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侯府新置买的丫头。因着张敖仓促入京的缘故,从襄国带来的仆役便很少。鲁元公主回侯府后,便命老管家张襄置办了一批下人。张嫣身为嫡出大娘子,身边只有荼蘼一个丫头伺候自然是不够的,便在七八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中挑中了解忧,瞧着庭前的一丛萱草生的不错,取名唤作“解忧。”

“没事。”张嫣道,向窗外望了一眼,“外面怎么了?”

“奴婢也不知道呀!”

张嫣来到苑门外,门前早就没有人了,远处长廊转角处,隐隐可见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匆匆消失,靠着大门的地方,放着一束灼艳的芍药花。

第22章 和亲

“是大郎君和二郎君。”荼蘼惊呼。

张嫣怔了怔,问道,“哪个是阿侈,哪个是阿寿?”

“唔,个子高穿黑衣服的是侈郎君吧,寿郎君看着要清瘦一些。”她弯腰抱起芍药花,欣喜赞道,“这些花真漂亮。”

张嫣回过头来,看着荼蘼怀里的芍药花,灼灼烁烁的,开的正是最艳的时候,尚有露水坠在花瓣之上,清新带着些泥土的芬芳,唇边不由自主的逸出一丝微笑来。

这两个小子在清晨去采摘这样一捧花,也费了一番力气吧?

对这两个异母弟弟,自己一直并不算亲近。不过,他们终究也是自己的手足,虽然不会主动去亲好他们,但他们既然上门示好,自己也不会拒之于千里之外。

“解忧。”她吩咐道,“捡个白陶瓶,将这些花插起来,就放在…”她想了想,“放在我的书房里吧。”

“哎。”解忧欢喜应了!

春三月,匈奴再叩大汉边关,索要大汉公主。皇帝遣建信侯刘敬出使匈奴,刘敬到达匈奴王庭,力陈大汉元公主已经出嫁多年,汉帝愿另择年轻貌美的女子,封为公主履行和亲。

冒顿单于笑道,“我匈奴才不在乎是否曾嫁过男人,只要她是真公主,我的王城中就有她的位置。”

帐中匈奴贵族哄堂大笑,俱都道定要大汉将那元公主送到匈奴来!

大汉使团俱都汗流浃背,为首刘敬却神色镇静自然,拱手道,“单于有所不知,元公主虽是我大汉皇帝陛下嫡亲血脉,却终究年纪已长,侍奉单于风情差了一些。若单于当真欲求我大汉皇帝陛下血脉,我倒有个主意!”

“哦?”冒顿瞟了他一眼,笑道,“愿闻其详!”

中常侍何贯从长乐宫家人子中择出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名叫刘丹汝,送到刘邦面前。刘邦望着立在殿下娇娇怯怯的少女,只觉其面貌虽姣好无匹,性子却温顺绵软,疑惑道,“这女子是否真的好送去匈奴?冒顿会好这一口?”

“为什么不呢?”符玺御史赵尧躬身笑道,“匈奴单于见惯了北地健壮胭脂胡妇的风情,说不定就迷恋上丹汝娘子的温柔可人呢?”

刘邦笑道,“说的也是!”接过皇帝信玺,蘸了甘肃武都产紫印泥,按在诏书之上:“家人子丹汝,贤淑文德,昭采日月,赐封为须平公主,制曰,可!”

侍中撰写了第二道诏书,赵尧奉天子之玺,诏书其上书:“须平公主刘氏丹汝,贤淑文德,昭采日月,可当和亲匈奴,缔两国友好之盟!”

刚刚出炉的须平公主刘氏丹汝一生的命运,就在这短短的两道诏书中,定格!

夏五月,须平公主离开汉宫,即将嫁去匈奴草原。

白色旄尾插在前殿廷中的玄漆宫车上随风猎猎飞荡,赤地玄缘的旗子中间书着大大的汉字。鼓乐齐鸣声中,一身盛装的须平公主叩别“父皇”之后,步出大殿,走向宫车,踏杌上车。

黄门扬声赞道:公主车驾出宫!

和亲车队从长乐宫西阙出,经章台街,转渠街,华阳街,将从横门出长安,一路往匈奴而去。

长安百姓熙熙攘攘的围在大街两侧,观看着三百北军精锐前后护送之中须平公主的车驾。偶尔夏风吹动,掀起车帘,间或露出元公主端坐而妍丽端庄的面庞。

“真是个美人呢!”解忧怔怔赞道。

“再美有什么用?”张嫣掌着羽扇叹息道,“还不是红颜薄命!”

人群中,五六岁的孩子微微抬起头来,如同山巅顶上的一抹新雪,一腕掌扇的手,竟比扇上的鹅毛羽还要白上三分。

张嫣站在原地,仰首目送和亲车队中央华丽宫车缓缓远去的背影。

绫罗缠绕的须平公主,是大汉送给匈奴的祭品。大汉的皇帝和朝臣们献上上好的绵絮锦缯酒米食物,连同花样年华的女子,换取与匈奴暂时的和平。而我,并不比他们高尚多少,但在此时此刻,我还是祝福你今后一生多平顺,少苦难,长寿考,莫思乡。

少回望些故乡啊,草原多牛羊健儿,也未必不能成为抚慰你的力量来源。

我知道自己的语言很虚弱,但我还是祝福你在坎坷的前程上,平顺一点,再平顺一点!

长街之上忽然传来“嘭”的一声声响,张嫣愕然抬头,见一只圆橙橙的橘子从长街中心一路滚到路边,和亲使刘敬手按额头从马上抬起头来,望着街旁食肆二楼大开的窗户,目露森然之色,喝道,“何人大胆,胆敢扰乱和亲队伍?”

过了一会儿人,一个蓝衣男子从窗中探出来,笑着拱手道,“哎哟,刘大人,我刚刚在这儿看热闹,结果手中的橘子一个没拿住,就滚下去了,实在是对不住哈…”

“刘大人。”北军校尉周定面色微变,驱马来到刘敬身边,悄声道,“这人似乎是吕氏族人吕呈,此人生性惫懒,在长安城内素来横行,曾经犯在北军手上多次。看在吕皇后面上,最后都是无罪释放。大人此番既是无恙,你看…”

刘敬的剑眉皱了皱,他生性正直,最是看不惯吕呈这般纨绔子弟,只是此次奉命护送须平公主和亲,一路不宜生事,再加上不欲与吕氏冲突,勉强忍了气,挥手道,“继续前行。”

二楼上,吕呈瞧着刘敬退让,愈发嚣张起来,口中惊叫道,“哎哟,刘大人让让让让,我手上稳不住啦。”将手中食盘光明正大朝着刘敬狠狠掷出。

刘敬瞧见半空之中一团漆黑的物件朝着自己面门袭来,心中一惊,一提马缰,骏马长嘶一声,让到一旁,食盘擦过马身砰的一声砸在地上,汤汤水水溅出来,沾染在刘敬半幅衣裾之上,滴滴答答的落下来。

饶是刘敬涵养不错,当众受如此侮辱,亦怒极攻心,抬头望着笑的无比猖獗的吕呈,面上露出杀气。

张嫣收起了羽扇,蹙起一双秀气的蛾眉。

她虽然对刘敬逼迫鲁元和亲愤恨非常,但平心而论,此人算得一个良臣,提出此议也是一心从大汉利益出发。鲁元公主已然不必和亲,皇帝心中自问对的住鲁元公主和吕氏,反而对提出此议的刘敬心怀愧疚,若此时得知吕氏族人的猖狂。只怕更会对吕氏一族不满。

她心念电转,已经是拿定主意,便越众而出。

“小郎。”身后传来解忧的惊呼,“你要去哪儿?”

张嫣如同充耳不闻,走到刘敬面前,递给刘敬一张鲛绡帕,道,“擦一擦吧。”

清幽的芬芳透入刘敬嗅觉之中,刘敬微微一怔,低下头,看见一条长寿绣如意纹鲛绡帕子,以及帕子后眉目歆秀的脸,诧然道,“是你。”

吕呈见有人竟然敢砸自己的场子,顿时大怒,大声骂道,“找死,哪个小兔崽子敢…”被身后人死命拉住,说了几句话,面色忽然大变,嘟囔了几句,缩了回去再不吱声。

长街之上,年轻的须平公主正从宫车中打起帘子,好奇的看过来,目光澄澈而不带恶意。

张嫣歪着脑袋,觑见了须平公主明净如黑莲的容颜,笑道,“大人,须平公主已经在车中等了很久了,若再在这儿耽搁,未免折损了公主的面子。”

刘敬微微沉默,他本就身材高大,如今又坐在马背之上,更是居高临下,但面对着这个身高不盈五尺的女童,竟自觉自己中心羞愧,直不起腰来,接过张嫣手中的鲛帕,拭了拭衣裾,将帕子掖入袖中,在马上左手压右手,俱拢入袖中,举至齐额,鞠了一个深躬,在齐腰处停了一会儿,复又起身,同时手随着再次齐眉,竟是对着张嫣行了一个极敬重的揖礼,垂眸惭道,“敬惭颜,不敢对张娘子,就此告辞!”

回头扬声吩咐一声,“走了”。

和亲车队迤逦前行,夹着须平长公主的车驾很快往前去了!

“小郎君。”解忧从后面跟上前来,好奇在张嫣身边问道,“这个刘大人干嘛对你行这么恭敬的大礼啊?”

“我也不知道呀。”张嫣道,“莫非是因为他的胡乱提议害的我阿娘险些自尽,心里内疚了?”

和亲队伍一路出云中,走过匈奴水草丰盛的草原,于汉九年夏五月二十日抵达匈奴龙城。

“公主。”刘敬驱马走车旁,禀道,“到了。”

刘丹汝纤细的手一抖,宫车帘子落下来,遮住了她柔美的容颜,面上一片死灰。

“公主。”饶是刘敬心如铁石,见到这般情景也微微恻然,竭力安慰道,“你是大汉册封的公主,凭这个在匈奴,除了冒顿单于,不会有人敢冲撞你。”

良久,帘中传来一声虚弱的回答,“是么?”声音如黄莺鸟儿歌唱一样动听,却也同时有着黄莺鸟儿一般的脆弱颤抖。

第23章 龙城

一路长途跋涉的北军军士早已疲惫不堪,越过没过骏马肚子的深草一路前行,初夏正是匈奴水草丰美之季,三百名北军军士置身在宽广一望无际的草原,如同河流中渺小的滴水毫不起眼。

车队停在外城栅门外,周定上前唤道,“大汉须平公主到了,还请开门。”

腰悬弯刀头扎碎辫的匈奴守卫从望楼之上下来,打量宫车用匈奴语笑道,“哟,这就是汉家的公主么?”

刘丹汝坐在车中,经不出瑟瑟发抖。厚重的锦帘遮住自己的容颜,阻隔住匈奴人窥伺的目光,却阻隔不住放肆的调笑声。野蛮的匈奴汉子说着陌生的匈奴语言,洪亮而不自矜,是她从未听过的声调,直觉并不是什么赞语,对自己亦没有半分尊敬。最后,一个匈奴人改用汉语懒洋洋道,“你们等着,已经派人去禀报单于了!”

匈奴习俗,在每年的五月齐聚于龙城,祭祀祖先、天地神、鬼神。如今,龙城之中是一片欢乐的海洋,无数穿着兽皮皮革鞣制衣裳,梳着发辫的匈奴人手牵着手围成圈子,嘹亮的唱起了赞歌:“撑犁长天,罩我广袤大地。

雄鹰高飞,云飞万里苍茫。

龙城如日月,日月佑单于。”

歌声中,二十七岁的冒顿单于坐于人群之上宝座,起身挥手。

于是所有歌唱谈笑赛马比箭的匈奴人俱都安静下来,仰头看着他们伟大如草原神邸的单于冒顿。

冒顿傲然一笑,挥手做射箭姿势,慢慢将“弓弦”拉至满月,骤然放出手中“箭”,于是众人齐声欢呼。

“佑我匈奴,寿祚绵长。”冒顿仰天道。

“佑我匈奴,寿祚绵长。”

“佑我匈奴,寿祚绵长。”

在匈奴人齐声的呼喝中,汉使群人鱼贯而入土城,如同闯入狼群的骆驼,瞬间被匈奴人的海洋淹没。

“这位就是新阏氏么?”一个十二三岁的匈奴小厮上前对宫车折腰行礼,好奇觑着华美帘幕之后窈窕的身影,道,“阏氏请下车,单于吩咐阿图带你进帐中休息。”

刘丹汝失声尖叫,“刘大人。”一张脸惧的雪白。

这一路行来,她虽少见这位和亲使的面,却时常听见他冷静沉稳的声音,不自觉的将她当做自己最后的堡垒,而如今堡垒即将失守,绵弱的女子茫然四顾不知前路。

刘敬一时没有答她的话。

他牵着马,站在汉使最前处,目光远远的与高台上的冒顿单于相接。

冒顿的眼神傲慢又带着些许幽微的审视,因为居高临下,愈发显得几分深邃邪魅。这个男人从不受头曼单于宠爱的长子,一路走到单于宝座,成为草原上的绝对王者,绝不是一个简单的男人,而是一头狼,一头孤高狠决的头狼。

高台之上,冒顿凝视刘敬片刻之后,忽的蔑然一笑,转过了目光,大笑着与座下众稗王干杯饮尽卮中酒。

这是一头嗜血的狼,刘敬打了个寒战。他的王座之上,洒满了暗沉的血迹。他踏着亲人手足的鲜血走上王座,于是成了这个崇尚勇武的民族的王。

刘敬低下头来,他既出使匈奴,便自当为煌煌大汉维持住尊严。

他对匈奴男童道,“和亲礼未成,须平公主便仍是我大汉的公主,自当和我大汉使臣在一处。”

“可是。”童仆眨了眨眼睛,天真而又咄咄不容拒绝,“这是单于吩咐的,新阏氏入侧帐休息。”

冒顿单于的话语在草原上就是神的旨意,当被毫不怀疑的奉行。刘敬无奈的认识到这一点,匈奴单于的眼中并无丝毫大汉尊严,当你奉上最好的女儿和成群的财帛,你又凭什么要人家注重你的威严?

虚妄的尊严。

刘敬难堪至极,拱手对车中丹汝道,“公主且随他们去吧,到了那边自会有人照顾于你。”

刘丹汝身子一晃,这才知最后一道屏障亦如是软弱,她不知的是刘敬未必软弱,只是认为她与匈奴对峙并不值得。

陪嫁侍女朱朱和洛洛掌起车帘,刘丹汝踩杌而下,一身玄黑曲裾深衣,柔美安宁如一朵静默的黑莲,缓慢的落在宽广粗犷的绿色草原之上。落在匈奴儿郎女子的眼中,口中呼哨连声,其中有一半赞叹汉家公主迥别于草原女子健美的另一种柔弱之美,另一半亦是嗤笑这柔弱,草原儿女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刚生下来就能在飞驰的马背上打盹,五六岁就可以利索的骑着骏马绕着家园奔驰,哪似这南方女子,下个车还要借助杌子。无怪汉人积弱,不堪敌草原骑军。

“阿蒂。”远方,清亮的男声召唤着妹妹的名字。

“嗳。”齐人高的白色小马驹身边,细致梳理着鬃毛的匈奴女孩回过头来,荡起一头蓬松长亮的秀发,被梳理成两根粗粗的麻花辫儿。白狐毛风帽之下,旱獭镶边护耳紧贴肌肤,八九岁的女孩容貌尚稚嫩,眉眼却宛然祁连山上烈烈盛开的燕支花,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艳。

渠鸻奔跑过来,笑道,“汉家的公主已经到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二十余岁的王庭大当户笑容爽朗,露出一口白牙,身上有着青草般浓郁的气息。

“哦?是么。”蒂蜜罗娜闪了闪大大的眼睛,微笑着转头回去,拍打着安抚躁动的马驹,“好,等我给追雪梳理好了就去。”

“阿蒂你真是不可爱。”渠鸻抱怨道,“打理追雪什么时候都可以,那个汉室公主可是难得见到啊。”

“那又怎么样?”蒂蜜罗娜道,“当日事当日毕,一件事情做好了,才好去做下一件事情。”

“算了算了。”渠鸻意兴阑珊的挥挥手,“你不去看我就先过去了,我听说呀,汉家女子都是水做的一样呢,今儿难得一见,我可得饱饱眼福。”抱着蒂蜜罗娜在原地狠狠的转了个圈子,丝毫不理会蒂蜜罗娜的尖叫,在她颊上亲了一口放下,头也不回的跑远。蒂蜜罗娜摸了摸适才被亲到的地方,扑哧一声笑了。

“那个就是你妹妹?”渠鸻回到王台之上时,冒顿正放下手中卮酒,不经意的问道。

“是啊。”他坐在冒顿右手后方,仰头骄傲笑道,“她叫蒂蜜罗娜,是我的同母妹妹,今年九岁。”

“很漂亮。”冒顿低首转了转手中的酒卮,赞道,“也许再等个几年,歌珊罗‘草原第一美人’的名号就该拱手让人了。”

渠鸻笑出一口白牙,举起酒坛哐哐的斟满面前杯酒,仰首大口灌下,“茨鄂阏氏毕竟已经三十了,而阿蒂还小,等她长大,过去的草原第一美人已经老了。说到美人儿。”袖子抹过溅到脸上的酒液,他谑看了冒顿一眼,“刚才那个汉人公主,你看了没有?”

“没有。”冒顿哼了一声,“女人么,不就是那个样?反倒是汉朝那个使臣,需要多注意点儿。”

“那你就可惜了。”渠鸻笑道,“她下车的时候,我路过瞅了一眼,啧啧啧,当真是个水做的美人儿,屈普勒你今个儿晚上有福了!”

——刘丹汝站在人群之中,陌生的笑容,陌生的语言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站在潮水中央,觉得一种被抛弃和孤立的隔离,她觉得从骨子里寒冷,想要尖叫,想要拼命抱住双肘温暖自己,却必须将所有悲哀恐惧的情绪吞进肚子里,维持着汉家公主端庄的姿势,扶着侍女的手,随着阿图走到龙城东边的一顶穹庐前。

“阏氏在这儿歇息着,等到和亲典礼开始,自然有人来带你前去。”阿图在帐外行了一礼,转身退走,穹庐中三四个着左衽毡袍的匈奴女奴迎了出来,将双手对折放在胸前,躬身行了一个胡礼,然后站直了身子,打量着这位新阏氏,目光中有着些微的好奇恭敬好奇,以及些微不屑疏冷。

为首圆脸年长女子上前用匈奴语说了一句话,声音又脆又快。刘丹汝无法听懂她的意思,只好将求救的眼光投向朱朱和洛洛,然而这两个从汉庭简拔而来的侍女比她的年纪还要小,亦是眼神惊恐,惶然无助。

洛洛勉强上前一步,用汉语大声道,“你们在说什么?我家公主听不懂。”

这些匈奴女奴轰然大笑。

第24章 阿蒂

为首圆脸女子抬手制止了她们,做了一个请刘丹汝进帐的手势。

穹顶用桦木架子撑起,顶高面低,并不显得逼仄。帐中一应床榻坐具齐全,上铺着上好野兽皮毡。帐中一角设地灶,帐顶有气窗。案上甚至置了炙羊锺酪,并不见特别怠慢,只是刘丹汝久居汉家,乍然间无法习惯这些毡裘锺酪,黯然神伤,回头挥手让那些匈奴女仆出去,圆脸匈奴女仆微微一笑,也不难为她,率着其余匈奴女子退出毡帐。

帐帘方方落下,洛洛和朱朱回过头来,这才敢放开胆子说话,可怜兮兮的问道,“公主,我们真的要在这儿住一辈子么直到老死么?”

刘丹汝含泪抬头,笑道,“还有其他选择么?”复又看着面前两个才十三四岁的孩子,怜道,“我是和亲的公主,也就算了。可怜你们两个,一辈子也回不去大汉了。”

朱朱洛洛相对落泪,道,“公主才可怜,我们会陪着公主一起的。”

不过是一帐之隔,帐外的匈奴人欢笑畅快,热辣辣的喝着酒,赛着马,摔着跤,庆祝着他们的庆典,和煦煦自成一个世界。帐子里面,却有着三个相对垂泪的汉家女子,她们为故乡所舍弃,却又无法融入新的家园,对影自怜,不知那漫长的未来半生,当如何走过。

主仆三人正在伤感之间,忽听得穹庐外一个清亮讨喜的童音:“这儿就是那个汉家公主的毡帐么?”脆扬扬的,却是极正宗的汉家口音。

一个头戴风帽,浑身上下裹着雪白貂裘的八九岁女孩儿掀开毡帘进来,腰系黄金具带,脚上蹬着鹿皮靴,一双明亮的如同深水湖光的黑眸子望过来,略略带些好奇打量,并不含半分恶意。一个照面,就仿佛将冷肃如冬日的帐子带入灿烂春光。

刘丹汝“啊”的一声站起身。她很少见在容颜还未完全长开的时候就让人觉得艳色逼人的孩子,而面前的女孩年纪尚小,会说汉话,又是进入匈奴以来第一个对她怀有善意的人,不自觉的心生好感。

“我叫蒂蜜罗娜。”女孩儿微笑着介绍,“是左谷蠡王孙毋翰的第九个女儿,我的哥哥是大当户渠鸻,你可以叫我阿蒂。”

“阿蒂。”刘丹汝茫茫然的随着她的意思叫道,想了想又道,“我叫刘丹汝,是…”

“我知道你是来和亲的汉家须平公主。”蒂蜜罗娜开口截断道,见她一脸无错神情,绕着她的座椅走了一圈,蘧然凑近道,“公主这样子可不行哦。冒顿单于帐中还有茨鄂和扎华两个得宠的阏氏,你若是显得绵软,定会被她们打压到死。”

刘丹汝冷笑道,“纵然我刚强,就能有好日子过么?”

蒂蜜罗娜默然,盘腿坐在刘丹汝身边,“那总要日子好过一些。”

刘丹汝微微一笑,牵起她的手,心中微微生一点儿暖意,“多谢你了,肯过来陪我说话,这帐子中那些个匈奴女子都不会说汉话,我一个人在这儿,凄惶的很。”

蒂蜜罗娜古怪的看了她一会儿,最终道,“我们匈奴人或多或少都是会些汉话的。”

刘丹汝心中一沉,若实情如此,则不是有匈奴贵人叮嘱了奴婢要与自己为难,就是匈奴人普遍排斥自己,不肯接受一个异邦的公主。——而这两种情况无论哪一种,都是对自己极不利的。

“阿蒂。”刘丹汝问她,“你为什么愿意来看望我?”若所有匈奴人都不欢迎自己,为什么这个叫阿蒂的女孩儿肯光明正大的来探望自己。

蒂蜜罗娜从座椅中跳下来,瞧见刘丹汝身边放了一卷竹简,便拿过来观看,扬眉问道,“你看《左传》?”蒂蜜罗娜拿起她枕边的竹简,扬眉问道。

刘丹汝大为惊怔,虽说蒂蜜罗娜刚才告诉自己大多匈奴人都能说些汉话,但这个九岁的匈奴贵族女孩的汉话腔调却正宗至极,仿佛汉都长安土生土长的官话,这便也罢了,她居然还识字。

要知道,纵然在大汉境内,也不是每个贵族女子都识字的。

“嘘。”蒂蜜罗娜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调皮笑道,“这个是我的秘密哦。”她的眼睛晶亮亮的如同草原夜空的启明星,“连我的阿哥都不知道我认识汉字,你既然知道了,要替我保守它。”

她无言点点头。

“没有什么为什么,我想过来就过来了。”蒂蜜罗娜随手将竹简抛回到榻上,自个儿也重新跳到榻上盘腿趺坐,“我不是王庭的人,茨鄂阏氏的意思对我没有节制作用。我想看看汉家公主生的什么模样。”

她托腮打量着刘丹汝道,“须平公主,你生的很漂亮啊。”

刘丹汝的脸刹那间微微红了。

这种柔弱的汉家女子风情,不知道冒顿单于喜不喜欢。蒂蜜罗娜微微叹了口气,她虽然可以最大程度的释出自己的善意,但这并不能帮助这个可怜的女子一丝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