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璋闷闷地说:“不太好。”

“有病死的,有死于战火的,有被别的人掳走的,剩下几个……后来我们两个被送回去了,再也没见过她们。”谢玉璋沉默了很久,说,“那些护卫、匠人后来还有自己活着回到云京的,但大家……一个都没有,再也没见过了。”

林斐听她语意悲伤,正想劝慰她,谢玉璋却忽然从她背上起来。

“阿斐!”谢玉璋说,“这辈子,我决不叫她们落入这等命运!”

她美丽的脸庞坚定肃穆,乌黑的眼睛清亮。

林斐转头看着她,笑了:“好。”

……

……

寒冷的冬天过去了,草原上开始万物复苏。

草原人走出毡房,继续着他们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生活方式。成群的羊跑在山坡上,远远望去,像云一样飘动。

那天上的云低低地垂在坡上,又像一群一群的羊。

牧羊的奴隶赶着羊,抬头看着云,那云里忽然出现了一片彩霞。

牧羊人的鞭子停住,站在那里遥望。远处为着新年庆典的赛马大会正在勤加练习的贵族青年们嗷嗷叫起来。

“宝华汗妃!”

“看哪,是汗妃和她的侍女们!”

“真好看啊!”

那片自白云中飘来的彩霞,正是美丽的赵公主和她的侍女们。

她们的衣裳那样鲜亮好看,她们的脸庞那么洁白细腻。她们骑在奔腾的骏马上,个个神采飞扬。

贵族青年们冲她们挥舞马鞭,大叫,唱情歌挑逗,甚至在马背上做出惊险的动作吸引她们的注意。女郎们奔驰过去,只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紧跟着后面是一队赵国的骑士。比起来,他们就逊色得多了。很多人的骑术甚至比不上领头的几个女郎,更别说奔驰在最前面的宝华汗妃了。

底层出身的步卒们,跟贵人身边的侍女没法比,在过去他们根本摸不到马这种昂贵的交通工具,顶多给大人们牵牵缰绳,刷刷鬃毛。

高地上,阿史那坐在马背上,笑吟吟地望着远处的那片云霞向着自己飘过来。

谢玉璋的马开始减速。她虽然可以做到疾停疾止,侍女们却做不到。她们都开始减速,骑到阿史那跟前的时候,个个脸颊泛着运动后健康的粉红色,青春美丽,赏心悦目。

最美丽的当然是谢玉璋,这许多美人在她身边,都成了陪衬的绿叶。她穿着丝绵大氅,又轻又暖,疾驰的时候衣摆翻飞,看起来便像云霞。

“可汗!”她喊了一声,脸颊粉红,精神抖擞。

阿史那最喜欢看她满满都是青春的模样,笑道:“怎么样?”

谢玉璋眼睛发亮:“这些马太好啦!谢谢可汗!”

阿史那是个说话算数的男人。冬日里他承诺要送给她一批好马,现在便兑现了。

谢玉璋识货,更令他高兴。

有些女人更喜欢美丽的衣裳和闪烁的宝石,谢玉璋却喜欢骏马,比很多草原女儿更像草原人。

阿史那心情很好,用马鞭指了指比侍女们晚到一步的公主护卫们,笑道:“我的马好,你的护卫们却不够好,甚至比不上你的侍女,他们配不上这马。”

以王忠为首的一拨男人,个个听了面红耳赤,满脸羞惭。唯有马建业脸皮厚些,嘿嘿笑着。要不是谢玉璋挡在他和阿史那中间,他都想上前附和一声“可汗说的是”了。

可惜,谢玉璋从来不给他在贵人面前露脸的机会。她年纪虽然小,御下却颇严,至少对马建业是严厉的,到现在马建业在她跟前也不敢造次。

谢玉璋却道:“他们以前都是步卒啊,哪里摸得到马,才都是刚开始学呢,很不错了。”

这话听在诸护卫耳中,真是熨帖。他们都努力挺起胸膛,想让自己看起来配得上公主这称赞,努力不给公主丢脸。

阿史那笑望着谢玉璋。

这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她知道怎么收拢人心。她不是个徒有美貌的空心美人。

对于聪明的或者是勇敢的人,不论男女,阿史那都愿意对他们宽容慷慨。

“让你的人好好练。”他鼓励说,“练出个样子来,跟我的人一起出战。

李固说过,只有常战之师,才不会懈怠。

谢玉璋的脸庞都明亮起来,大声道:“您等着,我一定把他们训练出来!”

又道:“那我们去训练啦!我们走!”

说罢,一拨马头,带着她的人疾驰而去。

“哎,哎!”阿史那伸出一只手,眼睁睁看着谢玉璋带着她的侍女和护卫们一起跑掉了。

只留下一股烟尘给他。

“怎么就走了呢!毛毛躁躁的!”他咕哝,“还想跟她一起用饭呢!”

他今天还特意洗了澡,修剪了胡子,用了她给的花露呢,她也没注意到,光注意马了。

本来还想带着她共乘一骑到远处转转打打猎呢……真是,辜负了大好春光!

阿史那郁闷。

比这更让阿史那不开心的是他慢悠悠跟过去之后,却发现谢玉璋和她的侍女们在靶场被一群年轻力壮的贵族青年们环绕着。

这些贵族青年练了马往回走,看到谢玉璋带着她的侍女们在练箭法,也不管这些女郎们射得怎么样,反正射了他们就兴高采烈地大声叫好。

很快就有人手痒,大声道:“哎,你那个姿势不对,我来教你!”

说着便下了马走过来,去接侍女手中的弓箭。

侍女拿眼去看谢玉璋,谢玉璋只是微笑。侍女便松手将弓箭交给了那人。

其余人一看,哪里还按捺得住,纷纷翻鞍下马去指点女郎们。

谢玉璋微微一笑,不花钱的老师,不要白不要。她自箭壶中又抽出一支箭,搭箭,张弓。姿势十分标准。

那箭流星一样,正中靶心。准头是有的,说明她的确是刻苦练习过。只是箭尾颤动的幅度显示出力量比不了他们。这是男女先天的差异,谁也没办法。除非谢玉璋把自己练成个肌肉女汉子。

当然没人想让纤丽的赵公主变成那个样子,草原上最多的就是粗壮如男子的妇人,还看不够吗。青年们大声为谢玉璋喝彩。

只是她的姿势手法已无可指摘,没有让他们出风头教她的余地了,遗憾。

但侍女们也都青春年少,有着中原女子特有的秀美,跟她们在一起也很开心。

有个少年笑问:“宝华汗妃,在我们草原上生活得可还习惯吗?”

谢玉璋白了他一眼,道:“什么叫‘你们草原’?”

青年们哄堂大笑。

“咥力特勒,公主已经是我们的汗妃了!”

“傻瓜,她是我们草原的女人了!”

咥力特勒抓抓后脑勺,憨憨地笑了。

他是乌维和扎达雅丽的长子,比谢玉璋只大一岁,还是个少年。

他和乌维一脉相传,长得极像老阿史那可汗。谢玉璋看着乌维和他,便仿佛看到了老可汗的壮年和少年时代。

“咥力特勒,我听说你还有另外一个妹妹?”谢玉璋问。

“是啊。”咥力特勒笑道,“她去年嫁到我舅舅家去了。”

谢玉璋其实都知道的。扎达雅丽生过好几个孩子,活下来的有三个。长子便是眼前的咥力特勒,比自己年长一岁。一个九岁的小女儿现在还在扎达雅丽身边。

长女居次,嫁回了扎达雅丽的娘家也蔑尔部落,嫁给了扎达雅丽兄长的儿子。

这门婚事从她出生便定下来了,扎达雅丽走的和当年乌维的母亲、她的亲姑姑一样的路线——紧密地将阿史那氏和阿史德氏捆绑在一起。

扎达雅丽姓阿史德,阿史德一族与阿史那一族世代联姻,像这样的婚姻关系已经持续了很多代。

居次嫁的那个表哥今年二十七,年纪和比居次大了十六岁。

居次今年十一,她去年出嫁的时候才十岁。

☆、第 50 章

阿史那看到一群臭小子围着谢玉璋和她的侍女们,个个眼睛发亮。春天是真的来了啊, 看这群小崽子们, 个个像孔雀要开屏。

其中一半是他的儿子、孙子, 另一半是侄子、侄孙,他们全都姓阿史那,个个都是狼。

谁叫“阿史那”就是“高贵的狼”的意思呢。

阿史那勒住缰绳, 隔着一段距离遥望不语。

叱骨邪跟了阿史那几十年了, 就跟阿史那肚里的蛔虫似的。不需阿史那说,便一夹马跑过去驱赶众人:“干嘛呢干嘛呢,都别给汗妃添乱。咥力特勒少爷, 可汗让你每日练一个时辰的刀, 你今天练了吗?”

叱骨邪只是个奴仆, 但他是阿史那贴身的人,常常代表阿史那的意思。青年们轰然做鸟兽散。笑闹着骑马跑掉了。

“小崽子们。”阿史那磨磨牙,又大声喊,“宝华,吃饭去吧!”

谢玉璋却又抽出一支箭, 道:“可汗先去吃吧, 我再练一会儿,刚才他们净给我捣乱, 耽误我练习。讨厌死了!”

讨厌就对了, 别理他们。阿史那心里熨帖,嘱咐:“那你别忘了吃饭啊。”又对那些侍女说:“别叫她太晚吃饭。”

侍女们笑着应了。

阿史那带着叱骨邪,信马由缰地向回走。

叱骨邪骑马跟着, 觉得□□静了,道:“宝华汗妃可真小啊,跟咥力特勒少爷差不多大。”

阿史那却“嗯”了一声,道:“当年的吉吉迦差不多也是这么大吧?”

叱骨邪干笑:“宝华汗妃还不懂事呢。”哪知道什么男女之情。

阿史那却道:“她懂事得很。”

叱骨邪忙道:“是,是,我看汗妃做事很大气,肯定不会像吉吉迦……”

阿史那看了他一眼。

叱骨邪便说不下去了,冷汗下来了。

阿史那一夹马肚,提速前去了。

叱骨邪才松了口气。

宝华汗妃年纪虽小,但是懂事。刚才她说的那话多中听啊,直接摆明车马,告诉可汗她讨厌那些年轻人。可汗的眉眼都舒展了。

可比吉吉迦当年懂事得多了。天天哭,对可汗就没个笑脸。要不是长得那么好看,可汗早就砍了她。

但要说不懂事,真正不懂事的,还是当年的沙别王子,唉。

可汗的女人那么多,喜欢偷偷睡睡就是了。只要不闹出来,一家人,可汗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反正生出来的不管是儿子还是孙子,都是可汗的血脉。

沙别王子那么大一个人了,居然异想天开带着吉吉迦私奔。

草原虽大,全是可汗的天下,他们能跑到哪里去?这个傻王子啊,恐怕到死都没想明白他的父亲并不是因为一个女人而杀他。他是因为可汗的威严被冒犯才杀了他。

他是草原的天可汗,在他之下,还有那么多大小可汗。阿史那家的人是狼啊,只能去抢别人,怎么能被别人抢走自己的财产女人。沙别死得一点也不冤。

只是从那之后,可汗就下令再不许中原的商队贩书过来了。沙别王子收集的那些话本子,统统都被烧成了灰。

那几年受沙别的影响,好些王子都学说了中原话。自那之后新出生的小王子、王孙,便都不许再学说中原话了,更不许认中原字了。

原本,那是可汗最喜欢的儿子。他如果不是做出那样的傻事,现在的汗国太子绝不会是乌维。

叱骨邪一夹马,赶紧追上去。

心想,宝华汗妃看起来很聪明的样子,应该不会作出那样的蠢事。但以后还是找机会稍稍提点提点她吧,也落个人情。

被叱骨邪认为“很聪明”的谢玉璋,根本不需要他提点。

那一段往事,前世她是从乌维那里听到的。阿史那亲手杀了一个跟中原人学傻了的儿子。那个儿子原本很优秀。乌维喝醉了都说,沙别哥哥若不是犯傻死了,轮不到他继承汗位。

谢玉璋张弓搭箭,长长的凤眸瞥向阿史那离去的方向。

这样老了,还对自己的女人有这样强的占有欲。年纪越大,越在乎自己拥有的,唯恐被旁人夺去。怕自己像年老的狮王或者衰弱的头狼,被年轻的的挑战者损了威严。

这很好。谢玉璋微微勾起嘴角。

手一松,箭矢飞射出去,正中靶心。

手感也差不多了。

随着草原新年的临近,开始有别的部落的大小可汗们带着他们最贵重的妻子,最喜爱的儿女来到汗国的权力中心,向天可汗恭祝新年,进献贡品。包括牛羊马匹,珠玉宝石,盐糖布帛,还有奴隶和女人。

部落里变得一天比一天热闹,但也嘈杂、繁乱。

赵公主谢玉璋便常常出去打猎,躲开这乱糟糟的一团。

“将军,将军!殿下叫您呢,您快点!”

帐子外面,马建业的亲兵喊他。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公主卫队虽然人员超标了,但最高建制依然是团,校尉级别最高。反正这里也没有别的更高级别的武将,马建业就收拢几个“亲兵”,在他们的奉承下,享受起了“将军”这个称呼。

“干嘛呀?”马建业不耐地问了声。

外面人答道:“说去打猎。”

又去打猎!真是的,这里的春天比云京冷得多了,成天出去瞎跑什么,在生着火的毡房里猫着多好。

马建业心里抱怨着,不情不愿地推开热乎乎的女奴,系裤子穿衣服,略做洗漱,匆忙去了。

到了谢玉璋的大帐那里,一群人已经整备好了,就差他了。

谢玉璋不满地说:“怎么来得这样晚!”

马建业脸皮厚,腆着脸笑道:“起晚了,起晚了,昨个巡营来着,睡得晚了,殿下见谅。”

你巡个屁的营!

日日白天操练,晚上巡营,都是王忠带着人做的!

李勇和赵盛在心里破口大骂。

马建业也是人精,看见这两人的脸色,就知道他们肯定在心里骂自己。他也不怕,王忠都跟个死人似的不吭声,轮不到他俩在谢玉璋跟前说话。

李勇就是李阿大,赵盛便是赵牛娃。自从王石头莫名其妙改名叫王忠,把他们几个羡慕坏了,去求了袁聿。袁聿赠了李阿大一个“勇”字,赠了赵牛娃一个“盛”字,其他人也各有吉字相赠。

都是好名字,喜得几个人嘴合不拢。

唯有钱富贵巍然不动:“俺不改名,俺的名好,就不改!”

一群乡下人,简直让马建业笑得打跌。

马建业尤其满意王忠。

自从宝华公主和可汗大婚那日,他因为没有拦住酒醉的可汗被宝华公主训斥后,就变成了一个闷锯嘴葫芦。成日里只闷头干活,不争不抢不吵的。

马建业揽了他的辛苦功劳,他也只是撩眼皮瞅他一眼,一声都不带吭的。

这样的副手,谁不喜欢?马建业简直满意极了。

谢玉璋叱道:“你快点,昨天发现的那群黄羊的足迹,今天一定要找到!”

“好好好,殿下,咱们现在就走!”马建业哄孩子似地哄她。

谢玉璋嘱咐钱富贵:“你看好家,阿斐要去国师那里,你就带人跟着她,她最重要。”

钱富贵笑道:“末将知道。殿下对林姑娘真好。”

谢玉璋翻身上马:“我不在的时候,她就等同是我,她叫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得违抗。”

这话就不是说笑,是命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