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飞机,主办方早早派了人来接机,对方举着长方形的纸牌,上面印着他的名字。简书若走过去,有些好笑

“你好!”

对方见了他一怔,“简先生?”

“是的。车停在南广场?”

那人听了有些吃惊

“简先生以前来过北京?”

“加上这次大概是第五十次。”简书若嘴角隐约现出自嘲,过去十年他一直在做空中飞人,把自己搞得没有喘息机会,连带家庭生活也搅得乱成一团糟。

来接机的那位小姐愣是看了简书若好一会,直到他越过她径直朝停车场走去,她才反应过来,追在后面

“简先生,我的名字叫金羽西,羽西化妆品的羽西,很高兴能认识你!”

简书若回头看她一眼,垂了垂眼“快些走吧。”

北京的空气里到处弥散着一股尘土味,灰蒙蒙的,这样的天气却叫他迫不及待。

大街上来去车辆像要将马路挤爆,汽车在蜗行中,金小姐从副驾驶座转过头来

“简先生您这次除了会议安排还有其他打算吗?要是没有的话,我可以充当导游陪你到处玩玩。。。”说完忽然记起眼前这个男人似乎是第n十次来京城了,惊觉的咽了口口水,闭了嘴。

简书若正低头看着会议安排,闻声轻摇了摇头

“不用了,帮我定一张明天飞上海的机票,最好能早点。”

“简先生要去上海?可是后天晚上还有会议!”

“我知道,后天我会赶回来。”

他头也不抬,说完又陷入沉思。

金羽西看他两眼,撇了撇唇,轻嘘了口气。怎么帅哥都这模样。冷冷地,可没意思!

一抵达宾馆,简书若便埋案开始整理讲座要用的资料,直到电话声响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

“喂?”他站起来,走到电话机前。

“你明天真打算住我这里?”电话里马禹扬开口就问。

“呵,你消息还真灵通。”简书若看一眼窗外的天色,皱起眉“现在几点了?”

“十点半,怎么了?欸,你不要转移我的话题好不好!你明天真的要住我这?”

“不然你以为呢?”简书若拿起子机,关了书房的灯,走入卧室。

“你也知道的,我刚搬家,连床都还没买。”

简书若皱起眉“那你这几天都睡哪?”

电话里传来马禹扬嘿嘿的笑声,颇为暧昧。简书若眉拧的更紧,没什么情绪再说下去。

“从现在到明天我抵达上海还有十多个小时,你看着办吧。”

说完他摸黑躺在床上,房间里一片清冷惨淡的月光,叫他觉得难以入睡。心里纷纷杂杂,千丝万缕萦绕,有牵扯不清的感情在纠缠他。他漆黑的眼睛在夜色里像森林深处万古的幽潭,冰冷却波彩斑斓。

客厅的电视机正在播报天气预报,漂亮的女主持人正笑容可掬的提醒大家,今日晚间有阵雨,出行切记带伞。我拿着拧干的抹布从厨房里出来,看一眼尚工程浩大的清洁任务,无奈的吸了口气!汗珠从耳朵后面滑进衣服里,我认命趴在落地门窗前,直把它们都当作阶级敌人,使出吃奶的力气对付。

窗外天渐渐黑下去,玻璃窗上倒映出万家灯火,我总算放下抹布时,房子才终于有点窗明几静的样子。

肚子咕咕的叫着,不停向我抗议它的辛苦,无奈我累的骨头都酥了,瞅一眼干净的厨房,实在不忍心去破坏它们,只得套上外套,出去觅食。

路上行人不少,大家都下班时间,手里提着包自行车篮里装着一两把蔬菜,急急忙忙往家里赶。我从小区的便利店出来,手里拎着加热好的快餐,心有余悸的想着方才那空荡荡的货架和手里这最后一份排骨饭。

刚走进单元楼,楼梯上迎面下来的不是马禹扬还有谁?!

我一怔,对他笑笑。他见了我嘴角快都咧成一条线。

“若书!”

我微微皱眉,不习惯他这么亲切叫我。

“马先生,出去吃饭?”

“是呀!”说着他转头朝身后看去。我诧异,也跟着抬头,这才发现黑漆漆的楼道里还站着一个人,面孔晕晕乎乎难以分辨,只觉得在黑暗中尤其高瘦。

我眯起眼,更仔细朝那个方向看。许久才终于发觉他竟也在看我,我很奇怪为什么马禹扬突然不说话了,我下意识的清了清嗓子,想说些什么,可是嘴角几经开合,竟发不出声,说不了话。

我愣愣的,脑子一片空白,许久才发现视线被晕糊了,心口传来一阵阵压抑后的难耐。

终于,我认命一样的垂下眼,默不作声的怔视着自己的脚尖。脚上穿着一双黑皮鞋,质地柔软,可惜穿的时间长了,折出一道很深的折痕,长时间没有上过油,暗哑无光。鞋尖蒙了一层薄薄的灰,鞋侧还黏着上回雨天沾上的几点黄泥。

这双鞋买了很久了吧,都记不清年岁了,只知道当初买的时候价值不菲。我穿上它站在柜台的试衣镜前,有一大一小在我身后直夸它好看。我是如此那般的喜悦,喜滋滋的买下它们。。。

我回神,倔强的转过身,快步朝外走。

天色愈暗,伸手不见五指,幽幽长长的一条小道里只听得枝头摇曳的声音,喝喝作响。

我脚步越走越快,背绷的死紧,手扯着裤子边缘,用力拽着。一面走耳朵却留心听起后头的动静,没有,什么都没有!

心里冷成一片,像滲进冰渣子。胸口更如遭大块压境,闷不透气。

“简书若!简书若。。。简书若!”我狠狠在心中遍遍重复这个名字,却丝毫不及解气苦。

窜出公寓楼数百米后,我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错落繁华的街道上。街景闪烁,我下意识的抬眼看天。

入眼是一片愁云惨淡,忽才想起午间天气预报说晚有阵雨。这一想不打紧,大气层却似真和我较劲,轰隆隆一个闷雷打下来,震的人心都要颤上一颤!

我茫然的站在街边的招牌下,偶尔路过一两个初高中生,向我投来懵懂诧异的一眼。

又是一个闪电划破那灰蒙蒙的暮霭,一瞬间人物都白亮起来,接着豆大的雨点纷纷砸落地上,滴答声不觉于耳。只是那声音里都透着沉着,连带空气也氤氲湿腻。

麻质长裤早被雨水浸湿了大片,紧紧裹在腿上,冰凉挥之不去。上衣在这样的雨天根本不能御寒,我打着颤,被风吹起的鸡皮疙瘩顺势攀爬上全身。

我几近绝望,靠着电线柱子,全身重量都依附上去。

一双脚出现在我眼底,乌黑的皮鞋也同样叫水渍侵染。我顺着鞋底往上,一路望到书若的脸。他手里撑着一把蓝花格子伞,瘦高的个子站在我面前几乎顶天立地。

雨势瓢泼,淅淅沥沥的雨点飘进来,他皱了皱眉头,手里的伞又朝我这边斜了斜。

我垂下头,轻声喃喃。

“你以为这样就够了么!”

他的眉敛的更紧,年纪轻轻就挤出的抬头纹也更加清晰。他问了句

“什么?”

语气很不能理解我的意思。“我看明明要下雨的样子,你却往外面冲,才去拿了伞下来,你人就不见了!”他解释道,看着我的表情像是委屈。可是简书若是什么个性,简书若是什么人,他怎么会觉得委屈!

我怒瞪着他,激荡愤恨不已

“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这样呢,书若!明明我们分开了啊,你现在又用这种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语气和我说话。书若!你怎么可以装成什么都没发生呢,你是真的觉得什么都没发生?还是你根本就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14

我手紧捏成拳,只这一个动作就仿佛用上全身的力气。简书若抓着伞的手都窜出青筋,他看着我,面色却依旧和平道

“若书,我们回去再说好不好。”

他用眼神视了视他湿了太半的长外套,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弯弯曲曲的流下来,模样狼狈至极。简书若是很久没有这么狼狈过了吧,他从来不会让自己陷入难堪的境地,所以做事从来面面俱到。就是连追我也要不忘回去拿伞,遇见他,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

我和书若一起往回走,一路默默无语。我们站的很开,像两个陌生人,伞倾斜的很厉害,有三分之二都罩在我的头顶上。他这般举动竟像针尖一样轧进我心里,可惜喜悦渺茫,唯沉痛和惆怅那么深远绵长。

回到公寓,已是两只落汤鸡,我冻得手脚发颤好半天才将钥匙打开门。摸索到开关,来回按了几下只不见灯亮,才知道是停电了。黑漆漆的屋子里,只有寸许月光,和我和他的呼吸声。他站在我身后,那么安静,那么亲昵,那么孤寂呵。

“若书。。。”他叫我,我呃一声,回神,却背对着他

“停电了!”

“我知道。”

他的呼吸几乎喷勃在我的背上,我背脊一阵颤悸,直到他讶异的将我转过来,这才发现我满面满眼都是眼泪。我听到他轻轻的叹息,想必是被我的表情惊住了。到最后,他只剩无奈,低低幽幽的语气

“淋了雨,先休息吧,有什么我们明天再谈。”

说着眼已经移向窗外,双目出神。

半夜,我仍在床上辗转反侧,沙发上的他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就这么听着,睁着眼漫无目的的怔视着他的方向位置,即使入眼只是雪白墙壁。

我爱了他许多年,他陪伴了我许多年,疼我如我父母,也没能陪我走过这么长的一段岁月,然而这么一个男人,他做到了。

我一直以为我为了书若,是可以鞠躬尽瘁,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可是!

当我正想着的时候,多可笑,书若也没能睡着。

“若书,我这次回来,只是为了想弄清楚为什么。我们在一起二十年,为什么到了最后你变的越来越不快乐,我们也变的越来越无话可说。最后的一段日子里,你近乎歇斯底里,你看着我的眼神都充满了怀疑试探。若书,我不明白,你爱我,我们结婚,为什么我们这样的生活最后会变得不快乐。”

他的话隔着门板飘过来,天罗地网一般将我缚住,几近窒息。

我的眼前漂浮过我们最后在一起的那些年,像崭新的家具渐蒙了尘,门漆脱落,变的惨不忍睹起来。

书若原来都知道诶,那些日子我过的真不快活,心里破了个大洞,每天行尸走肉一样,患得患失的活着。原来他都知道!

手藏在被子里簌簌发抖,我好不容易才发出声,我比他还迷茫,我比他还觉得委屈啊!

“你有没有背叛过我?”

他沉默好一会,

“若书,我也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什么时候?和邓熙言在一起的时候?!”我又不能克制起来,再次让自己陷入歇斯底里当中。

他显然一怔,果断坚定道

“不,我和她没有什么。”

那就是还有其他别的人?呵!

我面色如土,五脏翻搅,内里血肉模糊。

“不,若书。。”他的声音也似极痛苦。“那些女人我从来没有正眼瞧过她们一眼!”

简书若坐在沙发上,瘦削的背第一次佝偻起来,他是那么的感觉无力,甚至,他觉得末日到来。那是他的末日,他已经预见了那一片毫无止境的黑。

他还记得刚到事务所一个月,所长看中他,特意领他去他和检察院几个老朋友的饭局。饭是正经吃的,吃过之后却是歌厅,舞厅,桑拿馆,一样不缺。他刚从学校毕业,很不能适应这种关系,一整晚脸色都不好。第二天所长把他叫到办公室,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分明恨他不识抬举。

简书若当时就那么站着,神情坚定

“我可以辞职!”

所长一脸要笑不笑的看着他

“你辞职?你以为别处不这样。小简,你是个人才我才栽培你。。。”当时他只觉得那所长的脸孔丑陋至极。

可惜后来呢,社会如同染缸,五颜六色。简书若自己渐渐见的听得多了,再后来,他开了事务所,自己当了所长,更要拉关系托关系,这年头营生不易,他虽不至于如那王所长一般面目可憎,却也自知想去不远矣。

至于什么法律?早在他从学校毕业几年后,他就再不认为那是一件多么神圣的东西了。

他当初报法学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要锄强扶弱呢?有。他可以回答得斩钉截铁,那是每一个青年的梦想。可是梦想能当饭吃吗?当他和若书挤在破旧的老房子里,三餐不能温饱的时候,他就下定决心要抛弃那些的东西,换的另一些东西。

他和若书是什么时候越走越远的?他不知道,只是现在回想起来,他才惊觉也许早在那时就已经注定了今天的这一切。原来真有因果报应,他做不成一个好律师,到头来连一个好丈夫也难以胜任。

只是他可以后悔吗?他没有机会呵。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他已坐拥名利,便丧失了后悔的资格。他也想指天骂地,可是他再清楚不过,当时的情形,纵使再来一遍,他亦还是会选择如初,自己的艰辛,若书的委屈,他看在眼里,他疼在心里,他要一展抱负,他要凭他的力量叫若书和他享尽天下能享的福气。

至于邓熙言,全因她是她的朋友,他才对她更加照顾一些。他的感情本就凉薄,如何在分给除若书和骁骁以外的任何人!

15

屋檐下还缠绵着雨滴,树缝里跳跃出温暖的光线,火红红的阳光晒亮了一片天。他走了,走了而已。

我走下地铁,甫一出站,就被三个乞讨的孩子拉扯住裤脚,死死不放。我低下头看他们,三张惨兮兮的脸印在眼里,并不觉得讨喜。他们的表情模样让我想起骁骁,骁骁是个可爱的孩子,和他们一般大,却表情天真稚气。这些孩子,我从他们的眼里看到了对世界的恨意。

我微动恻隐之心,从钱包里取出三张纸币,不期然间听到书若的声音,我惊起抬头

“你不怕他们是骗子?”

书若插着口袋站在一步远处,领口被他拉扯的松垮,肩上背的还是几年前我们一起去挑的那个电脑包。

“你不是去机场了?”

他一点头,“这正要去。”

随即又问我“你不怕他们是骗子?”

我微蹙起眉,不懂他的意思。书若看着我,许久才说出一句“你以前不是顶讨厌这样的人,最怕他们近身。怎么现在变了!”

最后一句最感慨,这感慨来的太快,叫我有些措手不及。他还不等我反应,已经走近我,那些孩子惧怕他,都退了一步。他从皮夹里掏出几张纸币弯腰递给他们,那几个孩子一哄而散。

他直起腰来,看一眼手表

“不早了,我要走了。”

他的眼神隐晦,看着我万般落寞,一向精神抖擞的眉亦垂了下来。

“再见了。”

他再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我傻愣愣的站在远地,直到他的背影早早消失,还不能回过神来。

我端着茶杯,顾问楼轻咳一声“这已经是你早上第四次出神了。”

“啊,什么?”

顾问楼看我一眼,轻叹了口气“最近很累吗?”

我作势在镜子里照了照,“还好呀!”

没有黑眼圈,描眉画眼也一样不少,分明是妆容精致。

“你心不在焉。”他批判到,我立刻纠正错误,还顺便解释到

“你说的话题我不感兴趣嘛,一不感兴趣就容易走神啊!”

他哦?一声,挑眉对向我

“我可是你的雇主,你这样说话未免无法无天了。”

我呵呵的笑着“那不是正好,这样才显得亲近,你看你身边那么多人,也就我和你亲近点!人无完人嘛,你不能总要求我们都尽善尽美。”

“是有那么点道理。说点你感兴趣的话题,说什么呢?”

我来劲道

“吃喝玩乐我样样感兴趣。”

顾问楼敛着眉,低低斥了声肤浅,随即却又换回轻松表情。“既然这么着,那我就带你去看看吃喝玩乐是什么模样。”

顾问楼享受的那都叫极致,我跟着他,我俩坐在小型私人会馆里,一侧是服务小姐弓着身静待一旁。

低缓的声乐在耳边流淌,优雅的堂室,窗外开着不合时宜的樱花,落英缤纷。

顾问楼并不翻看眼前的单谱,只是随声吩咐“茶点一样一样上,不要落下哪个品种,好吃的话我会再吩咐。”

服务小姐恭身退出去,面一直朝着我们,头低的十分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