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睡在外屋,睡醒一觉向里看去,灯还亮着,少爷这些日子似乎不怎么睡觉,白日里忙碌夜里看书,饭也吃得不多,再也不去秋江边上强身健体。人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总是板着脸,目光冷而幽深,有时候会很凶,可如今那一双眼里没了神采,跟福居寺里泥塑的菩萨似的,终日面无表情,无喜无怒。

青松叹一口气,翻个身又睡着了。

早起梳洗后,吩咐一声备马,青松忙问:“可是去秋江吗?”

少爷摇头:“春山上走走。”

骑马出东城门上了春山,青松笑道:“少爷有些日子没出城了。”

高升嗯一声:“有个人跟我说过,再有天大的难事,也得干净爽利人模人样,我得打起精神来。”

青松挠着头似懂非懂。

刚上了山顶,一个小伙计喘吁吁飞快跑了上来,将一封信递给高升,抹着额头的汗说道:“是庆州知州杨大人的信。”

高升赶紧拆开来看,看了对青松道:“去一趟庆州府,现在就走。”

一路快马疾行,半上午的时候到了庆州州衙,递了名帖进去,不一会儿有衙役出来请他进去。

进去时杨知州正等着,瞧见他进来站起身拱手,高升忙抢前一步躬身施礼:“老大人折煞我了,老大人一向可好?”

杨大人说一声好,请他坐了,提壶为他斟茶,高升忙抢了过去,杨大人笑呵呵道:“客气什么?我们可是忘年之交。”

叙几句闲话转入正题,杨大人道:“高升啊,我要告老还乡了,叫你过来道个别。”

高升一惊:“老大人的年纪,离告老还差着三年。”

“这做官何时才是个头?”杨大人叹口气,“家中高堂老母尚在,从未尽过一日的孝心,老母亲身子一向强健,前些日子突然病倒了,我心中十分挂念,萌生了退意。”

高升点头:“忠孝难以两全,老大人此举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呢。”杨大人手指叩一下几案,“如今这边塞三州的形势,与几年前大为不同。广宁王昏聩任人唯亲,我的继任者便是袁县令那位至交,薛同知。他上任后定会设法为难你,我思来想去,为你引荐一个人,有此人做靠山,包你在边塞三州无人敢惹。”

杨大人话音刚落,屏风后走出一人,身形高大健壮,黑袍皂靴的装扮,低沉的声音带了笑意:“老大人要为我引荐的便是此人?老大人有所不知,边塞三州无人敢惹我,我却惹不起他。”

高升站起身:“游峰,怎么是你?”

游将军过来一把握住他手:“兄弟,好些日子没见了。”

杨大人捋着胡须:“就知道你们两个能说得来,却没曾想早就认识。”

“说得来?”高升为游将军斟了茶,对杨大人道,“老大人有所不知,头一次见面,他将我关进了军营的大狱,关我三天三夜,说我私自与南诏国交易,违反了朝廷律例。”

游将军哈哈一笑:“老大人评评理,我抓错了吗?就说如今,虽说两国要开互市,还可没到日子。就这会儿与南诏国交易,也违反朝廷律例啊。”

杨大人指指高升:“这小子瞧着稳妥实则莽撞,别说三天三夜,关他三年估计都不会认错。”

“互通有无互惠互利,何错之有?”高升慢吞吞说道。

游将军嗯一声:“老大人说得没错,头头是道跟我辩论,为了说服我,带着我跨过边境指着边民跟我说,南诏国不产棉花绸缎,若两国互不来往,这些人就衣不蔽体,又说我喝的茶就是南诏国私运来的,还说我的骑兵营中马匹血统不纯,若是交给他,保准从南诏国运千匹良驹。”

“你也是个石头脑袋,肯定没说服你。”杨大人笑道。

“其实吧,他说的千匹良驹让我有些动心,不过嘴上不想承认,咱堂堂将军,怎么能轻易被一个非法商贩给说服?不过,我还是把他放了。”游将军笑道。

“不用说,如今你那骑兵营名动天下,有高升的功劳。”杨大人笑道。

“后来熟不拘礼,反正他银子多,就找他要那千匹良驹。”游将军道。

“后来又怎么熟起来的?”杨大人笑问。

游将军低了头,哑声说道:“因为月娘。三年前我求着庄泽,帮我找到了她,其时她被折磨得气息奄奄,郎中说需要两枝千年何首乌为她续命,边塞苦寒,哪儿找去?我就想到了他……”

提到月娘,游将军激愤不已颤抖难言,高升接着他的话说道:“其时我为贺父亲五十大寿,在南诏国的生药铺里买了两根,送给他了。”

杨大人等游将军情绪缓和,关切问道:“月娘如今可好?”

“好,身子好了很多,认得我是谁了,也想起许多以前的事。”游将军重重点头,看一眼高升又道,“也不好…….”

高升摆摆手:“快别说了,在老大人面前臊得慌。”

杨大人拈着胡子笑:“年轻人之间的弯弯绕,老人家不懂。你们两个既是好友,到外面吃酒作乐去,我乏了,要歇一歇。”

二人忙起身告辞,高升恳切说道:“提到何首乌,家中还有几根,虽不是千年的,也有几百年,老大人母亲病重,我便托着富阳驿丞快马送两根过去,这一次老大人千万不要拒绝。”

“行。”杨大人痛快点头,“这官不做了,我收小友份礼,谁也不能说我贪腐。”

高升又道:“先是借着几幅字骗着老大人为我撑腰,其后多次过来蹭吃蹭喝,老大人不嫌弃我就好。”

“哪能嫌弃呢?不能嫌弃。老妻喜欢你,总说有个小女儿就好了,让你做我们家女婿。”杨大人呵呵笑。

高升忙说不敢,又道:“以后还要常去大人家乡叨扰。”

杨大人笑说欢迎欢迎。

游将军皱着眉头,“老大人乏了,你就别再啰里啰嗦没完没了,小媳妇一般。”冲着杨大人一抱拳,“我也要常去探望老大人的。”

二人出了州衙,游将军咯咯捏一下拳头:“老大人是被逼辞官的。”

“老大人耿直,不容于这些官宦,这些年得罪了不少人,被逼也好自愿也罢,能平安告老,回去侍奉老母含饴弄孙,未必不好。”高升缓声说道。

游将军点点头,大力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不过,你怎么成了这副德性?快瘦成人干了。”

“相思成疾。”高升淡淡说道。

“说到相思成疾,你怎么也得给月娘一个交待。”游将军愤愤说道。

高升忙拱手:“老兄,我怎么交待?”

“刚找回月娘的时候,她什么都不记得了,连我都不认得,可是她追着你喊哥哥。”游将军叹口气,“她如今也惦记着你,只是不肯说,又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高升忙摆手:“你整日忙着练兵,我奉了你的命,只要去往大营,就陪着她与她说说话。你也知道,我不是嫌弃月娘,只是我打六岁起,心里就有了人,这辈子没法再去喜欢别的女子。”

“你再喜欢,人已离你而去。你和月娘都相思成疾,成了亲一起同病相怜,不也挺好?”游将军乱点鸳鸯谱,“你娶了月娘吧。”

“消息传得这样快?都传到了你游将军耳朵里?”高升自嘲着掀一下唇角。

“两个多月前,六月初五那日,我去了趟宁州,结果了那两位老阉竖。”游将军一笑,“不过,你家娘子可够大胆的,与另一位女子一起,两个女子带着家仆进了春使的茶棚,若不是碰巧被我碰上,可就被那春使掳去了。”

高升脚下一顿,回过头急急问道:“你再说一遍,具体哪一日,在哪儿遇见的凤娇,和谁在一起,她身边,没有男子陪伴吗?”

作者有话要说:改了一下时间bug~

第61章 马童

若是以往, 定要与游峰对面小酌彻夜长谈, 这一次高升不顾他苦苦挽留,骑了快马回富阳而来。

她怎么会与一名女子同行去了京城?谢渊为何没有陪在她身旁?

一路风驰电掣,傍晚到达西城门, 跳下马进了凤喜的铺子。

凤喜瞧见是他, 冷了脸说道:“小店即刻关门, 客官请回吧。”

“凤喜,我问几句话就走。”因骑马太急, 高升喘息有些粗重,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腮帮往下淌, 汗湿的头发沾在脸上, 无比得狼狈,“你阿姊是不是和谢渊一起离开的富阳?哪一日离开的?离开前他们有没有订亲?有没有定下成亲的日子?”

“阿姊被你休弃,富阳满城风雨, 她不离开, 还能在富阳呆下去吗?”凤喜恨声道, “都过了这么些日子, 你跑来问我?这会儿问还有何用?那日, 六月初四那日, 我跑到你们家想找你说话,你新纳了姨太太, 便装作不认识我。”

她离去后,太过伤心,不敢听到她的消息, 刻意不去问不去打听。

那日看到凤喜便想起了她,想起她,连凤喜也无法面对,只能匆匆逃离。

“凤喜,求你。”高升急得手微微发颤,“求你告诉我,凤娇她,怎么样了?我在庆州听说她与一位女子一起去了京城,一路上心急如焚,一日从庆州府打了个来回……”

凤喜扔一条帕子过来,“我阿姊没有跟谢官人订亲,也没有跟他走,她与方姐姐一起去了京城。”

“方蕙?果真是她。”高升拿帕子随意抹了一下,抿了薄唇似下了决心,到茶几后坐了唤声凤喜,“渴得要命,可有茶喝?”

“没有。”凤喜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指着他说道,“我不知道阿姊和你,和谢官人是怎么一回事。我阿姊那样要强的性子,因为你们两个险些哭死,你不许去京城扰她,让她清净一阵子。”

“我不去就是。”高升忙点一下头,“初四那日回来,凤娇她又哭了吗?”

问着话手攥了拳头,攥得死紧,薄唇紧抿,额头上青筋都爆了出来。

“不是为你。”凤喜白了他一眼,端了托盘过来,茶壶茶盏摆在他面前。

高升埋头连喝几盏:“谢渊惹她哭了?是不是谢家父母不同意亲事?”

“不知道不知道。我要关门了,回去吧。”凤喜下了逐客令。

看着高升出门,哼一声心想,若不是听说那殷黎被高家赶走,才不会理你。不过听说是高家二老撵走的,又不是你,你那样憔悴,是为着我阿姊还是为着殷黎?看你心急如焚的样子,又放下身段求我,倒是真的担心我阿姊,难不成你两个都要?就我阿姊的性子,你想都别想。

也不知阿姊怎么样了,连封信都不来。

不来就不来,就安心在京城好好游玩,忘了这劳什子高升,那狗屁谢渊,都不过是些惹阿姊伤心的人。

到了铺门外刚要关门,身后有人说道:“小妹妹,可能讨口水喝?“

凤喜转身看去,一位少年牵马站着,高个子,结实的身材,一身短打,脚上穿了草鞋,皮肤黝黑,咧着嘴露一口白牙,笑看着她。

自家店铺靠近西城门,如今又是盛夏,常有讨水喝的路人进来,凤喜特意在店铺里常备着凉茶,供人们饮用。

她瞧着少年一笑,叉了腰道:“小妹妹?叫一声姐姐,就给你水喝。”

少年笑道:“我十五,你呢,顶多十二。”

“我十六了。“凤喜挺了挺胸脯。

少年惊讶道:“十六?十六都能嫁人了,可你长成这样……”

“还想不想喝水?”凤喜凶巴巴得。

“想,天气热,快渴死了。”少年笑着冲她喊了一声:“小大姐。”

凤喜噗嗤乐了:“快进来吧。”

进来为少年倒了凉茶,看着他的脚好奇道:“这就是草鞋?硌不硌脚?”

“硌。”少年大口喝着凉茶,“习惯了就好了。”

“你是做什么的?”凤喜端详着少年的衣裳猜测,“马童?”

“对,马童,小大姐好眼力。”少年笑道。

“那是,我成日在城门边厮混,什么人没见过,一瞧一个准。”凤喜得意笑着问道,“你要到何处去?”

“宁州城。”少年笑道,“连夜赶路,明日一早就到了。”

凤喜哦了一声:“为何要连夜赶路?可是没银子住客栈?”

“我爹明日生辰,我赶回去祝寿。”少年又喝几盏,起身道:“城门就快关闭,我得赶路去了。”

凤喜说声等等,噔噔噔跑回去,过一会儿拿个包袱出来递给少年:“里面有一双软底靴,我哥哥穿小了的,你穿上应该正好,还有几张面饼给你路上吃,你的水囊呢?”

少年解下腰间水囊,凤喜为他灌满了凉茶递过去:“快走吧。”

“多谢小大姐。”少年笑嘻嘻作了个揖。

“哎呀,什么谢不谢的。”凤喜摆摆手,“你一片孝心,我愿意帮着你。走吧。”

少年出了铺子翻身上马出城而去。

过城门时,朝着守城卫兵唤一声差大哥笑道:“城门不远处那家脂粉铺里,那位小妹妹可真好,我向她讨了凉茶喝。”

卫兵笑眯眯说道:“你是说王家的凤喜?我们也常去喝她家的凉茶,有时候还给我们送过来。”

少年笑道:“她让我叫她大姐,说十六了,看着不像。”

“十三。”卫兵笑道,“大掌柜十七,她十三。”

另一个卫兵笑道:“凤娇跟着谢官人去了宁州,以后就是官太太了,还叫大掌柜。”

这个卫兵挠头道:“习惯了。”

少年听得新奇:“差大哥说的那位大掌柜,是个女子?”

“女子,比男子都厉害的女子。”卫兵竖起大拇指道,“可惜啊,与高公子这一和离,大掌柜做不成了。我家娘子说了,要让她选,宁做大掌柜不做官太太,我就说,不管是大掌柜还是官太太,你都没那本事。她恼了,过来照着我脖子挠了几下,边挠边骂,我要有那本事,会跟了你这兵油子?做不了大掌柜是我没能耐,做不了官太太那是你没能耐……“

卫兵说着话扒一下衣领:“瞧瞧这血印子,一道一道的……”

旁边卫兵们哄堂大笑,哄笑声中,远远传来鼓楼上闭门的鼓声,少年忙朝着卫兵们拱拱手,卫兵们哈哈一笑,说声回见,城门吱呀呀关上了。

少年回头瞧了一眼,轻声说道:“王家,凤喜,十三,我记住了。”

笑着飞身上马纵马疾驰,离富阳城二十多里外,天色昏暗下来,他下马点了马灯,靠着马身喝几口凉茶吃一块面饼,面饼软而甜,尚有余温。

迎面有马蹄声急促而来,凝神听了一下,似乎是三匹马,这三匹马跑得飞快,从他身边疾驰而过,就听一位男子道:“谢兄,这时辰,富阳城门早关闭了。”

那谢兄说话很和气,带着笑意:“别说是刚天黑,就算是夜半子时,庄兄大驾光临,他们敢不开吗?”

那庄兄一声轻笑:“再怎么,我也不能压过你这地头蛇去。”

另一位粗犷的声音大笑道:“听闻富阳县令无能,大小事务都是县丞说了算,以后这富阳城就是谢兄的了。”

那谢兄说声不敢,那庄兄笑道:“刚才瞧见道旁行人点了马灯,咱们也停一下,亮着灯上路。”

随着吁吁几声,那三个人勒马停下,离着少年不足百步。

那个粗犷声音说道:“火石打火麻烦,我跟那边的兄弟借个火去。”

他大步走了过来,少年将灯递了过去,灯光直直照在那大汉脸上,大汉身材高大,墨发半卷,满脸络腮胡子,看着是外邦人的模样。

等大汉点了灯,少年飞身上马纵马窜了出去,庄公子咦了一声:“这骑马的身法,倒像是一个人。”

大汉问声是谁,庄公子摇头:“不可能,是我看错了。”

谢渊唤一声昌兄:“再多问昌兄一句,银子可带得足?”

被叫做昌兄的大汉笑道:“尽管放心,要多少就有多少。”

庄公子慢条斯理道:“你这是存心要将那高家打垮?”

“这许多年,高家仗着是富阳首富,捐银子多,竟攀交知州,拿捏富阳县衙,上至县令下至县丞主簿,无人敢不听他的,简直是富阳一霸。”

庄公子嗯一声:“商贾称霸一方为所欲为,确实无法无天。”

“高家少爷一次在花楼与县令公子争风,将县令公子打得头破血流,县令反而携夫人去高家道歉,说自己儿子不争气,活该挨打。”

庄公子听得直摇头:“不像话,倒要会会这高家少爷。”

“明日就见着了。”谢渊声音里带着嘲讽,“庄兄和昌兄都要见上一见。”

第62章 变局

出了凤喜的铺子, 高升一路走得缓慢。

凤娇没有按他设想与谢渊订亲,甚至没有跟着谢渊赴任, 而是与方蕙去了京城,他想要到京城去, 当面问问她是如何一回事。

今日就走, 趁着城门关闭前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