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张嫣吃不住举手投降,“我一定好好的被你养着,可好?”

中夜的新丰宫静悄悄的,张嫣披了一件菊花陈留锦夹衣,从殿中出来,见廊上没有人,顿了一顿,信步走了出去。

“张娘子。”秋罗从侧殿过来,见着她消失在廊头的身影,惊讶唤道,“你这是去哪儿呢?”

“我去找我舅舅。”张嫣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张嫣在新丰宫中曲折的游廊上走着,转过一个殿阁,见月光下的庭院中,刘盈一人独自立在其中出神,猛的缩回了脚步。

刘盈回过神来,唤道,“出来吧,我都看到你了。”

一只小巧纤足从角落里探出来,张嫣心虚的微笑,“舅舅,你还没睡啊?”

刘盈微叹一声,“心中有些事情,一时睡不着。”

他忽的道,“阿嫣,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中夜的郦邑十分空旷寂静,披着皮甲执戟的卫兵巡逻走过街头,远远的见着刘盈,想要上来询问,太子卫上前出示铜符一晃,便又无声退下。

“…我和你阿娘小时候都在沛郡长大,在这条街的宋大娘处买过饴糖,随着阿娘在那边葛大叔那买过菜…”刘盈说着沛郡童年的旧事,领着张嫣转到东边小道,“从这儿走下去便到了澧水。小时候,我和你吕家、樊家几位表舅在沙河河里捉过鱼。”

静静的夜色下,河水潺潺向东流淌,反耀着温柔的月光。

“是这样么?”张嫣问道,“我阿娘小时候是什么模样?”

“你阿娘。”刘盈想了想道,“你阿娘小时候爱笑,若有什么烦心的事儿,就去河里放一盏河灯,然后就相信所有的烦恼都给放走了,什么都不再放在心上。北街上有一个叫老孙头的,扎的河灯最是精致…”

这一刻,他行在郦邑熟悉的街头,忽然很怀念起小时候在丰沛乡野间的生活。

“阿嫣。”刘盈忽然道,“我带你去放河灯吧?”

“嗳?”张嫣讶然。

刘盈微笑起来,拉着张嫣的手,“你跟我来!”

他带着张嫣在郦邑街头奔跑,穿越了小半个郦邑,来到北街一户人家门口,咚咚大力擂门。

“谁啊?”屋里的灯亮起来,一个声音含着些怒气问道。

“是我。”刘盈大声答道,“城东刘老汉家的孙子。”

“呀!”一声讶异呼声,屋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一个白发老人披着衣裳出来,瞪着刘盈,有些想发怒又有些想笑,最后道,“大老晚的敲门,做什么事呢?”

刘盈拱手,“欲索一盏河灯。”

老孙头早就歇业不做河灯了,但家中扎河灯的材料倒是现成的,连夜为刘盈扎了一盏,小小河灯用漆桐油布扎制而成,小巧精致,如同荷花盛放。

“阿嫣,你去点灯吧!”

“嗯。”张嫣提着河灯从河堤步下,点燃火折子,“啪”的一声点燃了河灯中的蜡烛,烛光微弱烈烈的燃烧,散发着幽微的香气,在夜风中摇曳。她回头看刘盈,少年站在桥上对她微笑,于是她折下腰,将河灯托放进静静流淌的河水。河灯微微浮沉,随着水流向下而去。

张嫣直起身来,合掌在心祈祷。

河灯飘飘摇摇的顺水而下,灯中烛光潋滟,摇曳成一个暖暖的黄色光点。

她一眨不眨眼睛的盯着那抹广点,直到消失在水流尽头,再也看不见。眼中已经薄含泪水。

刘盈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问道,“阿嫣现在开心了么?”

张嫣吃了一惊,连忙抬头笑道,“我哪里有不开心了?”

“哪里都有。”刘盈弯下腰来,替她抹去泪水。

“这些日子,你虽然一直都在笑,我却看的出来,你心里一直不开心。”

张嫣再也撑不住笑容,面无表情道,“我有什么好不开心的?”

我是天子外孙,元公主之女,我还有你这样一个太子舅舅,未来一片灿烂锦绣前程铺在我面前,我有什么好不开心的?

刘盈怜惜的看着女童,“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开心。阿嫣,你好像——好像不能觉得安全,有一种找不到落脚的地方的感觉。”

张嫣闻言浑身一颤。

“阿嫣。”刘盈问道,“你阿翁的事情,真的让你这么不知所措么?”

“不是啊!”张嫣喃喃道。

我才不是为了阿爹失王黜侯不知所措呢。

我只是,只是——我的确是——找不到能落脚的地方!

“阿嫣。”刘盈垂眸睇视着女童,眸色安静内敛,“你见过三皇弟如意么?”

“…当然见过!”

如意是刘邦第三子,生母为戚夫人。戚夫人生出易储之心,日日在刘邦耳边说着吕后和刘盈的坏话,刘邦一度想要废黜刘盈,改立刘如意为太子。

刘盈抬眸,看着澧水悠悠夜色,眸光悠远,“如意他——是一个好孩子!”

“那年,我从沛郡逃到栎阳,发现自己莫名其妙的多了这个弟弟。他和我非同母所出,我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个弟弟。母后恨极如意,可是我想,无论如何,他总是我的弟弟啊。如意渐渐长大,有些骄纵,有些任性,几次和在宫中偶遇,会笑着叫我太子哥哥。——无论外人怎么说,我心里始终记着如意这个弟弟,如意也和我很亲,我们是兄弟,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所以。”夜色中他明亮安静的眸光温温的罩在张嫣身上,“你懂我的意思么?——你要先学会爱别人,才能得到别人的爱做回报!”

张嫣如受当头棒喝,浑身一震。

她知道刘盈说的是真心话。若是旁人说的,还可能做假,但刘盈不会。史上,惠帝刘盈护如意极厚,为免如意遭吕后,挟之同寝同食数月。若非心存兄弟之情,又怎会做到这个地步?

那么我呢,我的心里面爱着谁?

张嫣的心思忽然飘荡开来,想起前世听过的一首歌,于是含在嘴里囫囵的哼了一句,“空荡的节气,想找个人…”

“什么?”夜色空寂,刘盈没有听清楚,问道,“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张嫣微笑着抬头。

空荡的节气,想找个人放感情!

她只是,想找个人放下自己的感情!

她重生在这个年代,便像眼前这江湖之上的一片浮萍,没有根系,所以总是漂泊难安,不知所措。

前世的莞尔与她互为彼此的依靠,因为心中笃定永远不会被遗弃,所以才能尽情欢笑,才能不畏艰险。然而命运忽如其来劈头切断了她与莞尔的脐带,她的感情顿失归依,她捧着自己柔软的感情想要将之找一个人存放,却小心翼翼的审视着,怕受伤,怕背叛。她会自觉不自觉的想:吕后疼爱她的外孙女儿,可是吕雉心思坚毅,难保日后不会因为政治而抛弃自己;鲁元疼爱她的女儿,但鲁元心性纯稚,还有着一个儿子,难保不会分了心思,疏远自己;张敖疼爱自己的女儿,但他对皇帝刘邦心存怨恨,又有一大堆侍妾和嫡庶子女,自己在他心中究竟重有几分…

这些隐秘的心思,刘盈不会懂!

十四岁的少年无法懂得女孩儿复杂的故事和心思,他只是敏锐的察觉了自己焦躁的情绪和迷茫的心思,凭借着自己的猜测和阅历做出解释,然后笨拙的找着方法想要安慰她。

可是,他还是安慰到了她,并为她的迷茫指明方向。

孤身来到陌生大汉时空的张嫣无比孤独,这样的孤独迫切的驱使她想找一个人寄托自己的感情。这种感情,不需要是男女之爱,也不必是兄妹之情,又或者是母女。她单纯想要的是,一个可以爱,也爱着自己的人。

但此时此刻,刘盈告诉自己,你不能永远只想着得到,得到忠诚,得到宠爱,得到付出,在得到之前,你得先学会付出。

阿翁阿娘爱自己,可想过自己会受伤害,会被背叛?

没有。

你想要被爱,就得先学会去爱。而不是躲在自己的堡垒里,小心翼翼的审视着,怀疑着,猜测着,判断着!

爱不是那个样子的!

爱是:你要先努力的,真挚的去爱别人,才能得到别人努力真挚的爱。你去爱你的母亲,你便自然是母亲爱的女儿,你要去爱你的外祖母,你便自然是外祖母爱着的外孙女。

还有,她仰首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他生的并不高大伟岸,却有着令人信赖的肩膀,眸光温暖,令人安心。

你要去爱你的舅舅,你才然是舅舅爱着的甥女儿!

第15章 原乡

人同此心!

心同此理。

张嫣吞掉了心里的一滴泪,你要去爱莞尔,你才会是莞尔爱的嫣然。纵然不见不闻,爱永远在心里,不会模糊!

这是一个简单朴素的道理,人们以一个婴儿的形态被呱呱的生下,在成长的过程中融入社会,本能的爱着亲人朋友,用自己一生的实践证明着这个道理。

而张嫣在措手不及中被投入这个陌生的大汉时空,她无法自然而然的爱着身边的人,同时她又努力的渴望被爱,情绪的本能与渴望互相冲击,使她隐隐焦躁而又不知所措,直到此时,在月色下的澧水边,刘盈点醒了她。而当她明白到这一点的时候,原本浮躁的心也就慢慢落回到它原该在的地方。

这一刻,她也就真正的融入了这个时代!

张嫣抬头,看着身边的白衣少年。

他关注的望着自己,容颜在手中灯笼的照耀下,显得分外温暖。

“谢谢你,舅舅!”

她真心笑道。

从今以后,我会认真的做张嫣,陪着那些我爱和爱我的人慢慢长大。我不想做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笑弄风云的英雄,也不愿意平平凡凡的过我的一生,我只愿意在我眼前所见的天地里,所有人平安喜乐的在一起。

“舅舅。”她嗔道,眼睛明亮,“你每天想那么多,会变老的,我可不要我的舅舅变成一个小老头。”

刘盈端详了她一阵子,确认张嫣这次笑容终于出自真心,这才放下心来,道,“胡说些什么呢?”

张嫣捂着手打了个哈欠。

“不早了。”刘盈觑了觑天上群星,笑道,“回去吧!”

“嗯。”张嫣点点头,撒娇道,“舅舅,我累了,你背我吧!”

“你自己又不是没有脚,干嘛要人家背?”少年板着脸训道,却又在望着女孩困顿的脸色后心软,在她面前微微屈下膝去,道,“上来吧。”

张嫣咯咯的笑起来,趴在他背上,她身子轻盈,刘盈轻轻一托,便稳稳的将她背了起来,朝新丰宫走回去。

张嫣感受身下轻缓的颠簸,枕在刘盈背上安心的闭了眼睛。昏黄的烛光在少年脚下投出温暖的光圈,从中心到四周,渐渐淡去,和着鼻尖淡淡的松香,让人心思宁静。

“舅舅。”

“嗯。”少年不曾停步,轻轻应道。

“你是一个,很温柔的好人!”

刘盈怔了一怔,苦笑道,“不要对男孩子说温柔,温柔对男孩子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尤其,对国之储君而言,更是要不得的东西!

“好!”她应道。

但我会一直这么相信,并心存感念。因为,你就是这样本质里铺着一片温柔的人,永远不惮以最善意的心思去相信别人。

“舅舅。”

“嗯?”

“其实,你喜欢郦邑,胜过长安吧。”

——因为郦邑,是你的另一个家乡。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温柔的原乡,它的名字叫家乡。

背着女孩的少年轻轻顿了顿脚步,用迷恋而又疏离的目光打量了一眼身边熟悉而又陌生的巷陌人家,许久之后轻轻道,“阿嫣,你不知道,无论再怎么像,不是就是不是,永远不可能变成是。”

家乡只有一个,它不是随便改改面貌装装样子就做的了假的。郦邑会让他觉得更接近故乡一些,可是他心中的故乡永远只有一个,那是远在天边的沛郡。

甚至,就算他真的回去,那也已经不是他心中的故乡了。

柔弱的女孩儿懂不了他的心思,她已经昏沉沉的即将坠入梦乡。

“舅舅?”她最后喊了一声。

“嗯?”他答道,不厌其烦。

“没事儿。”

可是舅舅,只有生过同样的病的人,才知道病痛的滋味。

你是不是也曾经,在亲人的聚散和身份的变幻过程中,茫然不知归路?

舅舅!

刘盈在郦邑待了十日,便辞别太上皇,携张嫣返回长安。

太子仪仗行到长安城之外二十里处灞上,停了下来,侍卫们将马匹牵到灞水旁饮马,整装准备进长安城。

张嫣坐在马车中,掀开蓝色车帷,透过车窗打量着灞上明媚的春光。

灞水清明滚滚向下游流去,一座古木桥横跨于水面之上,历经多年风吹雨洗,犹见沧桑。“年年柳絮,灞桥伤别!”古往今来,无数骚人墨客在这儿送别远行的旅人,留下脍炙人口的诗篇。

许是因着解开心结的缘故,灞上的景色落在张嫣眼中,便显得格外动人,天空格外的蓝,阳光照在身上格外的暖,空气嗅着格外清新,行人折柳送别的伤感也被稀释成一种清朗的祝福珍重。就连灞水岸上杨柳下卧着的小乞儿,看着都分外可爱。

等等,小乞儿?

张嫣将视线折了回来。

风烟如画的灞桥下,一行青青杨柳沿岸而植,垂下长长枝条探入湍湍河水中,吐着絮儿荡起一丝晴明,衣裳褴褛的小乞儿卧在柳树下,在春风中将身体蜷缩起来,头颅微微的垂下,一双大大的漆眸子中已经失去了求生的光泽。

张嫣此时心情很好,见着这般惨状,心中便越发不忍,招手唤过马车旁立着的一个太子卫,“哎,你过来。”

“嗳?”披甲执戟的太子卫回过头来,小跑着来到车窗前,摸着脑袋答道,“张娘子,你唤我?”头盔下露出的一张面庞十分稚嫩,看着只有十五六岁,唇边还生出几丝浅浅的绒毛。

“嗯。”张嫣点了点头,抬头问刘盈道,“舅舅,你有没有钱?”

“你要钱做什么?”刘盈一笑,转头吩咐韩长骝取了半贯钱。

张嫣将车厢中的蓬饵果子收拾起包了起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的太子卫低下头来,“小人许欢。”

张嫣将食物和铜钱交给侍卫,“许欢。”指了指柳树下的乞儿,“你帮我过去一趟,将这些给那个小乞儿送去。”

许欢走到灞水边,将食果和一串铜钱一同摞在了小乞儿面前,“哎,这些给你。”

小乞儿望着蓬饵果子,眼睛中爆发出强烈的渴望光彩,一把抢过蓬饵果子,狼吞虎咽的啃起来。

“你小子好运气。”许欢笑道,“我家小娘子瞧着你可怜,特意让我把这些东西送过来。”

他从蓬饵后头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问道,“你家小娘子是谁?”

许欢向着身后马车努了努嘴,“那边马车中坐着的,就是我家小娘子了。”

他张目望了过去,见不远处御人吆喝一声,架着玄铜马车转了一个方向,向灞桥而上行驶过去,车厢蓝色象眼格帏帘落了下来,一闪而过中,看见车中蓝衣少年探手替女童遮了遮风,女童笑着仰起头来,如画的眉目在灞上炫目的太阳光影下显得微微有些发白,唯有左耳上一粒胭脂痣鲜红无比,仿佛将坠未坠的一滴血的潋滟!

太子车驾一行很快到了长安,从宣平门入城,转入长乐北阙入宫。

张嫣从马车上跳下来,远远的看见在椒房殿前等候的鲁元的身影,喊了一声,“阿娘。”奔上前投入鲁元的怀抱。

鲁元微微一怔,阿嫣面上的笑容十分灿烂,仿佛天上的太阳都要在她的笑容下失色,而她软软的身子轻轻的伸出手抱住自己,又在自己身上蹭了一蹭,仿佛十分依恋的样子。女子的直觉和母性的关心让她敏锐的查觉到女儿身上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喜欢这样的改变,回抱住女儿小小的身体。

“阿弟。”她抬头对着刘盈道,“阿嫣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

“不会。”刘盈微笑抿唇,“阿嫣聪明的很!”

吕后正襟危坐在西次殿主位坐榻上,看着张嫣匆匆奔进来,眼角露出一丝微笑,却绷住了,佯怒斥道,“就知道跑,这一趟出去都跑野了!”

她板着一张脸,看着颇为严厉,旁人看着都有些畏惧,张嫣却浑不畏惧,挨着她的胳膊在榻上坐下,撒娇道,“阿婆,阿嫣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