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喊了两声,换鞋,一边伸手去摸开关。

“别开。”我妈这时在角落里开口,吓我一跳。

“干什么啊您。”

“声音小点,过来。跟你说个事。”

我就过去了,她坐在沙发上,低声道,“你沈伯伯出事了。”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耸耸肩,她也就没多问,继续用气声道,“你沈伯母刚才找来了。”

“…来干吗?

“还能干吗?找你爸说情啊,不要说你爸没有这个权利,就是有,他能这么…吗?”

说完这句,她和我都沉默了一会儿,直到我问:“那我们就,这么躲着?”

我妈叹口气,“不然呢?这么多年的邻居,当面怎么说?”‘可这也不是…”

我话刚讲到一半,大门就被敲响了,“砰砰”,接着门铃也被一声声按响,尖利如警报,一时非常热闹。

而我和我妈偎在沙发的两头,偎在浓重的阴影里默默无声,像电视里被人追的走投无路的两个苦主。

门外有人说话,细细听,是沈思博耐心的劝,“妈,庄伯伯他们都不在家,您先回去,我们再商量,好吗?”

“我明明看见小凝回来了,你打,你打她的电话看——快点打啊!”沈伯母的嗓音高起来,我妈慌张地对我使个眼色,我像美式橄榄球员一样迅猛地扑到我的包上,摸出手机,在它响之前摁了静音。

四面不见光,我趴在那里,屏幕上上熟悉的号码,它亮了,又暗下去,又亮了,像一个人,一面无声的残喘,却拿眼光看着你。

它终于停止,归于死寂。

沈伯母又耽了一会儿,才在儿子的规劝下走掉。

_我妈整个人都往后靠到沙发背上,这时坐直了,对我说,“打给小齐,让他接你回学校,你一晚上都这样,明天还考不考试了。”

“那您呢?”

“我,我等你爸回来,我是没有办法了。”

我拨给齐享,“你到哪了?”

“快到家。”他犹疑地问,“你声音怎么了?”

“没事。”我咳了一下,“来接我好不好?”

他什么也没有多说,“好,你等我。”

我去房间收拾明天要用的书和资料,完了出来塞一部分进包里,“妈,我爸什么回来?”

“谁知道。”

“沈伯伯会怎么样。”

“谁知道。”她顿了一顿,“如果沈思博找你,你可什么都别答应。”

“我晓得。”我说,“走了。”

也就是我开门,才走出去两步的当儿,有人叫一声,“小凝!”

我真想装作没听见,但身后人并没给我这个机会,她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的书掉的一地都是。

沈思博并不在旁边,我转过身时被她吓到,她憔悴的像被挂起来风干了一趟,眼圈沤得通红。

“沈,沈伯…”

“小凝。”她像个传教的狂热分子,凑过来,又急切又有点崇崇的影子,“能帮阿姨个忙吗?跟你爸说说,啊?”

我妈已经从屋里出来,“沈家妈妈,孩子什么都不懂,别为难孩子,我们去屋里说,好吗?”

但是沈伯母,好就像好容易逮着猎物的饿兽,她只盯着我,“你沈伯伯那么疼你,对不对?你小时候,骑自行车老也学不会,还是他教你的呢?哦,还有你更小的时候,从楼梯上摔下来,家里没人,还是他抱你去的医院,是不是?你哇哇哭得可伤心了,思博拿他的小人书跟人一起看,你就不哭了。是不是,你还记得吗?”

我怎么能忘掉呢,脑袋上缠着绷带和沈思博看一本画书,我曾经以为这样的画面,没有东西可以敌得过。

“我爸还没回来,我,我还有事…”

“小凝别走。”她又握住我的手腕,成了个坏掉的复读机,哀声道,“跟你爸爸说说,啊?”

“沈伯母,沈伯母。”我又不能硬拽,几乎恳求,“对不起我还有事,我还有事呢。”

“妈!”沈思博从远处冲过来,介入我和他妈妈之间,“您怎么又?——您先放开她。”

“不,思博,你也帮妈说啊,小凝她以前那么喜欢你,你也喜欢她的,你以前告诉过妈的,是不是?”.

“妈,妈您不要这样,”沈思博去掰他母亲的手,“庄凝,你先走吧。”

“…”

这个男孩子下巴上,一圈青色。

那是多久以前,——“沈思博,我能不能摸一下?”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他含笑的声音,我指尖的麻痒。

“快走吧。”他此刻看着我说,“算我求你。”

我妈把我拽到沈伯母够不着的地方,轻声道,“小齐来了,你快点跟他走。”

我看过去,齐享正反手带上车门,向我走来,又镇静又整齐,仿佛所有慌乱和颠倒,都能一瞬间在他那里得到校正。

这个青年走近,搂了一下我的肩膀,对这一圈人笑笑,接着他看见地上的书,他把它们一本本拾起来,拍拍尘土塞回我手里,然后对我妈道

,“庄伯母,没事的话,我先带她走了。”

“好的,好的。”我妈转头对沈家母子道,“进屋坐坐吧。”

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二十一)

这一场闹剧来得突然,也十分紧凑,前后不到三四分钟,散场的及时,我们两家都幸免于被围观。

我是惟一值得庆幸的事。

其余的呢,其余的当然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他人之所以为他人,就是你同情也好怎么样也好,总不会为他的痛苦耽搁得太久,甚至不会影响你少吃一顿饭。

沈思博现在是我的他人,我首先不能忘了这一点。

而且我觉得有必要向齐享解释,“刚才你都听见了?”

“一部分。”

“沈伯伯,就是沈思博的爸爸,出了点问题,沈伯母想找我爸看他有没有办法。”我说,“我们两家关系一直很好。”

“嗯。”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没?他们…”

“老实说我并不关心他们。”齐享接过我的话头,“我只希望他们不要影响到你。”

“你是指我的考试?”我向他保证,“不会的,怎么会,我知道轻重——你不信?”

“我信。”他看着我,“考完试要做什么,想好了没有?”

“好好睡一觉。”我说,“对了,我要去逛街,我要买衣服。”

“两个人做的。”

“那,打牌?”

“算了,”他笑,“还是先吃饭吧。”

之后齐享送我回学校,寝室没别人,我冲了个澡就上床睡了。

我的安睡时间大概不超过三个小时,很快就开始做梦,不是那种清楚,线索分明,你能具体说得上来在害怕什么的噩梦,而是黏糊糊的像一团黑胶质,缺乏最基本的逻辑和解释,但是它的恐怖一点也不含糊,我挣扎着醒过来之前,有人在耳边轻轻用气声道,这是你的报应。

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头疼不已,手脚麻痹,整个人如同变成一团海绵,正被不断拉扯,全身皮肤像严惩烧伤,爬下床我没有把自己摔死真是个奇迹,刚冲到卫生间就吐了一地。

我趴在洗脸池边缘,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一起一落,一起一落。我心里又恐惧又愤怒,只是后者完全被前者所压倒——别这么处罚我,我又不是故意的,真的,要我说对不起么?好啊,对不起,可是是他们先对不起我的对不对——好吗,没什么,我什么都不辩解,我那件事是错了,我不辩解,只要别这么惩罚我。

如果你从没有在半夜打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难受得要死,此时这空间里只有你独自一人,黑暗和寂静沉金甸甸地压在你背上,你就不会明白我为什么软弱成这样。

我缓过来一点,去找了一片胃药来吃,然后重新爬到床上,睁着眼睛一直到凌晨

八点半的考试,齐享大约会提前一个小时来接我。但我六点稍过就起来了,实在睡不着。

迎面而来微微的曙色给了我勇气,我为昨天半夜对怪力乱神的妥协而羞愧不已,我错了?哼,我哪里错了,不就是肠胃炎吗,我放了一整瓶胃药到包里。

虽然现在头很疼,但我对自己几乎整夜没有阖眼并没有太大的担忧,念过中国大学的人都知道,考试前通宵几乎是常态,一上场就精神了。

怎么也得把今天扛过去。

于是齐享看到我的时候,我除了眼底有点发黑,大概并没有太大异常。

他送我到三中门口,离开考还有四十分钟,校门锁着,寒风里黑压压站着大批考生,我对齐享说,你先回去,再休息会吧,不用陪我,这门就快开了。

他说,那你好好考试,别紧张。我下午过来接你。

我说好的。

他离开以后,我靠在墙上休息,有人在我旁边念念有词,一边扒开塑料袋,菜包子浓浓的馅味儿飘过来。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捂着嘴蹲到了地上。

周围的人都看过来,那个吃包子的吓了一跳,轻轻拍我,“同学,同学,没事吧?”

我胃里强烈的烧灼感蔓延到全身,我按一按自己的额头,拿出餐巾纸把手擦干净,再掏出药吞了一片,不管怎么样我也得扛下去,我还不信上午的考试我是写一会儿,迷糊一会儿,最后整个趴到了桌上。

“同学。”监考老师推我,“怎么了,不舒服?”

“哦,没有。”我咬着牙说,“没事。”.

她就走开来,转了一圈回来我又趴下了,这是个女老师,她一句话也没有多说,而是招手请来另一位过来。他们商量了几句,那一位年长的, 对我说,“这位同学,无论这场考试对你有多重要,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你这个情况写到钤响也最多只能写一半,是不是,还是赶紧交卷,去看一看。”

你知道吗,在他说这句话之前,我心里还有指望,也许歇歇就好,就能做完这张考卷,结果有人过来说,不行了,就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三中过了马路就有一家大医院,医生把我的胃药拿在手里,“你吃得这个”

“嗯。”

“你们这些人吧,怎么瞎给自己诊断呢,普通胃炎会发烧吗?会肌肉酸痛吗?你这是典型的肠胃型感冒,知道吗,瞎吃药,延误了怎么办?"

我点头,

“没什么大碍,回去以后呢好好休息,注意精神方面一定要放松,另外按时服药,很快就能好。”

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二十二)

“我总是依赖于陌生人的仁慈。”《欲望号街车》里,费雯丽如是说。

等我后来能把这件事看成一个挫折而不是灾难,我总能想到这句台词,想到那个女孩,递给我的一杯热水。

你知道人执着很久的愿望一旦落空,难免会产生一些自弃,我出了考场时,一动都不想动,心想就这么吧,我还淮能就这么挂了,挂了也好。

是这个值班的小女老师,自告奋勇地陪我过马路去医院,排队,以及从休息室倒水给我服药,我甚至一直到她走开,都没来及顾上知道她姓什么,惟因这样的狭路相逢与不可追,她的热情及好意,一直让我在后来的日子里更觉得珍贵和感激。可当时我是那么沮丧不已,心烦意乱,我很怕别人来同情。

“没关系,明年还可以再考是不是?”她看着我把医生开的正气胶囊吞下去,果然这么说。

我点点头,巴不得一个人待着。

陌生人的关切我已经吃不消,我想,那么我爹妈呢,齐享呢,他们肯定要担心,焦虑,失望,我爱不了这个。

小老师过一会离开了,我独自在那里坐了几个小时,看电视上滚动播放的新闻,渐渐歪到一边,睡了过去。这里有中央空调,也没有人来打扰,我竟然睡出了几分安稳,醒过来的时候外头正是光线青黄不接的时刻,大玻璃窗外日头下去了,灯火还未明,保洁人员在不远处拖地,沾水的拖把滑过瓷砖,有轻微的吱吱声。

我头还是很疼,但精神稍微好了一点,胃也没有那么难受了。壁上的挂钟指向四点五十。

我敲了敲车窗,齐享在驾驶座上转头看见我,他微微有些吃惊,探身帮我打开车门,“没看你出来,从哪边过来的?”

“就学校啊,你没注意到吧,这么多人。”

他肯定是觉得困惑,但没有追寻,聊了几句看我情绪不高,大概也有点明白了,“没发挥好?”

我隔了一会才答道,“累,你能送我回寝室吗?”

“累也不能现在就去睡,带你去吃饭。”

“不想。”

“别这么任性。”齐享看着我,“不就是一场考试吗?没关系,只要你考了,多少都不会有人怪你。听说,去吃点东西。”

我更加难受,“你让我自己待一待,就好了,真的,你肯定也有想自己待着的时候,对不对?”

他没有作声。

我想,齐享是懂得的,独自并不非分,但我没有想一想,如果此刻是他受了重创,却要求“自己待一待”,我会怎么样,我肯定会觉得不被需要,伤感情。

回程的路上,我靠在座位上假寐,齐享不时看我一眼,我眼睛没有完全阖上,在微光中也在静静注视他的侧脸。

我是不是爱他?为什么我不能跟他分担?那我爱我的爸妈吗?显然这不用答,可我也不能跟他们分担,不是别的,实在是没有必要。

等我好一点就去做简历,赶紧去求职,这样到成绩下来说不定我已经找到,到时候我可以告诉他们,差几分,但没关系我找到工作了,也满意,考上了我还不定愿意去念呢。

就变成了安慰他们了,谁都不用替我太操心。这么一想,我觉得释然了一些。

在宿舍楼下,齐享把纸袋递给我,里面是我们路过西点屋时他停车买的蛋糕,然后帮我解开安全带,他收回手臂时

我抓住他袖口,“你相信我好不好,我明天就好了。”

他微微笑了笑,说,“好的,有事打我电话。”

这个深夜下起了大雨,我醒来,竟然隐隐听见雷声。

我躺在棉被里,睡意全无,我很愤怒,你罚我罚得还不够么?那么,好啊,来啊。

等雷声真的近了,我害怕了,不不不不,我还是想好好活着,我想做坏事不爱罚,是的,谁不想呢。闪电越来越亮,我把棉被紧。

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二十三)

过了年我开始找工作,不是很顺利,大型招聘和公务员都集中在去年秋冬季,事业系统的又没开始,市面上大多是一些零散的小单位,或者对工作经验要求很高。我投了几家,总有一方不满意。

而且陵城初春的天气是这样的,除夕刚过它会哄你暖几天,等你兴兴头头以为春天真来了,一觉醒来它就给你冷回解放前。这一番倒春寒就漫长了,藕断丝连欲语还休地差不多磨叽到清明,感觉简直无边无际。

齐享看我老是不太高兴,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深圳一趟,他在那边有为期两周的公务。天气预报上南方正是二十几脉的艳阳天,我很有点动心,告诉我妈,我妈问,“那你住到哪?”

“他有同学在那,我跟他同学的女朋友住。”

“他去出差,你去跟谁玩?”

“我自己玩呗,我都这么大人了。”

“学校那呢?”

“停课了。”

我妈想了想,“我才懒得管你。”问了那么多,她还好意思这么说。隔了一会她又喊我,“小凝,要去记得把防晒霜带上,那边紫外线厉害。”

“知道,知道,真是的,越来越啰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