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战国之后,匈奴崛起于草原之后,每每在部落物资缺乏的时候,起合族之兵,来到汉土劫掠一番,以度过草原萧条的冬季。直到先帝以家人子和亲匈奴冒顿单于,才稍稍减少了一些。”

“自今上以楚国公主和亲,据说,楚国公主颇得单于的爱宠,有她的面子在,冒顿单于已经很久没有侵扰汉地了。如今这个动静,应当只是河南地的楼烦部而已。他们的人马只有三千,就算大多人都出来了,也攻不破云中城。最多也就是在城外劫虐一番也就罢了。”

刘盈淡淡一笑,“承顾先生吉言了。”

“匈奴大概有多少人马?”

在云中城城楼之上,郡守孟舒一身甲胄,面沉如水,按剑问道。

云中属官吏面色都很难看,听着斥候在下头禀报道,“看起来黑压压的一片,大概有近万罢。”

孟舒闭了闭眼睛,“让城外砍伐山树的士兵都回来吧。”

“孟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沈莫激烈陈词,“若是匈奴人得到粮食,定然能够更有战力攻城。不若一把火烧个干净——等匈奴人粮尽了,也就不得不退兵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孟舒的眉宇之间尽是被压抑的无奈,“虽然留下粟麦,必然给匈奴增添粮草,让这场守城之战更加艰辛;但是匈奴侵略汉境本来就是为了抢掠过冬的物资的,若是一无所获,反而会更加增添战心。”

沈莫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口中尽是苦涩。

匈奴大军踏平了附近数县之后,渐渐开始向云中城合围。终于,癸酉日(初六)的清晨,第一支匈奴骑军出现在苍茫的地平线外。

一线天光从东方缓缓射来,云中城四面大门紧闭,重楼高墙,从官吏士兵到城中百姓,都抿去了平日里放在面上的笑意,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紧张。

第177章 倾城

此后数日之内,匈奴骑军在云中城外集结,杀戮声震天,发动了几次攻城。

宽广的街道上一片黯淡,城中成年的男子都到城上守着去了,抵挡下了匈奴人的一次又一次的攻击。昔日长安中金碧辉煌的日子仿佛已经成了梦境,每一日醒来,都闻得到空气中硝烟的味道,在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里,张嫣忽然想,长安城的那些人,如今在做什么呢?

刘盈在书信上深深的掐出了一道印痕。“沈莫,你带着剩下的郎卫,也都上城楼帮着孟大人守城去吧?”

“主子。”沈莫扑通一声跪伏在地,“微臣的职责是守卫你的安全,若是你出了事,微臣万死莫辞。郎卫已经有一半去守城了,你身边,总要留一些人守卫的。”

“不必了。”刘盈淡淡道,“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沈莫,只有云中城保住了,我才不会出事,你可明白?”

“主子。”沈莫心中大慨,悲恸道。

“去吧。”刘盈淡淡道,“我身边,只留着赵覃和孟观两人,就足够了。”

赵覃和孟观的身手足能够卫护他的安全,而他们游侠的武艺,反而在战场中并不是最重要的,这样的决定,是目前最明智的选择。

沈莫忍住目眶中的泪滴,伏首再拜,“臣遵命。”头叩在地上,发出重重的声音。

他不再说话,起身离开了堂上,走下台阶的时候正见着张皇后从屏门出来,历来,皇帝身边近臣见皇后娘娘仪如见帝,他却装作没有觑见皇后的踪影,转身踏着北地风霜离去。

张嫣走到东厢的帘下的时候,刘盈在问身边的蓝衣男子的声音正传出来,“这位围困云中的楼烦王且冬末,是一位怎样的人物?”

“匈奴虽称为一国,实际上由一群不同部落组成,部落臣服于匈奴单于,但是对内军事政治自主。”厢房中,顾端解释道,“楼烦与白羊二部草场位于河南地,与我大汉最为邻近。且冬末有勇无谋,若只有他一个人,并不足为虑,真正值得咱们担心的,是匈奴的左谷蠡王渠鸻。”

“左谷蠡王,渠鸻?”

她在门前站了一会,用左手摸了摸右手空荡荡的衣袖。

房中,刘盈如有所感,抬头望出来,见是她,眸光顷刻间柔下来,“阿嫣。”他起身,牵过她的手入内,“你怎么过来了?”

顾端立在一旁,见了进门的女子,只觉得眼前一亮。

北地的女子都被风沙摧折的坚硬,少见如此沉静鲜亮的女子。十五六最韶华的年纪,纯缁深衣,眉眼如画。

他用右手衣袖掩住了口,作势咳了一咳,拱手拜道,“仲生见过夫人。”

“我有些担心,所以过来看看。”她抬起头看着刘盈,解释道。然后转过头,客气而又疏离的笑道,“不客气。顾先生乃是夫君的客人,妾不敢当。”

“顾先生是长年住在云中么?”

顾端拱手,谨慎答道,“自孟使君汉九年任云中郡守,第二年我便来投,算起来,也在云中住了十年了。”

张嫣抿唇,头微微低下去,问道,“云中与匈奴接壤,孟先生待了这么久,对匈奴以及云中都应该很了解吧?可知,今年匈奴草原上可有旱灾?”

孟端怔了怔,想了想后,答道,“应该并未。据边境居民所言,草原今年雨水虽稍有不足,但远没有到旱灾的地步。”

晨光照入支摘窗中,明亮而淡漠,张嫣不禁颦了颦眉。

“怎么了?”刘盈察觉到她的异样,问她。

“没什么。”张嫣推敲其中疑窦,“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通。”

凡世间事情,总是有一定因果的。

先帝七年,冒顿率四十万大军犯汉的那一次,是因为大汉初立,刚刚从楚汉之争中恢复过来的朝廷和百姓,都已经起了深深的怠战之意,而戍守代地的韩王信又恰在那个时机投降了匈奴,冒顿想要趁机打劫;之后汉匈两次和亲,虽边境偶有龃龉,但已经有近十年不见大规模战事。

那么,这次他们入寇中原,所谓何来?是蓄意为之,还是偶然起意?

她一心想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顾端已经退出去,房中只剩下她和刘盈两个人。一抬头,看见刘盈唇边浅浅的笑意。

“笑什么呢?”张嫣瞪他。

“没什么。”刘盈咳了一声。看着晨光中妻子娇美的容颜,若有所思。

阿嫣,还是一个孩子呢。

十六岁的孩子,在最好的年纪,还没有闻够这世上所有的花香,听够动听的弦色,尝够美味的佳肴,看遍动人的声色…她应该在最好的宫殿器具的环绕下,幸福美满的过自己一生,而不是在这座强敌环伺的城池,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而他既然得到了她,就应该负起保护的责任来。

刘盈忽然想起长安。

匈奴入寇的烽火军情,如今已经传到未央长乐二宫了吧?

千里之外的长安,母后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与母亲,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却又在长达十数年的岁月里,彼此看不惯对方的行事手段。如今,他却在这座被困的孤城中,却又开始无比的庆幸起,母亲身上所固有的坚韧与果决。正因为骨子里的坚韧和果决,在唯一的儿子生死不明的时候,她才能坚持住,首先保卫她的丈夫与儿子的国家,收拾动乱的局面。

他的眸色,便显出一种毅然。

“袁何。”他私下里唤来心腹郎将,“你去准备吧。”

时间一天天过去,城中人人翘首以盼,援军还是没有出现在地平线之上。

“…沙南县也陷落了,县令唐渍以身殉国,宁死不降。”

“雁门、定襄二郡也有匈奴人来袭,听说,这次匈奴入寇,以左谷蠡王渠鸻为统帅,兵分三路,楼烦、白羊二王领军三万人,为西路,从定襄、云中入;鬲昆、薪犁二王领军二万人,为东路,从燕地入;左谷蠡王自领中路,攻打雁门。”

一时之间,城中上下人人面上皆变色,这场突如其来爆发的汉匈大战,激烈程度远远超过众人的想象。

“这次攻城的匈奴人,好像特别的多。”小院的桂花树下,青葵洗着葵菜,恹恹的道。

“青葵。”张嫣弯腰,拍了拍她的脸,“你害怕么?”

“害怕。”十四岁的女孩忽的嘤嘤哭泣,“可是,我的家在这儿,我又能怎么样呢?”

云中像一个苟延馋喘的老人,在暮色中苦苦的坚持着。不知道下一刻,面临的会是怎么样的命运。

太守孟舒紧蹙着眉头,绕着云中城头走了一圈,士卒们护在自己的岗位上,虽然精疲力竭,还是紧紧握着手中的刀枪,“城中如今怎么样?”

武库丞苦着脸,禀道,“其他还好…城中的箭矢,已经不多了。”

自立汉以来,为了谨防地方作乱,除长安及洛阳两座武库外,地方武库中从来不能够分发太多武器。

——却没有料到,还没有来得及等到地方军队作乱,却因为受制于箭矢,不得不将云中城拱手让给狼子野心的匈奴。

孟舒握紧了手中青钢剑,心中一阵绝望。

大丈夫死则死耳,当初他投身赵王为宾客,从来不是怕死的。但是,如今大汉天子在他身后这座城池里,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岂不是便成为大汉的千古罪人?

右手衣袖腕上往上去三寸处,触感温润而冰凉,是一块玉制令牌。张嫣伸手触摸,尚能感觉到其上泠泠肌理——这是她从未央宫中出来,随身携带的为数不多的东西,本来以为,这一辈子,永远都不会用到。可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她却不得不考虑,利用它走出另外一条新的路。

“咿呀”一声,东厢门扇被从外推开。

“谁让进来的?”刘盈烦躁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舅舅。”

刘盈抬起头来,见是她,愣了愣,“阿嫣,我不知道是你。”他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将声音放柔,将她拥入怀中,“你怎么过来了?”

眼睁睁的看着云中城被匈奴围攻,而自己身为大汉之君,居然无能为力,刘盈,他,很挫败吧?

张嫣用怜惜的目光望着他,嫣然笑道,“我想你了,就过来了。”伸手去揉他有着微微皱痕的眉心,“持已,不要常皱眉,不然会老的。”

刘盈怔了怔。

阿嫣的目光中有着淡淡的纵容。刘盈的目光,便慢慢移到她雪白的颈项。不知道怎么的,便想起,那一日她的卧房中,阿嫣美艳的娇躯。她全身泛成一种奇异的粉红色泽。带着汗水的湿漉漉的鬓角。

放在她腰间的手,便有一点变了意味起来。

“呀。”张嫣惊呼一声,“天色还亮着呢。”

“有什么关系?”刘盈的声音里就有了一种央求的意味,“阿嫣,陪我。”

当一切平静下来,张嫣一脚踢开了他,将榻上被褥扯过来,笼在身上,遮住了赤裸的春光。

刘盈低低的笑。

“舅舅,若是没有更好的办法,那么,至少在最后的时光,我们要快快乐乐的过啊。”

“快乐?”刘盈惘然,揽着怀中少女纤细的腰肢,从室中支摘窗中看出去,可以看到蔚蓝的天色。

苍凉的号角呜呜的响起,盘旋在云中城上空,像亘古的夕阳,散发着血一样的红光。硝烟漫漫。

也许,这是匈奴攻城的最后一次号角。而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不知道城中多少母亲,会失去自己的儿子,有多少妇孺,会失去自己的丈夫。

“阿嫣…”刘盈悠悠的声音,“自从你跟了我之后,好像,我没有给过你多少快乐的时光。”

“我现在,就很快乐啊。”她将螺首枕在刘盈的胸前,“真的。”

快乐的,想要挽留住时光,停在这一刻,永远不要走下去。

“呵呵。”刘盈不以为意的微笑,“若有下辈子,阿嫣,我们还做夫妇吧。”

“胡说八道。”张嫣急急道,抿去眸中的泪滴,“我的舅舅,会长命百岁。”

会平平安安。

会君临天下。

会执手到老。

会子女绕膝。

会…站在那个地方,等到我归来。

刘盈亲吻她的耳际,含糊道,“你别叫我舅舅——”

一碟风干笋脯,一碟灼鲫鱼,一碟蛋脯,一碟炒葵菜,一罐煨野鸭汤,两碗粟米松仁羹。

青葵便一盘盘的将菜肴从托盘中放在了二个人面前的案上。

刘盈感慨万千,这些都是他曾经喜爱的菜色,在过去四年的夫妻生活中,阿嫣一道一道的为他备过。如今案上的这些,虽然原料不及椒房殿的精致,手艺也远远不如椒房殿食官老到,可是一瞬间,还是仿佛将他从战火连天的边城带回到了温暖绮丽的椒房殿。

“自你离开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尝到这个手艺的菜了。”刘盈轻喟。

张嫣嫣然而笑,“那你可要好好尝尝,这是我指点厨子做的,你瞧瞧味道可好。”纤细的手指捧在漆碗上,好像漂亮的百合花花开。

“与从前的味道一样。”刘盈就着她手中的小匕尝了一口,唇角微扬,笑意明朗,“——可惜,不是阿嫣你亲手做的。”

张嫣心中黯然。此时情景,她是真有有心为刘盈洗手作一次羹汤的。只可惜,自己在中馈之上匮乏无力,不愿反让刘盈难为。

“既有佳肴,如何能无美酒?”她扬眉笑起来,接过一旁青葵捧过来的酒樽,放在堂下的红泥火炉上微温,“这是我刚到沙南时亲手酿的酒,那时候沙南还有着桃花开,我便用桃花入酒为酿,酒成之后,埋在院中的紫藤花树下。后来,孟观回到沙南,什么都没取,偏把这罐酒给带回来了。”左手牵袖,用木杓挹取了,双手捧着递到刘盈面前,“舅舅不妨尝尝看。”语笑嫣嫣,吐气如兰。

浅口圆肚耳杯之中,酒汤色泽清澄,芳香扑鼻。用桃花沁过的酒,也就染上了淡淡的桃花香,经过小半年的发酵,成了一种深碧的色泽。

“好酒。”刘盈大口饮尽,不禁击节赞道,“此酒既出,百酒尽退位也。”唇边尚含着笑意,见张嫣殷殷相望,奇道,“阿嫣,你不饮么?”

绝望的情绪蔓延开来的时候,张嫣凝望着他,深深的,深深的,像是要将这张熟悉的容颜刻到自己心里去。唇边噙出哀伤的笑靥。

“阿嫣…”刘盈心中一怔,哐当一声,手中的耳杯落在地上,澄清的酒液溅在衣摆之上,渗透了,他却没有力气抬手擦拭。“你…”

他的脑中开始昏沉。心中浮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第178章 长安

战火涂炭北方大地的时候,千里之遥以外的长安,却依旧热闹非凡,东西二市车水马龙,日进斗金。那些遥远的地方的刀兵,除了在日常闲谈中多几句唏嘘,并不曾太多的影响到底层百姓的生活。而大汉帝国的中心,髹漆画龙的双阙依旧庄严而肃穆的矗立在未央宫北司马门前,披着威严铠甲的南军卫士执戟守护宫城的安全。

在很多人不知道的地方,这场战争对年轻的大汉帝国的影响,远远比表面看见的多。

前元七年秋八月,匈奴入侵的消息传来,时在林光宫的“天家”怒火攻心,一时气厥,不能视事。一应国事都由吕太后暂署大权。吕太后果断的征调巴,蜀郡材官三万,同时命曲周侯郦商为将,军细柳营。

“皇帝如今到底在哪里?”

长乐宫中,御史中丞曹窟与中常侍韩长骝跪伏在空旷的大殿之中,听着当朝吕太后厉声质问,不敢抬头,面色一片惨白。

身为东宫太后,这些年来,虽然因为刘盈若有若无的阻拦,吕雉并未如史上那样揽过大权,裁决国事。但是对整个大汉的掌控触角也到了令人惊讶的地步。刘盈离开云阳,不过三五日,远在长安的吕太后便知晓了。因了鞭长莫及,只能为儿子遮掩。毕竟,就算对刘盈再不满,这也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一个儿子,她这个做母亲的,不帮着善后,还能够做什么不成?

而此时,她需得极力克制,才能让人不觑见隐在朱色锦袖之下颤抖的双手。

曹窟肃容再拜,不敢抬起头来,“此时,臣不敢欺瞒太后娘娘。微臣本与陛下约定,驿马三日一个来回,通晓消息。只是辛酉日(秋七月三十)后,往云中的道路就已经阻绝,臣已经有大半个月不知道陛下的消息了。”

吕雉闭了闭眼睛。

良久,方有气无力的道,“你们都下去吧。”

“诺。”

“做好你们的份内事,若是让人知道…”太后的面色倏然间变的森然,淡淡道,“有什么后果,你们自己惦着。”

香炉中的茅草已经燃掉了大半,吕后心烦意乱的想了一会儿,大声道,“来人。”

“宣左相国王陵入长乐宫晋见。”

安国侯王陵如今已经年过古稀,颤巍巍的拜道,“老臣参见太后。”

“老哥哥。”吕雉上前一步,扶起他来,“咱们是什么关系,又何必来这一套?”

先帝刘邦在寒微的时候,曾经以兄事王陵,刘王二家有通家之谊。后来,刘邦在死前又命王陵为辅孤大臣,足可见对王陵的信任。

而两位被先帝托孤的相国,左相王陵才能平庸,但心思忠直;右相陈平圆滑但才能卓著。刘盈临行之前,将事情隐晦的交托给了陈平——陈平更圆滑媚上,在这种不合体统但君王执意坚持的事情上,他更容易顺从,甚至帮皇帝将一切首尾做的圆满;但是到了危急关头,无论是刘盈还是吕雉,都更信任左相国安国侯王陵。

王陵笑一笑,道,“礼不可废。”

吕后沉声道,“老哥哥,弟妇这是向你求助了。”

王陵面色微变,情知太后吕雉性格刚直,能让她说出这样低声下气的话,只怕事情已经到了当真严重的地步,沉声问道,“太后且慢说话,究竟如何了?”

吕雉颇有些难以启齿,踌躇半响,咬牙道,“实话跟你说吧。皇帝此时不在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