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轻轻逝去如流水,能够就这样牵着她的手,一直往下走下去,真好。

“哎——”不远处,张嫣策着马向他这边回骑而来,背着一轮金乌在身后,好像还带着薄薄的金光,在他面前停下,“舅舅,今儿天气真的很不错,我们去城外遛马吧。”

他觉得自己的心软的像一滴水。

“好。”

被束缚了这么多日子,终于能够策马奔腾,望月兴奋的直撩马蹄子,张嫣有些控制不住,索性放开了缰,咯咯的笑,“驾——”

飞云不甘示弱,亦嘶鸣一声,发力奔了上去。两匹马脚力超群,很快就将身后随从甩的很远,先前还一前一后,你追我赶,到后来,竟渐渐的耳鬓厮磨,越来越靠在一起。

张嫣勒着马缰,含糊道,“望月,你矜持一点。”回过头来,却瞧见近在咫尺的身边,刘盈温柔的眸光。

她捋了捋鬓边散发,微微别过脸。哼道,“你看什么呢?”

“自然是看你啊。”

张嫣脸颊便慢慢染上绯色,嗔道,“我有什么好看的?”

刘盈一笑,“就这么看着你,真好。”说的时候,神情专注而又认真。

这样的神情让她觉得被感动,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来,“光这么看着,就好了?”

“是啊。”刘盈宠溺的望着她道,“光看着,就很好了。”感慨而又纵容。

在那样漫长的拉锯之后,还能有这样的机会,说着这样的傻话。简单而又傻气,却偏偏,让她有一种鼻子发酸的冲动,不知所措,啐道,“傻瓜。”

这样单纯而热烈的爱一个人的人,自然是傻瓜。然而自己几经兜转,终究还是只喜欢面前这个人,岂非也是一个傻瓜?

飞云和望月已经跑出去很远了,两个人在府河边下了马,也不栓缰绳,让马儿在河案上相对厮耍,自己在草丘顶端倚着彼此坐下。

“阿嫣。”刘盈拥着她,目光静静而满足,忽然道,“那一天,我在长街转角,看着你的屋子,心里想,阿嫣,现在在做什么呢?我不是没有想过听你的话,就这么放弃了,就这么回长安算了。可是每次只要想起此后漫漫一生没有你的陪伴,我就觉得心中难过的很,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挺过去。然后对自己说,再等一等吧。也许,下一刻,阿嫣就会奔出来找我了。”

“还好。”他闭目安心道,“你最后没有那么狠心,抛下我。”

“笨蛋。大笨蛋”她有些难过,有些感动,又有些怨怼,糅合成一种酸涩的泪意。扑到他怀里,“你只等了我一个月,我却足足等了你四年。你委屈,我就不委屈么?”

“好了。阿嫣,不哭。”刘盈亲吻着她的眼角眉梢,喃喃道,“是我不好,让你浪费了那么久时间。还好,我们最后终究没有错过。”

不远的地方,管升和郎卫终于跟了上来。远远的见了刘盈和张嫣在草丘上的身影,都下了马,放轻了声音。

“说到这个我想起来。”张嫣觑着刘盈,大大的杏核眼眸含着揶揄光芒,“我以为,你一直都是个榆木脑袋,怎么能想出联合孟观骗我,让我不得已露出心意的主意?”

“呃。”刘盈犹疑,忽然远远的指道,“那边那丛野花长的很不错,我们过去看看吧。”

张嫣心不在焉的瞥了一瞥,“这时候是蓼蓝花盛开的季节,蓼蓝花喜湿,在府河边自然要长的好些,不过开的这样烈,的确很难见。”不依不饶,追问道,“你才不会想出这么刁钻的主意,究竟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张嫣撇了撇嘴,“是管升那个浑小子?”

远远的地方,管升指挥着郎卫,将白布铺在草地上,同时摆好食点,心中忽然打了个突,莫非有不好的征兆。

“他是活的不耐烦了吧?”张嫣嗔道,“瞧我回去怎么收拾他。”

“阿嫣。”刘盈回过头来,软声道,“你就算了吧?说起来,他还是促使我们和好的功臣呢?”

张嫣睇了他一会儿,忽的扑哧一笑,“好,既然你给他说情,我就饶了他。”

刘盈牵着张嫣的手,从草丘上走下来,召过管升,从他手上要过了东西。回头对张嫣道,“阿嫣,我给你挽发吧?”

“嗯?”张嫣疑问,灵犀闪过,低下头来,“好。”

临着府河水的波光微漾照影,刘盈将张嫣的发髻拆解开来,一头如流水缎子一样的青丝顷刻间倾泻下来,缠绕在指间。他用了一种比较简单的法子,挽起发髻,将手中的乌木簪插上去。

乌木带着晶莹的光泽,露出簪首雕錾的兰花,与青丝一般颜色,照在波光荡漾的府河河面里,美丽无双。

“阿嫣…我记得,那一年,在商山上,你跟我说,你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不是锦衣玉食,不是富贵朝堂,而是想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张嫣感慨道,“你还记得啊?”

“我一直都记得。”刘盈微笑,“我没有跟你说过,其实我心中的心愿,和你是一样的。”

“阿嫣,从今以后,我们共同建一个家,只属于我们的家,你是女主人,我是男主人,岂非人间乐土?好不好?”

少女脸红心跳,眉眼弯弯,应道,“好。”

从云中往南望去,一片平原,府河蜿蜿蜒蜒,岸边生着大片大片的芦苇,洁白如雪花,绵延开去,有一种寥廓之感。

刘盈指了指目之所及的江山,豪气万千,道,“阿嫣,你看,这便是大汉的江山,朕要这片江山上的子民,在朕的治理下,日子过的欣欣向荣,待我们回到了长安,嗯,到时候,再生很多很多的皇子公主,他们相互友爱,等他们长大了,朕将这座江山传给长子,然后和你一起出来,找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建一座房子,过普通民妇民夫的生活,可好?”

张嫣颊上酒窝若隐若现,嗔道,“你当我是猪啊?”

一个孩子就很难养好了,还生很多很多呢?

语虽嗔怪,面上却是一片笑靥如花。

“猪也有猪的好,至少多子多福。”刘盈忍不住的笑,凑近张嫣的耳畔,轻轻道,“阿嫣,等咱们回去,按着你放在椒房殿的避火图,一个姿势一个姿势的试过来,可好?”

“你说什么呢?”张嫣脸颊几乎绷不住,腾的一声,从头烧到耳际,一片红霞。“等一等。”她忽然醒悟过来,“你怎么知道我有避火图?”

刘盈闷笑。

“好了,好了。我告诉你就是。”

他想起那些阿嫣不在未央宫时候的日子,眸中愉快的色泽便淡了下去,“那些日子,我一个人在未央宫,想你想的夜里睡不好。就去了椒房殿,屏退了旁人,一个人待着,好像你还在我身边一样。后来翻了翻你留在殿中的旧物,在寝殿箱子的最底层里看到的。”

“那是那一天,我…,阿母私下给我的。”张嫣期期艾艾的解释。

她简直有一种掩面,在他面前泪奔而去的冲动。要知道,她可是曾经在天一阁的那一晚,装作过对男女情事懵懵懂懂的模样过的。如今却被刘盈发现,她在椒房殿中竟是偷偷藏有避火图——这其中的九转千回,她简直没有办法在他面前继续待下去。

“阿嫣。”

刘盈伸出手去,轻抚她的脸颊,怜惜道,“那一天,在天一阁…你很委屈吧?”

她愣了一愣,那些被压抑了的,遗忘在记忆里的委屈不甘都浮上来,一瞬间鼻头发堵,背过身去,拭掉滚出来的泪珠,却转头微笑道,“那些都过去了。”

“我等着看的,是你能给我的将来。”

我要将来,你一直一直对我好,才能去弥补,你曾经带给我的伤害。

“好。”

刘盈将她拥入怀中,抹去了她眸下的泪痕,怜惜道,“傻丫头。”

她忽然就能释然放下。

回想这四年多的婚后生活,张嫣感慨万千。

那一年的梅林,晦暗的光线。她发现自己爱上了一个人,可是那个人与自己之间有重重阻隔。侯府夏馨园的夜风,她在那一天长大,阿母给她煮了红鸡子。跟她说,每一个女孩儿,都要经历了一场梦。

那被她压在箱子底,少年时代一片晦涩难言的心事,本来以为再也没有机会圆满了,却没有想到命运兜兜转转,在另一个转角,重又见到他。

“我会一直对你好。”刘盈握住她的手,许下诺言。

好到,纵有记忆里的委屈,你依旧舍不得离开我。

“阿嫣,我一直很想你。”

“不仅是我,母后很想你,荼蘼,解忧她们都很想你,你阿母很想你。偃儿在洛阳,也很想你。”

忆起胞弟,张嫣的眼睛亮了起来,“持已,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偃儿了,他在外头好不好?我想见偃儿。”

刘盈的声音顿了一会儿,方答道,“他好的很。——等你回了长安,自己去看他的信。”

“阿嫣。”刘盈呢喃,吻着她的唇,道,“谢谢你那么勇敢。”

一直一直追着来爱我。

落日从西山之上落下,在原野上投下一抹残霞。映照在张嫣唇边的笑涡,明明还带着一丝泪痕,却美丽不胜收。

她曾经孤独一个人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遍目相望都是茫然。惶惶然不知道何去何从,想要找一个能够放心去爱的人。

她决定一意孤行,嫁给他做他的皇后的时候,与命运做赌,希望有一天,他可以看到自己的深爱,于是回过头来爱她。

那些曾经想要的一切,在这一座极北的边城中,此时此刻,都已经得到。看似幸福美满到了极处。可是再在这种祥和的时光中,张嫣忽然生起一种不祥的预感。福兮,祸之所伏。命运总是在最惊喜的时候打破人的奢望,屡见悲催。

第四卷:满目河山空念远·引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消魂。

酒宴歌席莫辞频,满目河山空念远。

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晏殊《浣溪纱》

浑圆的金乌一点一点的落入天西的山峦之后,暮色笼罩大地,一片苍黄,渐渐趋于黯淡。

大汉云中郡边塞的一个小小遂塞中,值班的塞兵将仓惶的吐了一口唾液,“每日里都是这样平淡枯燥,要过多久,才算是到头?”

自今上前元四年,楚国长公主和亲匈奴之后,汉匈边境已经多年没有发生过大规模冲突了。戍卫边塞的生活有着一种压抑的平静。每一天,从遂塞里望出去,都是极目的黄沙。

“小子嘟囔些什么呢?”

老兵呲着牙嘲笑道,“想媳妇儿了吧?平静不好么,莫非真要打起战来,你才觉得不无聊——换岗吧。”

“哎。”年轻的塞卒放下手中的铁戟,正要转身从烽火台上下来的时候,眼角余光忽见在极远的地平线上的绵延移动的黑点。他以为自己看错了,连忙揉了揉眼睛,不过是过了片刻,那黑点却是又逼近了一些。大片大片的马蹄敲打在地面上,隐隐震动。甚至可以看到最前面马背上人扬起脸,露出了迥异于汉人的面容。

“是匈奴人。”他惊呼道。

“匈奴入寇了。”

“呜——”苍凉的号角划破了平静的天际。

厚重的皮甲,带血的弯刀,破空的羽箭带着凛冽的风声,向着遂塞之上袭来。匈奴骑军来的极为迅速。奔跑的汉塞兵一个趔趄,右肩被射了一个对穿,箭羽依旧颤动不止。在闭上眼睛之前,将手中高举的燃烧着的庭燎,费尽全身力气,投向堆好的积薪。

暮色之中,火光冲破天际。

寂静的夜色中,远处三积薪的烟火大如斗,直冲天际。相隔百余里,一路顺延而来。空气中充满了肃杀的气息。

云中城外,张嫣赫然回头,看见一路绵延而来的冲天火光,四周一片沉寂,只余那一道又一道的火光,像是要将天烧出一个窟窿。

云中郡守孟舒亦在第一时间看到了边塞烽火,匆匆披衣起来,赶到了皇帝所居的宅子外头。

“什么人?”值守郎卫高声喝问。

孟舒急急道,“下官云中守孟舒,求见主子。”

烛火将小院正堂照耀的亮如白昼,沈莫披坚历甲,拱手跪在堂下,“一旦天子失陷在边境,后果不可设想。还请陛下为天下苍生计,即刻启程回京。”

“万万不可。”门扇刷的一声被从外推开,孟舒大跨步的进来,厉声道。

“臣云中守参见陛下。”他展袖跪在地上,大礼参拜君王,额头叩在地上,铮铮有声,“此时匈奴入寇,城外敌情不明,陛下万万不可于此时离城啊。”

“孟大人此话差矣。”沈莫抬头,目光仿佛出鞘的剑刃,雪亮藏锋。

身为郎中副将,沈莫负责刘盈的出行安全。若皇帝在云中出了事,他万死难辞其咎。此时大敌当前之下,更是咄咄逼人,“云中乃是边关重城,匈奴人定是不会放过这儿的。若是云中失陷,大人负的起这个责任么?”

“沈将军忠心可嘉。”孟舒直起身来,冷笑驳斥道,“只是沈将军没有跟匈奴人打过交道,大概是不了解匈奴人的习性。匈奴人彪悍善战,又兼匈奴马脚力胜过汉马,充足的战马,从来都是来去如风。如今,我们不知道城外敌情,在这样的情况下,若是陛下出城,却在野外遭遇匈奴人,到时候社稷动荡,臣等才真是万死莫赎。”

他深吸了一口气,拱手力陈,“相反,我大汉善守城。安能以己之短对战彼之长处?云中是边境重郡,驻兵万有余。城中有武库仓库,凭险自守,只要能够撑到援救前来,就可自保平安。”

他据理陈词,分毫缕析,条理分明,沈莫虽心有所虑,却也无可辩驳,于是摞下脸子,恨恨道,“若是陛下出了事,你担得起这个责任么?”

孟舒微微一笑,褪下头上冠冕,置于身前,面上大义凛然,“若云中城有个万一,我孟舒自当死城。”展袖再拜,声音铿然,掷地有声。

他的大义凛然让沈莫动容,一时无话可说。但终究事关重大,不敢做主。一时间,堂上二人都望向刘盈。

烛火飘摇中,刘盈在堂上走了一个来回,终于下定决心,回到案前坐下,扬声急急唤道,“郎卫卢新。”

年轻的郎卫越众而出,在堂前单膝跪下,“属下在。”

刘盈刷刷的书写了一道手书,“你持这道手信,派人分别往雁门,上郡而去,见机行事。如果情况许可,可以亮明身份,请求援兵。”声音淡漠如水。

卢新拱手“属下定不辱使命。”郑重接过手书,领命而出。

“郎卫何栋。”

“属下在。”

“此间战事传到长安后,朝廷定会派军迎战,你持手信,前去将军幕府,命领命大将军速速前来救驾。”

“诺。”

安排好了事宜,刘盈掷下笔,起身走到了孟舒面前,拱手郑重拜道,“如此,孟郡守,朕便将性命托付给你了。”

孟舒只觉得双肩之上重任,郑重再拜道,“臣,敢不肝脑涂地。”

刁斗声音悠远,敲过了五更,东方天际渐渐吐出了鱼肚白。

刘盈从外堂出来,揉了揉疲惫的额头,眼中微带血丝。

自七年前登基以后,这是他过的最辛苦复杂的一个夜晚,也面对着这一生可能的最危险的局面:匈奴骑军在广袤的大汉领地之上肆虐,不知道什么时候将兵临城下。在前途无法预料的时候,云中上下一心,众志成城。

他穿过屏门,跨进内院,见院中桂花树下,张嫣站在那儿,缃色襦裙映衬着腰,细的像是风吹欲折一般,面色比雪还要白上一分。

“阿嫣。”

张嫣浑身一颤,抬起头来,面上竟有些魂不守舍。

他以为她是被吓到了——平日里再聪慧机灵,她终究只是个长在深闺柔弱的女子,忽然在这么近的距离里接触到战争,自然会有些害怕。于是拥她入怀,“不要怕。”抚着她的后背,一下下的,带着安定的感觉。

“匈奴大军虽然看起来声势浩大,但是其实并不是真的那么凶险。我来云中之前,让郦商在上郡屯了三万将兵。只要再过几日,待上郡兵马过来,自然就与匈奴成对峙之势。”

“真的?”张嫣将脸埋在他的胸膛,轻声问道。

“自然。”刘盈失笑,“在我大汉的疆土上,总还不至于让匈奴猖狂。没有那么严重。先帝当年亦曾被围白登山,山下是冒顿四十万匈奴骑兵,围困七日七夜,粮草将绝,那样危极的情况,最后不还是平安无事的归去了?更何况。”他微笑着,“你夫君不是怕事的人,当年在平定淮南王战役中,我也是打过仗的。也许不过是虚张声势。攻一阵城,眼见占不得什么便宜,也就走了呢。”

“嗯。”张嫣轻轻的应道,像是一朵花叶离开枝头,落地无声。

在他没有发现的地方,她的身体微微颤抖,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翩跹犹如落蝶。

舅舅,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真正担心的是什么。

“刘盈。”张嫣忽然唤他的名字。

除了那一段冷战的日子,一直以来,她很少直呼他的名字,在他怀中抬起头来,一双明艳的杏核眼眸中有着怯怯的期待,“我们会安全回去长安的吧?”

“自然。”

八月己巳(初二)癸酉(初六)亥时,胡定县陷落。

庚午(初三)甲戌(初七)晨,安康县陷落。

“此次匈奴入侵,战情虽然急,但应当不会险。”在外院的书房中,顾端侃侃而谈道。

自匈奴入寇烽火传来之后,孟舒便送过来一位他惯用的幕僚,放到刘盈身边。这位名叫顾端的幕僚自幼生长于云中,对云中城的状况以及匈奴典故十分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