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嗔趴到书桌旁,瞅着他,问道:“太子哥哥,你总这么三更睡五更起的,熬得住么?”

太子永湛含笑道:“你看呢?”灯影下,却见他青年英容,精神尚佳。

永嗔就低头不作声了。

太子哥哥总这么忙政务,也不往妃子姬妾那边去,孩子总不会从石头缝里蹦出来。

他在毓庆宫也住了月余了,竟一次也没见太子哥哥往后院走。

永嗔望着低头批奏折的太子哥哥,心里自有一番打算。

次日永嗔醒来,就听莲溪报说蔡世远师傅来了。

这是永嗔在上书房时的主师傅,德高望重。

永嗔见莲溪引着自己出了二进院落,往一进院落的听差房里走,不禁笑骂道:“你这是要往哪走?”却见蔡师傅咳嗽一声,从门侧耳房里出来。

永嗔一怔,忙道:“蔡师傅,您怎么等在下人房里了?”又责问莲溪等,“你们怎么敢这么怠慢?叫蔡师傅在这个地方等我?”

蔡世远皓首白发,精神看去还好,只是越发瘦得皮包骨头,蓝粗布截衫洗得发白,寒俭得乡里老学究似的。听永嗔发作下人,他忙道:“不干他们的事,是我要坐这里等的。这里很僻静,我跟十七爷说几句话就走。”

永嗔只好点了点头,亲自给他沏了茶,打火点烟,自坐了对面,揣度着蔡师傅的来意。

成炠一事,景隆帝按死在宫中,一丝风声没透出去,蔡世远自然不可能知道,此番来不能是为了此事——那又是为了什么?

但凡蔡师傅主动找他,必是有事规劝。

却听蔡世远又咳嗽了一声,开口慢慢道:“十七爷,您如今也入了预政小半载了,老臣看您犹自懵懂。如今朝廷上下都知道,您是‘太&子&党’的。”

永嗔笑起来,“还有这么个说法?倒真不赖。”

蔡世远脸上却是一丝笑纹都没有,他不紧不慢说下去,“大皇子、四皇子不凉不热,各存体系。”三皇子是个口吃,他便不提。

永嗔敛容,大略猜到蔡师傅所为何来了。

“再有一党,只叫‘菩萨党’,说的就是德贵妃所出的三位爷。五皇子、九皇子、十六皇子统是一窝子势力,朝中并称‘三杰’,纵横交错、荣枯与共,若论在六部势力,还在太子殿下之上,最是得罪不得…”

蔡世远咳嗽两声,又道:“太子乃是正统所在,我观十七爷,常有爱护太子殿下之心。只是凡事有心,还需有力。老臣今日已递了致休折子,言尽于此,望殿下早收懵懂之心,辅佐一代明君。”他知道自己这个学生乃是个通透人,话只点到即可。

永嗔先还思索着他的话,听到这里,忙问道:“师傅,您要致休了?”

蔡世远点头作别,永嗔亲自送出来。

师生二人沿着宫墙间长长的甬道,缓缓走着。

到了外面蔡世远不提敏感之事,只道:“是啊,下个月老臣的儿子儿媳,还有一个小孙子,就都从山东回来了——到时候含饴弄孙,也是一大乐事。”一向严肃古板的脸上,露出点慈祥的笑意来,看得人心里发酸,又觉得温暖。

永嗔点头道:“您为朝廷卖命这么多年,也该有点自己的闲暇了。”又问那孙子几岁了,属什么生肖的,记起他府中还有个孙女,也一并问了。

蔡世远一一答了,想起第三代的孙子孙女,橘皮似的老脸上满是藏不住的温情。

临到宫门,蔡世远转过身来,看着永嗔,道:“老臣方才在耳房里同殿下说的话,万望殿下放在心上。要紧,要紧,要紧,要紧,要紧。”连说了五个“要紧”,声音苍老恳切,听得人几欲落泪。

一时送走了蔡世远,永嗔独自走回毓庆宫,一头走一头想着他留下来的话。

待走到惇本殿正厅,往左一望,看见太子手书的牌匾“知不足斋”,猛地里定下心来。

难道他要看太子哥哥独木难支,被那些名为兄弟,实为虎狼之辈撕个粉碎不成?

从今往后,要收着心思,在朝堂上挣一分田地,为黎民谋一方安好。

既为了太子哥哥,也不辜负他来此一遭。

立了如此正经的志向,却丝毫不妨碍永嗔做些不正经的事儿。

祥宇一回来,永嗔就忙问道:“东西可都准备齐了?”见他点头,便双掌相击,叫了一声。

待到晚膳时候,永嗔就请了太子同席,“我在毓庆宫养伤这许久,多亏了太子哥哥照顾。今日整治下筵席,太子哥哥可千万要赏脸…”

太子永湛虽觉古怪,倒也盛情难却。

一时摆上菜来,看时,粥品两样:鹿角胶粥、苁蓉羊肉粥;菜分八盘,又有猪肚山药,牛髓莲须,都是补肾生阳之物。

太子永湛扫了一眼,皱眉道:“哪里整的筵席?”

永嗔笑道:“我只告诉小厨房要一桌好的…”怕他起疑,忙自己先端了一碗鹿角胶粥,喝了两大口,叫道:“好喝好喝。”

太子永湛见状,倒不好叫撤,待侍膳太监试过,也陪着他进了一碗。

一时晚膳用过,太子要走时,永嗔却又留他,笑道:“我如今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今日开心,就许我喝一杯酒,可好?”

太子永湛见他说的可怜,因笑道:“说好了,只一杯。”

永嗔大喜,忙唤祥宇端酒上来。

祥宇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两个小盖钟。

“这是什么酒?倒用盖钟端来。”太子永湛取了一盏在手中,揭开杯盖,一望便知道了。

却是松龄庆春酒。

他只捏了那小盖钟在手里,斜眼看一旁垂了眼睛作乖巧状的幼弟。

永嗔哪里知道太子哥哥只一眼就认出这酒了,还怕他发觉,忙胡乱把自己那一杯吞下去了。

太子永湛见状,只似笑非笑瞧着,打定主意要给这无法无天的幼弟一个教训。

见永嗔将那杯酒喝得涓滴不剩,太子永湛倒没说什么,只陪了他一杯,便往书房去了。

这厢永嗔见他离开,忙勾头去看盖钟,见里面滴酒不剩,大喜过望,压着笑意低喊一声,“大功告成!”一时想到,日后有个长得似太子哥哥一般的侄儿,便觉欢喜。

到时候皇太孙来问他,他便好夸口,“这世上能有你,可有皇叔我的好大功劳!”

永嗔这一夜就在太子哥哥有了儿子的想象中迷糊过去了。

他先还支起耳朵听书房那边的动静,子夜时分太子哥哥似乎出去了一趟——只是没一刻钟又回来了,这么短一会儿,还不够从前殿到后院走个来回的,能做什么?

带着点失望,永嗔半梦半醒中似乎听到太子哥哥回来后叫了水。

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个境况。

第二天一早,永嗔睁开眼睛就问床边的小太监,“太子哥哥呢?”

若是歇在后院不曾起床,就大功告成了!永嗔内心邪恶笑。

却听那小太监答道:“早起往乾清宫去了。”

不对啊!

永嗔恶狠狠又问道:“那他昨晚去哪了?”

小太监怯生生道:“奴才不知道,只看见太子殿下书房里点了一夜的灯。”

那就是太子熬了整整一夜都在书房的意思。

永嗔还没来得及品尝失望的滋味,就察觉自己身体…似乎有些不对劲。

他小心翼翼把被子掀开一角,低头一看。

只见被窝里冉冉升着一轮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

“小太阳”支楞着,好不精神。

第028章

永嗔一饭一食,怡春宫都要过问,更何况是这样的“大事”。

早有小太监飞报于淑妃知晓。

至晌午时分,怡春宫便来人请永嗔过去。

“母妃,旬月不见,您倒看着比从前还年轻些了…”永嗔惯会嘴甜。

儿子前番断了两根肋骨,淑妃便不许他来请安,要他不可挪动,好好在毓庆宫养伤。

见永嗔这会儿能走能跑,淑妃笑道:“可见是大好了。”又道:“这次多亏了东宫。你可曾好好谢过太子殿下?”

永嗔在下首歪着身子坐下来,从一旁的果盘里捡了两枚核桃仁,一面剥着果衣,一面满不在乎地笑道:“跟太子哥哥这么客气干嘛?我自是感激他的,不用说他心里也清楚。”

淑妃心里叹气,看着儿子的惫懒模样,怎么瞧都还透着孩子气;又想到早上太监来报之事,不禁感概怎么一眨眼就…成人了呢。

永嗔还不知道淑妃这里把他早上升太阳的事儿摸得一清二楚了。

他自以为“毁尸灭迹”的手段高明,却哪里敌得过众人服侍之无孔不入。

永嗔这会儿只当母妃担心自己,忍不住召自己来说话,因笑道:“您别担心,我好得差不离了。太医说了,骨头接上,过俩月又是个囫囵人;况且这阵子吃了不知多少好药,只怕身子骨比从前还要结实呢!”

淑妃听他说着,只是端详着他脸色,心里还在感慨孩子迎风就长,岁月如梭。

永嗔见她不说话,想了一想,又笑道:“您可是在担心父皇那边?太子哥哥教过我,我自己也能想得通——不让我回皇子所,未必是惩罚。那皇子所里鱼龙混杂的,他们敢害一个皇孙,难道不敢害我么?况且父皇若是认真要罚我,只也不许我住进毓庆宫就是了——我住了这俩月,却也没见他说什么。可见父皇也并没有真生我的气。”

到底有没有真生气,那一脚完全可以说明一切。

只是永嗔这会儿要解劝母妃,不让她担忧,自然都往好的一面说。

不过景隆帝没有要后续查他,倒是真的。

永嗔想了想,又小声问道:“母妃,这俩月永和宫可有为难你?”

这说的是德贵妃。

成炠的事儿虽然瞒住了外人,宫里这几位相关后妃却是瞒不住的。

淑妃摇头,景隆帝摆明要压下去的事情,德贵妃绝不会立时就唱反调。

她招手让永嗔过来,自给他整着领子,一片慈母心肠,柔声道:“前番宫里选女史,永和宫里留下了一个,德贵妃娘娘这些日子忙着调&教那女史,倒顾不上旁的。”

德贵妃留下的那女史,多半要赐给她的儿子或孙子。

想到此节,淑妃打量着自己儿子,细细问他这几日的饮食起居,又问可曾见了外人。

永嗔听着糊涂,笑道:“我整日窝在毓庆宫养伤,连每日落到院子里啄吃食的麻雀都是同一群——能见到什么外人?”

淑妃一想也是,不禁自失一笑,悄声道:“是了,你也到年纪了。我却总觉得你还小…”

“母妃你在嘀咕什么?”永嗔一扭脖子,把淑妃才给他压平的领口又攒起褶皱来。

“我问,你身边服侍的宫女可还称心?”淑妃笑问道。

永嗔身边大宫女有四个,都是在他十岁那年新换的一茬,年约十八&九,面貌周正,举止得宜。

“挺好的啊。”永嗔更糊涂了,他日常起居还有四个大太监服侍,平时不怎么支派大宫女,若是玩闹出行都是俩伴读陪着,“没什么不称心的。”

“四个都称心?”

“四个都挺好的啊。”

永嗔看着今日问题特别多的母妃,忽然间福至心灵,贼笑着问道:“母妃,您是想提拔哪一个啊?”宫女也分三六九等,也有管人的,和被管的之分。

淑妃见儿子如此懵懂,拿帕子捂嘴笑得咳嗽起来,“正是,母妃我要大大的提拔她们呢。”

本朝皇子知人事后,要选年龄稍长、品貌端正的宫女供皇子亲身练习敦伦技巧。

这样的宫女是有名分的,从此成为宫中有身分的女子,每月拿俸禄,不再像其他的一般宫女那样从事劳役。这份差使乃是众宫女所企盼的,她们希望藉此脱离苦海,一步登天。

所以永嗔这“提拔”二字可算是歪打正着了。

永嗔哪里知道淑妃的打算。

等他在怡春宫用过下午茶点,回到毓庆宫里,就见三进院落里小太监宫女们来来往往的,因问道:“这是怎么了?”

一个小首领模样的太监夹着俩青花大瓷瓶,回话道:“太子殿下要奴才们把里头西配殿收拾出来,单给十七爷住呢。”

永嗔疑惑道:“我在前头书房西间住着就很好,何必又闹得你们忙一场。”他又不会天长日久在这毓庆宫住下去,过段日子景隆帝气消了,自然还会另指地方给他住的。

那小首领脸上汗水冲开道道灰痕,还要笑道:“这是十七爷怜惜奴才们。虽说如此,太子殿下吩咐的差事,奴才们怠慢不得。”

永嗔独自闷闷回了惇本殿西间,难道是前几晚闹着太子哥哥了,这才要把他单挪出去?又或是昨晚那桌粥菜与酒太过火了些,让太子哥哥生气了?

他心里就有点不自在,却也知道太子哥哥政事繁忙,倒没话可说。

一时太子永湛回来,并几个议事的幕僚一起。

永嗔就在门廊下看麻雀啄食,见太子哥哥走来,打眼一望,却见他脸上并无不悦之色,略放心了些,因笑道:“怎么想起让我去西配殿住了?”

太子永湛就驻足同他说话,身后众幕僚也都恭敬停下等着。

只听太子笑道:“倒不是我的意思,是淑母妃今儿差人给我传的话。我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永嗔放下心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笑道:“我母妃就是客气,总怕我在这儿吵着你——今儿又找我去训了一顿话…其实照我说,哪里用这样客气?自家兄弟,客气来客气去的,岂不显得疏远?”

太子永湛见他这样说,知他全然想偏了。

他左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角忍笑道:“你说的很是,自家兄弟,本不用这样客气。”

永嗔虽不知他在笑什么,也跟着憨憨笑起来,等太子永湛带人进了书房,他才回过神来——总觉得太子哥哥最后那个笑容,跟怡春宫里母妃说到提拔宫女时的笑容,有点相似呢。

那笑里透着点神秘,叫他心里毛毛的。

西配殿要收拾到能住人,还要两三日。

永嗔的伤倒是已经大好了。

淑妃问过太医,知道无妨,这才亲自挑选了两名合适的宫女,先放在怡春宫,调理饮食沐浴等三五日。

永嗔哪里知道自己已是“砧板上的鱼”,还在琢磨蔡师傅那天留下来的话,思索自己今后是从文还是从武,是从政还是经商。

虽说士农工商,皇子操贱业,似乎不太妥当。

但是永嗔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本朝人,并没有这个观念。

经商赚钱,以后拿金子砸晕五皇子那帮人,砸出一条通天大路来,想想还蛮带感的。

但是话又说回来,凡是在权力和金钱中间选择金钱的,都是傻子。

有了权力,哪里会没有金钱呢?

至于从文还是从武…

永嗔以前总觉得,真要他一个皇子亲自上阵喊杀喊打的情况应该是不会出现的。

因此骑射课上,总是偷懒耍滑,不肯用心。

直到挨了景隆帝这一脚。

若是他用功学武,那时候也飞起一脚,跟景隆帝来个对踹,也不知是哪个先飞出去。

若是从文…

永嗔陷入了美好的想象中,以后找他的小女神吟诗作词,也是一桩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