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累不纠结,那是什么感情?”

“谁在几年以前,还跟我说,努力努力,不行就算了。”

“你还记得啊?”

“再清楚没有了。”她说,“在我们合租的那个阳台上,小样一脸的看破红尘。”

“哈哈哈。”

“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她想了想,“投入?”

我想起来我在深圳看的那个话剧,那一段台词,事物必然从某一时刻从无到有,但这大概并不包括感情

我转述给她听,然后说,“不过呢,如果一定要讲,具体某件事的作用,我记得是好几年以前,有一次我和他坐车去朋友家吃饭,后者女朋友开的车。”

突如其来的变故,迎面的重卡,一片黑暗。

“我反应过来,发现他正,你知道,抱着我。”我说着有点不好意思,转头看窗外,“在那之前,我可能一直有这

样的念头,我们两个,也就是彼此凑合着,没什么大不了。”

“那一刻你相信了他爱你?”

“不如这么说,那一记得我相信了,原来我还值得被人家这么的,呃,喜欢。”我说,“对沈思博幻想破灭,有很长一段,我都非常的自无厌恶,但从那以后我又开始慢慢的喜欢上自己了。”

她微笑,“我有点明白了。”

“明白了。我还觉得我没表达清楚呢。”

“我是干什么的啊,对不对?我就是靠这个吃饭…”

她还在得瑟,我这边手机响了,一看号码,竟然是我们刚才谈论的当事人。

我自己也想,哎呀,这才六七点,这么黏不好吧,哈哈。

“喂,你…”

“庄凝,你听我说。”他的语气非常严重,“我爸心脏病发作,就在刚刚。”

他给了我两秒钟时间反应,接着说,“救护车到大概需要十分钟,妈现在慌得很,你过五分钟打给她,要尽量镇定,如果她说不清楚,就让她把电话给旁边的救护人员,让他们告诉你去哪个医院。”

“我明白。”我已经站了起来,言维维也是好眼色,赶紧收拾东西跟着起身。我问,“你呢?你赶回来?”

“这边能订到最早的航班是明天下午三点,我看能不能想别的办法,你保持手机畅通。”

“好好。”我说,“你不要担心,有我呢。”

他没有回答就切断了通话。

齐妈的确慌得非常厉害,一看见我就哭起来,我看看ICU病房亮着的灯,坐到她身边让她靠着我,“没事的,妈,现在医学那么发达,没事的。”

我口头上这么科学,内心却在向不可知的神秘请求,那是个好老头儿,他六十岁还没到,还没看见他盼望好久的第三代,请不要带他走。

齐享打了好些个电话来。我如实告诉他,还在抢救。

齐叔是冠心病引发的心肌梗塞,我一直知道他有这个毛病,却没有想到到这个地步,他平时注意饮食,也不缺锻炼,从常理来看,怎么排列组合,也轮不到他的身上。

时间走得忽快忽慢。我坐在那里,轻轻地拍着齐妈,有一会儿她脸色发红发的我都害怕起来,她说自己有高血压是一点没有夸张,这再倒一个,我怎么向齐享交代?我跑到值班室叫来医生,又去药房拿药,好歹哄她吃下去。这一番折腾过后,已经差不多是晚上十点,我心里惶恐极了,我刚刚在墙上看过宣传资料,冠状动脉闭塞在发病后六小时是可逆的,这看着就快到了,是什么一个情况?

但是我不能跟这个老妇人商量,反而想办法分散她的注意力,我引着她说齐享小时候的事, 但她讲着讲着,又绕回眼前的状况上。

你不知道,他当时大四,可以出国的。就是因为他爸爸这个病,我身体也不好,他就放弃了。”齐妈大概是有点急糊涂了,她说,“连女朋友都丢了。”

我点点头。

又过了大概半小时,病房里总算出来人了,告诉我们,危险暂时过去。

“入院前急救措施得当,时间也把握充分,是病人脱险的关键。”这是个挺好的女医生,疲倦下仍能保持耐心,“你们最好留个人在这看护。”

齐妈当然不肯走,我能留他们两个老的在这里自己回家睡觉吗,我当然也不能走,又跑去值班室借了一床毛毯,我说,妈,您睡吧,有我呢。

哄她躺下休息后,我到一旁给齐享打电话,他却关机了。

四十分钟后,他给我回过来,我说,“喂?”他不讲话,我又喊了一遍,我听见了他的气息,他却仍然不讲话。这时我突然明白,很快地说“没事了,齐享,爸没事了,你不要怕,齐享?”

他把手机移开了大概有十秒,再开口时声音跟以往不太一样,微微有些变调却竭力压制,“嗯,我知道了。”

“你在哪?”

“我在上海机场,正要往火车站,坐最近一班动车回去。”

“啊?”

“我妈呢,她还好吧?”

“睡了,我给她吃了降压药,她没事。”

“我估计凌晨能到,辛苦你了。”

“说什么呢。” 我得到医生的许可进去看看齐叔,他却还在昏迷,监护仪上显示一切正常。我出来在旁边的长椅上打了一会儿盹,却又猛然醒转。

就这么睡睡醒醒到了第二天早上,最后一次迷糊间我看见了齐享,他是好多年前的模样,非常年轻,在女生寝室楼底下,点燃一支烟,月光下唇红齿白却神情怅然,我喊他的名字,他置若罔闻,我知道他在为另一个女人伤心,我

无能为力,他伤心的要命,伤着伤着我就醒了。

等你说爱我(三)

天色微亮,我去看看那老两口,都挺好,齐妈过了几分钟也醒过来,“小凝一夜没睡啊?”

“睡了,睡得挺好的,妈你想吃点儿什么?我去买。”

“随便。”

“那生煎和豆浆?”

“好。”

我去拿搁在长椅上的外套,是没戴眼镜焦距模糊的缘故呢,还是对事物的认识不足?总之我一低头,砰,磕椅子背上了,好大一声。

齐妈跑过来,“哎呀,磕疼了吧,你这个孩子,没睡还不承认,看晕得。”

我就算刚才晕,这下也真清醒了,再清醒没有了,疼的。我捂着脑袋,有好几秒说不出来话,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还没来及抬眼看,就被人扯了过去。

这个拥抱十分有力却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还有人需要他的安慰,他转身搂住那个中年妇人,“妈,真对不起。”

齐叔上午醒转,想来可能昨晚救护车惊动四邻,消息传开,到中午陆续有人打电话来问候。

我们陪齐叔说了一会话,齐妈突然想起,“对了,今天还是儿子生日呢。”

她一说我也记了起来,他出差前我为了这个事闹了半天别扭,“你看,你还不是要回来过?”

齐享笑笑。

齐叔虚弱地躺在那儿道,“那你们年轻人出去浪漫一下吧,别老陪着我们。”

“那怎么行?”

“都坐这儿大眼瞪小眼的,干什么?”齐妈说,“你爸看着还累呢,都回去休息会儿,晚上再来。”

路上我问他,“你是怎么回来的?”

“你不是知道吗?”

“我是问,从哪儿找的飞机。”

“那间企业收购原材料工厂,运输是个问题,只能在当地找货运代理,这间货运行跟航空公司又有协议,六架小型机不定时飞往全国各物流中转站,上海是其中之一。”他说,“我当时就想,如果生日当天买不到票,这也是一个途径。”

我反应过来,“你是说你原来就预备回来?”

“有这个打算。”

“那你之前怎么不说。”

“不一定的事,什么突发情况都可能有,说出来兑现不了怎么办?”

“那也让我高兴高兴嘛。”

“我宁可给你个惊喜。”

我叹气,“怎么办,我都没准备礼物。”

他转头看着我,我想,他难道要说,那么你把自己包起来送给我吧,我这么想着自己一抖,结果他只是伸手在我额头上摸了摸,“疼吗?”

“你试试?”

他笑起来,“还要什么礼物,有这个还不够”

我们到家洗了澡,躺上床就各自睡着了,这个状态下实在产生不了其他念头。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一骨碌爬起来,推推齐享,“我做噩梦了。”

“?”

“我梦见你了。”

他的神情是“别惹我啊。”

“不是,我梦见咱们一起上课,老师留随堂作业,我不会,我就偷了你的作业跑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想赶紧抄完就还回去啊,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在外面了,又忘了刚在哪里上课,好不容易找到,那个教室已经在上别的课,我就求那个老师让我在那把作业抄完,好书 说,哦可以啊,把这份合同签了。”

“合同?”

“嗯,我一看,好家伙那合同内容比我作业还多呢,签一大堆东西,我说,能不签么,帮帮忙,我快来不及了。那老师人特别客气,为难地说不行啊同学,这是我们的规矩,抄作业都得签合同。”

他忍俊不禁:“再然后呢?”

“没然后,我就很累很郁闷的醒了,你的作业也没能还回去,我怎么能这样呢,太丢脸了。”

“是啊,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把该我做的梦给做了。”他吻我,“庄凝,我看你是累坏了,我也一样,回头找个地方出去玩吧,就咱们俩。”

“好啊。”

我们去买了好吃的和营养品,高高兴兴地,手拉手回到医院,刚出电梯,听见一个女声问,“护士小姐,请问ICU病房怎么走?”

齐享的手,这么一瞬间,力道突然紧了一紧。

这声音的主人穿着一条及踝裙裤和同色的无袖上衣,这样的衣服对身材是个不小的考验,可她竟然经受住了,可想而知她的背影是多么的别致修长。

仿佛有感应,她回头看了看,接着她整个人转过来,臂弯里一束淡然绽放的平安莲。

“嗨,享。”

以前在我的想象里,齐享的前女友,该是一个清秀无匹的古典佳人,烟锁娥眉笑靥含羞的那种,你想想她学什么的?中国文学。

那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人文院的院花她未必要是《清明上河图》,她也可以是《自由引导人民》,浓墨重彩,卡门一样的女青年。

她把花递给我,笑,你一定是庄凝。

接下来一直到探视结束,除了她贸然前来的举动本身,再没有任何唐突或是不妥。她逗得齐叔夫妇开心,我削水果给她她也认真的跟我道谢。她甚至一直都没怎么看过齐享。

我在一旁看着她,她说了个笑话,自己大笑起来,真快活,真倜傥,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一样。

如果此刻有人怀疑她是“前来搅局的前女友”,我恐怕她要这么笑着站起来抖一抖衣襟,把这点嫌疑从自己身上抖出去,“哦,天哪,饶了我吧。”

但是我老觉得这样的她我在哪儿见过。

半个小时后她起身告辞,我们送她到电梯口,齐享问道,“这次回国预备待多久?”

“不一定吧。想多陪陪父母,过两天还想回西安老家一趟。”

“你家在西安?”我问,“你还以为你是陵城人呢。”

“我十五岁的时候举家搬迁过来的,哎庄师妹,我这么叫没错吧?

“没错,没错。”

“你去过西安没有?”

“没呢。”

“那儿值得一去,要是有机会,我带你去吃最正宗的羊肉泡馍。”

“好啊,求之不得。”

“不过你跟他去也成,他也知道地方,哈哈。”她跟我握一握手,“那我先走了,有空再聚。”

然后她看也不看齐享一眼,迈进电梯,按下楼层。

梯门缓缓阖上,齐享搂住我的腰转身回病房,进门前正听见齐妈说,“小江怎么变成这样了?”

齐叔随口答道,“可能在国外受的熏陶吧,变活泼了,有什么不好?”

“一个念中文的,跑到外国能学出什么花样来?真想不明白。”

“你啊,你真会替古人操心。”

“我操什么心,我是怕小凝介意,她来就来,干吗一个人来呢。”

齐叔笑了,“那你的意思,人家来看我,还得把一大家子给带上?新闻发布会?”

“算了我不跟你说,我去把毛巾搓搓,回来给你洗把脸。”

我装作和她迎面碰上,“妈您要干吗?洗东西啊,我去吧。”

她推让,我说,“我现在充满危机感,您得赶紧让我表现一下。”

他们母子都笑了起来,齐妈笑完了还是说,“小凝,你可别…”"

我在水流下慢慢揉搓着毛巾,抬头在镜子里对自己望望。

_别说,是有那么一些相像,讲不上来的细微之处。她刚刚坐在那谈笑风生,我也想起在哪里见过类似场景——四年多前的那一场聚会,我是怎么用气力,捺住我的不甘和失意。

等你说爱我(四)

那一天之后,我有一小段时间没有再见到这位江小姐,我们的生活也没有受到什么影响。齐享履行承诺给自己放了个长假。我们依照计划出去旅游,原本打算一路玩过去越远越好,结果半个月下来,我累得够呛,也许是办公室坐多了,这么不停歇一口气的到处跑,记忆里已经是非常久远的事情。

另外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纪,以前老想着到处去游历,如今仍然觉得旅途充实并开怀,但同时,窝在家里,安安静静地厮守,也不是不值得期待。

回程的火车上,我靠在齐享的肩上假寐,不时睁开眼睛看看窗外,这地方也许我是永远不重来了,这列车也许我是永远不重坐了,外头这风景于我,也许在邂逅的这一瞬间就已经老去了,转瞬即逝,也可以是这个意思

我心里在想着这么苍凉的事,但是同时又很宁静,就仿佛仗有足够坚固的事物,来抵挡这些虚无。

到了家齐享的手机电池告罄,我给他找到充电器插上,一开机立刻涌进来无数的未接来电,其中一条,大名竟然是吴谦。

他洗完澡过来我问,是L大经院,04毕业的那个吴谦吗?

他用毛巾擦头发,对,跟你同届。

你怎么会认识这号人。

他告诉我他们上次一起去东北出差,此人是企业方代表之一。然后他问,得罪过你?

我把吴主席的劣迹讲给他听,齐享听到后来居然发笑,“你真把一本书敲他头上了。”

“真的,你不生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