐看向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

“陛下,您怎么在这?不是去夜家了吗?”

楚襄拉她起身,右手朝边上伸出,薛逢春立刻捧来一件烟霞色的薄缎披风,他扬臂抖开,从背后绕过去给她罩上,一边系着绳结一边说道:“现在去。”

他指尖还残留着淡淡的墨香,此刻在她颈间翻弄着,气味越发明显,她低头看了看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后知后觉地问道:“陛下…要带我一起去?”

楚襄抬眸瞥了她一下,风轻云淡地提醒道:“别忘了,你现在姓夜。”

岳凌兮霎时醒悟。

是了,她是夜家庶女夜凌兮,在这种时候当然要跟着他去夜家,不然岂不是教人怀疑?她总是忘记这层身份,在夜言修面前是这样,在他面前还是这样,或许在潜意识里她仍然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姓氏。

楚襄也不管她心里是怎么想的,系好丝带就转身拉着她往外走,语气犹如在哄小孩子:“别说朕没有事先知会你,夜家老厨娘做的鲜肉月饼乃是王都一绝,连宫里的御厨都要逊色几分,今日不去你就等着后悔一年罢。”

“我没有不想去。”岳凌兮跟在后头轻轻软软地解释着,“能与陛下共度佳节,我很开心。”

楚襄睨了她一眼,俊容浮起明亮的悦色。

最近这张小嘴儿是越来越甜了,不枉他费心教导这么久。

酉时中,两人乘坐双辕车出了宫,十里长街一片空荡,唯有檐下夜灯投来大块光晕,骏马飞驰而过,将暖光幽影搅碎了一瞬,又在远去的蹄声中恢复如初。

夜家本家位于城北,从皇宫过去并不算远,只不过他们走得晚,进门的时候人都已经到齐了,所以遭到了夜思甜的嗔怪。

“今年姑姑和姑父不在襄哥哥就不守规矩了,来得这么晚,故意让我们饿着肚子等你是吧?”

“全家上下让谁饿着也不敢让你饿着。”楚襄无奈,见她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只好又道,“好了好了,我先自罚三杯还不成?”

“这还差不多。”夜思甜凑过来挽住他的手臂,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满含希冀,“有没有带御厨做的蜜汁桂花糕?”

“你要求的事我哪敢忘?”楚襄斜了她一眼,神色颇为宠溺。

“我就知道襄哥哥最好啦!”夜思甜笑弯了眉眼,抱住他的手臂和他一同向里面走去。

后头的岳凌兮却是半天都没挪开步子。

这哪里还是她认识的楚襄?摒弃了尊称,放下了威严,俨然已非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即的帝王,与普通人家的大哥无异,任妹妹扮痴耍赖缠着他闹始终充满耐心,予取予求,而随侍在旁的家仆也没有露出丝毫异色,仿佛已经司空见惯,只有她,惊奇得不知所措。

行至一半,楚襄发现她没有跟上来,于是停下步伐唤道:“兮兮。”

这两个简单的字从他嘴里吐出来是那么温柔,就好像她与夜思甜一样,是他真正的表妹。

岳凌兮睁着迷茫的双眼朝前看去,他侧着身子伫立在廊下,澹衣素履,眉目舒朗,纵然卸去了一身光环仍然十分耀眼,此刻却纡尊降贵地等着她,她连忙紧赶几步追上了他们,生怕让人看见了不好。

宫外不比宫里,更要礼数周全才是。

夜思甜何等机灵,一下子就看出她的局促,遂笑着宽慰道:“凌兮,到了这里就没有什么君臣之别了,这是夜家的规矩,你如今也姓夜,自当与我们一样,不必拘束。”

“是,顾夫人。”

岳凌兮垂首敛目,看似极为顺从,内心的城墙却没有因此垮塌半分,依然坚守着最后的防线,楚襄心知肚明,却也没有揭穿她,由得她跟在身后一起朝大厅走去。

多来几次夜家早晚能治好她这个惯性卑微的毛病,他不着急。

两人心思各异,脚下步子却齐得很,不一会儿就到了宽敞又亮堂的大厅,凝目望去,正中央有张雕花檀木桌,周围放了十来把椅子,棱角边缘都被磨得发亮,沉香依旧,看来是有年份的东西了。

清一色的绿衣婢子似流水般从两边退去,菜正好上齐,珍馐玉馔摆满一桌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每个席位上都布有粉彩西番莲的碗箸杯碟,整整齐齐,干净得几可反光。

一切准备都已做好,就等他们入席了。

主位空着,侧位上坐着夜言修,连裴昭和顾靖夷也来了,都是她见过的熟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