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钰章挑了挑眉,又低头看看便知道她是如何发现的了,他本来就没想要瞒着,便道:“夏姑娘倒是聪慧。”

此时夏嘉弦的脑袋瓜里已经臆测了许多在这里见到当今圣上的原因,却觉得每一种可能都不太靠谱,她一向知道多说多错的道理:“民女愚昧,民女惶恐。”

许钰章并没有让她起身,好像是故意想要挫挫她的锐气,可是夏嘉弦哪里有什么锐气,不过一会儿便开始冷汗直流…

贺雁守在门外,耳朵都竖了起来听着屋里的动静,她虽然内疚,却不得不这样做,因为门内的人是她的主子。可是她也担心夏嘉弦,如果最后伤及到了夏嘉弦的性命,她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她内心正纠结着,便见九方从外面回来,他身上有几处受了伤,但是都不严重。

“怎么样了?”他只是做了做口型,仿佛是怕被屋内的人听见。

贺雁摇摇头,脸色并不好。

再说那许钰章见跪在身前的女子手脚发抖,心里甚是鄙夷,面上却并未表现出来,反而是十分亲近地伸手扶了她起身:“夏姑娘千万不要拘礼,以后这虚礼便也都免了吧。”

夏嘉弦颤颤巍巍地站住了,心里却是已经镇定了下来,敬畏非常:“民女不敢,民女戴罪之身,不敢逾越。”

许钰章叹了口气,仿佛十分惋惜道:“夏将军的事实在是朕不想见到的,那样的英雄最后落得如此下场委实令人痛心啊!”

夏嘉弦低下了头并没有说话,心中却在揣测他说这话是什么意图。

“其实夏将军虽然通敌,可是也并非全然没有转圜的余地。”许钰章顿了一下,心想这姑娘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却还是继续道:“只是太后一意孤行,想要铲除异己,其实这夏将军死得着实冤枉。”

夏嘉弦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立刻畏畏缩缩地低下头去,依旧不说什么话。

许钰章只当她是没有什么主见,于是继续徐徐善诱:“夏姑娘若是愿意倒是可以为夏将军报仇雪恨。”

夏嘉弦惊讶地抬起了头,嘴唇动了动却并未说出什么来。

但是许钰章却受到了很大的鼓舞,面带愁苦:“其实朕也早已对刘氏一党不满,正想要正我朝纲,剪除刘氏党羽。”

“皇上雄心壮志是江山社稷之福。”夏嘉弦忙不迭附和,却并没有说出许钰章想要听的话来。

“前些日子夏将军的老部下联名上了折子,想要追封夏将军为定国公,可是朕虽为皇上却并不能拿主意,心里着实觉得对不起夏大将军,所以便派人四处查找终于找到了夏姑娘,还请夏姑娘同朕回京。”许钰章想,夏嘉弦听了他这一番话定然会为夏将军不平,至少她也是应该感恩戴德的和自己回京。

可是她不了解夏嘉弦这些年在将军府是如何生活的,也不知道他眼前这姑娘喜欢装傻卖乖。

“皇上好意民女感激不尽,只是山野粗鄙,难登大雅之堂,辜负皇上一番美意。”夏嘉弦适才已经仔细想了许钰章说的话,若是她没有猜错,许钰章必是想要收她入宫,到时夏将军的旧部便会站在他这一方。她必须要坚定,因为只要她稍有犹疑,许钰章便不会给她退路。

许钰章没料到会被拒绝得如此干脆,脸色十分不好看:“夏姑娘定是还未考虑好,反正时间多得很,夏姑娘慢慢考虑便好。”

夏嘉弦舒了一口气,心想拖得一时是一时,谁知又听许钰章道:“只是三苗族杀害南碧城百姓的事情还未告一段落,只怕朕能等,南碧城的官府也不能等了。”

夏嘉弦被他这样明目张胆地威胁住了,整个人定在那里进退维谷。

许钰章仿佛已经看见了胜利的曙光,可是还没等他笑出来,便听得一声巨大的轰隆声,竟然是屋顶被生生捅出了一个大洞来。

与此同时从那洞中闪进一个白色的人影,那人影如同鬼魅一般窜到许钰章背后…

九方和贺雁闯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自己的主子被公孙容用剑抵着,他们倒是想去救,可是谁也不敢贸然上前。

“公孙容你竟然能找到这里!”九方讶然。

“他能找到这里也并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这话却是许钰章说的,他受制于人,却也并不甚惊慌。

公孙容笑笑,眼中轻蔑鄙夷尽显:“这里的确不难找。”

许钰章轻笑了一声:“我说你能找到并不是因为这里不难找。”

公孙容并不好奇,所以他也没有问,可是许钰章并不需要他问,许钰章想说的从来都不需要问。

“因为你和我流着一样的血。”

“你说什么?”

“我说你和我流着一样的血。”

屋子里忽然静了下来,许钰章又笑了笑:“贺雁九方你们出去守着。”

待两人退出去之后,许钰章道:“我不喜欢受制于人,你放开我。”

“我不信。”男子的双唇紧抿,十分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

许钰章哂笑了一声:“你是不是见到过一块玉牌,那牌子后面刻着你的生辰八字?”

公孙容一僵,一直萦绕在心头的迷雾终于渐渐清晰起来,可是他扔抱有最后一丝的希望:“那牌子并不能说明什么。”

“那牌子可以调动京城十万禁军,可以将京城的天换上一换。”那十万禁军不从朝廷拿军饷,也不听调配,谁拥有了那样的绝对力量,恐怕便是这天下的主人。

公孙容的剑缓缓下移,终于垂到了地上,他就那样站着,放弃了抵抗。

原来公孙家真的便是因为他而毁掉了,那么多人也是因为他而死了,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而起的么…

许钰章并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仿佛是有些后怕,然后才道:“当年玉贵妃怀有龙钟,可是皇后刘氏善妒,本来玉贵妃便已经生死难料了,却逢先皇忽然驾崩,玉贵妃和腹中龙种都已经没了活路,没过多久玉贵妃便于寝宫中自焚,尸身找到时已经只剩一堆骨头。”

之后的事情并不需要许钰章再多费唇舌,公孙容的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你如何查到这些?”

“我本来不过是在查夏将军生前和谁联系密切,谁知查到他曾经秘密到公孙家数次,一个大将军和江湖世家会有什么联系呢?这不得不让我深究,后来便顺藤摸瓜,终于得知始末,”许钰章故意停了下来,看两人都看着自己才道:“玉贵妃于夏将军有恩,当年便是夏将军帮助将龙种送出宫外抚养的。”

许钰章想看看他的亲弟弟会如何反应,他的脸上带了残酷的笑意,有些碍眼。

过了一会儿公孙容终于开口,可是他却只是问:“公孙谦呢?”

许钰章微楞,道:“你就只关心这个?”

“除了这个我不关心其他。”

“你把牌子给我,我便将公孙谦还给你。”

“只要我把牌子给你便可以?”

许钰章想了想道:“你要永远背负着公孙家灭门凶手的名声,因为我不想让朝廷的人起一点点的疑心。”

这一次倒是公孙容笑了:“名声我早已经不放在心上了。”

以前公孙容一直想要还自己一个清白,想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是冤枉的,可是现在他已经知道,这世间的清白,其他人,是给不了的。

“三苗族你又要如何处置?”

“如果夏姑娘肯跟我回京城…”

“她不会跟你回去。”公孙容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的退让。

许钰章忽然被打断有些恼怒:“那三苗族就等着祸事天降吧。”

公孙容握了握夏嘉弦的手当做安抚,对许钰章冷然道:“我拥有的东西已经不多,若是少了一样我便要让你失去所有的东西来偿还。”

他并不是威胁,他是认真的,许钰章也知道他是认真的,所以他不敢赌,因为他输不起。

“牌子给我,你们便离开吧,公孙谦之后自然会去找你。”

只是那牌子现在在公孙清手中,公孙容自然拿不出。却忽然听得一声门响,众人看去,来人竟然就是公孙清。

公孙清笑笑:“这地方倒是有些难找。”

63、一切结束的开始...

三人哪里能料到公孙清会进来,俱是一惊,又听公孙清道:“公孙容不是皇子。”

这话无异于在刚刚平静下来的湖面上抛下了巨大的石头,许钰章也愣在那里,依据他查探到的消息,玉贵妃所生的皇子便是公孙容无疑了,生辰八字都对得上。

公孙清拍了拍公孙容的肩膀,笑得十分温和,对许钰章道:“当年夏将军将那孩子抱到公孙家时,公孙家恰好刚刚有一个孩子出生,夏将军曾经救过家父一命,所以夏将军说要保护好那孩子的时候,家父和家母商量之后便将两个孩子的身份调换了。”

三人对这样的转变实在无法反应,过了一会儿公孙容才算是冷静下来,此时他心中的感觉很怪,忽然觉得轻松,又忽然觉得空寂。

“公孙谦才是玉贵妃所生?”许钰章终于问了出来,脸上分明还有些怀疑。

公孙清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他才是,不是公孙容。”

不是公孙容。这是公孙容听过的最动听的话,他姓公孙,他是公孙家的人,这多好。

许钰章垂头思索了片刻,觉得无论是公孙容还是公孙清,对他都没有影响,他想要的不过是能调动禁军的牌子:“只要把牌子给我,其他的并不重要。”

公孙清从怀中掏出一块色泽温润的玉牌,却并不递给许钰章:“公孙谦他性子直,我早已决定不将他的身世告知于他,所以也请皇上帮在下隐瞒。”

那牌子就在许钰章面前,只要他答应公孙清的要求便能拿到,到时候他便不再是孤军奋战,权利会回到他的手中。

可是他觉得公孙清实在很是讨厌,他和公孙谦没有任何关系,可是直到这一刻都在想尽办法去保护公孙谦,偏偏这威胁却是源自公孙谦的亲哥哥。

他并不是什么高尚的人,亲情于他来讲什么都不是,可是眼前这个面目尽毁的男人让他有些自惭形秽了。

但也不过是片刻犹豫,他便已经做出选择。

“牌子给我罢。”

公孙清将那玉牌递到许钰章手中,那一刻仿佛一切都结束了,浮生种种不足记,今后事事不上心。

他终于保护好了他的弟弟们…

公孙清转身走了出去,忽然觉得胸口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没有恨,也没有爱,什么都没有了。

公孙容看着公孙清的背影忽然觉得心酸,可是这心酸并未维持很久,因为他听许钰章问夏嘉弦。

“夏姑娘当真不考虑同朕回京?”

公孙容觉得这人甚是无赖,刚想说话却被夏嘉弦拦住。

夏嘉弦眼神闪烁,欲说还休,让许钰章觉得激动莫名。

“若是…若是皇上不介意我怀着个娃娃进宫的话…”

许钰章的表情仿佛是刚刚吃了个苍蝇一般,忍了忍终于是没有发作出来:“你们走吧,你们快走吧。”

夏嘉弦赶紧拉着已经呆愣的公孙容出了屋子,公孙容此时也反应过来夏嘉弦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心中立刻被惊喜填满了,猛地抱着夏嘉弦转了两圈…

*

罗青来找鲁彦时,鲁彦正在筹划着三月份夏嘉弦继任圣女的事情。罗青说夏嘉弦身体不舒服,让他去看一看,他便赶忙去了。

屋子里都是人,公孙容、古洛菲、乌飞娅,简直像是要打仗一般,鲁彦心思一动赶紧找夏嘉弦,却见她正坐在床上,怯怯地望着自己。

鲁彦上前把了把她的脉,待知道是喜脉时几乎要被气傻。族里向来有规定,怀了孕的女人不能继任圣女,如今要如何是好。他忽然觉得浑身脱力,一时没站住便倒向地上。

公孙容赶紧出手扶住,鲁彦此时知道夏嘉弦怀了孕,也知道是公孙容的作为,哪里能不气,猛地推开他。可是他此时受了打击,头昏眼花哪里站得住,马上又向后倒去。

罗青眼疾手快赶紧扶住,安抚道:“师傅别急,有话慢慢说。”

鲁彦好不容易平复下来,脸上阴晴不定:“罗青,夏嘉弦怀孕了。”

这屋里的人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有罗青不知道,而罗青和夏嘉弦又已经定了亲,听了这样的话恐怕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冷静下来的吧,可是罗青却并不惊讶。

他给鲁彦倒了杯水:“我知道。”

鲁彦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知道你不告诉我!”

罗青叹了口气,忽然跪在了鲁彦面前。平时罗青是个滴水不漏的人,为人处世十分得鲁彦的喜欢,如今他这样的表现不禁让鲁彦也摸不着头脑。

“师傅,三苗族的族规要改一改了。”

鲁彦只觉一股怒火冲上头顶,狠狠地拍了下桌子:“混账!族规岂是你想改就改的!”

罗青并不退缩,背颈笔直:“若是族规不能让族人得到更好的生活,那么族规就应该改。”

鲁彦的胡子都气歪了,浑身都在颤抖:“罗青,我平时是不是把你惯坏了!你怎么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族规乃是我三苗族的祖先传给我们的,即便是死也要守住!”

“师傅,三苗族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再过不久恐怕三苗族真的便要亡了,师傅你忍心吗?”

“啪!”

罗青的脸被鲁彦打得肿了起来,可是罗青背颈依旧没有丝毫的退缩。

屋里的人起先被这样的变故惊呆了,谁也没有料到一直以来罗青竟然都是怀了这样的心思。

“鲁彦,罗青说的并没有错,你才是错的。”

鲁彦抬头看向乌飞娅,嘴唇抖了抖,却是没有说话。他的一生都在维护族规,所以才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子与别人成亲,所以即便是那女子的丈夫死了,他也只能远远地看着那女子。

他错了吗?他的一生都在做一件错事吗?

是不是已经到了要将权力交到年轻人手上的时候了…

*

公孙清远远便看见自己门口站了一个人,走进了才看清是公孙容。

“哥,我想和你说说话。”他已经和夏嘉弦商量好,后天便离开,他如今还是戴罪之身,以后也是戴罪之身,所以大概真的只有塞外那一个去处了。

“进屋说吧。”公孙清率先进了门,点燃了油灯,屋里便透出些温暖的光晕来。

公孙清在这样的光晕中坐下,目光清澈:“你想和我说什么?”

“大哥以后要去哪里?”

“随处走走,也许往南走,看看水,也许还会到塞外去,看看天。”

“这些都很好。”

“等嘉弦生孩子时我也要去看看我的侄子。”

公孙容点了点头,咬了咬牙道:“哥,你要好好保重,我想以后每一年都能见到你。”

公孙清愣了片刻,才点了点头:“好,以后每一年我都会让你见到我。”

公孙容还想说:哥,为你自己而活吧。

可是他说不出,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

公孙容猛地抱住了公孙清的肩膀,而公孙清也用唯一剩下的那只手回抱他,他的弟弟已经长大了啊。

*

第二日清晨,众人给白霜晚和杜如风送行。

白霜晚临走前深深看了公孙清一眼,仿佛她为了看这一眼已经等了许久。

却终于是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也许她等了许多年,等的就是这离别前的一眼。

公孙容觉得有些怅然,伸手揽住夏嘉弦的腰,贴在她耳边道:“我们不要再分开了。”

夏嘉弦眼睛水亮,悄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