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什么好生气,赢都赢了,这点气度还能没有?”

“哼自我感觉还蛮好。”

“那当然,”他说,“你看,你是个有魅力的女人,我呢也还可以,我们俩要是为对方随便一个追求者——还是过去时——动气,那别的什么事都不用做了。”

我笑。也是啊。在这一点上,我们都给对方充分信任。

但我同时也深知,信任并不意味毫无忌讳。有些伤口到现在已经可以偶尔触摸,但却不能够仔细抚弄。这不是猜忌,只是没有必要。我们所面对的,是无坚不摧的时间,它自有分寸,他人又何必妄图越俎代庖。

我很快又碰上了“忌讳”的其中一位,准确的说是碰上了其中一位的小孩。 _

原本这么大的商业区,邂逅是偶尔的,彼此擦肩而过才不稀奇,但偏偏这孩子正是调皮的年纪,满地跑不肯歇,一头撞到我的怀里来,自己也晕头转向,抬起脸来很生气的样子,就好象我成心拦她路似的。

我乐了,轻轻攥住她的小胳膊,“小宝宝,你家大人呢?”

“念念。”她家大人跟着就过来了,我们见面彼此都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我说,“你的孩子?好可爱啊。”

齐享的确告诉我江苓已身为人母,今天亲眼看见,我心里忽地有些释然。

江苓说,对她女儿,“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跟谁辩论一样,语速特别快,“想念,江想念——妈咪我要蛋挞。”

这小姑娘虽然如此不拿自己姓名当回事,我还是注意到了她姓江,这有两个可能,一是江苓嫁了个同姓的男人,一是江苓根本没嫁给任何人。

急着要吃蛋挞的念念没能满足心愿,她妈妈拉着她问我,“伯父痊愈了吧?

“哦,早就出院了。”我回答,“谢谢你啊,初次见面也没怎么顾得上招呼你,真是不好意思。”

她莞尔,“其实那不是我们第一次打交道。”

“是吗?”我想了想,“我还真不记得了,不好意思啊我这个人记性靠不住。”

“没关系没关系,是好久以前了,03年大概春节刚过吧,齐享还在深圳呢,有天晚上你在MSN上跟他打招呼,我回的你,忘了?”

我仔细一想,是有这么一个印象,“哦,那是你啊。”

“可不是吗,当时我正巧也在香港,就去跟甜甜他们会合,后来非典闹起来了,我还被隔离了一阵呢,倒霉得很。”

“嗨,”我不愿在那个时间段上多做停留,“没事就好,你最近回西安了吗?”

“还没呢,计划排不过来,也许下个月吧。”

“带她去吗?”我指的是念念,小家伙正使劲瞪我。

“不,她还太小,放在这边和我父母一起。”

“外孙女这么可爱,你父母一定很疼她。”

江苓怔了一怔,“外孙女?你以为念念是女孩?”

“…”

她大笑,“我们念念是个小伙子。”

“呃?”男孩长那么漂亮,还有那么缠绵的名字,他娘生怕他长大了喜欢女人么?.

齐享下班我本来想把江想念同志有多美貌这个新闻讲给他听,想想还是算了,我不知道怎么讲比较不像是动机不纯。倒是他问我,“今天怎么回来的?”

“坐小罗的顺风车啊。”小罗是跟我一个办公室,对面的女孩。

他过来亲亲我,“晚上吃的什么?”

“花生粥,肉未蒸蛋,韭菜炒虾仁。”我说,“严格按照食谱。”

“非常乖。他说“下次检查是什么时候?”

“下下个周末。”

“好的,你提醒我,到时我陪你去。”

其实当然,我说了个小谎,我要是坐车直接回来吃饭,哪能在市中心遇上江苓母子。事实是下班以后我跟小罗一起去吃了一顿麻辣烫,逛完街以后又吃了麦当劳和冰淇淋,然后我坐地铁回家。

我有一个多月没有碰过这些没营养但是味觉过瘾的东西了,从十二月初的某个黄昏,验孕棒上出现一个加号开始。

在最开始的阶段,总不外乎是那些,头晕,呕吐,等这个时期过去,就时不时的会开始犯馋,但是我被全身上下十只眼睛轮流盯住,齐享平时甚至会接送我上下班,实在找不到机会造次。

好容易他这一天要加班,我一边把鸡翅膀扔到全是花椒的锅里,一边对小罗说,如果再不赶紧吃这一顿,我感觉我马上就要抑郁了。

我不是完全在开玩笑,情绪不稳也算是孕期症状之一。这跟你的生活状态如何,之前是不是幸福,爱情是不是足够,有一定的关联但并非绝对和必然,这一部分是荷尔蒙在作用,别一部分是人在面对重大转折的时候的共同心态,我是不是做好了准备?我是不是已经有足够的爱和耐心待摊给将来的生活?还有,我自己的人生呢,是不是就这样了?

但我的恐惧和焦虑没有人可以说一说,我担心听者会曲解,会妄下判断,无论他是谁,亲人也好爱人也好,只要他不是我这个个体,只要他没有用我的脑子来思考过,他都有可能把我的担忧归于简单的物质,再把我的疑虑误解为后悔。我不愿意。

等你说爱我(五)

很快就到了07年的年尾,还有一个多星期,新的一年就要来临。这个周五下午,整层楼从三点多就有人开始溜走,我也实在闲极无聊,偷偷打开播放器,戴上耳机,在线看电影打发时间。'

我不担心小罗看见,这个女孩闲的时候也时常摸鱼,她压根没注意我在干什么,一直到起身去倒水,才顺便凑过来,“什么好看的?”

“《赎罪》”

“哦,这不是明年奥斯卡的大热门吗?她站在我身后说,“好看啊,我怎么觉得挺无聊的,这个小姑娘,神经病的咧,好好的诬陷她姐姐的恋人是强奸犯。”

“也许是因为她也爱她。”

“是吗?我没看完。”

我关了播放器,“嗯,的确,挺无聊的。”

晚上我躺在床上,有一段念白来来回回在我脑中打转,那是另一部电影里的台词,男人的女友失踪,苦苦寻觅不得,他如今的女伴在最后向男人承认她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她是这么说的:“回头看来很容易判断这件事,你并不了解这个女人,她一点都不顾及别人的感受?是的,但是你知道吗?她曾经爱你就像你爱另一个女人那样,爱情让人变得疯狂,真是荒唐,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做的事情,她做了,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是的,情不自禁。

第二天上午,齐享半躺在沙发里,我半躺在他怀里看电视,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

他看看号码,接起来,说了两句把手机递给我,“找你的。”

我开始还以为是他父母打来啰嗦小孩子的事,结果拿过来就听见一个年轻的女声,“庄师妹吗?”

“是啊,你是?”

她声音很赶,“我是江苓。”

“哦哦。”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是实在找不到人可以帮忙,所以姑且打来问一问,请问你们今天有时间吗?”

“应该有吧,怎么了?”我以为她要请我们吃饭。

她犹豫了片刻,“是这样的,我有急事要去一趟外地,念念的外公外婆又跟团出去旅游…”

我怔了一怔,“你是想让我们带他一天吗?”

她叹口气,“我的确没有别的办法,我以前的朋友,好一点的都不在陵城,在的又断了联系六七年了,我又赶得急,太唐突了,真不好意思。”

“哦,没事,反正我们都闲着。”我说,“你等我跟齐享说一下。”

齐享听完以后,“你没有意见。”

“没有。”

“那我也没有。”

江苓打车把江想念小朋友送过来,再三道谢,正要坐回车里又想了起来,“对了庄师妹,这个是不是你的?”

她拿出一串绿白相间的水晶手链,我说哎呀,以为丢了呢,谢谢你谢谢。

她说不客气,上次念念在撞见的地方,我走以后她才看见。

这时齐享拉着念念的小手问,“上次是什么时候?”

江苓看着我,“是星期一晚上吧,你当时也在逛街?”

其实我自己也没拿那个小谎太当回事,齐享问时我还没啥反应,等江苓回答完我才想起来,可能也立刻看出我神色有变,她马上转移话题,又道了一遍谢。

我心想大姐我被你害惨了,早知道不帮你。

等到她离开,齐享看着我,慢慢地说,“花生粥,嗯,肉茉蒸蛋?”

念念张着大眼睛看我们,尤其看面红过耳的我,这个孩子是个窝里横,明显的,他只有妈妈在场的时候厉害,面对陌生人很沉默,看上去很乖。”

齐享听完我的招供,转头对念念说,“小伙子,你看,我们要怎么处罚这个说谎的小孩。”

他一下就把这孩子变成他的同龄人,然后把我变成他们俩的晚辈。念念一下就高兴了,想了想,“晚上让她一个人睡。”

我伸手去胳肢他,“哎呀你怎么能这么坏呢,谁教你的?”

念念扭开,严肃地跟我说,“别闹。”

他用这么一副腔调,简直要把我给笑死,齐享也忍俊不禁,“是个好主意。”

念念趴在沙发上看海绵宝宝,他既不说话也不笑,仿佛在看哲思片。我怀疑这个小孩内心觉得我智商很成问题,我选个最吵最热闹最喜欢的动画片让他看,他忍了,就当给个面子。

我不敢得罪这位大家,蹑手蹑脚的去厨房找齐享,“嗳,你说,他外公外婆,怎么会这个时候出去旅游呢?”

他回答,“我又怎么会知道?”

“你见过他们没有?”

“见过,知识分子,跟你我爸妈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你不会,真生气了吧?”

他暂停一下切莴笋的动作,看我一眼,“你说呢。”

“小气。”

“庄凝。”齐享顿了顿,声音很温柔,“你不是小孩子了,做事情不能再这么幼稚,你要真是闷,告诉我我可以带你出去,知道吗?连我们的孩子还有几个月都要出生了,我们还有什么不可以交流的呢?

齐享说完,转头才发现我泪流满面,“你欺负孕妇,你知道我情绪不稳定还来招我,我,我感动死了。”

他哭笑不得,“去去,找念念玩去,小妈妈。”

吃饭的时候齐享的手机来了短信,他打开一看,微笑,我问,谁啊?他看看念念,“他妈妈,问我,刚才她是不是说错话了,请我不要介意。”

我耸耸肩。

下午我们陪念念玩游戏,家里有一台PS3,齐享很少有时间碰,这天接上电视,两个人大呼小叫地玩游戏,不要小看一个五岁孩子的智力水平,你要他打恋爱养成或者帝国时代他的确有点困难,但是赛车,格斗,枪战他都能很快上手,一大一小真是不亦乐乎。

我在旁边倦靠,齐享的手机又响起来,他对我抬抬下巴,示意我帮他看,这一条还是来自江苓,——谢谢,希望你和念念相处愉快。

挺愉快的,哈哈。你看他们,这么快就亲密无间,念念猛喊一声,跳起来用力按住两个键,准确的歼灭了屏幕上试图偷袭齐享的一名悍匪,齐享愉快地拍拍他的脑袋以资鼓励,多像…

我弯到一半的嘴角就在齐享做这个动作时僵住。

念念多大?五岁。那一年齐享在深圳,她也在。

江想念。江,享,念。

晚上睡觉之前,念念和他妈妈通电话,“…我很乖…没有,没有挑食…嗯,妈咪我也爱你…妈咪,我是几月生的?”

我阻止不及,那边显然是沉默了一下,他接着说,“庄阿姨问我,…我说秋天,是秋天啊,…要!我要的!我要游戏机,谢谢妈咪,拜。”

他挂上电话,从沙发靠背上爬下来,乖乖地对我说,“打好了。”

我笑,尽量自然,“那念念去睡吧。”

齐享从浴室出来,对我说,“你晚上没事吧?”

我摇摇头,念念怎么都不肯独自入眠,大概这对他来说算是一种惩罚手段,我要是带他又怕半夜会被他踢到,只能是齐享带着他。

齐享说,“念念,过来。”

念念一溜烟就跑过去了,小脚踩在地板上蹬蹬响,然后他笑嘻嘻的,“让她一个人睡。”

而齐享竟然很纵容地微笑着附和一句,“是的,让她一个人。”

等你说爱我(六)

第二天中午江苓来接念念,她看着我说,“是不是念念太吵了,你看你都没有休息好。”

小男孩立刻怒了,齐享笑道,“不会,他是个好小伙子。”他一使劲把念念抱起来,“列兵江想念,还有什么汇报的没有?”

“没有了,司令。”

“好,准许开拔,委任江参谋为我军新任指挥官。”

两位玩角色扮演玩得十分全情投入,

这时江苓开口“念念的爸爸也许自己都不知道他。”她轻声道,并不需要谁的怜悯,反过来她要去怜悯别人一样,“谢谢你们给他这个机会,体验父爱。”

我转头看着她,她笑笑,给我看她手里的游戏机,“念念上个月生日刚过,补他的礼物,你觉得怎么样?”

回家以后我坐下就几乎一动不想动,齐享以为我累了,“要不你去睡一会儿。”

我点点头,去卧室躺着。身体的确非常疲惫,思维却一刻不肯歇。江苓其实什么也没有明确表达,就好象我心中有一味暗毒,她的话作了引,如果它本来不在那里,那么她也就是平常交流。

齐享呢?她说念念的爸爸自己都不知道,但如果他们当时真有什么,他有没有一点怀疑过?你看他对念念那么好,简直一见如故。

也许他酒后乱性一无所知,也许他疑心过却不愿说破,这一对母子生活在别处,总要离开,过去的都过去了。

如果他对念念的感情是胶卷筒里幽暗的倒影,何必给它机会拨乱反正,给它机会显形。

我翻阅着自己的情绪,担忧,反复,疑虑重重,却惟独不见愤怒,甚至隐隐的,觉得有一丝释然,我们终于在曾经辜负彼此这件事上,势均力敌。

但是江苓似乎并没有在短期内要离开的意思。他们中学同学甚至计划春节时小规模聚一次,他们都听说她回国,却没有她的联系方式,还是齐享打电话给她,问她到时是否有空。

我坐在旁边看书,听他们说话,似乎很愉快,齐享微笑,眼睛很温柔,说家属当然是可以的,你尽管带上念念——庄凝?我还得问问她,不一定吧。

我起身到阳台上。

你以为过去的,是不是真就不会影响现在或将来?

谁知道呢?

沈思博于新年伊始回到陵城,这我并不意外。沈伯伯服刑期间表现良好,提前释放甚至返家过年的可能性都很大,他因此回国,合情合理。

我意外的是他打电话找我。当时我正好在娘家待着,听见他的声音还真是吃了一惊,他说你没换号码啊?

“没呢,一直待在这里换什么号码,你回来了?”

“对,刚到家。”

“最近流行回国么?”

“啊?”

“哦,没事,不相干。”

他笑了起来,“你呢,你在哪边?”

“我爸妈这边,你隔壁。”

“是吗,有时间见个面?”

“好啊。”

我扣上手机,我妈也听见了,“沈思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