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她淡淡道,“陛下昨夜里歇的可好?”

荼蘼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道,“娘娘睡下以后,陛下要了酒,喝了半宿,到后半夜才在外殿眯了会儿,我听着似乎也没睡实沉。”

良久,她才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倭堕髻梳出来端庄而又大方,张嫣揽镜自照,镜中的少女沉静之中略带一点妩媚,而属于平常十三岁少女的天真,不知何时从她身上渐渐流逝。未及笄时她厌烦了稚弱的丫髻,总是盼着快快及笄,才可以梳各种妩媚大方的发髻。等到真的及笄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有点想念从前的单纯幸福。

而人生的有些经历,经过了就是经过了。虽然昨天的那场大婚并未在自己的身体上打下什么烙印,但总还是有些什么东西滋生在自己的灵魂里,便与从前不一样。

宣室是未央前殿三大殿的最后一座,皇帝日常在宫中办公及休息的所在。少年时张艳虽亲贵,往来间更多的却是吕后的长乐宫,并不常造访未央宫,这些年论起来,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的观看宣室殿。

“好叫娘娘知道。”青衣黄门殷勤介绍道,“这宣室殿,西厢是陛下日常起居所在,若要召见大臣商讨事宜,多半在东厢。昨日陛下与皇后娘娘大婚的地方是中殿,陛下往日若不去后宫歇息,便会在这里睡一晚。哦,夹厢那间是郎房,百官们等待陛下召见,便会先在那里候着。”

“嗯。”张嫣点点头,立于宣室殿之前。宣室是未央前后宫之分所在。在它的北面,便是刘盈的后宫。过了这三天,她便也会成为这座后宫中的一人,虽然是自己心甘情愿,但不是不怨怼的。

“那座殿。”她指着离宣室最近的那座宫殿,问道,“是何人所居?”

小黄门面色微变,半响才轻声道,“并无人所居。那是昔日赵隐王薨之所,陛下命人封了,严禁宫人提及。”

她怔了一怔,正要再说话,忽听得一声喧哗,是皇帝乘舆从外回来。

“时辰还早的很,你怎么已经起来了?”刘盈的精神还不错,额上的汗还没有全部消去,接过宫人递过来的帕子擦了一把,见了她,微微有些讶异。

她回身拜道,“参见陛下。”

“好了。”刘盈摇手道,“你我之间还用如此虚礼么?”

她一笑,从善如流的起身,陪着他入殿,“嫣儿择席,睡不着了便干脆起来。顺便在这儿候着陛下回来。”

“择席?”他转脸笑道,“那你还得再受次折腾,三日之后还得搬入椒房殿。”

“我知道的。”张嫣弯唇,“好在最后一次,以后便不必再搬了,是吧?”

他愣了一楞,随即道,“那倒是。”

早膳是松仁小粥配酱沾苦瓜,用过之后,天光刚刚放亮。

在长乐宫前肩舆上下来的时候,刘盈安慰她道,“母后一向与你亲好,这见姑礼不过是走个过场,不用悬心。”

她扑哧一声笑了,“我本来就没有担心啊。”

少女齿如编贝,微笑的样子很盈盈,刘盈微微惊艳,略一怔忪,张嫣已经跨进长信殿。

“枣”取早起,“栗”寓颤栗,新妇执此于舅姑寝门外待,待舅姑起,伺候舅姑进食。

因高帝已崩逝,刘盈堂上双亲,只余吕后,果然吕后便待张嫣极是亲近,握着张嫣的手笑谓刘盈道,“陛下可不许冷落了我的嫣儿。但是也别太腻乎,哀家还指望着阿嫣闲暇时多来长乐宫陪陪我这把老骨头呢。”又吩咐张嫣道,“以后常来长乐宫,咱们娘儿两说说自己的话。”瞟了刘盈一眼,放重语气,“不理他。”

刘盈摸了摸鼻子,尴尬的笑笑。

吕后又道,“陛下便先回去吧。我和阿嫣再说会话。放心,不会把你媳妇吃掉的。”

“母后说哪里话。”刘盈起身道,“既如此,儿臣先回未央宫了。”

离开的时候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见张嫣被母亲牵着站在一边,面上笑吟吟的,眼睛却望着他的背影。见他回头,她微微一惊,一双眸光晶莹莹,像是沉静的秋水。

“阿嫣。”吕后拉着她坐在席上,殷殷问道,“昨个儿大婚夜里,你过的怎么样?”

她想了想答道,“昨个儿嫣儿累的很,很早就睡了,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

明明知道是这个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吕后心中却有些微失望。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也是,毕竟你年纪还这么小。陛下重情分,这些年待你一直亲厚,等你再长大一些,定能琴瑟和鸣。”忽得转森然,道,“你放心,阿婆这辈子受过的苦楚,定不会让你重受。陛下并不是好女色的性子,这些年又有我辖制着,未央宫中现有的妃嫔并无卓高位份,你是皇后,大可以压的她们死死的。若是有刺头处置不了。”她眸色转寒,“本宫替你处置了她们。”

张嫣有些困窘,又有些感动,转首嫣然道,“阿婆,你看嫣儿像是那么没用的人么?”

吕后笑着指着她回头对苏摩笑道,“看看,还是叫原来的叫法。”

苏姑姑亦笑道,“皇后娘娘这就错了,从今以后,该叫——母后啦。”最后一声拖的平直且长。

张嫣大窘。

“来。”吕后微微热切道,“还不快喊一声给我听听。”

她双颊涨红,愈显得肤如凝脂,面上细细汗毛几近于无,垂眸睫长微颤,美不胜收。一时间,吕后与苏姑姑都看的有些呆愣。

回到宣室,殿前侍人跪禀道,陛下吩咐若皇后娘娘回来了,便请到西厢殿见驾。她点点头,表示知晓。

书案上展放着一幅大汉郡县地图,而刘盈跪坐于案前支颐沉睡,手肘正压在地图上赵地所在的地方。

张嫣不敢惊醒他,于是放轻了手脚,在书架上抽出一卷书,在一旁观看。

过了一会儿,刘盈忽然往一边一歪,揉了揉眼睛醒过来,见了她,略微有些讶异,“阿嫣,你不是被母后留下了么?怎么回来了?”

她起身指了指天色,“现在都巳时半了。”

刘盈笑笑,取过她放下的书卷,翻阅道,“是陆大夫的《新语》,这种书你也爱看?”

张嫣嫣然道,“我从小看书很杂的,陛下不知道么?说不定我看的书不比陛下少哦。”

“胡说。”刘盈意殊不信。

“不是说天子大婚五日不视事么?怎么陛下还要辛劳国事么?”

刘盈拂过地图,摇头道,“那倒不是。朕查看地图,是为了阿嫣你。”

“我?”张嫣愕然。

“嗯。”他颔首道,指着地图其上大汉诸郡县,道,“汉皇后按例应置十县汤沐邑,以为日常供养,本应在你入宫前便定下的。朕忖度不能定,便思量着等你入宫之后问你之意。”

刘盈微微一笑,逡巡着面前少女娇俏容颜,淡淡道,“朕不能多给你些其它的东西,起码在汤沐邑上想厚待你一些。我大汉除各诸侯王国外,凡两百余城,阿嫣,朕思量过,你爱要哪座县城,朕便给你哪座。可好?”

他的声音入耳明明很温柔,张嫣却听得酸苦,只觉得心中又一块地方疼的很厉害,偏要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脆生生笑道,“我不用。舅舅从来都不对阿嫣小气的。从小到大,阿嫣想要什么,舅舅都会送我。便是现在舍不得,也许将来哪天,心一软,也就送给我了。”

刘盈淡淡苦笑,“不是舍不得。”而是,这个世上,不是所有东西都能够轻轻易易的就一话能够决定的。

“我不管。”张嫣捂着耳朵摇头道,“我就是要。”望着刘盈,水眸中尽是虚弱乞求。

刘盈避开了她的目光,“来挑汤沐邑吧,阿嫣你想要那座城?”

她微微灰心,摇头道,“随便。我不在意这个,哪座城都好。”然而看刘盈神色,终究不忍拂逆他的好意,笑道,“不若这样吧。”

她招来韩长骝,命他往卫尉武库要来一盘飞刀,捻起一把飞刀,笑道,“这样吧,我射到哪个城,陛下就将那座城送给我做汤沐邑。”

刘盈被逗笑,“胡闹。”他佯作板脸斥道,“怎能如此儿戏?”

“怎么不能了?”她仰起脸微笑道,“我很好养的,不用花费太多钱訾,若真的哪年十县都欠收了,就劳陛下伸手接济我一下。”

做夫君的本就该供养妻子,不算欺负人吧?

刘盈无声无息的微笑起来,“好。”他望着女孩,一双黑的眸子中有着沉静的温柔,“朕养你一辈子。”

张嫣嫣然,取过盘中一柄飞刀,远远的随意向地图射掷而去。

听得飞刀咄的一声,定在地图正中,刀柄颤了两颤。

刘盈看刀中之处,脸色丕变。

张嫣怔了一怔,忙回头看那地图。

“呵呵呵——”她傻笑,连忙起身将刀拔下来,“一不小心,射错了。咱们重新来,重新来。”

那张覆盖了整个书案的大汉郡县地图之上,帝都长安之处,赫然留下一个刀孔。

第96章 回门

张嫣的汤沐邑,最后定为秭归,偃师,山阴,零陵等十城。其中五县位于富庶郡内,三个中等县,而山阴地近匈奴,零陵更是在江南荆楚之地。

刘盈神色微微复杂,又道,“阿嫣,你要是不乐意,朕可以——”

“陛下已经答应了我的。”张嫣神色自若的笑道,“莫不是打算反悔不成?”

他细看她面上神情,确定没有委屈不满,这才道,“既如此,朕招侍中制诏便是。”

“不用那么麻烦。”张嫣拦住他,笑道,“反正阿嫣也没事做,不如我来伺候陛下用笔墨吧?”

她从墨囊中倒出墨粒,又倾了一些清水,悬腕持研子研磨,少时便有倾稠的墨汁在砚台上缓缓滚动。刘盈取笔架上倒放着的兔毫笔,沾墨书下:“…今以河东秭归,汝南偃师,…江南零陵及雁门山阴,此十城,为皇后张氏汤沐邑,制曰,可。”盖上皇帝行玺后,吹干了墨迹。

“其实。”他看了一眼跪坐垂眸的女孩,忽得道,“当年如意也曾陪着朕在这宣室中。”

“唔?”她愕然抬头望他。

他笑笑,不以为意,“但他跳脱活泼,不像你沉的住性子。”

“好了。”他将诏书交给殿上侍立中黄门,命他将诏书交付给御史中丞任敖。

汉兴,丞相萧何命从全国各地搜集典籍书本,藏于天禄阁。未央宫便成了天下藏书最丰的地方。有很多的孤本,张嫣从未见过。而此刻便炫目于皇帝书房中所置的书籍,笑盈盈的回头道,“陛下,我借些你的书回去看,你该不会介意吧?”

他抬头,心不在焉道,“随你。记得小心点别弄损了便可。”

她抽了几卷书,便告退出来。

到了晚间,二人在灯下相对读书,相对争执,说笑之间不知不觉,月便到中天。

“晚了。”刘盈看了看更漏,拍了拍她的肩,道,“你安睡吧。”声音带了点意兴阑珊的兴致。

她答应了,顺从的躺下去,听着他将锦被覆盖在自己身上的声音。

“舅舅。”她忽然睁眼唤道。

刘盈停下将要离开的脚步,回头问道,“怎么了?”

她伸手拉住他的衣摆,忽然冲动道,“明天,明天我就搬回椒房殿好不好?”

“怎么?”刘盈讶异道。

“我想看看未央宫的椒房殿和长乐宫的有什么不一样。”她胡乱找着借口,“从前这边的椒房没有住人,我都没有仔细看过。既然要过去,便不如顺便搬回去算了。”

刘盈静静的看着她,洞悉明透,“傻孩子,礼制如此,皇后须在宣室待满三日。你若搬去椒房,这么大的动静,太后很快就能知道。”他微笑着叹道,“后日回门,你也不想你阿母为你担心吧。”

她说不出话来,只好慢慢的放开他的衣摆。

先秦婚俗,男女新婚满三日后,携新婚夫婿往娘家归宁。

“哟,这是怎么了?”宣平侯府门前,鲁元与张敖拜请帝后下车,见宫人仪仗簇拥之下,皇帝弟弟玄衣下仍掩饰不住的黯顿脸色,吓了一跳。

“阿母。”张嫣连忙上前牵着她的手,笑道,“咱们先进去再说吧。”

这对新婚夫妇,一个是鲁元嫡亲的女儿,一个是她嫡亲的弟弟,鲁元的心情复杂,她是希望他们好的。本来,为了他们的归来,她竭尽心思备下丰厚膳食与美妙歌舞,但是此时——

“阿母。”张嫣问道,“我从前居住的院子可有收拾,我想陪陛下过去走走。”

“自然。”鲁元颔首道,“母亲会一直为你备着,你随时想回来住住,都可以。”

张嫣抿唇笑笑。

不过才离开三天,她从前所居的小楼依旧是从前模样,父亲于半年前在其对面另起了一座鸿鹄居,与小楼相对而望,内室一应俱是簇新摆设。

“舅舅歇一歇吧。”张嫣恳道,“不用担心我,我会很好的。”

刘盈动了动唇角,叹了一声,终究没有说话。

她在室中站了一会,走出来,吩咐长骝道,“你在外面伺候着,听着陛下的吩咐。”

“诺。”长骝恭声应下了。

走出夏馨院,便见鲁元远远的带着奴婢站在院外,焦急的来回走动着。

“阿嫣。”母亲连忙迎上来,拉着她的手,放轻了声音问道,“你和陛下,这究竟是怎么了?你到底好不好?”

“阿母。”张嫣抬头安抚笑道,“你莫担心,我好的很。”犹豫了一下,续道,“陛下待我很好。”

“陛下是什么样子的人,阿母还不清楚么?就算。”她的声音微微低落下去,“就算真的有什么照顾不到的地方,但他心里总是对我好的。”

“那。”鲁元疑虑的回头看了看夏馨院方向,“陛下这是?”

她心里面有些苦,垂眸轻喟,“他这几天都没有睡好。”

鲁元愕然。

“好了,阿母。”张嫣仰头笑道,故作欢喜,“才三天不见,我就感觉离开你好多年一样,好容易今个儿回来,你可要多陪陪我。”

“好。”鲁元的眼眶微微湿润,微微别开脸,却笑出声来,应道,“阿母陪着你。”

堂上,鲁元仔细问了张嫣大婚以来的事情。张嫣也细细的回了她。于是鲁元微微颦眉,后又笑道,“阿嫣你以待年之名嫁入未央宫,来日方长。陛下的心不是铁打的,捂久了,总会暖。你尚年少,实不用着急。”

“我知道,阿母。”张嫣笑道,“我向来很有耐心。”

“阿姐,阿姐。”屋外庑廊之上远远传来张偃的呼声,却是他下了早课回来,喊道,“你回来了。”扑进张嫣的怀里,兴奋的喊道。

“哎。”张嫣微微退开一步,这才抱住了弟弟。

“听说今天阿姐要回来。”张嫣抬起头来,童言稚语道,“早间上施先生的课时,我都听不太进去,尽盼着快点结束,先生看我心不在焉,便放我回来了。”

“阿姐。”他拉着张嫣的手,道,“未央宫有什么好的,哪里有咱们住在自己家里舒服自在。你搬回家来好不?”

“尽说瞎话。”鲁元用袖擦去儿子额上的汗滴,笑骂道,“你姐姐如今是大汉皇后了,哪里还能住在家里?”

张偃闻言眨了眨眼,“我听池果说,皇后,就是皇帝舅舅的妻子,是么?”

张嫣笑着弹了弹他的额头,“是啊。”

“可是。”张偃抚着额,瞪了姐姐一眼,费解道,“既然皇帝是我和姐姐的舅舅,又怎么能…唔。”还没说完,就被鲁元快手捂住了嘴。

“快到午时了。”鲁元吩咐道,“上膳吧。”

为了招待帝后归宁,侯府在这顿午膳上实在花了很大的功夫。然而再美味的佳肴,宴中人心思各异,也尝不出好来。

午膳过后,张敖吩咐道,“阿嫣,你随我来一趟书房。”

“按照你的意思。”张敖道,“我已经说服了你三堂伯,让七娘与魏夔成婚,不日之后便让他们夫妇来长安。”

“多谢父亲。”张嫣嫣然。

“魏夔此人。”张敖犹豫道,“年轻有口辩,虽师从墨门,但我观他也不是诚心信奉墨门那一套的。虽然说待七娘还算诚心,但略显奸猾,阿嫣你要用他做什么?”

“是这样么?”张嫣略有一些失望,但是,“也好。”

“阿爹。”她抬头朗声道,“你放心。女儿虽不敏,但是从不敢做于国于家有害之事。墨门浸淫奇巧之术,我想,请他们为我做一些东西。”

“那么。”张敖考虑了一会儿,“我便让他以侯府养士的名义住在咱们府中。”

张嫣点了点头,跪坐在父亲面前,“阿爹。”她沉静道,“我知道,当年先帝将你黜王为侯,之后你心灰意冷,除了几个有世交的叔伯,将从前赵地征辟之士全部遣散。如今时过境迁,我又进位为后,你为了襄助在后宫的我,不得不暌别身为闲散列侯的日子,为我谋划尽心。女儿不孝,实是对你不起。”

“傻孩子。”张敖怔了怔,笑道,“你忘了,最初还是为父执意要你当这个皇后的。阿嫣。”他摸了摸女儿的发际,“你在未央宫中一定要过好,为父才能心安。”

她遣走了室内伺候的解忧和木樨,轻轻的走到床榻之边。

支摘窗的窗扇放下来,于是室中便有些暗。内室榻上,她的夫君正在沉睡。

夫君。她微微失笑。

前世今生一直在做无忧无虑的少女,一朝嫁了人,偶尔想想,居然很不习惯自己冠上某氏夫人的名义。

可是,她将下颔搭在肘上趴在床沿,看着刘盈在咫尺的容颜。

应是真的困顿了,他睡的很沉实,而眼眶之下有微微的青黑痕迹。沉睡的样子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