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宫府客厅内,还未等九无擎来奉茶,美髯飘飘,一身儒雅的宫谅站了起来,冲着刚刚走进来的新女婿道:
“无擎,到书房来,我有话与你说!”
紫玄相间的衣袍,在所有人眼前一晃,领头出了门去,将一室观礼的妻妾、子嗣弃于身后。
宫夫人关氏跟着站了起来,瞅着奴婢刚刚奉上的新茶,再环视一圈屋内那兴灾乐祸的人脸,面色有点挂不住:这新女婿茶还没喝,她真不知道自己的夫君这么急匆匆的把人叫进去是为了什么?
九无擎拨了拨衣角上刚沾的灰尘,没说话,也不理在场众人,跟了进去。
穿戴的极为端庄美艳的宫慈疑惑的看着两个男人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不见,陷入沉思。
宫府的书房,九无擎常与宫谅讨论治国之理,治民之道,五年未来,这里一成不变,依旧书香浓郁。
踏进房门,九无擎见宫谅直挺挺站在书桌旁,正生闷气,浑身上下散开着一股浓浓的火气——只要听闻了女儿的近况,任何老丈人都会生气。
他上去,并不行翁婿之礼,而是施以官礼,淡淡的问:“宫大人有何赐教?”
声音冰冰凉。
宫谅不是不想吃女婿茶,只是他要的是他心甘情愿的奉上。
抬头,深深的看着他,情知这孩子生性犟,有些事,只怕是再不可能扭转了那样一个观念,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甚是头疼的道:
“无擎啊,你这是真打算和皇帝闹一辈子气了是不是?不管怎么样,皇帝从没有错待过你。至于九贵妃的事,你也得体谅,毕竟他是皇帝…”
提到九贵妃,九无擎的眼神越发冷了几分。
宫谅看得懂他眼里的冷漠以及憎恨,再不能替皇帝说上任何话——
那个结,一旦打死了,根本解不开,他只能苦笑,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不说话,九无擎自也不吭声。
气氛是如此的死气尬尴。
以前,九无擎在他面前,一度宫师父长宫师父短,言辞上是何等的热络,如今呢,当一切真相曝于太阳底下,曾经谈笑风生的情形赫然成为了梦里的海市蜃楼,不仅虚幻,而且触不可及。
少顷,有奴婢来奉茶。
一盏茶后,九无擎站了起来,终于开口说话:“宫大人若没有其他事垂教,无擎告辞,想出去走走!”
他起身就往外而去。
宫谅心下有很多话要说,只是不知从何说来,千言万语,最后并成一句。
“无擎,好好待慈儿可好?”
他急声叫住他,然后道:
“慈儿自小慕你之才,真心待你,你也非铁石心肠,理应知道她的心思的不是…我与你之间的恩怨,你与皇上之间的恩怨,都不该牵涉到了她。
“如今,她是你的发妻——你待你身边的任何人都极好极好,怎么可以就这么错待了她?”
九无擎回头,睨着看,曾经风雅无双的宫谅,如今也已鬓有微霜。他知宫慈是他最最疼爱的女儿,因为聪明,因为有能力。现下,他正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师长的身份,盼他们能成就一段良缘。
“无擎知道,您在用您对无擎的了解,下了一个天大的赌注——赌的就是您女儿这一辈子的幸福…宫大人,既然您如此了解无擎,那无擎先在这里预祝您可以赌赢…”
宫谅很会谋心,他了解他是个有责任心的人,他在赌,一旦宫慈嫁给他,他就一定会负这个责任,从此在龙苍生根发芽,打消了回去的念想。
九无擎在心头冷笑,这一对帝与臣,既想在他身边安插一个能干的眼线,更想对他施美人计,真是想的美极。
宫谅听的心惊肉跳,蹙眉,站起道:
“无擎,难道你就非得钻那牛角尖吗?试问,你在西秦有什么是不如意的?曾经你叱诧风云,宠冠当朝,而名动天下,若不是五年前,你胆大包天要带九贵妃离开,西秦朝堂,你是第一人…你怎么就非要撕破这张脸皮不可呢?”
“是是是,无擎当真得感激皇上和宫大人的再造之恩——”
九无擎无尽讥讽的奉承一句,一甩袖,往外而去,却在门外遇到满脸疑云呆立的宫慈。
宫慈盯了九无擎一眼,又瞅了瞅脸色微变的父亲宫谅,轻声问:
“父亲,无擎为什么要带走九贵妃?您与无擎又生了怎样的恩怨,以至于令他五年前突然这间冷淡了慈儿,这些事,您能与慈儿说个明白吗?”
一直以为,她以为九无擎之所以讨厌她,是因为五年前,她一不小心在皇帝面前说漏了“无擎已经恢复记忆”这件事,如今看来,个中的内幕,绝非这般简单。
九无擎淡淡瞄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往外而去。
“无擎,你别走,我们今儿个且把话都说明白了…”
一道影子掠过去,固执的拦住了他,她扬着倔强的脸孔,不依不饶着,一身的火红归宁服刺耀着九无擎的眸子,并提醒着他,这女人是他的新婚妻子,是他另一个耻辱的开始。
“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说的!”
他转开头。
“怎么可能没什么可说的?无擎,小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他虽然也是淡淡寡寡的,但不绝不像现在这样冷漠到了极点,狠心到了极点。
“告诉我好不好,告诉我你心里到底在恨什么?为什么五年前那番坠马,令你突然之间变了一个人似的——那番清醒过来,我曾看到你发狂冲出房,跪在大雨里大哭大叫,恨不能毁天灭地,这到底是为什么?你说你恢复了记忆,你恢复的又是什么记忆?我知道就是那日起,你才渐渐疏远我的…原本,你是喜欢我的…我知道…”
不得不说,她的自我感觉倒还是真的良好。
也难怪,曾经走的是挺近。
近到五年前令皇上问他:把宫慈配你如何?
他婉转拒绝:“国未一统,何以为家?待无擎替义父打下江山,再自请婚姻一事。如此才算是光鲜事。”
皇上听着甚为痛快。
一度,拓跋躍曾以为他是喜欢宫慈的,将宫慈留于宫里,自生着另一层意思。
并非如此。
其实,他只是在宫慈身上看到了梦中少女的一些影子,追逐的目光都只是在追念心头那份无法解开的迷团。
那些年,他身边没有一个侍婢,也无半个姬妾,性情孤傲,许多人认为那是他在等皇上放人。
结果,他们全都猜错了。
也许,他曾一度欣赏这个女子,但那绝非男女之情。
事到如今,这样一份纠缠,倒是令她想入非非了。
他也懒得讲清楚,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刻,他会不择手段的去抓住任何对自己有利的东西,淡漠的瞟以一眼后,他绕开离去,只扔下一句话:
“宫大人,敢在无擎这种没心没肺的人身上下赌注,您最后作好心理准备。如果赢不了全部,那必然会输的一败涂地!”
这话,语意深深。
望着远去的俊挺身姿,宫慈耳朵嗡嗡的回头,转着深思的眼,睇向宫谅那渐渐苍白的脸:
“父亲,可以告诉我实情吗?”
宫谅转头,不想提那些事,只沉沉的提醒道:
“你无需知道太多…慈儿,拿出你的本事,让他刮目相看,他会是个好夫君…只是这里少了一个留住他的理由——但愿你能牵住他,毕竟曾经你是他走的最近的一个!懂么?”
他以为他这个做法是对的,他觉得自己的女儿足可匹配、足可拯救这个人中骄子。
他是如此的相信自己的眼光和直觉。
多少年了,宫谅兢兢业业的为帝王谋划,从不曾出现过大的差错,他没料想会在女儿的终身大事上栽了一个大跟斗。
想要留住一个男人,就得有个孩子。
这是宫夫人说的,也是宫慈在宫中多年经验所得。
她六岁入宫,至今已有十四年,先伴于公主殿,后成侍墨女官,见识过太多这样的事——那些替皇上生养过的妃子,多多少少总还能得皇上一分挂念。虽这几年不招寝,但闲下时,皇上还是过去走动的。
吃过午膳,九无擎被请进宫慈曾经的闺阁稍作休息,宫慈原想趁这个时候好好与他说说话的,谁知他到了她房门前而不入,只淡淡道:
“按着规矩,今夜我似乎是该留在这里过一夜,但是,这一来你身上带‘煞’,你我不宜同室,为表公正,岑府那边我也不会去过夜,岑大人那边我已打过招呼了;这第二:金儿病着,我不放心…所以,下午还完愿后,我就会回去,不再来这里。你与岑乐各自在府上住上三天再回,尽行孝道。”
宫慈听完,玉脸陡变。
宫府和岑府离的不远,皆在一条贵人街上,这番回府,九无擎先将岑乐送回岑府,行了一番礼数,才又来得宫府,按西秦礼数,回门需在娘家过完三朝喜,这场婚礼才算圆满落幕。
第一朝需入寺还愿,本该上午去的,因为两位新妇一同回门,时间太挤,天鉴司特意卜了一个下午的吉辰。
宫慈由于身上见血,不能入寺,这还愿她是去不得的,她原盼着他今夜即便不能与自己同室而居,也该留宿宫府,这样至少她还有时间与他说说话,不料他却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一心一意想回去陪那个女奴。
“无擎,我到底做错什么了,我父亲又做了什么遭你嫌恶,致令你这么冷淡于我?你要明白,我们是夫妻,有什么是不能说的?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瞒我?”
宫慈愁死,他若当天就回去,她便丢脸丢到了姥姥家。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结若是解不开,她的这婚姻将是一个可怕的牢笼。
她一直深信,公子府那个女奴的存在,仅仅只是他的手段,如今,听到他与父亲的谈话,她几乎可以完全确定,那当真是他在报复他们宫家——至少他曾有善待岑乐,给了她一个“货真价实”的新妇身份。
如此对比,便可发现其中的奥秘所在。
她很不甘,猛的扑过来,紧紧的从他背后抱住:
“无擎,曾经我们是可以谈笑论天下的朋友,而今,都结发为夫妻了,难道你就得这么狠心,一再让我不开心,却不让我知道原因。这太惨忍了,你知不知道…”
满心委屈,满腔心酸,皆聚于眼底,似欲起雾。
她的放肆,令他皱起眉。
他讨厌与女人有身体上的接触。
犹其是她。
没遗余地,他狠狠掰开她的手,将她甩了出去,动作极为粗鲁。
宫慈只觉一阵疼,头已撞到墙上,一阵疼痛袭来。
嬷嬷正自小园外进来,看到小姐被姑爷甩倒于地,尖叫的扑过来:
“姑爷,您怎么可以这样对小姐,怎么可能?”
九无擎没有去扶,冷冷的看着那鲜血汩汩自那雪白的额头上冒出。
宫慈一脸受伤的看着他。
他不会心软。
“我不想对女人动粗。以后,能离我远点,就远点。我并不想伤你,你若安份守已,我们就这样相敬如宾下去,要不然…”
要不然怎样,他没有往下说。
九无擎绝然的踏步出去,完全不理会尤嬷嬷在背后念叨着什么话。
这便是她新婚三天的好日子。
一日比一日苦,一天比一天累!
她手指一抚额头,全是淋淋鲜血。
自小到大,她何曾受过这种苦,眼底的泪意几乎都要泻出来,最后还是叫她逼了回去。
不,她宫慈绝不轻易服输。
尤嬷嬷碎碎叨叨的念了九无擎一番话,回头心疼的看着小姐,去扶她起来:“小姐,到底怎么了?都出血了?姑爷太没心肝了…”
宫慈无力的靠在嬷嬷怀里,嚼着满嘴苦涩,低语:
“唉,他要回府。他不打算在这里留宿…嬷嬷,我该怎么办才能留住他?”
她微微有些茫然。
尤嬷嬷听着顿时变了脸,脱口便道:
“不能由他再丢下小姐不管…如此下去,小姐哪还有威信执掌公子府,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这老婆子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忽一亮,自信满满的道:“小姐放心,今夜嬷嬷不光能令姑爷留下,还能让他留宿于你房内…只是这法子可能有些折损小姐的身子…”
“哦,什么法子?”
宫慈眼里放出了希翼之色。
待续!
明天见!
男儿心,谁懂?——蛊动
郊外,天龙寺,掩在一片翠柏之间,红砖绿瓦,高高的围墙,围起一座气势巍巍、香火鼎盛的寺院。
九无擎进得寺后,去了明仁主持的禅院,二人于明媚的阳光底下,对弈,茗茶。
还愿是女人们的事,与男人们无关,可他却不得不来,皇帝派人紧盯着,既是防着他,也是不想委屈了宫慈。当然,他会来,也自有他的目的。
反正,虚与委蛇的事,这五年,他做的已经够多——只要不是触了他的底线,总还能忍。
至于两位“老丈人”:宫谅和岑参,则饶有兴趣的在旁观望,明仁大师的师弟明觉作陪在侧,禅院四周,则侍立着几个侍卫。
九无擎和明仁大师下的极慢,一边落子,一边说佛学,论的皆是佛家禅义。佛经博大精深,有些话深到连宫谅都参不透,可见这五年,九无擎真是参详了不少佛经。
一局棋,三个时辰,直到黄昏,再抬头时,已是夕阳一片。
正是晚霞万丈时。
宫慈和岑乐自佛殿内有说有笑的出来,两人手挽手,手中拿着刚刚求到的签,上上签,皆是送子签,两个人求之那真是满脸喜色。
其身后,跟着尤嬷嬷和几个婢女侍卫,那姓桐的副尉相随于侧。
进得园子后,她们一眼看到自家夫君正和名满天下的明仁大师较量着棋艺,彼此嘘了一声,小心的走近,装扮的精致的脸孔上尽是甜美的笑容。
宫慈笑的犹为明璨。
对,她也来了,服了一些药,生生清净了身上的癸水,她便光明正大的跟了来——今夜她必不放他回去。
先头,在府里九无擎知道这事,只冷冷的瞅着,那眼神有几分不屑,但她认了。
走近后,宫慈静静的看着九无擎和明仁大师下棋,夕阳底下,他脸上银色面具闪着一层层的银光,身上依旧黑玄色的袍子,坐在轮椅上,手执白子,闲闲的落下,那姿态是何等的优雅,若是这容颜还若儿时那般俊美,那必是一个翩翩佳公子。便是他毁了容貌,他的气度依旧是独一无二的。
她看着他的棋路,看似温吞,却是步步谨慎,看似只求自保,却招招能将对方致于无法回击的绝境。
世人常说,看棋可看出人心。
如果真是如此,如今他的心,那真的是深的可怕。
曾经,她与他也下过几局,局局惨败,他从不会因为她是女孩子而故意相让,便是皇帝,他也是这般下棋,但那时,他的棋路还没有这般复杂。
宫慈觉得他的棋艺,这世上真真是没几人可以与之抗衡,看样子,现在的自己,根本没办法在他手上走上半个时辰,心头不觉轻叹。
父亲说的极,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
也正因为如此,她整颗心才全套在了他身上。
当最后一缕阳光在西山收起来,这一场棋局终于落下帷幕,明仁大师大叹一声,双手合什,道了一声:
“阿弥佗佛,多年不见施主,施主的棋艺越发的精妙…”
九无擎也合什,举止温文尔雅,静静淡淡的道:
“无擎只侥幸赢了一子罢了…但与大师一番话,却是胜读十年书。”
有些口渴,他执着案台上的玉盏呷了一口,是温热,浓浓茶香四溢,这是刚刚小沙弥给添置的。这小沙弥,据说是大师的爱徒。名唤虚子。
“天色不早,爹爹,岑伯伯,爷,是不是该回了?”
宫慈笑盈盈的问,莲步轻多,上去扶住了九无擎的轮椅,似想代替北翎来推车。
一阵幽然的女儿香气扑到了他身上,面具下的眉毛不觉微皱,九无擎不悦,索性站了起来。
宫慈的脸色顿时一僵,有点狼狈的缩回手,不着痕迹的挽上岑乐的手臂,以此来掩视自己心头的难堪。
天色是有些暗了,青灰的天空上,有几只倦鸟在归巢,寺里的炊烟也袅袅升了起来。
“大师,无擎先行告辞!日后有机会再来打扰!”
他欠欠身正欲离去。
“阿弥佗佛,九公子慢走,老讷还有一言相赠!”
九无擎驻足,凝眸而睇:
“大师请讲!”
白眉的明仁大师素袍于身,笑的慈祥,双手合什道:
“有容乃大,方为大丈夫!虚怀若谷,才是真君子!”
众人皆不懂明仁大师说此话有何深意,一道道耐人寻味的眼神皆落到了九无擎身上。
九无擎思量了一下,欠身,恭敬道:
“多谢大师指点!”
明仁大师笑笑。
一直观棋的明觉大师,也冲他投去去深深一眸,微笑的插进一句:
“九公子这盘棋,看似温吞,实则凶狠…不露山也不显水,功力真是罕见…他朝若有机缘,明觉定要与九公子砌磋一局…”
这明觉大师是“公子青”关系极好着,那棋艺也是非凡的很。
“好!若有机缘,一定奉陪!”
九无擎淡淡应下话,又一欠身,正要走,突然,他猛的捂住了自己的胸,另一手重重击到棋盘上,“砰”的一下将那一盘黑白子掀了一个大乱。
“怎么了?”
明仁大师看到他手上的青筋在急颤。
九无擎不答,豁然抬头,阴戾的目光的射向一直侍在明仁大师身侧的虚子小沙弥,冷冷的利叱:
“你在茶里加了什么?”
体内一股异样的悸痛在悄然升起,那种感觉,他太熟悉了,是欲蛊被生生催醒的前兆。一个月前,他有过这样的经验,但自从吃了凌子的血,两只蛊虫,一直很安份,月半的时候,甚至没有其他任何一点点异状,可见凌子的血,真是妙物。
但现在,这样一种诡谲的异动又在悄然升起,他心中不觉有惊又怒,说出来的话便如冰如霜,更透着一股骇人的杀气。
那小沙弥楞了一下,被盯的有点害怕,不由得呐呐不成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