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她的心中柔软到了极处,也温柔到了极处。

“娘娘。”菡萏入内,在她耳边轻声禀道,“清凉殿王夫人遣人来问陛下话。”

她愣了一愣,顿时将刚才的柔软心情给丢到天边,狠狠瞪了刘盈一眼,咬牙心想,我怎么没记得在饭菜里加上杓巴豆呢?

“让他进来吧。”

“娘娘。”菡萏愣了一下,不解问道。

“让他进来吧。”张嫣坚持道。

刘盈,我也想看看,在你心中,究竟是我重要,还是怀着身孕的王珑重要。

清凉殿的史方恭敬入内,禀了王八子身体不适,恐腹中胎儿有碍,盼陛下过去稍解陪伴的话语。

刘盈怔了怔,便把眼看张嫣。却见到张嫣面上淡淡的神情。

“陛下。”史方等了等,忍不住又问。

“让太医署的太医过去看看王夫人。”刘盈思忖道,“朕就不过去了。”

张嫣这才觉得心中稍稍舒坦点儿,招来菡萏吩咐道,“以后给本宫看着点儿。陛下在椒房殿留宿的时候,凡是清凉殿的人,根本不要让他走到椒房殿五十丈内。”

菡萏忍笑应了,道,“时辰也不早了。娘娘和陛下早些歇息吧。”

待一切都安定下来,她持烛重新上榻,再次吹熄烛火的时候,刘盈忽然若有所思道,“说起清凉殿,朕倒想起来。如今王八子又有孕,阿嫣你年纪虽小,却聪敏淋漓。朕不在未央宫的时候,便替朕照顾她一些。”

她愣了愣,不敢相信好容易她才说服自己舒坦一些,刘盈倒还敢提这茬事。抬头去望刘盈的眼睛,在他的眸中看到的却都是坦然。

她忽然心中就苍茫起来,问道,“持已,你,很喜欢孩子么?”

他怔了一下,微笑道,“从前也没想过。可是朕身为皇帝,总该要有子嗣的。”他犹豫了一会儿,轻轻道,“我偶会会想,如果陈瑚和她腹中的孩子还在这个世上,他应该有这么高了,可以喊一声父皇了。”

“阿嫣。”他忽的道,“待那个孩子出世后,若是个男孩,就叫恭吧。”

“哦?”张嫣奇道。

每一个孩子的名字,都应该是为人父母的在一起满怀喜悦的取下。你不去与王珑说,却和我这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中宫皇后商量?

“嗯。”刘盈点点头,“我希望他日后能对嫡母恭敬孝顺。”

我希望百年之后,他能替我照顾你,孝敬你如同孝敬他的母亲。

一时间,张嫣忽觉百感交集,心中又是酸又是甜,更多的是一种空茫。

她嫉恨王珑为他生儿育女,感念他在成为别的孩子的父亲后还为自己所筹想的一切。也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

她发了这么大的脾气,他却根本没有明白她生气的缘由。

这一刻,她看见了两个人之间的巨大鸿沟。

她总是这么以为的,若我和你相爱,则当愿求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两个人的爱情这么小,如何容得第三人的插足?

他却认为他奉给她的,皇后的荣宠,一辈子的信任依守,以及此后同陵相寝,就是他能够为她做到的极致。

男子三妻四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纵然他真的很爱很爱自己,依旧不妨碍,他一个一个经走于那些妾侍宫人之间。

两千年的时光造成的思想差异,在这个时刻,这个地方,表现的如此触目惊心。

第125章 母子

惠帝五年春三月,雁门都尉张偕从吴王潜邸迎娶吴国翁主刘留。

汉初无贺婚之俗,这对新婚的夫妇中,刘留是惠帝刘盈的堂妹,而张偕更是与张皇后有情同兄妹之分。大婚当日,皇帝皇后却都没有到贺。

第五日,张嫣携宣平侯世子张偃往留侯府贺二人新婚之喜。

“燕隐,今日我贺的是私谊。”她笑盈盈的奉上贺奁,“咱们就不摆那些虚仪了可成?”

张偕本是洒脱之人,便笑道,“既如此,咱们到院中说话。”

自惠帝二年张偕赴边地,到如今回长安成婚,已经有三年时光。虽然留侯府始终为这位二公子留着燕园,其中布置洒扫究竟已有陈旧。张嫣一路走进来,见园中仆役们俱在收拾细软,偌大一个园子竟见着些萧条。

“怎么。”她意外问道,“你们这是又打算要离开长安么?”

“是啊。”刘留迎出来,望了一眼张偕,笑道,“他志在边关,我既嫁于他。则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过些日子便亦去雁门。”夫妇之间的甜蜜相知,尽在这一眼之中。

初为人妇,刘留着一身素襦黄裙,梳了圆髻。敛了一些少女的单纯张扬,添了一些柔和静美。

张嫣忽然就有了一点羡慕,垂眸道,“雁门寒苦,可远不如长安富贵。”

“哪有什么关系。”刘留不以为然道,“只要能和大哥在一起,相依相守就好。总好过我一个人在长安,将他一个人放在雁门那些外放的女子中。”

“呀。”她忽然反应过来,看着张嫣微微怔忡的神情,尴尬道,“我不是有意…”

未央宫中一位姓王的八子夫人身怀有孕,在大汉权贵世家早已传开消息。皇帝春秋虽尚鼎盛,膝下有后于大汉家国都是好事。但是刘留却总觉得,这对于那个椒房殿中的小皇后是件很悲哀的事情。

她记得那一年春宴游园,在满园的贵家少女中见到的那个年少女孩,她漂亮的像一个雪娃娃,眉宇之间清朗飞扬。到如今,却染上了些许抑郁。

“没关系。”张嫣不在意笑笑道,“我也觉得这样挺好。”如果可以,她也宁愿与刘盈在边苦之地相守,而不是面对未央宫中整日的莺莺啼啼。

张偃与张氏旁支的一个男孩子在园中玩耍,此时沿着长廊跑过来,喊道,“阿姐。”将近四月的天气,长安已经有些闷热,他的头上便出了一层汗。

“慢些儿。”张嫣微笑道,掏出帕子替他将额上汗滴拭掉。

见了张偕夫妇,张偃便有礼唤道,“表姨,表姨夫。”

刘留生性坦荡,也不避忌,指着张嫣笑道,“怎么阿嫣便不跟着喊我一声表姨么?”

“哪有?”张嫣嗔道,“明明该你喊我一声堂嫂。”

唔,说起来也的确有些奇异。从鲁元那边算辈分,与从刘盈那边算辈分,整整差了一辈。对于能因此而抬高自己的辈分,张嫣倒也有些微妙的得意。

刘留便拉着张偃的手,笑道,“偃儿,先前家中侄儿在湖中放了一只锦鲤,身上有五六种颜色,你可要去看看?”

张嫣瞧着弟弟的背影笑了笑,顿时,凉亭之中从刚才的极热闹变成了极清凉,只余了她和张偕两人。

“留翁主倒放心。”她狡黠笑笑,“我以为她会紧紧看着我呢。”

张偕亦笑,“留留虽然在有些事情上过了点头,但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嗯,阿嫣。”他尴尬的咳了一声,问道,“你与陛下到底如何?”

张嫣想了想,道,“也好,也不好。”

她与张偕已经有数年不见,张偕是外臣,她是皇后,本不当问起这么私密隐晦的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张偕便是轻而易举的问了,她也将心比心的答了。

“我和他之间,过去有,未来还会有很多问题。但是,他本心希望我好好的,那么,我就觉得,还是有可为之处。”

张偕叹了一声,“如果当时我在长安,定然劝你不要嫁。”

张嫣笑笑道,“傻燕隐,人生哪里有那么多如果?而且,我现在不是很好么?”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我们本来就是在人生的每个十字路口选择着自己的路,然后经营着自己的选择。

“阿嫣。”张偕忽然唤道。

他望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眸,许诺道,“如果,如果日后你不愿意再留在未央宫,不妨到雁门郡找我。我定当倾力襄助。”

张嫣瞧着她,忽然咯咯的笑了,“燕隐不是一直自诩忠君臣子,怎么竟然敢接下我这个烂摊子么?”

张偕轻轻叹了一声,“陛下不是薄情之人。无论如何,他不会迫你到绝路。”

张嫣在心中叹了口气。

“阿嫣,你瞧。”张偕指了指东方道,“每日清晨,荧惑星都会从那个方向升起。”

“嗯。”张嫣笑道,“怎么,燕隐还对星象之学有研究么?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张偕沉默了一会儿,郑重道,“我观天象,今夏关中恐有大旱。”

张嫣愣了愣,道,“真的?”

张偕点了点头,道,“十之八九。”

她皱眉道,“既如此。当日陛见之时,你为何不亲自与陛下说?”

“我此次告假回京乃为私事。”张偕笑道,“若是以奏折启奏,则星象之学虚无缥缈,如何能拿来做朝堂之上的定策?只得托你私下谏告陛下,让他心中有个深浅。”

张嫣接过张偕交来的信笺,心中正在计较,忽听张府管家急匆匆的赶过来,道,“皇后娘娘,有宫人到侯府门前,急求见娘娘。”不由愕然。

“婢子双纹拜见皇后娘娘。”十五六岁年纪的小宫人是椒房殿中打帘子的二等宫女,青衣双鬟,颇见机灵。揖拜道,“菡萏姑姑遣婢子出来寻皇后娘娘的。”

“宫中出事了么?”张嫣急急问道。

“嗯。”双纹颔首,道,“陛下和太后,吵起来了。”

刘盈和吕后的争吵,自然是源于王八子和她腹中的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张嫣匆匆回宫,这才从菡萏和木樨口中,得知了事情始末。

这一世,在她的劝说之下,刘盈到底没有如同史上所言托庇放纵于酒色,而是在沉重的打击下凭着自己的力量的站了起来,自己掌握着大汉的国事。

终究是逝者已矣,而吕后却是她血脉相连的母亲,半辈子母亲曾倾力庇护着自己,因此,他尊重着她,吕后虽然没有如史上那样摄政,长乐宫在大汉亦有着极重的权威。

吕后有这个自信。只要王珑母子死了,刘盈固然会大发怒火,却终究只得接受事实。就如同,当年她在他眼皮子底下鸩杀了赵王如意一样。

这一日晨起,她知道刘盈往骑射场射猎去了,便命亲信去清凉殿,赐了王珑一碗汤药。

王珑自然不肯喝这碗“红花汤”,她所有的希望以及日后的依仗便在腹中这个孩子身上,一旦饮了,她便还是从前那个未央宫中默默无闻的王八子。

清凉殿的宫人不管当面违反吕太后的权威,但当年赵王如意被鸩杀之后,刘盈陆续将当日所有在场见死不救的宫人全部撸了个遍。他们怕重蹈覆辙,便极力拖延时间。

双方僵持之下,却不料刘盈因前些日子知道吕后趁自己东巡沛土之际,重新在未央宫中安插了她的人马。虽不愿即刻黜退伤了母亲的面子,却暗中命人盯着这些人马。待到有人飞马来报清凉殿中事时,刘盈吃了一惊,赶回来,正巧见着长乐宫的那名宦官亲自将汤药要灌入王珑口中。

他还没有听见那个孩子的第一声心跳,便险些失去了他。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让他即刻吩咐将这名宦官下到永巷,同时直闯长乐宫质问母亲。

吕后正在抄一本《道德经》得知了功败垂成,扼腕之余,微微警醒。

如果刘盈再迟些赶到那么一刻钟,那么,大事抵定。

“儿臣不懂。”长乐宫中,刘盈问母亲道,“母后当年鸩杀赵隐王,屠戮戚夫人,尚可以说是为了捍卫儿臣的皇帝位置,报复当年的私怨。但王珑腹中的那个胎儿,亦是母后的亲孙,儿臣千想万想,也没有想到,母后竟连他也容不得。究竟是为什么?”

“怎么,陛下打算为了这个还没出世的孩子,责问你的母亲么?”

刘盈将拳握紧,终于咬牙问道,“母后究竟想要什么?太后的尊荣,长乐宫的富贵,吕家两个舅舅的侯位,朕都给了。母后莫非真要朕将这个皇位都奉给母后。才能心满意足?”

“陛下胡乱说些什么。”吕后不以为意,“这皇位是你的,天下没有人能质疑。但你两位舅舅当年为大汉立过汗马功劳,你是他们外甥,随便给他们封一个王,难道不行么?”

“不要说当年父皇杀白马为誓,非刘姓不得为王。”刘盈恼道,“便是朕亦在父皇病榻之前发过誓不得立吕氏为王。母亲便真的那么喜欢看我违反誓言么?”

吕后摇摇头,叹道,“陛下要皇子,有的是吕氏张氏的女子给你生。哀家却没有这么一个母亲身份卑贱的孙子。”

刘盈悲愤之极,硬邦邦道,“无论母后是否承认,王珑腹中的孩子,是朕亲子。太后不愿认孙子。莫非反是朕便不是太后的亲子么?”

“你?”吕后霍然站起,气的手指颤抖。

这一辈子,吕后将多少心血倾注在这个儿子身上?她被命运逼的步步后退,最后只剩下这么一个儿子。于是将全身心血都投在他身上,不肯让戚懿欺负践踏了去。

到最后,既然就换来了一声“莫非朕便不是太后亲子么?”

刘盈看着一瞬间老态尽现的母亲,心中亦有些后悔。

张嫣一直知道,守成的皇帝,和权欲深重的太后,终究会起冲突。却没有猜到,点起他们之间冲突的那根导火线,竟然会是王珑。

第126章 决断

刘盈从长乐宫出来的时候,正巧看见张嫣从皇后凤驾上下来,匆匆踏上阶梯。

“陛下。”张嫣拉着他的衣摆,问道,“你和太后这是怎么了?”仰起头来,面上尽是焦急之色。

刘盈拉住她的手走下长阶。张嫣一时被他拖着向前走,口中唤道,“舅舅?”身子却不住的回头,望进长乐宫高挑的宫门内,仿佛能见到吕后的颓然的面容。

刘盈的胸口微微起伏,没有答妻子的问话,只是低低道,“你先跟朕回去。”

“可是。”张嫣蹙眉,为难道,“太后现在?”

纵然在外人面前挺起的刚强,刚刚和儿子吵了一架的她,此时也一定很脆弱吧?

刘盈忽然就有一点难过,放开她的手,不经意问道,“阿嫣,如果有一天,朕真的跟母后对立,你会帮着你的阿婆呢?还是帮着朕?”

张嫣怔了怔,勉强笑道,“陛下说哪里话?你与太后母子同心,不管出了什么事,又怎么会走到这样的地步?”

“是啊,母子同心。”刘盈茫然出了一会神,放开她的手,点头吩咐道,“夜晚风重,回未央宫的时候,记得让宫人加件衣裳。”

张嫣瞧着皇帝仪仗中他的背影,双唇微微抖了抖。

“娘娘。”荼蘼上前,小心翼翼道,“咱们这是…?”

她眨去了眸中水雾,回头道,“去长信殿。”

长信殿中一片肃杀,苏摩姑姑看见张嫣进来的时候,很是松了口气。

“太后正恼着呢。”她指了指殿中,道,“皇后娘娘。”苏摩的声音忧心忡忡,“你进去劝劝她吧。”

张嫣进殿的时候,吕后正背面而坐,听见动静,倏然将案前的琉璃耳杯砸过来,怒道,“哀家说了哀家想一个人静静,你们都是死人啊?”

嚓的一声,琉璃耳杯擦过张嫣的耳侧,在桐木柱上哐当一声,落地摔了个粉碎。

待吕后看见张嫣吓的惶白的脸色,眸光后悔。却已经来不及了。

“阿嫣。”

“傻孩子。”吕后连忙上上下下查看她,见她无事,这才道,“你怎么不出个声?若是真的伤到了,可就不好了。”

张嫣勉强笑笑道,“我见阿婆心情不好,不敢打扰,却又怕阿婆一个人待着想不通透,这才想静静的陪着。”

她持着的烛火,照在吕后烛光下深深洼陷下的眼帘。

她忽然深刻的认识到,这个她一直以为坚不可摧的女子,到底是老了。真正能伤害她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刘盈,一个是鲁元。

“哼。”吕后自嘲道,“还是小阿嫣贴心,不像你那个没良心的丈夫,半点都不体谅他娘的恩情。”

张嫣摇了摇头,温声劝道,“陛下只是一时火气,但他心里孝顺太后,那是毋庸置疑的。可是太后,你怎么就喜欢和陛下对着干呢?”

“哦?”

“阿嫣觉得。”张嫣娓娓劝道,“陛下有时候也不过是个孩子,需要太后作为母亲好好哄哄他,太后却总是硬邦邦的和他杠。再好脾气,陛下也是个男子,总有点血性的。若是拼起了他的一口气,只为了保护王珑而得罪太后。太后可非是得不偿失了?”

吕后怔了怔,想起很久以前在丰沛乡里。

那时候刘盈不过五六岁年纪,在外头疯了一整天后回家,她会板着脸说他几句,然后用洗干净的帕子替他擦去头上的汗珠。

她所有的温柔,好像都丢在了那些年的楚汉之争里了。温柔的人容易受伤,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就只有一个心硬如铁的吕雉。

“阿嫣。”吕后忽然握住她的手,眼眸咄咄生光,“我等不了三年,一年,只一年。如果一年以后,你还拿不下盈儿的话。哀家…”

她没有将话说下去。然而张嫣却从她的目光中读懂了她的意思。

张嫣的脑中飞速的转。惠帝五年,自己虚岁十四,但实际上,刚刚满了她的十三周岁。三年之后,她十六岁。但是一年后,不过才十四岁。无论从感情还是身体,都实在有些勉强了。

但是在未央宫中,她不能失去吕后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