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大郎!?”门房嗤笑:“这个月我见着五拨大郎了!我们大郎早掉水里淹死了,元柳你可别乱认!”

谢威气疯了:“你他|妈才淹死了!老子这不是回来了?滚开!”

门房一把将谢威推倒在地:“滚!这不是猫三狗四撒野的地方!我们郎君跟东京府尹家的小衙内可是熟识!你再撒野把你丢大牢里去!”

另一个门房冷笑:“这倒是个好消息,牢里还管饭呢!多少花子入冬了想进牢里还不得呢!我指你一条明路,大年下官家嫌死人忌讳,衙门有钱领,一日二十个大钱。熬过冬天,开春了有手有脚的,找点活干,别四处行走骗人。惹恼了哪个官人,一顿打死都不知。年纪轻轻的,何苦废了小命!”

“元柳!”谢威怒喝:“你死在那儿了!?”

一番闹腾,引来看热闹的无数。街坊正指指点点中,忽从里头丢出一筐烂菜,又有几个男仆冲了出来:“走走走,没见我们是孝家呢!东西你拿去,再闹我们可要打人了!”

听到这话,谢威才醒过神来,看到门下挂的白灯笼颤声问:“谁…死了?”

“关你屁事!”

谢威抓住眼前一个门房的衣襟哄着眼怒吼:“我问你谁死了!”

门房一吓,脱口而出:“我,我们家老娘子…”

元柳一阵发晕,狠狠的咬了咬嘴唇迫使自己清醒过来,扭身就往内院跑。

谢威难以置信的松开手,一步一步的往后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然后转身飞奔而去。后面有人喊他,他听不到;去哪里,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在东京城内一阵狂奔发泄,不然他就想杀人了!不知不觉已经跑到城墙边,看着高高的城墙,觉得自己如同一头困兽。狠狠的用脑袋往墙上砸去,撕心裂肺的喊:“娘!!!!!”

重逢

一群人悄悄接近谢威,在他还没撞死之际一脚把他踹离墙边。一个彪形大汉道:“好你个小贼,路上骗我们说你是谢家小郎君,必翻十倍的价钱还我们路费和药费,现在呢!?”说着一把抓起谢威的头发:“装疯卖傻?嗯?想死都没那么容易!”

另一个三角眼道:“绑了!卖到煤窑子里去,也折回几个钱!呸,临了临了还做个亏本买卖!”

谢威忙道:“不要!给我一天的时间,我把钱给你们!”

彪形大汉道:“一天你如何弄得来一百六十贯?莫不是打算去抢不成?”

“你管我去抢?”谢威嚷道:“把我卖了也就得那三五贯,我又是良家子,被人查到你们还要担官司,不如放我去一日,你也有钱收,又没风险。”

三角眼一踹:“想得倒美!东京城这么大,你一跑老子上哪找你去?”

“那你派人跟着!明日给不了钱,我任由你处置!不然我们就在这里鱼死网破,便是不拿条命陪葬,拿条胳膊腿也是我赚了!”

三角眼一噎,又见谢威红着眼,犹豫了。有道是穷寇莫追,就是怕人逢绝境后跟你玩命。想了想道:“便给你一天!明日不得钱,必把你卖了!”

彪形大汉不干了:“喂!二哥,你也太好说话了!”

三角眼笑道:“谁让我见不的人不好呢!”说着对周围的一个瘦高个喊道:“你跟着他!”

瘦高个很不乐意:“天寒地冻的,就地把他绑了就是,那么麻烦!”

三角眼道:“要你做就做!少罗嗦!”今天真以为这货是有钱人家的子弟,给喂的饱饱的,真要谁为了这事折了胳膊腿才是亏呢。待到明日,身无分文,饿了一天,轻轻松松便能绑了,真是群蠢猪,这都不懂。

瘦高个慑于三角眼的威严,不情不愿的答应了。

谢威心底一阵悲凉,怎么就混到连替母亲痛哭一场都不能的份上?虽说使了个缓兵之计,但此刻他又上哪弄钱去?往日谢父来往的银钱,上万的时候都有。如今不过大半年,他竟要被一二百贯逼死了,爹爹,你就对我这么失望,一点都不保佑我了么?

带着一身的伤,谢威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只得漫无目的的在城内闲逛。瘦高个都快气死了,大雪天跟着个穷酸逛东京城!很冷啊好不好!可二哥吩咐下来,又不好不跟。发誓明天绑下他了,一定让他好看!

谢威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教坊司门口。抬头望着教坊司的招牌,心里左右摇摆不定。在这东京城里,周幸是唯一一个他认识但跟廖家没关系的人了。可是,他再不是不识明间疾苦纨绔,一百六十贯代表什么,他现在比谁都清楚。京郊的田也不过三五贯一亩,一百六十贯便是半倾田的庄园。周幸若有这个钱,还会在这里做女使么?一旦自己踏进这扇门,就把周幸逼到两难的境地。这是救命,周幸若见死不救,必会被人闲话。哪怕没有闲话,她哪能做的到眼睁睁的看他去死呢?可救了,便只得去借钱。一个女使,这么多钱要还到猴年马月去!

父母双亡,妹妹连同舅家谋夺家产,小甲不知所踪,他已是众叛亲离。周幸是他心里最后的温暖,他不想令她为难。可是…可是…他不想死!他不甘心!斗殴的强人没能杀了他,冰寒刺骨的运河水没能冻死他,难道要死在这几个杂碎手上吗!?不想死!不甘心!谢威在心里呐喊:我还没看到那群人的报应呢!

谢威痛苦的蹲下,身上积了厚厚的雪花,慢慢的融化,渗入衣物,冷进了骨头。这样下去,会冻死吧!这一辈子没给任何人挣点什么,冻死了大家只会松口气吧。

瘦高个见谢威在教坊门口打转,气不打一出来,走至跟前踢了一脚:“喂,死到临头了还想着来看看美人,你真不赖!”

谢威木然的抬起头,如果刚才还有反抗的心思,那么绕了一大圈都没有去处,已经让他很绝望。

瘦高个抓着他的前襟甩手一巴掌,还未开骂,就觉头上一阵剧痛,随即一块砖头带着血液从自己头上落下。愣神中,只听一中气十足的女声:“滚!”还未反应过来,就见教坊的打手已经探出头来,那可是□,他哪里是对手?顾不得头上的伤口,赶忙放开谢威连滚带爬的跑出了半里路远。再回头一看,谢威已经不见了!!心中大惊,这可怎么跟兄弟们交代!?一百六十贯呢!扫把星!他要被大哥打死的!

混混霍霍的被拖入教坊,就听到一阵熟悉的哭声:“你这是怎么了?”谢威如遇到浮木的溺水之人,双手一张就把周幸抱在怀里:“幸幸!幸幸!”

周幸拼命挣扎:“放开我,你怎么这么大的手劲啊,你不是受了伤么?”

谢威却什么也听不见,他只知道流浪这么久,终于抓住了个熟悉的体温。身上好冷,但怀里很热。

教坊内有地热,谢威身上的雪化的更快了,不多时便冻的连周幸都打寒战。谢威这才省过神来,见周幸的衣服被浸湿了一大块,抖了抖嘴唇说:“抱歉。”

周幸叹气:“先坐一下,我去替你寻身衣服。”

谢威拉住周幸的手:“别走!”

“我是去给你找衣服。”

“我不要,你别走!”

“…”周幸无语,只得随便叫了个同事:“烦你去找一下阿宁或是阿美弄套衣服来。”

那女使点头离去。

周幸回过身来道:“等下去洗个澡吧,我使人给你送药过来。”

“陪我一下,求你。”

谢威的声音显的很脆弱,周幸听的心酸,柔声道:“你先洗澡上药,我去告假,今晚陪你如何?”

谢威想了半天,才艰难的点点头,松开了周幸的手。阿宁来的很快,周幸与她做了个简单的交接,就去找阿南请假。又央了阿美替班,做完了琐事,脱身出来时,阿宁已经叫人把谢威洗干净上好药,扔燕绥屋里去了。

周幸一进门,就见谢威正抱着一大碗姜汤往下灌。只听燕绥吩咐:“阿麦,去寻了大夫来,开个方子熬了药来。不然等发作起来,更不好治了。”

“阿宁,去弄双筷子弄几个萝卜过来与他烫下冻疮,这脚都稀烂了。”

谢威迷迷糊糊的听不真切,只见到周幸进来,赶忙挪到她身边挨着。明天也许就要死了,让他再贪恋温暖吧。

周幸无奈的携着他手到椅子上坐下:“说吧,这是怎么了?”

谢威故作轻松的说:“亏了,明日再回家。”

“我怎么听说你掉水里了?”周幸想着就后怕:“怎么这么不小心?真真吓死我了!”

“不过是意外,以后再不会了,你放心。”

周幸嘟着嘴道:“真不省心!你今晚不回家住哪儿呢?”

谢威勉强笑道:“不拘哪一处,对付一下便是。”

这话说得燕绥笑了:“可见吃点苦头还是有好处,日后可不许混闹了!且歇两日,再去拜一拜你父亲的好友,也定一桌席面谢过伙计。日后安安分分的跟着他们做回本行才是。”

谢威满嘴苦涩,强忍着眼泪道:“嗯。”

“饿了吧?”燕绥招手:“来,别只管扯着你家幸幸,先吃东西,哪里就这么难舍难分了。”

谢威走到桌子旁,味同嚼蜡的往嘴里塞着精美的食物,心里想断头饭真不好吃。勉强吃完饭阿麦又带着大夫过来瞧了一回。谢威的眼睛却一直不离周幸,屋里人都憋着笑,把周幸窘的脸都红透了。阿宁把包着萝卜的纸袋往周幸怀里一塞:“这可不该我来干了哈。”

周幸翻个白眼,认命的用筷子插起一段萝卜放火上烤起来:“说来,姑姑怎么知道我们乡下治冻疮的法子?”

“我这里南来北往多少客人?什么话没听过?”

“也是,只是还要寻个方子,这个法子治标不治本。”

燕绥摇摇头:“那我就不知了,”转头对谢威说道:“你回去记得使人问问,我听人说生了冻疮那是又痒又痛,可遭罪了。”

谢威点点头。

说话间周幸已经烤好萝卜,用手指试了一下:“好烫!”

“烫才好呢!”燕绥推了一把谢威:“去火盆跟前,不然幸幸走的两步萝卜凉了就效果不好了。”

谢威乖乖的坐在火盆旁的椅子上,脱了鞋踩在一边。

周幸拿着萝卜对准一个最大的冻疮烫上去:“忍着点。”

谢威摇摇头:“没事,不疼。”

很平常的一句话,硬是刺激的周幸差点哭出来,这得遭了多大的罪啊!还是个孩子呢!

“幸幸,”谢威轻轻喊道:“别哭,我喜欢看你笑。”

周幸的眼泪唰的直往下掉:“从此,把那些坏毛病都改了罢。”

“好,我听幸幸的。”想到明天就是永别,谢威忍不住伸手摸着周幸的头。幸幸的头发真软,老人家常说头发软的人心软,看样子真是如此。这个时候还能为我掉眼泪的,也只有你了。真后悔以前没有对你好一点,没有好好跟你说过话。如果可以,真希望这一夜能到永远…幸幸!幸幸!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

重来

谢威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沉沉睡去,睁开眼的同时闻到了袅袅香气。扭头一看,周幸坐在圆桌旁打毛衣。两人中间摆着一个烧的旺旺的炭盆,上头还驾着一个铜壶,冒着丝丝热气。一股暖流冲进心里,随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不由想,要是这样能过一辈子多好。可惜…只能多看两眼再多看两眼,把你的容颜深深记在脑海中,下辈子再来报答你。

周幸感觉床上的人动了一下,偏着身子一看,笑道:“你醒了?”

“什么时辰了?”

“申时了,你这一觉睡的可真香。快起来吧,吃过东西我们一块儿出门。”

谢威忙挥手道:“我自己去就行了,还怕找不到回家的路么?”

周幸放下毛衣道:“我都知道了。”

“呃?”

“钱,姑姑替你还了。”周幸摇头道:“你昨日骗我,今天是想去送死么?”

谢威低下头:“我只不想连累你。”

“钱重要还是命重要?便是借了我的钱,日后努力还我便是。”周幸嗔道:“牛心古怪!”

谢威苦笑:“赚钱哪有那么容易。”

周幸一掌拍到谢威头上:“不容易就赶紧给我起来努力去,教坊的免费住宿只给柳郎一人提供,你就别耗我的私房了!”

谢威笑笑,利落的翻身起床:“你今日不用干活?”

“阿美顶着呢,我跟你说,这一回你欠人情欠大发了!等着拼命还吧!”

“卖命都还给你们!”

“又说傻话。”

谢威认真道:“我不骗你。”

“唉?”

“一辈子不骗你。”

“好啊,说话可算话。”周幸从壶里倒出半盆热水,随手试了下温度:“正好,洗把脸。”

“幸幸,谢谢。”

周幸笑笑没说话。

吃过饭,周幸抱着个巨大的包袱带着谢威出门。

谢威疑惑的问道:“去哪儿?”

“今日一早姑姑就托人在闾阖门外找了一间屋,虽说是城外,但沿着博爱街进出也方便。”周幸道:“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了,如今我们能活下去才是正经。姑姑已经替你找了份工,你别嫌委屈。”

谢威笑笑:“有落脚地就不错了,哪能嫌东嫌西?你别老把我当孩子。什么工呢?”

“原想替你找个本行,也好学学茶叶的好歹。”周幸遗憾的道:“可惜没人招工,只有一家绸缎铺缺个搬东西收拾仓库的伙计。众人都要回去过年,那人…听你不回家才要的。就是铺子不管住,却又在内城,走的有点远。”

“无事,我早起些便是。”

“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又读书识字,只要勤奋,不愁没有出头之日。”周幸说着就招了一辆马车,把大包袱往马车上一甩,两人上车坐定,才又说道:“在外替人做活,要有点眼色。比如方才,”周幸指着大包袱说:“下回见同事抱着,要主动接过来。多做事少说话,别管东家闲事别传闲话,才讨主家喜欢。”

谢威脸一红:“是我不对。”

“慢慢学着吧,攒了钱,做点小买卖,再到城外买个屋,日子也就起来了。”周幸笑道:“谁家先祖不是赤手空拳闯的天下呢?做不了富二代,做富一代嘛!”

说的谢威心情也好起来:“正是,我家翁翁也就是个泥腿子呢。”

“你能这么想便好。”周幸道:“往日我听过一句话,儿孙不如我,留钱做什么?儿孙胜过我,留钱做什么?你若有你父亲的本事,自赚的了那样一份家私。若没有他那本事,便是没有变故也守不住。过去的事便让他过去吧。”

“我知道。”谢威笑了笑,以前只知道混吃混玩,这不就没守住么?这么想来,心中的怨恨也消散了不少。是啊,与其败的精光便宜了外人,还不如给自己妹子呢。她从小就能干,守住爹爹的心血也是好的。横竖…日后她的孩子也姓谢,这就行了。

周幸抓起谢威的手:“努力!”

“好。”

“这就对了!咱不做啃老族!”

“噗!啃老族,这谁想的词啊?”

“我想的啊!”

谢威竖起大拇指:“你真行!”

马车一摇一晃走到目的地停下。谢威拎起包袱跳下车一看,眼前是个灰扑扑的院子。周幸扶着他跳下车来说:“跟我来,中人画了张地图,我记下来了。因你只一个人,便只寻了一间屋。隔壁不知住了谁,夜里惊醒些,房门要锁好。要是吵的很,就忍一下,别随便与人起争执。”

周幸说一句,谢威就点一下头,看的周幸直乐:“回头买把新锁才行。”

二人走进院子,就有一老妇迎了出来:“可是谢小郎?”

谢威微微低头:“嫲嫲好,是我,嫲嫲唤我谢大便好。”

“好,就叫你谢大。我夫家姓沈,叫我沈嫲嫲吧。”

周幸立刻福身一礼:“见过沈嫲嫲。”

沈嫲嫲眯眼一看:“哟,好标致的小娘子,这是你新妇?”

谢威忙摆手:“不是不是。”

周幸笑道:“嫲嫲好,我叫周大娘,是他表妹,如今在内城做女使。表哥初来做活,还请嫲嫲照看一二。”

沈嫲嫲拍着胸脯:“既住到我家来,我便不让你们吃亏。大冷天的,快,快进屋瞧瞧。”

谢威的房子在西边最外一间,门窗朝东不说,南面墙顶还有一片小窗,采光不错,不过这个年头采光不错代表冬天很冷,只是如今顾不得许多。屋内陈设很简单,不过一桌一椅,一床一柜,标准的单身宿舍。床上有一床旧被子,收拾的很干净。周幸满意的点点头,燕绥的熟人果然很靠谱。屋子既然很干净,就不需要特别打扫。沈嫲嫲见他们没意见便撤了。

周幸打开包袱,把衣服都倒在床上:“小郎看着我的手势,衣服要这样叠好才能放到柜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