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儿他不会有事。”吕雉坚定的道。像是要说服自己。

匈奴本性悭狠,越花力气攻下的城池,城破之后,屠城越是凶狠。云中苦守旬日,匈奴百般费心,若最终破城,只怕城中居民,百不存一。

这大半辈子,从小到大,有多少次,她对那个儿子恨的牙痒痒,觉得他太软弱,太善良,太温吞,太忤逆自己,没有一点像自己的地方。

刘盈有千万个不合己心的地方。

但是,他是她儿子。

那是她血脉相连的儿子。

那是她辛辛苦苦一心为之筹谋的儿子。

那是她,这一辈子,最能够安心爱的,属于自己的,儿子。

“这话长信宫上上下下,每个人都心中有数,只是都不敢对太后明言。臣岂不知臣开这个口,会让太后生气。只是臣不得不说。”

审食其一动不动,大声道,“太后,臣身为臣子,难道不希望陛下平安无事?只是,陛下失去踪迹已经有半个多月,到现在,依旧音信全无。只怕已经…本来,若无匈奴袭边之事,陛下的行踪还能够拖一阵子,而如今…,形势不利,太后心中也该有些打算才是。”

“太后是否知道。”他沉声道,“长安城中,齐吴楚三国府邸附近,今日人员出入比往常多了不少,吴王刘濞,齐王刘襄,楚王刘交,都已经秘密派手下入长安了。”

吕雉倏然色变,咬牙激恨道,“狼子野心。”

“盈儿在的时候,一直维护他们,说他们是至亲。结果呢,他生死不知的时候,匈奴人还没有退去,这些个至亲人不思为国效力,却一个个惦记着他的皇位了。”她的面色忽然变的有些狰狞起来,“早知道如此,哀家便拼着被盈儿埋怨,也不惜一切的将这些个诸侯王一个个鸩杀,哪里会有今日之祸。”

当生存的领土受到威逼而蜷缩,吕雉骤然冷静下来,理智重新回到心头。声音冰冷,“既然那个黄口小儿觉得我孤儿寡母软弱可欺,本宫便让他试一试。”

长信殿里,吕太后悲恸惊惧之下,振作起来。未央宫中,新封的袁少使却只觉得宫廷之中,嫣红柳绿。

新进的少使往椒房殿晋见张皇后,在配殿侯了一会儿,听的帘外守帘侍女笑道,“女御长来了。”掀开帘子,一个身着六百石绛衣女官服饰的青年女子从内出来,揖道,“婢子见过少使。”

“不敢。”袁萝手忙脚乱的避过,“妾只是四百石少使,姐姐却是张皇后身边的得力女官,位列六百石,如何能得参拜于妾。反倒是妾该参拜姐姐才对。”

赵荼蘼目光掠过袁萝面上惶然神情,抿嘴笑道,“少使是主子,荼蘼不过是一介奴婢,自然该当大礼参拜。”

“这样啊…”袁萝嗫嚅。

荼蘼笑的端容,“不劳多言,张皇后闻少使新晋之喜,特赏赐黄金五百斤,明光锦两匹,银扣器两盏,少使在椒房殿外拜得两拜,便算是谢过恩了。”

袁萝恭敬接过托盘赏赐,放在一旁,再拜叩谢道,“妾袁氏,谢过皇后娘娘厚赐。”

赵荼蘼含笑看着新少使恭敬的退出椒房殿的背影。这位袁少使,看起来,倒不是一个麻烦的人。但是,她在这座宫廷中也过了这么多日子,明白了一个道理,从来没有人是真正无辜的。

每一个初进宫廷的人,并不是都天生都具有野心和心机的。只是时势造成了不得不争的地位。如果袁萝永远都是长乐宫中一位拘在深宫永巷的家人子,也许她不会生出什么野心。可是当命运让她成为了未央宫的新少使,并一步一步走向更光明的未来,她还能一直永远是那个笨拙的洒扫宫女么?

楚傅姆从屏风后转出来,道,“那个小侍史若准备好了,就送到这位袁少使身边去吧。”

“是。”荼蘼应了,复又问道,“按制,少使身边有两名宫女,一名内侍伺候。永巷归属于少府,不是中宫直属,我们插人进去,是不是太过于显眼?这时候,椒房殿动则得咎,我们若是一静不如一动,是不是会更好?”

没有听见回答,抬头看着傅姆,楚傅姆含笑看着她,“自皇后娘娘事后,荼蘼你倒是长进了。”

荼蘼惭愧不已。

“只是,你要知道。”楚傅姆抬起头来,声音冷下去,“如果大家还在未央宫,以他的仁义,椒房殿上下性命无恙。但如今这种状况,稍有不慎,只怕椒房殿上下倾巢不存。越是在这个时候,我们越是要打起精神来。不能给敌手一丝机会。”

新进的袁少使,便如同投入沸腾的粥中的一滴水。因了皇长子的缘故,成为除了天子笃病,未央宫中最惹风波的人。

“寇大监。”袁萝将右手搭于左手之上,毕恭毕敬的行了一个揖礼,“今日,我们母子终于出头,可以光明正大的生活。我母子二人从前受了大监救命之恩,阿萝愿意为大监做牛做马,以报大监的恩情。”

寇安伸手扶住了袁萝,冷笑道,“怎么,难道袁宫人仅仅得了一个少使的名分,便满意了?”

袁萝讶然抬头,嗫嚅道,“大监,阿萝不懂你的意思。”

“你不懂,我便说到你懂。”寇安声音清淡,“若是之前,皇长子能够得承认身份,袁宫人得封少使,的确也该知足了。只是如今,大家病重,膝下并没有皇子,太后娘娘将你们母子从永巷中领出来,这其中的用意,你不妨思考一下。”

第二天,袁萝起床,对着铜镜沉思,宫女燕宁在身后为她梳理略带枯黄色泽的长发,忽听得袁少使轻轻问道,“燕宁,你觉得,张皇后为人如何?”

燕宁吃了一惊,见铜镜中袁少使的神情沉静,便乍着胆子道,“张皇后…,这些年,未央宫中倒没有说皇后娘娘不好的。”

袁萝微微沉吟。

癸未,天子在病中下旨厚赏皇长子及其生母袁少使。

乙酉,以袁少使德才兼备,升任美人。椒房殿里张皇后用皇后印玺盖印,认可了这份升迁旨意。

丁亥,封皇长子刘义为恒山王。

日复一日的惊喜令袁萝受宠若惊,只觉得生命中所有的苦难都已经过去,从此之后,她便是人上之人,那些肮脏的,灰色的,过去,都离她远远的,她再也不用回到那个逼仄的永巷小院,她剩下的人生,将会一片光明。

袁美人行在未央宫秀丽的亭台楼阁之间,有着不自禁的欢喜。忽听得假山之后,传来切切切的私语之声。

“瞧情形,大家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在宫人面前露面了,只怕病的不轻。”

“这么说,岂不是…”

另一个宫人挡住了她的话,“胡说八道。”

她拦的住这个,却拦不住那个,另有宫人在一边沉吟起来,“…如此说来,袁美人岂非飞黄腾达?”

假山后静的一静,那位先前拦着别人说话的宫人轻轻道,“是呢…待到皇长子继承大位…”

“你以为太后为什么在短短一个月中连续两次提拔袁美人的位份,不就是为了给皇长子一个体面的身份。太后是大家的亲母,都对大家的病不抱希望了,何况其他人?只可惜张皇后,出身尊贵,从小受疼宠,如今年纪轻轻就要面临守寡的境地,膝下无子,只怕以后就艰难了。”

乌兰与燕宁寻着袁美人的时候,她正站在一株柳树下,神色怔怔,面上却有些潮红。

“夫人可是受了风寒到了?”乌兰有些担心,上前殷殷询问,袁萝却是一惊,忙挥掉她的手,道了声“不用了。”匆匆转身离去。

晚上,内侍文鉴奉热汤入含光阁的时候,袁萝问道,“文鉴,进含光殿之前,你是在哪里伺候的?”

文鉴目光一闪,放下手中铜盆,方退到一边低下头去,道,“奴婢之前在凌室,永巷丞见奴婢做事还算机灵,才点了奴婢到娘娘这里。”

凌室为宫中屯冰之处,属少府,所在离太医署只隔着一条御道。

袁萝冷不丁问道,“陛下的病究竟怎么样了?”

“太医正淳于臻日日宿于椒房殿,只是说渐渐平稳,究竟如何,无人得知。”

“这样啊。”袁萝慢慢的道。

第180章 回京

前一日刚刚下过一场大雨,云中城中依旧湿漉漉的,天空颜色阴郁。

自当日匈奴大军从城下退走之后,云中城从遭受的重创中一点点的恢复过来,大街之上,战争的硝烟气息还没有完全散尽,转过转角,随时能遇见一两个在战争中失去了胳膊或一只腿的百姓,伤口尚狰狞,脸上却已经扬起了充满希望的微笑。古老的云中城焕发出一种新的生机。

到了这个时节,刘盈也即将回返长安。

“主子。”沈莫上前,轻轻劝道,“该走了。”

自从皇后娘娘再度芳踪杳然之后,皇帝就处在一种病态的精神状态。虽然每日里言行起居看起来都正常,下达的命令也井井有条。可是,每一个人都能从他的背影里看出来,他对张皇后的思念和担忧。

“都收拾好了?”刘盈回过神来,淡淡回问。

“回禀陛下。”管升恭敬答道,“都收拾好了。郎卫们也都侯在外头。”就等着陛下出去,便可以出发了。

“嗯。”刘盈袖手,转过身去,“知道了。”却不向外行,反而朝内宅方向走去。

管升不禁急起来,“大家…”

“让他们在外头候着。”刘盈头也不回的吩咐,“我一会儿就出来——”

小小的四合院子,依旧是水砖铺地,青瓦长廊。不知怎的,从前在他眼前生机勃勃的景象,如今少了阿嫣的芳踪笑语,便映目觉得凋零起来。院中的桂花树,已经过了开的最好的季节,于盛宴之中,显出一种将要衰败的势头。

花外一池水,曾照低鬟立。仿佛衣裳香,犹自林端出。

那清清浅浅的小池,曾经映照过阿嫣年轻而娇媚的容颜。阿嫣发稍指尖的清香,仿佛还沾染在院中的一草一木上,闭了眼睛,想象着,她还在身边,从掀开的帘下走出来,袅袅身影,一如当年。

天法吾已受,神亲形可隔。持以谓来者,敬报伊消息。

哪怕她如今已经离开他千山万水的遥远,闭上眼睛,依旧能够觉得与她灵犀相通。他愿意为了她而受这世上任意的天罚,只求她不要离开他的身边。

可是,她终究还是离开了她。

而他,会一直站在那个地方,等着她归来的消息。

“啪”,一个声音从张嫣的寝室中传来。

刘盈沿着长廊走过来,见敞开的屋子中,一袭青青衣角站在室中箱奁之前,怔怔的落下泪来。

他咳了一声。

青葵回过头来,见了刘盈,忙拭泪回身道,“郎君。”

在这一刻,不管他和青葵是什么身份,什么样的人,在思念同一个人的时候,他们是一样的。

“娘子的箱奁都被郎君带走了,奴婢只是想过来怀念一下。”

刘盈轻轻道,“阿嫣若知道你这么想她,心里会高兴的。”

青葵看着刘盈,欲言又止。

“怎么?”

许是因为在自己不在阿嫣身边的这半年日子里,是这个少女陪在阿嫣身边,照顾着她的缘故,在失去阿嫣的消息后,刘盈对青葵多了一分纵容。

“郎君。”青葵犹豫问道,“大娘子的名字里,是有一个‘嫣’字么?”

“是啊。”刘盈沉默了一会儿,方答道,“嫣然的嫣,代表着微笑的意思。”

“微笑。”青葵重吟了一遍,带着浅浅的抑郁,“我一直不知道大娘子的名字。不过,大娘子笑起来很漂亮,和这个名字很衬。大娘子是一个好人,我们母女都是她来北地后买下来的奴隶,婢子自幼家贫,做事粗手粗脚的,几次服侍不周,大娘子都没有罚婢子,婢子心中便想,这一辈子都要好好跟着娘子。没承想…”

青葵的眼泪落下来,伸手擦掉,带着微微哽咽的声音,“本来,她若要回长安,我们是应当要跟过去的。可是,她给了我们自己决定去留的自由。像她那样的好人,一定会有好报,不会有事的。”

刘盈静默良久,方勉强笑道,“多谢你吉言。——你的家人现在怎么样了?”

青葵情绪低落,“许欢大哥先前替我传过消息,苍头爷爷和我娘都没事,可是,小刀…听说,当时沙南陷落的时候,城里一片慌乱,我阿娘年纪大了,惶急之下摔伤了脚,小刀背着我阿娘找了地方躲起来,他自己却因此被匈奴人抓了去,如今生死不知。”

“…请节哀。”

“我不悲哀啊。”唇边带着清浅的微笑,青葵轻轻道,“大娘子曾经跟我说,希望我做一株青青的葵菜,纵然刮风下雨,也能够抵御的住,不会倒下。小刀是为了我阿娘才遭遇这次险难的,这是他对我们母女的恩义,我会记得他的恩义,站在家里,等着他活着回来。”

说着这段话的时候,她的背挺的笔直,唇边笑意清淡,而带着刻在骨子里的坚毅。

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北地不识字的奴婢身上,看到了一种属于女子坚贞,刘盈悚然生出一丝敬意。

他的母亲吕后生于微末,先逢苦难,后履富贵;他的妻子张嫣幼时生于绫罗富贵之中,却在刚刚夫妻交心的时候,遇到匈奴入侵的大难;而面前这位名叫青葵的少女,一直以来,都不过是个贵人眼中微不足道的奴婢。他却在这三个身份际遇截然不同的女子身上,看到了同一样东西,一种百转千回仍不毁弃的坚贞。

也许,这种坚贞,是女子骨子里生来就带有的,只有到了逢难时刻,才能够体现出来。

“郎君——”

刘盈走出屏门的时候,听见身后的呼声,于是停下脚步回头,看见青葵沿着长廊追过来,气喘吁吁道,“青葵知道大娘子若回来,一定会回往郎君身边。青葵不敢生望再见大娘子,只是青葵会在北地等着,还盼郎君到时候记得使人给青葵传一个口信,青葵便也算能放下心来了。”

刘盈深深的望了她一眼,应道,“我会记得的。”

“还有。”青葵急急又道,“大娘子的香都是分匣置放的。熏香最忌讳气味混杂,若一混杂,便算全都废弃了。郎君回去途中,还请小心保管。”

“知道了。”

刘盈答道,若有所思,“阿嫣很喜欢香么?”

“是啊。”青葵道,“大娘子闲来便爱制香,她常常说,香和人一样,是应该有生命的。所以,她也给自己做的每一品香都起了个名字,今年五月的时候她给她的阿母便制过一品香,取名芳华。说是寄托自己对母亲的心意。”

刘盈沉吟道,“芳华。”听名字便是温柔入骨的香,就像,鲁元长公主给人的感觉。

“大娘子还制过少年游,燕赵,春野…”青葵掰着指头数到,“说是分别赠给亲戚友人的。啊,对了。”微微惊呼,“还有一品甘松香。”

刘盈的呼吸忽然一顿。

“那是大娘子刚到北地,安下家后,制的第一品香。”青葵并不了解自己的话语中所代表的意义,只懵懵懂懂的道,“那时候,她还什么都不会,失败了好多次,不是这个香草量放多了,便是那个不足。可是她一直不服气,花了半个月时间,才做成这品甘松香…”

一时间,刘盈心恸若死。

他回想起当日匈奴退军之时发生的事情:

刘盈想要尽力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狠狠咬住自己的唇。在鲜血和疼痛的刺激之下,这才能稍稍抵抗住药力。

等到他终于能睁开眼睛,只见一室杳然,阿嫣身上的一缕芳香尚缠绕在鼻尖,人却早已经不在了。

“阿嫣。”

他想要张口呼唤,却发现喉间嘶哑,声音轻弱几不可闻。体内药性未退,手足酸软,挣扎着起来,狠狠的摔在地上。

“主子。”管升闻声进来,见他狼狈的卧在地上,骇的脸色都白了,连忙上前来扶。

“皇后娘娘呢?”

管升诺诺不敢言,转道,“陛下,你身上伤了,还是先歇一歇吧。”

“好大的狗胆。”刘盈目眦欲裂,狠狠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朕问你,皇后现在在哪儿?”

因为药性的原因,他的一巴掌力气不是很大,管升面上并不吃痛,只是瞧着刘盈面上神色吓人,心中惶恐,捣蒜似的拜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娘娘她…已是出了城门了。”

一瞬间,虽然理智已经有了猜测,但是得到确认,刘盈只觉得眼前一黑,心倏然沉到谷底。过了一刻才轻轻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管升小心翼翼的答道,“已经是酉时了。”

酉时。

他与阿嫣饮酒是在未正,如今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他就算再生出一只手,也追不回阿嫣了。

寝居外头,云中城上空忽然传来大片大片的欢呼声:“退军了,退军了。”

“匈奴人退军了——”

在围攻了云中城将近旬日之后,眼看云中城中箭矢将尽,青壮尽皆伤重疲倦,城池指日可陷的时候,城外的楼烦部匈奴人骑上骏马,拨转马头,开始有序的向南而去。

赤红的夕阳烧红了整个天空,和着鲜血的暗褐色泽,每一个居民的面上,都显现出劫后余生的狂喜。

在这样的狂喜中,郎中副将沈莫从城门楼上下来,翻上骏马驰回宅子,沉默的进门,将头上头盔摘下来放到一旁,在院中跪伏。

不一会儿之后,孟郡守也赶过来,跪在他身边。

院中渐渐跪伏成一片,鸦雀不闻。

直到了月上中天,一丝天光也无的时候,室中才冷冷传来刘盈隐怒的声音,“都给我进来。”

“真是出息啊。”他看着跪在堂下的一众臣子,“古人还有云,‘为人臣者,主忧臣劳,主辱臣死。’你们一个个大男人,还都是军旅出身,居然让一个小小的女子去替你们闯生死?朕要你们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