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拂晓,长安城中住在各个里坊的文武百官列侯都穿着肃静的礼服,从未央北阙入宫,一路沿着前殿的台阶而上,直到来到巍峨的未央前殿廷中。

内宫之中,一应侍中,常侍亦噤若寒蝉,等待着天子从宣室殿出来。

这里是大汉最庄严的地方,那些影响大汉天下百姓生平的毎一道诏书,都是从这个地方传出,然后在北阙之下宣读,最后传到全国各郡县。

中常侍管升尖细的声音高高道,“陛下御驾到。”

于是,所有的侍中、常侍、及殿前侍卫俱都伏跪下去,将额头贴于伏拜双手之上,祝道,“陛下长乐未央。”

巍峨的未央前殿上,组绶从楹柱帷幕上垂落,左相王陵举起笏板,恭敬禀道,“经过群臣大议,初步排定功臣位次如下,还请陛下御览。”

刘盈接过韩长骝递上来的奏折,迅速通览了一遍,笑道,“朕当初起意定诸位功高次序,本意是增添大家信重。如今,众卿为此事,已经商讨了月余,却显得劳师动众了。若是伤了各位大臣的和气,就反而不美了。今日,便借此次群臣大议,最终定论吧。”语意虽然温和,却已是带着些难以言说若隐若现的气势,满殿之上,便连最是大老粗的太尉周勃,都收了口。

于是,这份经过百官大臣商议了整整月余的大汉开国功臣位次便这样由中侍长韩长骝在前殿之上宣读出来:第一酂文终侯萧何。

第二平阳懿侯曹参。

第三周吕令武侯吕泽。

第四故赵王张耳。

第五绛侯周勃。

第六舞阳武侯樊哙。

第七曲周景侯郦商。

楚汉之争时,各位大臣凭军功封爵,军功大致上没有人能作假,但总也有一些细故,些微参差。比如说,天子的舅父周吕令武侯吕泽虽然颇有功勋,当初几可封王,但最后功封第三,要说没有一点是看在长乐宫中的吕太后的份上,应该也是不确切的;故赵王张耳以皇后大父的身份名列第四,也是群臣在隐晦的向此时坐在前殿之上的皇帝表态。

——能够在朝堂上混的,都是人精。纵然是看起来最粗浑不吝的舞阳侯樊伉、以及绛侯周勃,面子上虽然大咧咧的,心里实际另有一本细帐。

关于张皇后,天子秘而不宣她这一年来的消息,极力维护,群臣们心中都是雪亮。今上后宫之中,除张皇后外,嫔御余者都是低廉出身,当此之时,更是没有为天子家事得罪东宫吕太后,以及鲁元长公主、信平侯一系的道理。此次论功评定,群臣共同商定信平侯之父,故赵王张耳的座次,便是对这一年来张皇后之事的盖棺定论。

毕竟,总没有做大父的刚刚获得荣耀,便找孙女的麻烦的道理。

前殿之上,刘盈闭目认真聆听,眉目不动。君臣彼此心照不宣,便将此事放下心来。

刘盈忽道,“众臣商议的结果,大致公允。只是,朕有一个异议,便是淮阴侯韩信。”

他从御座之上起身,凝视众臣,笑道,“朕少时,曾听先帝称赞淮阴侯勇武故人,为我大汉战神。虽然晚节有亏,不得善终,但如此人物,在我大汉开国功臣列席之中,竟只得第七十六么?”

提及那个曾经如日中天的人,前殿之下廷中,群臣一时哑然。

淮阴侯韩信,论功绩,足以与萧何分庭抗礼,曾被先帝先封为齐王,后徙为楚王。之后,先帝夜游云梦泽,擒住韩信,转封淮阴侯。淮阴侯不忿,在陈豨造反高帝亲征的时候,与之相约里应外合,打算矫诏发动囚徒,擒杀吕皇后及当时为太子的刘盈。因事不秘,吕皇后事先知悉,命萧何宣其入宫,以竹签诛杀于长乐宫钟室。

“众位列卿也不必避讳。”

刘盈在殿上走了几步,笑声朗朗,“若没有淮阴侯,这大汉江山,也未必是刘氏的。朕心中清楚。只是淮阴侯晚节有亏,终至身死。朕为大汉之君,心胸磊落,不愿徒压了他的名分。”他略微沉吟了一下,道,“将淮阴侯排为第八,只是淮阴侯终究为谋逆身死,祭祀不入高庙。”

右相国陈平举起笏板,揖拜道,“陛下英明,臣附议。”

左相国王陵亦恭服拜道,“臣亦附议。”

史上,吕后以女子之身称制,为赢得刘邦旧臣忠心,大排开国众臣位次。将这位大汉传奇军神但最终死在她手中的淮阴侯韩信低调不引人瞩目的放在了第二十一位。如今,由惠帝刘盈主持的开国功臣定议一事中,淮阴侯韩信终究得到了一个较为公允的评价,被定在了第八位,满朝上下,无人不服。

至于大汉初年,同样功劳卓著,功封诸侯王的陈豨,英布等人,却是早就带着谋逆的罪名族灭了。谋逆终就是谋逆,不可能被天子恕解。自然也没有人不识趣的提起。

刘盈将这份玄表玉版奏折扣在案上,朗声道,“既如此,此次开国功臣议席便以此奏为定论,到此为止。三日后,朕亲自去高庙拜祭先帝,并将之前已经去世的功臣牌位,移入高庙配殿。另外,与未央宫沧池之上新立凌云阁,命金马门画师待诏绘制诸卿画像,供奉其内。”

未央前殿之前,文武百官俱都展袖伏拜在地,“谨敬诺。”

秦朝覆亡之后,各路起义军纷纷树立反旗,逐鹿天下。这些势力,终究风流云散,唯有刘氏之汉,统一了中原大地。当此时,那些最璀璨的人都已经故去,剩下的人大多不是鲁莽,就是庸碌。而昔日尚带着些软弱的皇帝,也渐渐成长起来,成为一个合格的君主,深谙门道,举重若轻。

夜色中的长信殿,朱红色帷幕垂下来,少了一份白日里的庄重,多了一份旖旎。

吕后坐在酒红凤凰锦衾之中,笑喟身后情人道,“听说,在日里的功臣排位中,阿审你排在了第五十九位?”

将属于大汉皇太后的威严发髻拆掉,青丝披下来,渐显老态的吕太后,在床第间,终究还是有着一丝年轻时候的美艳,柔和了刚硬的线条。

“是啊。”审食其谦卑笑道,向未央宫拱手,恭敬道,“都是陛下厚爱,只是审食其并无厚功,实在受之有愧。”

“那有什么。”吕后回头,亲吻审食其的唇,声音含糊而不以为然,“圣人以孝治天下,也许,对于打下这大汉江山,你的确没有什么建树,但昔日你在楚营中伺候太上皇,帮持我,因此,对于陛下,对于整个刘氏宗族,你是有恩的。他年若有人记史,辟阳侯第五十九,这一行字,你是配的上的。”

审食其情难自已,于是拥上吕后的身体。长信殿中,一片旖旎。

“说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审食其的声音重又传来,“皇后娘娘腹中的小皇子,应该快满六个月了吧。”

吕后面上的笑倏然沉下,迷醉的凤眸眸光也逐渐锐利起来,冷哼道,“怎么,一个第五十九名功臣,就收买了我们的辟阳侯爷?”

第207章 风过

长信殿中的旖旎气氛,一瞬间便降到了冰点。

“瞧阿雉说的。”

审食其面上笑意盈盈,心中却谨惧起来。他虽与吕后多年暗通款曲,却也知道这位枕边人秉性里的刚强与狠硬,面上不动声色,“我这不是为了你么。你盼着这个有着吕张二氏血统的皇子,可是已经有很多年了呢。”

说到心中夙愿,吕后的紧绷神情也渐渐缓和下来,哼道,“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

“更何况…”她说着,凤眸阴郁下来。

她希望有一个继承吕张二氏血统的皇子,可以维持她的娘家吕氏以及女儿夫家的煊赫与权势,并让自己所有亲近的血脉都能够富贵绵延永久。到了如今,当初的一切想法似乎都能实现,自己却忽然生出了一点茫然。

说起来,当初,在娘家的未娘出奔之后,她选择阿嫣做新任皇后,除了阿嫣是自己的外孙女以外,也是因为阿嫣虽自小虽秉性聪慧,却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却不料,昔日的孩子渐渐长大,竟也生出属于自己的棱角,在天一阁夜后,居然愤而出走。纵然她此时回到长安,却再也不是那个未央宫中由她掌控的少女皇后了。

阿嫣尚如此,那,旁人呢?

“阿雉。”她心念电转,情人却已经是在她耳后亲昵笑道,“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无论是陛下,还是皇后,这次都遭了大难,都能够平安归来,甚至得偕连理,已经是天给的保佑了。尤其,皇后娘娘又有了小皇子,你是当长辈的,应该为他高兴才是呢,难道还能跟小辈置气?”

暧昧的气息喷到她的颈项之上,渐渐连成一片旖旎,吕后的气息微喘,侧头瞟了审食其一眼,“你是打定主意,要给皇后娘娘说情了?”目光带着淡淡的警告,与掩不住的魅意。

在一片春情中,她的凤眸微垂。

说起来,皇帝为了替阿嫣在自己面前转圜,可是付出了不少心力。

不仅请了胞姐满华出面,更是连他往日最不屑的审食其,都在这次大封功臣之中,曲意示好。只为着审食其在自己面前替阿嫣说话。

那么,阿审又是出于何意呢?

他是否觉得…吕后的手指轻轻的掐在腕上肌肤之中…,觉得自己已经老朽,无法护住他的安全以及日后荣华,只是无法改善,早就悫急于胸。正好这次得了机会,于是迫不及待的接了盈儿的隐意,在自己面前一力为张嫣说好话。也是变相的向张皇后示好。以期在自己他日身亡之后,能够自然的投向新的靠山,并且在盈儿朝堂之中,依旧占有一席之地?

世上之人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她作为女子,对审食其私心的算计,却生出一股不愉的情绪来。心思转悫暗。

“其实。”身后,审食其似毫无察觉,替她将青丝拢起来,笑道,“我也不是为了别的,只是看着陛下与张皇后一对小儿女的现状,不自觉的想到了旧事。”

“哦?”吕后不动声色,“什么事情?”

“就是两年前。”审食其的声音暗沉下来,“陛下刚刚知道我们的事情的时候。”

吕后微微一怔,晦黯的心思顷刻而散,脸上就有些尴尬起来。

前元六年之时,皇帝从别人密告中,得知母亲与辟阳侯审食其有私情。极为愤怒,令廷尉捉拿审食其下狱,甚至打算下诏处死。吕太后想要为情夫说情,却几度犹豫,终究无法开口,只因无法面对儿子质问的眼眸。

她身为刘氏宗妇,育有一对子女,儿子已经当上了大汉的皇帝,自己也成为太后,却与臣下产生了私情。虽然在当时初汉开放的民风中,并不是无罪可恕的事情,但在面对自己的儿子的时候,却是无法理直气壮,因此更加不愿意面对儿子指责的神色,竟生出了放弃情夫的想法。

最后,是当时尚十四岁的张皇后出面,为审食其说情,最终令刘盈释放了审食其。

在这件事上,她是有愧于审食其的。

“阿雉。”审食其从背后抱住吕后,轻轻道,“当时,若不是张皇后为我说情,只怕,我此时已经是不能站在你面前了。我从廷尉狱中出来,站在蓝天下头,就想,张皇后此次对我有活命之恩,日后,若有机会,我自当赴汤蹈火报答她的恩情。”

“可是,张皇后固然对我有恩。”他瞟了吕后一眼,又悠悠道,“但是,更让我感动的,是我后来探听到的,据说她当时劝陛下说的一席话。”

“哦?”吕后沉吟,“她说了什么当时?”

审食其掀开被衾,自行起身,绕到吕后对面坐下,望着情人不再年轻的脸庞。

人人只看到了长乐宫中的吕太后玄衣纁裳的尊荣富贵,却看不到在锦绣华裳之下,这位刚硬妇人曾经吃过的苦。

但是,当初未央宫中的少女皇后,却看见了。

“后来我探听到。”长乐宫锦绣的寝殿之中,审食其的声音带着一段沉静,“张皇后当时对陛下是这么说的,是先帝对不起太后娘娘,而非太后娘娘先对不住先帝。”

朱纶锦绣帐之中,吕后单薄的身体微微震动。

一个女子不是天生愿意放荡,总归是在一个男人这里受了伤,才会往别人那里寻求安慰。

“想当年。”审食其的声音带着一股积郁多年不得开解的愤懑,和对眼前女子的怜惜,“你在楚营之中伺候太上皇,历经苦难,终于能够回来,却见着先帝已经是另拥着美姬幼子,当时的心情,该是多么惨淡。陛下在指责你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他阿翁对你是多么的无情。”

能够令大汉皇太后多年以来,甘心守着一个男人。审食其虽没有英俊容颜,但自有胜人之处。情到切切,声音醇厚如酒。“安雉,若当年张皇后能够体谅我们,如今,你又何不退一步,为她想想,体谅体谅她呢。你是太后,是陛下和皇后娘娘的长辈,只要你退一步,你会发现,你会比从前好过的多。”

第二日清晨,审食其在皇帝刘盈五日一次前来向自己的母后请安的时辰之前,已经穿好衣裳服饰,从少有人经过的间道悄悄的避出了长乐宫。

近年来,刘盈虽然默许了母亲与辟阳侯的私情,却不应允审食其恢复长乐詹事的职务,更不乐意再见审食其的面。

大殿之上,吕后换了一件棕色连身礼服,用雪白的妆粉掩住了一夜的春情,恢复了一贯的威严端庄,瞧着座下自己的皇帝儿子,讥笑道,“哟,近日来,可是很难看到皇帝在上朝之前在宫中的情景了呢。”

刘盈并没有生气,微微迟疑之后,终究还是选择了避而不答,恭敬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吕后便觉得气闷。

她的这个儿子,纵然在这次北地动乱之后长进了,依旧是这幅温软的模样。和自己几乎是两个极端。

“…其实,阿嫣纵然在外头的时候,也是很惦念母后的。”鲁元觑着吕后的神情,小心翼翼道,“她还曾经专门为母后调制了一品香,我命苏姑姑让人在外间用香炉点了,母后,你闻闻可好?”

吕后低头吃茶,嗤笑,“只专为了我?算了吧。若说阿嫣丫头鬼点子多,这香是她亲手手制,我倒信。但要是说这香专门是为了我,我这个阿婆算什么?哪里能越过她的阿母和皇帝夫君呢?”

话虽如此,终究没有说出拒绝的意思,鲁元便向苏摩使了个眼色。苏摩点头微笑,轻轻退出殿,不一会儿,便亲自捧了一只袅袅的青铜深腹香炉进来,换过了殿中案上已经点燃着的浅腹豆炉。

“我可没有骗母后。”那厢,鲁元声音切切,“阿嫣给女儿和陛下的心意,是另算的。只这炉中的点的这一款香,名叫锦上瑰,的确是阿嫣专门调制出来送给母后的。”

案上青铜深腹仙鹤衔羽香炉之上,翎羽毛发纤细郁郁如生,炭火烘烤着香粉压成的香饼,馥郁的芬芳很快就挥发出来,不一会儿便充斥了整个殿阁。吕后诧异道,“这香味,真是特别的紧。”

锦瑰香乍一闻浓郁,却在头一筹芬芳散尽之后,显出蕴在下面的清刚来,仿如端庄厚重中带着点妩媚的美人儿,一片风情热辣辣的泼面而来。

“倒比茅香,兰香都好些。”

“母后喜欢的话,也不枉阿嫣一片孝心了。”

鲁元抿唇而笑道,“在阿嫣摆弄这些新香之前,我们哪里知道熏香还有这么多花样可以做。阿嫣也送了我一款芳华,我初始时有些闻不惯,但想着终究是阿嫣的心意,便在室中点着,渐渐的,竟觉出这成品香的好处来了。据说,她在北地的时候,尚做了不少其他的香。后来陛下回长安的时候,给一道带了回来。放在未央宫,直到阿嫣前几日想起来,才重新翻了出来…”

“还有这么多名堂么?”吕后倒有些感兴趣,“那我的这款又有什么讲究?”

“阿嫣给这香取名叫锦上瑰。取意为鲜花着锦。华贵端庄,不张扬,却很内蕴。阿嫣说,这锦瑰香虽然秣艳,但终究偏于浓郁,最好不要太经常点。倒是她做了这香之后,便起意绘一幅织锦花样子,那花样,女儿见了,也不得不赞一声好。只是阿嫣不会织锦。前些日子,我让了府里织娘拿去研究,若是改日能织成锦缎,便拿进来送给母后看看。”

吕后淡淡笑道,“也难为阿嫣她有心了。”

“母后。”鲁元轻轻道,“说起来,阿嫣那个孩子,这一次,着实吃了不少苦。”

“那也是她太莽撞了。”吕后嗤道,“云中那种地方,是随便去的么?还让盈儿追了去,天幸盈儿这次最终没事,不然的话,你我母女还不知道在哪里哭呢?”

“那也不是阿嫣想的啊。”鲁元抿唇而笑,“好在最后终究他们两个都没有事情。母后,阿嫣那时候是真的绝望了才离开的。至于陛下后来追过去,的确出乎人意料。匈奴围城的时候,阿嫣不也是以身涉险,挽回了陛下的安全么?再说了。”鲁元嗔道,“母后天一阁那件事做的也不够地道啊。”

“那怎么能比?”吕后怒道,“本宫是为他们好。”

“好好,母后是为了他们好。”鲁元不以为意,笑道,“如今,好歹一切都好。平安无事,他们之间也夫妻和顺,母后,你还有什么好生气的?”

“太后。”苏摩在鲁元离开之后问道,“这长公主进上来的香,可要继续点着?”

吕后漫不经心道,“既然点了,便继续放着吧。不要浪费了。”

又五日,信平侯府将新织好的锦瑰缎奉上来。

见到这匹名为锦瑰的绸缎的时候,纵是这辈子见过无数名贵布料的太后贴身女官苏摩,也不禁有些惊叹。

这一匹锦瑰缎,是织娘采用吕后最喜欢的棕红色泽为地,上面织玄纁二色重瓣玫瑰,花形微微参差,约有拳头大小,用金线勾勒出轮廓,端的是鲜花着锦,韶华未央,一片富丽堂皇之至。

“太后娘娘瞧瞧。”她将缎子抖开,在吕后身上比划着,喜滋滋道,“这色泽,多配娘娘你的肤色。不若就用这匹缎子做一件礼衣,春二月的时候,穿出去祭祀春蚕,一定既威严,又漂亮。”

吕后微微勾起唇角,“本宫的衣裳首饰都是由你负责。既然苏女官喜欢,本宫敢不依从?”

夜色中的长信殿,朱红臂粗绘龙凤烛灯流着汩汩的烛泪,锦瑰香蘼芜的燃烧着,氤氲出一种朦胧的气息。审食其等了一会儿,些微有些不耐烦,起身回头,却见内殿琉璃帘子掀起处,吕后扶着宫人的手,从殿中走出来。

纵然是多年相伴,对彼此都已经十分熟悉,照面的一个刹那,审食其还是恍然惊艳。

棕红大袖锦瑰深衣曲裾,大簇大簇金线勾勒轮廓的重瓣玫瑰,富丽堂皇,很好的屏蔽了吕后的一丝老态,而衬托出了吕后的威严气势。

审食其凝目观看,只觉连殿下点燃的十八枝青铜皓首宫灯都旖旎起来,一时间满殿生春。

苏摩见了,便打了个眼色,领着宫人退出寝殿,将殿门轻轻合起。

“好看么?”吕后展颜问情人,带着难得的一丝和气温柔。

“好看。”审食其漫不经心,赞道,“人好看,香也好闻。”

第208章 天晴

待审食其离开后,用过了早膳,吕后命永巷令张泽往石渠阁,调取去年的彤史。

长信殿中一片寂静。

苏摩捧着早春的新茶进来,见吕后翻阅着那册薄薄的彤史,眉间蹙起一个川字,不由胆颤心惊,将沏好的茶水捧过去,轻轻劝道,“太后,皇后当初既然不在宫中,彤史怎么会有记载?但大家是六月间追过去的。和皇后娘娘在北地待了二个多月。大家既然确信皇后腹中的血脉,便定然…”

吕后回过神来,听明白了苏摩曲意相劝的意思,柳眉竖起,斥道,“阿摩。你说些什么呢?”声音挑高苏摩讷讷,“奴婢…”渐不成言。

见连对张皇后一贯抱有好感的苏摩都心生疑虑,吕后心头便阴霾起来,问道,“外间有关于皇后的传言么?”。

苏摩吃了一惊,连忙道,“并无此事。”

张皇后离宫一年余,确切知晓的人不多,就算知晓了这件事,看着上头两宫陛下及太后的态度,也知道该紧紧闭起嘴巴。

只是,能够闭住的只是出口的言语,而不包括心下的暗思。

“你这个长乐御长是如何当的?”吕后将彤史摞在案上,斥道,“见了宫人有这样的苗头,还不想法子压制下去——”

她揉了揉眉心,声音肃然,“我从来没有怀疑过阿嫣肚子里的孩子的血脉问题。”

“太后。”苏摩愕然。

张皇后流落在外一年有余,回来的时候,却已经怀了将近五个月的身孕。这中间的变故,没有人能够说的清楚,也就难怪大家疑虑了。

纵然皇帝本人心疼妻子逢难归来,不愿见疑,但其他旁观的人却不免生出一些想法。

连苏摩都以为,张皇后是太后从小看着长大的亲外孙女,虽然这次的行为有些任性,但自己也吃尽了苦头,终于平安归来,太后却一直神色淡淡的,也是对张皇后腹中的胎儿有所疑虑。

却不料,吕后竟是对张皇后拥有着和刘盈相同的信任。

“阿摩。”吕后叹了口气,“你虽然忠心,但待人见事终究是火候不足。要知道,观事不仅观事情本身,还得观人。本宫是看着阿嫣长大的,对她的品性很清楚。便是当初王珑逼宫,那样的状况,她出手处置,也只不过是做了个陷阱,让王珑自己亲自钻进来,而不愿意自己手上沾血。可见她不是个心狠的人,心中亦有自己的底线。”

阳光越过长乐宫门前的两根朱红髹漆园柱,射入了大殿。吕后在这样的天光中抬起头来,凤眸微微眯了眯,“她自幼与我和陛下亲善,可以说是一半在宫中长大的。这样的孩子,纵然之前被陛下伤狠了心,却依旧会记得我和陛下曾经给予过她的亲情。纵然…真的可能因为个种缘由在外失身,却绝对不至于拿不是刘氏的血脉来误陛下。”

也因此,既然她敢带着孩子归来,就说明,这个孩子一定是刘盈的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