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嫣从内室踱出来,奇道,“怎么回事?”

“似乎有人在外面求见。”解忧走下楼,不一会儿,引着两个华服少女回来。

“两位姐姐寻我,有事么?”张嫣好奇问道。

这两个少女都是张氏族女,其中年长的那位,便是当日在及笄礼上为张嫣做赞者的张皎,另一位少女名叫张叶,也是宣平侯张敖近支族女,素以貌美闻名,体态修长,娴雅可亲。

张皎掐了张叶一把,拜道,“我们只是想寻十一娘说说话解闷,看这样子十一娘忙的很,我们便不打扰了。”

张嫣在张氏这一辈堂姐妹中排行十一,因此又唤做十一娘。

张嫣点点头,瞧了瞧张叶一眼,见她神思不属,却不肯说话,侯了一会儿,便笑道,“既如此,待空闲下来,嫣再邀两位姐姐聊天。”

张叶被张皎拉着出门,脚下微微跄踉,忽的一个激灵,甩脱了族姐的手,回身砰的一声跪下,“叶身份卑微,资质鄙陋,却不愿为滕,还请十一娘成全。”连连叩首。

张皎跺了跺脚,亦随之跪在室下,神色焦急,“十一娘,叶只是一时糊涂,劝一劝便会回心转意,你莫要怪罪她。”

咔的一声,张嫣手中的毛笔折断,抬起头来,肃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心里苦味杂陈。

鲁元对她的心意,毎丝毎毫她都能体会,并且感激。但这并不表示,鲁元能够懂她所有的所思所想,所欲所求。

阿母为她选滕,是为她在偌大未央宫中有些依峙,方能坐稳中宫之位。但是,她不会知道,自己中心深处,真正想要的并不是那个尊崇无双的大汉皇后,而仅仅是刘盈的妻子。

做一个男人的妻子,她不会乐见有别的女子以任何名义立于他们之间,更不必提,自己带进亲族女子,做他的滕氏。

她面上神色复杂,复又瞧了瞧室中的张皎与张叶,她们都是青春浓秣的少女,也曾与自己姐妹相称。

“七姐。”张嫣微笑道,“我想问问,你为什么不愿入宫?”

张叶身体微瑟,显是有些迟疑,却勇敢的抬起头来,直视张嫣,将下颔绷成一个完美的弧度。“未央宫尊崇富丽千好万好,只是叶不争气,心已有所属,只愿意与他过平平淡淡的日子,不敢有非分之想。”

“哦。这样啊。”张嫣点点头,起身送客道,“关于这事,我会和母亲去说。你们先回去吧。”

走出正房大门的时候,张皎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中,有疑惑,有不解,却和她的目光撞上,吃了一惊,便拉着张叶匆匆去了。

张嫣抿着下颔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忽然道,“解忧,陪我去母亲那儿走一趟。”

“阿母。”她开门见山道,“西园中那些滕女,让她们散了回家吧。我不需要滕女。”

“胡说什么呢。”鲁元吃了一惊,上前搀着她的手道,“母亲这是为你打算,你嫁到未央宫待年,陛下却不会没有旁的妃嫔的,你虽是中宫皇后,但年纪太小,难以服众,身边滕妾或有一二受宠,也能帮着拱卫你的后位。”

她摇摇头,嫣然道,“母亲,我的后位,不需要这群滕女为我拱卫——我有我的骄傲。更何况,我是谁啊,我是陛下的亲甥女,太后的亲外孙,未央长乐二宫的主人,就是我的后盾。后位最大的拱卫,就是皇帝舅舅本身,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还弹压不住未央宫,这就是我的不是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笑意欢欣,神采飞扬,满目都是灵动,鲁元看着这样的女儿,心里却溢出淡淡的悲凉,迟疑问道,“阿嫣,你可懂得什么是夫妻么?”

她咯噔一下,嘴里像含着一个橄榄,慢慢道,“知道啊。夫妻,是相持一生的人。”

“我知道你和你舅舅自幼亲近,感情也好。”鲁元瞟了她一眼,叹道,“但是,阿嫣,做舅甥和做夫妻是不同的。我也是傻了,有些事,到底是要走过一遭才能真正明白了,你再聪敏,还这么小,怎么会真正明白呢?”

“滕女的事情。”鲁元意兴阑珊的道,“就随你吧。但你得多挑几个侍女,在未央宫中,没有得力的宫官,纵然是皇后,也会寸步难行。”

母亲,我想我是懂的。

我不是真正那个侯府闺阁中长到十二岁的孩子,我的记忆深处,有另一个世界的二十多年的阅历与见识,我知道,我所选的这条路有多难走。我知道,亲情和爱情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一样温和如旭日,一样狂放如海涛。

从爱情走向亲情可以很平顺,从亲情走向爱情却是一种溯游。

我都懂,可是我没有办法。

西园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张嫣在长廊上回过头来,忽然笑道,“我们过去看看吧。”

廊下有一株扶苏树,张嫣站在树下,远远的听见园中有少女激动的喊,“不是说我们要进宫的么,为什么现在又要让我们回去?”

她倚着阑干,充满兴味的想,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侯府,便有这么多觊觎皇帝的女人,日后,她得和多少女子争夺,才能得到刘盈?

不对,她苦笑,这些个女子对她都不是威胁。她真正的对手,其实是刘盈本人。

她必须得打败他心目中关于伦理辈分的定见,以及那个年幼纯稚作为外甥女存在的自己,才能够重生,成为他真正的妻子,张嫣。

十六岁的白衣少女抱着琴急急的跨出园,她的身后,另一个少女在追赶她。

“好了?”张皎一把摔开张叶的手,恨声道,“这下你满意了,你不用去了,我们都不用去了。”

然后,她抬头,看见扶苏树下的张嫣,怔了一怔。

“其实。”张嫣咳了一声,站直身道,“你也不用怪她,纵然没有她的事,到最后,我也不会要滕女的。”

张皎面上惊疑不定,忍不住问道,“你想背弃宗族么?”

这个时代,虽然号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个人更多依附家族而存在,譬如张敖由赵王黜为宣平侯,整个张氏宗族,便大半迁徙到宣平县。而滕女之制更多便是为了保证宗族在一场联姻中的利益。

“五姐还请慎言。”张嫣板面道,“不要滕女,我一样会做一个让宗族满意的皇后。”

张皎面色青白转不定,然而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不用再续,张氏族女登上侯府送返家的马车,不一会儿便走的干净。

忽听得又有年轻女子尖酸刻薄道,“长得再漂亮又有什么用?皇后娘娘还不是不肯要你?”

“稀罕。”被发作的少女不屈回道,声似有铿锵之音。

“你又是个什么好女子,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宣平的好女儿这么多,怎么那朱家偏偏抢你做妾?”

“你这话说的好没道理。”那女子恼道,“人走在路上被疯狗咬了一口,你不去责怪疯狗,反而还要说是人招了它不成?任他是天皇老子,我也不肯屈身做妾。”

虽然心情不好,听到这样泼辣的话语,张嫣还是扑哧一声被逗笑了。

鲁元为张嫣挑选的女官,是一个年前刚满了十四的女孩,和荼蘼一样为侯府家生女儿,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哥哥,是张敖的车夫。

过来参见的时候,她穿的是一件淡黄的裳子,圆圆的脸蛋儿,一笑就有两个酒窝儿,清秀甜蜜,很是讨喜。

“她父亲本是读书人,她自小跟着学,也有些识文断字的本事。家生女儿知根知底,随你进宫,应该能襄助你一些。”

“多谢阿母的心意。”张嫣觑着殿下少女,觉得她温文雅治,一眼看上去倒投眼缘,瞅着少女的衣裳想了下,“黄色是桂花的颜色,芬芳却不夺人,从今以后,你就叫木樨吧。”

木樨拢袖拜道,“谢皇后娘娘赐名。”

“嗳。”张嫣赧道,“别这样叫,我还不是皇后呢。”她忽得心中一动,回头对鲁元道,“阿母,我还想跟你再要一个人。”

那一天,在帘角被风微微拂起的一刹那,张嫣曾觑到那位蓬头素面的少女一丁点儿。再次见到却不免吓了一跳,收拾干净的少女仰起头来,虽并无半点胭脂水粉,却漂亮的惊人。莫怪会有人抢着要她做妾。

鲁元狠狠掐了掐张嫣一把,悄声道,“你既不肯要滕,又为何要挑这么美貌的侍婢?”

“这是两回事。”张嫣把手抽回来微笑。“我要她是做女官,不是滕妾。”这两者的分别,不在于容貌,而在于心气。

“那日你为什么要跟我母亲回来,你本来可以不用做奴婢的。”张嫣问她。

瞿荷不卑不亢答道,“奴婢家中再无可依靠之人。欠债不过是借口,朱家觊觎奴婢已久,此次迫于长公主威势退让,长公主走后奴婢还是难逃鱼肉,不如索性跟了来,托庇于宣平侯府羽翼之下。”

张嫣暗暗点头,“你识字么?”

瞿荷的目光闪过一丝黯淡,“不识。”

“这样啊。”张嫣的心头闪过一丝失望,可还是很爱她的性情,“我瞧你口齿伶俐见事也明,你随我入宫,做我的女官可好?”

瞿荷抬头,仔细的看了她一眼。

“好啊。”她无所谓的答道。

“为什么不呢?世间这么多男子,却都只看的见欲,看不见情。如果世事一直这么龌龊的话,我倒宁不如长入宫廷,永不出来。”

第93章 开盘

宣平地处河东郡,市井之间安贫乐业,直到那场盛大的笄仪之后,宣平侯女选后的消息,才渐渐在县中传了开来,一时轰动。

“听说,七娘子回家之后,日子也不好过呢。”解忧用小匕将大个青桃的皮均匀的削下来,缓缓道,“择滕之后,她与那个平民男子相恋之事便再也瞒不下去。三爷容不下这种丢面子的事,将她禁足在家中,打算在娘子大婚之后,便择人将她出嫁。而那名男子便日日守在她家之外求情,一来二去,县城的人都知道这回事了。”

“听着怪可怜的。”荼蘼叹道,“那男子是什么人呢?”

“听说。”解忧将桃子剖成四瓣,剔了核,呈给张嫣,想了想道,“是学墨的人,墨家之人无大志,学成了也不过是个木匠竹匠,没有出息。也难怪三爷不肯。”

“墨家之人么?”张嫣本来只是听着,这是倒有点意外,抬头插话道。

“是呢。”解忧笑应。

张嫣想了想,招来木樨,吩咐道,“你去和我阿爹说一声,让他去查查那人的底细,若是人品过得去,便请他向族伯说一声情,成全了七娘。过些日子,再让他们夫妇上长安。”

“娘子。”解忧便有些诧异,“你心肠虽好,但是——”

有这个必要么?

张嫣嫣然道,“我心里有打算。”正要与解忧解说,忽听得院外家人通传,“长娘子,宣平县长家的孙娘子在府外求见。”

她怔了怔,就住了口。

孙寤穿过熟悉而又陌生的长廊,些微叹息。廊下摇曳的茱萸花还是三年前她和张嫣亲手植下的,如今也开的郁郁葱葱,她的主人却要远赴长安再不回来。世事如此无常,明明不久前她还亲口说过短时间内不会再离开的话的。

而熏着清甜杜若香的正房中,正襟危坐的少女抬起头来,目光穿过动荡珠帘,一如初见之时明眸善睐。

她们对面而坐。

“今个儿奉给你的茶不是淡的。”张嫣忽然指了指置于她面前漆案上的茶盅。

孙寤低头,然后抬头,“那次庙会站在你身边的时候,我看着你和你的两个弟弟玩耍,心里想,这个女孩儿真是可爱,我很是喜欢她。”

张嫣说,“我从来没有玩弄你的意思,关于那次采梅子,我只是忽然之间想通了一些事情,于是再也没有心力去顾其他。采梅本来就是为了逃避,既然逃避不了,只好面对。我从来没有强迫朋友的意思。只是我觉得,如果你真认为不适合的话,你会明确的拒绝。底线的分寸间我掌握的不好。这是我的错,我以后会学着改进。”

孙寤说,“我也很想好好的和你做朋友,只是我的母亲更看到其他的好处来强迫我用更功利的方式来招待你。我决不会为我是你的朋友而羞耻,只是当时我急于将对自己和母亲的不满发作到你头上。这是我的错,我以后不会再犯。”

张嫣说,“我才没有什么都不学什么都不做,从小到大,我习读书,写字,史事,弹琴,妆粉,六博,围棋,田事,食疗…,也许毎一样都不精,但毎一样学的时候都花了很认真的心思。”

孙寤说,“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生活方式,既然你已经是张嫣,我就不能强求拉你一起过孙寤的生活。但我要你知道,我并不讨厌我的生活,我喜欢女红喜欢中馈喜欢管家,它们会让我觉得我能够帮到我所爱的人,这样我就能够很开心了。”

张嫣说,“我并不是对它们不经心,而是我有更要我经心的东西。这世上有万万千千事情头绪,如果毎一样我都投入十分心力,我会活活累死。所以我只好分配我的心力,让我能够周转于我喜欢的一切事物之中。”

孙寤说,“我从来不想真的出尘脱俗,也从来不觉得沾惹俗事是一种羞耻。父亲从小教育我,人要脚踏实地,才能走的长远。我相信他的话,也相信我正在脚踏实地的行走,一定会到一个好的终点。”

张嫣说,“我并不是生活在家人庇护之下,就没有任何忧愁。我的忧愁和你不一样,但是它也会耗尽我全部的精力,我只是不想在好朋友面前表现出来,如果她不能帮助我,我至少不想让她为我烦忧。”

二人抬眉,直视彼此眼睛,忽然之间扑哧一笑,孙寤起身,深鞠一礼,“我唯一要向你道歉的事情,是那首曲子,但我不是故意为之。那一天,梅师傅说要我弹一曲给他听听看我够不够格做他的徒弟。我就选了《忧沁》。弹完的时候梅师傅悚然动容,他问我这支曲子是不是我自写的,我就忽然鬼迷心窍,忘了摇头。后来想想也深心有悔,只是没有人知道,也就一直想要忘记。”

她问张嫣,“我们还是朋友么?”

张嫣挑眉,“我们现在不就是朋友么?”

笑意染上欢欣。

解忧掀帘子进来,送上岑娘亲手烹制的午膳,起身退出。殿中,张嫣笑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道山药鸡丝羹,你是喜欢的。”

“真是奇怪了。”窗下,荼蘼拉着解忧的手,不解道,“看她们上次脸红牙白吵成那样子,我以为会老死不相往来了。怎么一会子又蜜里调油了?”

解忧嫣然一笑,拉开她的手,沿着长廊翩然远走,“因为她们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完全完美的人。”

是人都会犯错,所以他人犯错的时候,给他一个回头的机会。这样才会在自己以后犯错之时,不会惧于回头。

“为什么你看不出生气的样子?”孙寤问张嫣,“我那天说了那么多过激的话,晚上自己想想也觉得过分,为什么你都不生气?”

张嫣倚着凭几阑珊道,“如果你早一个月说,我一定会生气的不得了,但那时候我已经被更大的事情刺激过了,你的那些话对我来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更大的事情?”孙寤坐直身,严肃道,“孟瑛,我今天来见你,就是为了这事情。”

“你知道,女孩子的脸皮都是很薄的,虽然明明是我先口出恶言,但如果不是因为这事担心你犯傻,我是没有脸来找你求和的。孟瑛,上次我见你的时候,你明明没有要做皇后的意思,怎么一转身,你就已经答应了?”

“做皇后有皇后的风光,也有皇后的惊险,但如果你不是长主的女儿,我不会说这个话。你和陛下分属舅甥,这样子的夫妻,得不到你想要的幸福的。我说过我并不是出尘脱俗的人,因为我更懂得要向现实妥协,因为现实强大超过我们能够挑战的界限,哪怕我们再高傲,有时候也得服输。我一直以为你也懂得这个道理,却怎么这次这么犯傻。匈奴的和亲事儿毕竟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你却已经要拿你一生的幸福去做避难?”

张嫣做了一个微笑的姿势,“旨意已下,也已经纳过采了。还可以喊停么?”

“为什么不可以?”孙寤激动起来,“太后陛下都是你的至亲,你若坚持反对的话,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为什么要反对?”张嫣望着她,目光忽然幽远,“思服,我听说你及笄之后你父亲为你订了一个未婚夫婿,你爱不爱他?”

孙寤翘舌难下,“哪里…哪的话。”她结结巴巴道,“我又没见过他,哪儿说的起爱不爱呢?”

沉烟袅袅,杜若的芬芳沁人心脾,室里室外帷幔虚张空无一人,张嫣道,“可是,我爱他。”

不过轻轻的三个字,却宛若惊雷,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将孙寤的理智全部炸的飞到云霄天外,“你说什么?”她惊叫道,袖子不小心拂过食案将茶盅带下来,半数浸在裙摆上,她却不管不顾,抓着张嫣的手匪夷所思道,“你在说笑吧?”她不自然的笑笑,“你不才刚满十二岁么,这么点儿年纪哪里懂什么情情爱爱的?”

张嫣静静的看着她,眼神通透。“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懂?”

“他是你舅舅,这么多年来你竟对他抱着如此心思?”孙寤冷静的问。

“那倒也不是。”张嫣捧茶啜饮,“太后不提这桩婚事,也许我永远也不会深想。可是既然她已然提出,我忽然发现,我很想好好爱他。”

孙寤呵呵的笑了很久,沉重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嫁给他,会面对天下人的非议,他们不会当面说你,可是会在背后腹诽你,会用冷冷的眼神看死你。就算这些都不在乎,你也可能永远得不到陛下的爱,在他心中,你永远只是一个可爱的外甥女,而不是一个可以爱的女人。然后你就会在他温柔的桎梏下慢慢的枯萎,却连想走都走不出来。你真的想冒这样大的险?不是我不帮你,而是我看你的希望,连半分都渺然。”

“有什么关系呢?”她沉思着掌扇,“思服,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在市场上看见一样东西,你很喜欢很喜欢它,而你只有掏出身上全部的钱,你才能买的起它。你会不会买这样东西?”

“我又不是疯了。”孙寤惊叫,“买了它我吃什么喝什么,等下怎么回家?哦不,也许我连家都要卖掉,才能得到一个看着不错但不知道真正得到后我会不会一直喜欢的破东西。”

“我愿意。”

张嫣一字一字道。说着愿意的时候她的侧脸看起来很是沉静,孙寤呆呆的看着她的侧脸,忽然间明白,无论自己怎么说,她是再也不肯回头了。

她忽然觉得很悲伤,低低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你本来可以不说的,你不说,没有人会猜到你的隐秘心思,你可以抱着你的小秘密,睡的很安全。

“因为我想让人知道。”张嫣起身,推开窗子,看着从檐角上射下来的日光,它们一片一片灿烂,如金子一样铺满庭院,茱萸花开着芬芳,柳枝儿温柔的垂下来,牵引着细草。“过些日子我就要嫁给他。全天下的人都看着我们的婚礼,他们有些人以为我年纪小不懂事不知道什么是伦常婚姻;有些人以为我贪求富贵皇后尊名不知廉耻;有些人以为我是惧怕匈奴不得已托身他以求一生安宁;可是我希望,有一个人,哪怕全天下只有一个人,她知道,我嫁他,是因为我爱他。”

她嫣然一笑,“就当是为我的婚姻下一个注脚吧。”

“从今以后,我将全力以赴去得到他的爱,当我失落时,受伤时,喜悦时,成功时,我希望天涯海角有一个人,她知道我在干什么,她能够分享我的心情。”

许久之后,孙寤的声音慢慢清明而残酷,“阿嫣,你这是再赌。”你这是拿你一生的幸福和全部的青春去赌,赌一个渺茫的未来。

“是啊。”她回头看着孙寤,明媚的笑,“我也觉得我是一个疯狂的赌徒呢。命运是我的赌盘,我将我全部的青春和所有的勇气全部押上,跟全天下的人对局。甚至连那个我爱的人都未必支持我,他才是我最坚固的对手。如果输了我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回头,可是那又怎么样?”

她将唇抿成一条直线,“不赌,我怎么知道会不会赢呢?理智久了,我忽然很想疯狂一把呢。”

孙寤怔怔看着她,觉得这一刻,张嫣身上的光彩让自己炫目。她向来是崇尚理智的人,因为肆意会给自己和身边的人带来困扰。可是此刻她忽然想,有些错误到了极致也会让人觉得美呢,而绝对的理智和绝对的疯狂,都是一种让人从头到脚无法说出一个不字的震撼。

“嘘,你听。”张嫣道,“从命运深处传来的声音,一片喧嚣。它在说,赌局已经——”

张嫣打了个响指,“开盘。”

第94章 大婚(上)

见我万金在玉堂,骏马壁车逐尘香。

长安子弟如相问,琼譻一片落未央。

秋八月,命奉常孙叔通总理皇帝纳后诸事。

壬辰日,长乐少府与宗正问名于宣平侯府,侯敖命傅姆八人伴女出南面,望见者,言体质修嫮,颜如冰玉,以为神仙中人。归来还奏,言“宣平侯女秉姿懿粹,夙娴礼训,有母仪之德,窈窕之容,宜承天祚,奉宗庙。”

太后喜,有诏遣奉常孙叔通,太史司马豫以太牢礼策告高庙,亲加卜筮,曰,“兆遇金水王相,卦遇父母得位,所谓康强之占逢吉之符也。”

戌午,长乐少府吕奉,宗正刘礼纳吉。

壬申,以黄金两万斤,骏马十二匹,鹿皮,玉璧,束帛为帝纳征,自古所未有也。一日之间,轰动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