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威一面仔细的学着一面说道:“以后你就叫我阿威吧,小郎小郎叫的多生疏。”

“成!”

周幸有翻出一件棉衣来打开,压低声音说:“这里有个暗袋,有钱藏在这里,别让人看见招了眼。你一个人在外头,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谢威无所谓的笑笑:“不用,以后我的钱都给你。”

“傻话!那你自己花什么?”

“我先还你的钱。”又像解释似的补了一句:“你那里安全,不会丢。”

周幸想想也是,点头道:“我们是得先还姑姑的钱呢。对了,这里被子好薄,怕是冷的很,今晚你穿着棉衣睡,明日我再托人送被子来。这里还不熟,我就不给你新的了。还有冻疮的药,大夫预备的也不知够不够。用完了你再来寻我。”

“好。”

收拾了一顿,两人又出门去熟悉环境。周幸才闹明白,这就是东京版的城中村,各路打工仔聚集在此。想来属于房租便宜吃食丰富交通便利但治安很不靠谱的地方。不过万事忍一步,一般也不会有事。北宋有公交车,周幸问到了上车地点才往回折。路上又顺手买了不少干粮和生活用品,一并带回了住处。

回到房间,周幸又是好一顿整理,把东西一一归位才拍拍手道:“好了!”

“你还真是什么都会。”

“这些很简单,有几天你也会了。”周幸想了想又道:“你若不会洗衣裳,就去问邻居或沈嫲嫲。虽说天气冷,如今也只能学了。”

“我会洗。”

“啊?”

谢威笑道:“我好歹也出了趟远门,那些人难道还伺候我穿衣吃饭不成?”

“果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一路上都忧心你怎么过呢!如此我便放心了。”

“你不放心也不能陪着我啊。”

“那是,我待会就要走呢,阿美都替了我两天班了。”

谢威见她就要走,十分不舍,可又没有留她的理由。人家已经连房带工作都帮着找好,衣服棉被日常用品也打理整齐,还想怎样?何况她也有事。

“那我就走了哈,”周幸道:“有事就来寻我,我跟门房打过招呼了。”

谢威忍不住问:“你们到底怎么知道的?”

“嗳,这有什么知道不知道的?昨天夜里就有人找上门来,外头预备报与娘娘知道。被阿麦姐给截下了,看了你签字画押的字据,两下一对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谢威松了口气,这事算是了结了。他这也算劫后余生,不知大难不死,是不是真的有后福。当下却道:“那你快回去吧,莫耽误了时间挨骂。”

“好。”

“我送你上车。”说完,两个人再次出得门来。周幸还是有些不放心,唠叨了一路。谢威只含笑听着。直到周幸上车,谢威还觉得她细腻的声音一直在耳边环绕。怔怔的望着马车远去,而后消失在转角处,他都不舍得离开。

天上又开始扯棉絮般的下起雪来,谢威不得已的往回走,鞋子踩在雪地上咔哧咔哧的响。不能再生病,不能再任性,因为从此以后,真的是一个人了。想到此处,又忍不住回头望了眼马车方才留下的痕迹…幸幸,你等着,我会把你赎出来的,一定!

资助

周幸回到教坊司,阿美迎了上来:“可回来了?看你这一头的雪珠子,还不快擦擦。”

“这两日多谢你了。”周幸问道:“我姐姐还好吧?”

“挺好的。”阿美顺手拿了快帕子来拍了两下:“再去拿个大手巾擦擦才行。”

“真个谢谢你。”

“我可不要这空口白牙的谢,你替我打个毛线围巾吧。”

周幸爽快的道:“这个容易,过两日我就给你。”

“行!我要上回那种镂空花纹的!我就先走了,阿南姐在屋里,你陪她说话吧。”阿美说着就蹦出门外,她跟阿南不熟,各种别扭,现在总算解脱了。

周幸拿了块毛巾胡乱擦了下,才走进到屋内,先对阿南福身一礼:“姐姐这两日辛苦了。”

阿南坐在床上招招手,又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过来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周幸心里咯噔一下,这样折腾两天,阿南是生气了吧。

不想阿南伸手搂着她的肩,柔声道:“我们幸幸真是个好孩子。”

“呃?”你也不比我大多少吧?怎么突然就换慈爱款了?囧。

阿南叹口气:“你呀,就是心软太过。那谢小郎惹了一身的麻烦,你怎么就敢接他进来?”

周幸不好意思的低头道:“我先前不知道。”

“幸幸啊,你要知道我们的身份。”阿南叹道:“原先你们有情分我知道,但我们不能肉包子打狗不是?你一个女使,攒点钱多不容易。为了一个情分,全抛洒了出去,日后你靠什么过活呢?我们能赚钱的日子不过这么几年,别仗着年轻就不珍惜。不是我没良心,是我们的良心给不起,你懂么?”

“嗯,我知道。”阿南的说得周幸有点不舒服,但也知道阿南是为了她好,才掏心掏肺的说这些。往日只当阿南心眼多,没想到她待自己竟有这份真心。见阿南一脸担忧,不由补了一句:“我也没花什么钱,就昨晚的住宿是我给的。”

“那他的债务呢?”

周幸笑道:“我哪来那么多钱?便是想帮也帮不上呀。是姑姑,见他可怜顺手就给了。”

阿南笑道:“燕绥姐姐还是这么大方。”

“嗯哪,她对钱没个谱的,阿麦姐老抱怨她乱花钱。”

“她呀,赚的多,自然可以花的就多。我们却要省这点才够用。赚了钱也别太亏了自己,胭脂水粉、钗环首饰都要配好,不然就该被人看不起了。”

“嗯,知道了。谢姐姐教导。”

“这有什么好谢的?总不能让你白叫我一声姐姐。”阿南眨眨眼:“真没给他添点什么?”

周幸道:“还有几套原给我爹爹攒的旧衣服。”

阿南暧昧一笑:“我怎么听说还有新毛衣?”

周幸大方承认:“我倒是想打来着,哪知只有一早上得闲,才起了十来行,早多着呢。”

阿南挽了挽周幸额前的碎发,认真的说:“别动了真心。”

“嗯?”

“若是以前,动了便动了。教坊里谁没有个相好呢?只是现在,”阿南摇摇头:“他尚且自身难保,只会拖累了你。”

“姐姐放心吧,我就当他是一朋友。”

“真的只是朋友?”

“他还一团孩子气呢!”周幸哭笑不得:“真要喜欢,也要是男‘人’吧!?”

“你明白便好。”阿南顿了顿:“今晚接的是廖云的帖子,你别带情绪。”

周幸听到廖云二字生理性反胃,可是迎来送往就是他们的工作。就是做到花魁行首,也是身不由己的时候多。就如今天谢威说的一样,又不是孩子了,哪还有任性的权利呢?便只笑着对阿南说:“怎会?人家的家务事,外人俱不好插手。我又算什么人物呢?”

阿南放心了,拍拍周幸的头:“那就换衣裳上妆吧,天色不早了,别叫客人等。”

“嗳!”

廖云带了一群人来的,周幸一看,竟是上回见的几个。一落座,廖云先点了几坛好酒,对众人笑道:“上回家里有事,扫了诸位的兴,今日邀上一席,算是我赔罪。还是千娇百媚的阿南小姐,还是色味俱全的教坊佳肴,诸位今日要乘兴而来尽兴而归!家姑母新丧,我不便饮酒,便以茶代酒敬诸位一杯!”

就有客人道:“大郎你真是太客气了,倒闹的我不好意思!咱们都是自己人,何苦来这一套!赔罪的话我不要听,我们今晚就一乐!诸位说好不好?”

“好!”众人齐道:“干!”

阿南也跟着一饮而尽。

廖云又对阿南道:“上回也冒犯了小姐,还请小姐别见怪。我敬小姐一杯。”

阿南忙避席:“廖郎君真真是个体贴人,倒让我不好意思了。怪道姐妹们都说你和气,日日盼着你来呢。”

廖云调笑:“阿南小姐哄我呢!你们日日盼的是柳郎吧?”

阿南娇嗔:“讨厌,你都不信人家。”

“是我的错,该打该打!”廖云举杯:“再敬小姐三杯。”

“你又不喝酒,敬我却是我吃亏。还是留着下回来,我们不醉不归如何?”

“依你!”

阿南娇媚一笑,端起杯子干了:“我一杯,郎君要三杯,可寄下了。”

廖云笑道:“爽快!下次必陪你痛饮!”

“说话算话!”

“可要击掌为盟?”

阿南真就伸出手来跟廖云一拍:“诸位郎君可要作证!”

众人哪能不凑趣,纷纷道:“下回便是他不敢来,我们也架着来!”

阿南笑道:“有你们这一说,我就放心了。今日又了新词,弹与各位郎君佐酒,郎君们可别嫌弃。”

“不敢不敢,小姐请。”

周幸在一旁抱着琵琶递过来,阿南试了几下音,就开始轻声吟唱。

酒过三巡,众人兴致高起来,嫌你推我让的不爽快,直接拿了骰子拼酒,将闹到亥时,就已经七荤八素了。廖云此时方对周幸招招手。

周幸无奈的走至跟前:“郎君有何吩咐。”

廖云道:“闷的很,陪我出去走走。”

周幸看着场内混乱,有些犹豫。

廖云道:“他们玩惯的,不用担心,你跟我来。”

周幸只得跟上,一路行至花园,廖云在空无一人的回廊上站定,说道:“我身上有孝,原不该到这里来。只是…”又顿了下:“想来姑母知道,也不会怨我。”

周幸没有说话。

廖云开门见山的道:“阿威安顿下来了?”

周幸脸色微沉。

廖云却呵呵笑起来:“那个傻小子,竟也遇到个真心人。这事…我一时半会不好解释,便是说了你也不信,阿威更不信。”

见周幸还是不说话,廖云继续道:“这两日你受委屈了,我替姑母谢你。”说着一揖到底:“日后还请你多多照看阿威,拜托了。”

周幸侧身避开:“廖郎君客气了。”

廖云又道:“你我时间都不多,我也不绕弯子。这两日小姐怕也抛费了些钞,”说着袖出一叠钞,也不知多少,硬塞到周幸手里:“若是阿威要用钱,便从这上头出。剩下的,算是给小姐压惊。不够了下回我来,你悄悄说与我知,再补给你。”

周幸疑惑的看着廖云,这算鳄鱼的眼泪!?

廖云不再说话,而是拉着周幸就往回走。进门之前又停住,悄悄在周幸耳边道:“这事别告诉人。”

周幸点头表示知道。

廖云一笑,又进了那喧嚣的酒席之中,直到离开也再没跟周幸说过一句话。

次日周幸带着一脑门子问好溜到燕绥屋里,进门便道:“姑姑,那个廖云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他的红颜知己么?”

“要不你直接说相好的?”

“…”

“昨晚他对你做什么了?”

周幸忙从荷包里把那把钞掏出来:“给了我一大把散钞,我也不知多少,还没数呢。”

燕绥笑道:“这就是他的细致之处了,给到你手里,自然要散钞。面额大了你要去兑,多引人注意啊。”

“帮着你的相好说话呢?”

阿宁忙道:“你不也帮着你的相好来问罪了?”

周幸囧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燕绥笑起来:“昨日,你把谢小郎捡回来,我便让人报与他知道了。不然你当屋子和工作能这么快安排下来?”

“啊?”

“他们家的事,怕是没那么简单。”燕绥道:“我们也别掺和了,既然他肯出钱出力,我们又何必不要?他敢悄悄的给,我们还不敢悄悄的收不成?”

周幸晃晃脑袋:“太复杂了,想不明白。”

“那就别想,要我说,谢小郎吃这一番苦头才好。趁着年轻,把该遭的罪都遭了,老了才不至于受苦。人生莫受老来苦,那时候苦才是真的苦呢。”

这个周幸绝对赞同:“正是,要不经历这一遭,他还一脑子浆糊呢。昨日我带他出去,真真懂事多了!”

“这不就结了?自己肯上进,又有个表哥暗地里帮他。还有一个——”燕绥故意说的一波三折:“红~颜~知~己~,人生真是太圆满了!”

周幸翻个白眼,咬牙切齿的说:“连你也跟着说绯闻,再说一遍,我对小学毕业生一!点!兴!趣!也!没!有!”

除夕

东京城人口繁多,那是相对这个时代而言,要放在二十一世纪,任何一个省会城市人口都可以秒了它,其繁华程度约等于现代一个地级市。所以,虽然不比小地方那彻底的熟人社会,但该认识的也都心里有个数。谢家当家失踪,在有长子的情况下立马招赘,这是东京城今年的大八卦之一。招赘不说,长子还离奇没了,这时候不单民众八卦,连官府都暗中介入调查——这年头政绩靠低案发率而非高破案率,搞清楚情况防范于未然,甚至尽可能的要求他们私了,跟政绩挂钩的事,任何一个公务员系统成员都不会疏忽大意。

东京府尹才查到谢威贩生丝没经验,被人用含了沙子的断丝糊弄继而找人麻烦不幸坠河的消息,还不知是阴谋还是意外的时候,就有人来报谢威回来了。嗯,那天谢家门口一场闹剧,很是为东京人民的晚饭桌上添了不少佐料,大家八的神情激动唾沫横飞。娘死了不让奔丧这种事,搁帝王家够载入史册遗臭万年了。东京府尹后知后觉的于谢威打工第三日悄悄确认了一下人的确还活着,就囧囧有神的收工准备过年。家产之争神马的,只要谢威不上诉,他们才懒的管呢,爱咋咋地。话说,商户人家真心没规矩啊没规矩,败坏纲常!必须远离且深度鄙视之。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谢威的打工生涯才能够顺利进行。要知道我国从商周就开始实行户籍制度,到北宋,身份户籍管理已经相当完善了。就算是流民,也是成群结队,很少落单。谢威一个人单蹦出来,就算有廖云在中间介绍也不能随便要啊!最坑的是,要帮谢威介绍工作,户贴得给人看吧?但证明身份的户贴还在谢家呢!廖云只好连同廖五,花钱买通官员,把他的户口独立移出来单独立一户。廖五是很高兴嫡兄帮忙了,廖云却要吐血了,无可奈何间尼玛又做帮凶!简直是我勒个去啊。为了避免谢威在这种节骨眼上闹情绪,还得出手把他户籍给扣了。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泪流满面。这些谢威如今统统不知道,他还在愁他怎么守孝呢!

姑且不论住的地方,东京人口在当时已经算世界排的上号的多了。大量的外来务工人员聚集于此,生老病死分分钟得见。房东们倒也不大介意有人死啊守孝啊之类的,横竖不是自己住,外来人口初租的时候也不会知道这种事,不影响房租收益。特别是老死的,更加不忌讳了。死人都不忌讳,何况守孝之人?所以谢威就算在住处披麻戴孝都没人管他。

但工作的地方不成!那里是绸缎铺,来往非贵即富。富贵人家都怕死,忌讳也十分多,再同情你也不愿迎头就看到一孝子吧?所以,守孝这事从古至今都是富贵人家的事儿,跟平民一点关系都没有。谢威暂时还没法扭转观念,可又迫于生存压力,导致他纠结无比。更痛苦的是,他现在做的是体力活,你敢今天不吃点荤,明儿就没足够的力气干活。所以不单衣服,连吃食都没法按规矩来。更有甚者,孝子是必须睡茅草上的,可他哪里敢啊!摸摸自己的布贴布的荷包,再想想那巨额的医药费,直接打了个寒战。读书人对商户鄙视,不规矩守孝也是一条。谢威默默吐槽,守得三年孝来,黄花菜都凉了,鄙视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读书党!除此之外,其余的地方还算过的可以。

周幸送来的冻疮药效果很好,擦上去没多久就消了肿。何况谢威每天走路上下班,又搬货拖地,运动量足够大,按医学上来讲,的确有助于各种疾病的恢复。当然,周幸给他弄的防水保暖靴子居功甚伟,否则雪地里踩两个来回,就等着冻裂流脓吧!不过半个月,饭量也长了,四肢也有力了。还有努力攒钱的目标,生活十分充实。

有道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原本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要适应打工仔的生活很不容易。好在谢威有个出远门的经历——出门在外,真是有的吃混两口,没得吃直接饿着。特别是被人从水里捞上来后的生活,虽然先前几个人相信他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没让他饿着,可干粮那是人吃的食物么!?从杭州回东京的路是那么长,长的好像没有尽头一样。终于熬到头了,又再次经历了生死一劫。到如今,这样有班上,有热饭吃的生活,居然觉得还不错!果然是老天饿不死瞎家雀,人的适应力才是最无敌的。

腊月二十三乃小年,此时过年的气氛已经浓郁到了峰值。大街上到处是喜气洋洋采购年货的市民,绸缎铺里生意好的脚打后脑勺。除了服务业以外的所有行业,都已经休假。从现在开始到除夕前夕,正是采买的高峰。偏偏此时交通不便,除了东京本地以及附近的居民,但凡出来打工的,都要闹着回家过年。绸缎铺的金老板,年年到此时就愁的发晕,各种三倍四倍加班费跑出来都留不住人。就算有长工,也不可能应付的了眼前的状况。每到此时,金老板就全家齐上阵,上至六十多岁的老娘,下至六七岁的幺儿,统统拉店里来使唤,不会卖货端茶倒水也是好的嘛!今年运气不错,年底居然捡了个无家可归的小可怜。身强体壮、沉默寡言、任劳任怨,简直是优秀员工的典范!金老板摸着下巴满意的点头,谢威以前的名声他是知道的,可见这人啊,非得吃点苦头才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