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速很快,说了很多很多细节,仿佛一直都很了解皇甫夫人一般。

接着他话题一转,“那个枝香方才回答最后一个问题时,一直在说‘真的’,反复强调没有撒谎,想要取得我的信任,可是目光中却隐藏着那么一丝不确定。可以肯定皇甫夫人去上香是真,因为很容易查出来,她不敢说谎,但是皇甫夫人是否从那时候开始郁症加重,她不能确定,因为此事谁也无法查证,她只是企图尽量借此摆脱自己的嫌疑。”

“从这些事情中,你得到什么结果?”魏潜问她。

第六十四章 转弯

这些线索,崔凝全部都没有注意,可是当魏潜说出来的时候她又觉得自己好像都看见过,“皇甫夫人很有可能在婚前经历过一些事情,她通药性,有可能对枝香下了迷.药,这也意味着她认识凶手并且主动去见他…”

崔凝越想,思路越清晰,“这个人很可能与她婚前的经历有关系,枝香的话可以相信一半,有可能皇甫夫人因为这次上香遇见了什么事情,是她并不知情的。”

“不错。”魏潜微微点头。

“我还看出一件事情!”崔凝忽然道。

“嗯?”

“与案情无关。”崔凝笑看着他,“你夸奖人的时候,是别人做的不好的时候才给的鼓励。”

魏潜见她得意的小表情,忍不住抬手拍拍她脑门,“能够举一反三,是好事。”

“那接下来是要查皇甫夫人出嫁之前的事情?”崔凝问。

“这个不需要亲自去查。”魏潜教她,“若是在乡野办案,有些事情需要亲自去了解才会发现,但长安不同,亲自去查反而很难有所收获,要懂得利用优势。”

魏潜所在的监察司消息颇为灵通,只要吩咐一声,便会有很多消息被收集上来,而他只需要判断哪些是真哪些是谣传。

“嗯,我明白了。”崔凝道。

接着,魏潜又在府里四处看了看,崔凝一直寸步不离的尾随着他,有时候会主动说自己看见了一些什么。

她觉得很新奇,以前看到那么多东西,全部都忽视过去,没有想到这些寻常的一点摆设竟然都能透露出主人的性格。

之前看《案集》的时候已经培养了崔凝在这方面的观察力。只是她还不太会思考关联,现在认真听着魏潜详细的分析,好像忽然间开窍似的,以往只在她眼前隐隐约约展露的事情,突然间豁然开朗。

眼前的迷雾好像渐渐退开,向她展现了一条不知通向何方的道路。然而对于崔凝来说,有这条道路就已然足够。无论遇到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她都会想办法走下去。她一直都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回到家里,她首先想的不是案情,而是先考虑了自己下一步应该做什么事情。

首要是。尽快提高自己各方面的能力,其次是,要赚很多钱,培养出许多人脉。还有一个,是如何与整个清河崔氏相处。

她身处清河崔氏。有利有弊,好处是有了很多可以利用的资源,坏处就是不那么自由了。

以前崔凝一直没有真正融入这个家族,因为她觉得这些都是身外之事。一心想着如何接近魏潜,钻牛角尖的执着于在茫茫大海中捞针,找不到丝毫方向的时候内心痛苦不堪。只能用一种幼稚的方式去逃避这种痛苦。

她还曾以为自己很是想得开,可如今想起来。不过是浪费了这几年的时间。

崔凝知道,现在她面临了一个选择,离开崔氏,或者留在崔氏。离开这里她就可以相对的自由,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必受到繁琐的士族规矩束缚,可是无根之人想成事才是难上加难!况且她也未必能轻松脱离这么一个庞大的家族。

不用多想,她也知道留在崔氏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潜意识里始终觉得会离开,不把自己当这里的人。

以前崔凝对现实做出的妥协就只限于装装样子罢了,祖母的良言在她心里被曲解成了另外一番模样。就譬如她读过《崔氏族规》,在闯一些小祸的时候知晓并不触犯族规,最多是被训斥一顿或者闭门思过,所以这几年一直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她保持了本性,可从未想过自己的所作所为对于崔氏会有怎样的影响。

世上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想要利用崔氏的资源,就必须变成真正的崔氏人才行,否则人家凭什么白白给你一个外人利用?

有时候,想要得到,首先内心要有一定程度的妥协。

时隔这么久年,崔凝才再一次想起曾经看过的《崔氏族规》和《崔氏家训》,因为没有用心去学,有一些地方记忆模糊。

崔凝的心很坚定,这是优点,可也正因为这样,只要她自己心里想不明白,外界再大的磋磨都无法改变她分毫。

她也是个聪明的孩子,一旦真正明白并接纳某些事情,学起来比别人要快许多倍。

想通之后,崔凝觉得自己生活里一下子多了一堆事,不再像以前那样闲的发慌却又十分压抑,她现在反而轻松了很多。

在大多数人的一生中,成长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然而之于崔凝,是独自艰难摸索的过程,每一次明悟都是一次摒弃自己、找到新出路的过程,每一点成长,都必须经历蜕变的阵痛。

她暗暗的,在心里又完成了一次转弯。

只要有希望,煎熬就不算什么了。

崔凝甜甜入梦。

隔两天,她又去了一趟乐天居。

魏潜现在真的是清闲了很多,她到的时候,竟然看见他和符远、凌策三人在荷风亭里煮茶喝。

天气晴好,荷花开的正盛,微风中带着淡淡的清荷香气。

“表哥。”崔凝站在亭外施礼,“五哥,符大哥。”

三人均不由仔细看了看她,还是一样稚嫩的脸,还是那样灿烂的笑容,可是仿佛有什么不一样了?

是那股浮躁之气消散了。魏潜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淡淡收回目光,抬手给她倒了一杯茶。

“过来坐。”符远笑道,“多日不见,小阿凝好像长大了。”

“嗯,阿凝长大了。”崔凝还是笑嘻嘻的样子,这句话却是很认真。

她不知道自己距离真正的长大还有多远。但至少又明白了一些事情。

在亭中坐下。

崔凝看了凌策的神色,笑道,“恭喜表哥高中。”

“你又提起我伤心事了!”凌策哈哈一笑,却并无一点伤心之意,只是问道,“阿净没失望吧?”

崔凝道,“没有。姐姐就是担心你呢。”

凌策刚刚得知谢飏夺得魁首的时候确实有一两天很难受。但经过符远的耐心开解,他也早已经释怀。

谢家儿郎出色是出了名的,他败在谢飏手里也不算丢人。让他生气的另有他事,“陈智那厮太阴险,欲拒还迎的一番作态,把我这个榜眼风头抢的半点不剩。”

凌策各个方面比谢飏都略逊一筹。但也是年轻俊才一名,除了谢飏就是他了。可惜被陈智横搅一通,大家都拿陈智和谢飏对比,他反倒成了陪衬。

“哈,你还真别咬牙切齿。好歹你相貌出色,满长安说起状元榜眼,哪个不夸?裴叔君才是最该打陈智一顿!”符远调侃道。

白鹤书院的裴叔君也就是今年的探花郎。相貌中等,但胜在还算年轻。可是这一点比起年纪更小的状元榜眼又显得没有什么优势,本身就不大起眼了,结果陈智来了这么一手,他这个探花当的就更没有什么意思。可气的是,裴叔君的才学论起来真不比陈智差,就算不争风头吧,现在还让人觉得这个探花的位置是别人不要的给他捡了漏。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重要的是,就当大家以为陈智这样费尽心思的抢名头是为了名利,人家铺盖一卷颠颠的跑到悬山书院去当教书先生了!简直不能更气人。

悬山书院那是什么地方?!出名的只有女学而已!男人读书多半是为了做官,而悬山书院学风一向闲散,读书不求搏名利,要不是几个大儒看在这种精神值得鼓励以及悬山先生的面子拼命支持着,男学早就倒闭了。

陈智如果想谋求好的发展,到官办的白鹤书院甚至去国子监也不是不能,去悬山书院算是怎么回事?对得起他这一顿折腾闹的满城风雨吗!

有个更悲催的对比,凌策顿时觉得舒坦了很多,甚至开始调侃起来,“改日我定要约上裴郎君一起,趁着月黑风高痛打他一顿。”

符远跟着凑热闹,“好好,到时叫上我。”

“二表妹今天又是来找长渊?”凌策问道。

他“二表妹”一叫出口,符远和魏潜就忍俊不禁,这都多久的事情了,想想还是好笑。

崔凝可不会不好意思,“我就不能来看你们俩吗?”

“哟,那可是受宠若惊。”符远笑道。

凌策又问魏潜,“你那个案子进展如何?”

魏潜淡淡道,“差不多了。”

几个人都有些惊讶,凌策道,“不愧是大名鼎鼎的魏青天,这么快!前几日还听旁人说连个疑犯都没有。”

魏潜自是不会到处乱讲案情,但是皇甫夫人离奇死亡在合欢林里实在令人好奇,长安都传遍了,大部分人都觉得是皇甫夫人夜会情郎。倘若皇甫夫人今年五六十岁,自然就没有这样的猜测,关键她才二十七岁,还算是风华正茂呢。

皇甫家对此事十分重视,毕竟这关系到家族声誉。

凌策与符远都没有再问,他们知道魏潜的性子,不管是不是,他都不爱参与八卦。

崔凝见别人没有问,也没有多嘴询问案情,只问符远他们,“皇甫夫人长得好看吗?”

凌策道,“应该算是好看吧?听母亲说,十年前,戚氏是长安有名的才女。”

皇甫夫人娘家姓戚,家里一直有人在朝为官,她祖父曾是工部侍郎,但到了她父亲这一辈,家里人丁单薄,生了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唯一个男丁还不争气,以至于一个落魄成了靠裙带关系维持地位的人家,幸而戚氏的两个弟弟颇有些才学,如今一个在河南道亳州谯县做县令,另一个是国子监直讲,如今都是二十多岁的大好年纪,将来有的是前途。

第六十五章 嫌疑

戚氏的长得并不符合时下的审美,面容生的太过清淡,然而身量娇小,个头不高,身材不算丰腴,可是颇为玲珑有致,最有名的就是那不盈一握的纤腰。

清秀于面,秾丽于身,再加上腹有诗书气自华,因此尽管她长得不是倾国倾城,却有许多追求者。

原本这桩案子找不到嫌疑人,可是案情关乎于从前,往戚氏嫁人之前查,满长安有可能作案的少说也得有十几二十个人。

几个人在凉亭里说会话,崔凝便跟着魏潜去了书房。

凉亭里剩下凌策和符远。

“你不是说对二表妹有意?眼看这丫头一心都扑在长渊身上啊。”凌策看着两人背影隐没在树丛之中。

符远在熟悉的人面前一向散漫,好像不靠着东西就坐不住似的,此刻也是懒懒的靠在扶栏上,一腿随意的横在席上,一腿屈膝支着倒捏茶盏的手腕,嘴边噙着不以为意的浅笑,“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现在不说崔凝还没有开窍,他对着一个小孩子也难以生出情思啊!现在相处的多了,生出一些个兄妹之情,难免影响以后的感觉。

“日久生情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凌策道。

“哈,那得看生出什么情了。你说长渊现在和阿凝会生出什么情?”符远探手拽过一朵荷花,把枯黄那一片花瓣摘掉,“现在与她保持适当的距离,未必就是输。况且你也了解我,不管做什么事情一向从容谋划,火急火燎的凑上去的可不是我。”

凌策哈哈一笑,“要说从容。我明日便要从容的带上聘礼去求娶我家夫人,你这厢前有长渊后有谢子清,我只能祝你越来越从容了。”

符远将花瓣放于鼻端轻嗅,“嗯?谢子清跟我们这些娶不上媳妇的人抢什么?世家贵女里头,随便哪一个都愿意嫁给他吧?”

“是啊,二表妹也是世家贵女里的一个。”凌策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样子,将手里的茶碗抛了几下。潇洒的搁在了几上。“可要去东市走走?”

“走着。”符远跟着起身。

凌策讶异道,“你当真不急啊?”

“我可不想娶一个迷恋他人的女子,倘若阿凝不愿意嫁。我便是穷尽所谋也得想办法搅了这桩婚事,她若是欢欢喜喜的嫁了,我不仅高高兴兴的祝福还给她添一份嫁妆。”符远将手里拧碎的花瓣抛入水中,笑着抬手拍拍凌策的肩膀。顺势把花汁擦在他身上,“走吧。庆祝我们三个人总算有个娶上媳妇了。”

凌策反应过来,一把拂掉他的手,“符长庚,你又毁了我一件衣裳!”

“哈哈哈!”符远已然大步走出凉亭。

凌策跟上愤然道。“就冲我这些衣服,我也得卯足劲儿促成长渊和二表妹。”

对于凌策来说,魏潜和符远最终谁娶了崔凝都一样。他所希望看到的是,不要因此而闹出什么不愉快。

他们两个人和他不一样。从不把心事放在脸上,魏潜表情和动作一贯都比较少,符远则一直都是随性疏散,都看不出喜怒,哪怕今日符远说的如此云淡风轻,但以他十多年来对其了解,绝非如此。

书房里。

崔凝经过魏潜的允许,看了合欢案的记录。

根据监察司提供的消息,戚氏出嫁之前曾经与之接触相对比较频繁的男子有十九人,经过各种条件筛选,最终目标锁定在四个人身上。

第一个叫华储,字存之,年三十,出身,曾被吏部尚书举荐做过先帝中书舍人,后又在东宫詹事府做了中庶子,两年以后又升任少詹事。必须一说的是,如今的太子也就是先帝,曾经在上一任皇帝驾崩之后登基过一段时间,被武后废黜,隔了几年又重新册封为太子。东宫的詹事府相当于朝廷的中书门下省和尚书六部,主事者称詹事,副官称少詹事,倘若太子再登基,此人极有可能任右仆射,也就是宰相之一。

第二个阮司冲,字凌云,年廿九,出自陈留阮氏,乃是南朝大儒阮孝绪的后人。阮司冲博学多才,十七岁时亦由吏部举荐做了主簿,三年以后因县令升迁便擢升为县令,又升扬州上佐,后因母丧丁忧三年,复入朝为官,如今乃是五品秘书丞。

第三个叫李离,字宁留,廿八,亦是出身李氏,如今在悬山书院做先生。

还有一个竟然是今年的探花郎裴玉,字叔君,廿七岁,出身大族闻喜裴氏。

崔凝看完不由感叹,“个个都年轻有为呢!”

华存之曾经求娶戚氏,阮凌云亦然,李宁留爱慕戚氏,甚至为了她至今未娶,裴叔君当年也是戚氏的爱慕者之一,与戚氏走的最近,但是裴家不能接受戚氏,二人最终分道扬镳。

崔凝又仔细看了看记录,“华存之和阮凌云只是与戚氏议过婚?”

“是,他们求娶戚氏被戚家拒绝。观华存之行事,此人虽不算睚眦必报,但不能容人有负于己。而阮司冲,心思缜密,行事滴水不漏,从为人处事中很难看出他的性格,但我观其笔锋之中藏锋刃,多半性子刚硬,加之考虑到这次的作案手法极为细致,因此将他列入其中。”

崔凝道,“说到笔锋藏刃,我觉得五哥的笔锋才像刀锋呢!”

魏潜扬起嘴角,“惯会走神!”

崔凝吐了吐舌头,“那李宁留和裴叔君嫌疑不是更大吗?”

魏潜似在沉思,既未赞同也未反对。

崔凝见状便不再打扰他,又仔细看记录,将整个案情想了一遍。

这四个人有作案动机,也有作案时间,戚氏死的那天,华存之正值沐休,那天下午在书房里看书,小厮一直在外面候遣,并没有亲眼看见他一直坐在书房里,直到暮色,华存之才出来与妻子一同吃饭。

而阮凌云就更可疑了,他本当职,但是那日却告假了,说是风寒在家休息,可是他平时风寒都带病当职,很少告假,而在戚氏死亡这一段时间也没有不在场证明。

从动机上来讲,李宁留与裴叔君比前两位更加可疑,而相较之下,裴叔君的嫌疑略小一些,首先是他先放弃戚氏,凭他的出身完全可以娶了戚氏为侧室,其次他现在的妻子从各个方面都比戚氏要好很,两人亦十分恩爱,已育两子一女,家里连个妾室都没有。

李宁留对戚氏的执着使得他成为了最大嫌疑人,不仅年近三十尚未娶妻,而且还曾经为戚氏改了字,他原字长留,自无望娶到戚氏便改为宁留,宁抛却一切留她在身边。

可是单从这份记录上来看,很难判断出谁是凶手,毕竟这四个人在戚氏婚后与她都没有联系了,至少表面上没有。

所以还是得继续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