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嗔处处束手束脚,那羌国二公主却是放开手脚、毫无忌惮。

一时间永嗔处于下风,几次险些给那二公主用马鞭绕住脖颈——看她下手劲道,显然是要取他性命的。

永嗔环顾左右,见月罗立于一旁只是蹙眉看着,竟是不打算阻止妹妹;这般缠斗下去,显然于他不利。

“丑八怪!作甚不还手?瞧不起我吗?”二公主叫道,鞭鞭凌厉。

永嗔一愣,他活了这么大,竟是第一次被人叫“丑八怪”;计议已定,他闪身上前,瞅准那二公主破绽,右臂将她带入怀中扼住脖颈,左手中的金钗已对准她的喉咙。

“得罪了。”永嗔低声道,声音粗噶喑哑。

二公主奋力挣开,冲出两步,反身气鼓鼓地瞪着他,忽然手腕轻抖,马鞭微端轻巧地擦过永嗔手背,勾出浅浅一道血痕。

永嗔察觉这一下来势不凶,想着这是她落败后出气之举,也就没有闪躲,吃了这一下,没有说话。

月罗又对着二公主说话,语气沉重。

那二公主只是道:“我不回去。”

月罗语气严厉起来。

那二公主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马鞭一抛,就要往湖里跳,口中道:“你们都欺负我。”

月罗忙上前扣住她肩膀。

那二公主却顺势带他手臂,扭脸狡黠一笑,将月罗抛入了湖中;趁近侍大乱,她这便抢马欲逃。

若让她逃了,那月罗定然要找永嗔要人。

永嗔几步赶上,一伸手攥紧马缰,不令二公主逃脱。

“放手!”马上的少女瞪圆了眼睛,见这丑八怪聋了一般,知道自己打不过他,恨极了般一口咬在他手上。

永嗔疼得缩了一下,却仍是不放手。

缓得这一缓,那边月罗已给近侍捞了起来。他浑身是水地走过来,脸色阴沉至极,盯着少女像是要吃人。

他简短下令,立时有人上前,把永嗔和二公主都抓了起来——饶是如此,那二公主仍死死咬着永嗔手背,不肯松口。两人最终还是被拉开,各自蒙上眼罩,一左一右捆在了同一匹马上。

永嗔倒悬在马上,眼前昏昏沉沉,一旁的二公主更是时不时踹他一脚、骂他一声丑八怪;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又被人推搡着走了一阵子,再就被揭开眼罩,不等适应光线,就听“呛啷”一声,像是落锁的声音,紧跟着数人渐行渐远,脚步声渐不可闻。

他慢慢跪坐起来,见四壁阴暗、潮湿处甚至还生着苔藓,昏暗的石壁内,连一扇小窗都没有。

原来是被关进了牢房。

他苦笑起来,没想到来到羌国,没见国主,先进了牢房。这一笑扯动脸上的伤痕,这一丝疼痛仿佛唤醒了身体的知觉——一时间,被月罗抽到皮开肉绽的身体无处不痛起来。

永嗔忍不住闷哼一声。

就听对面有人噗嗤一笑,叫道:“原来丑八怪也会叫痛。”正是那二公主,原来也被她哥哥关了起来,就关在永嗔对面的牢房。

永嗔循声望去,见两间牢房之间相隔不过两臂远;他此刻身心俱疲,索性倚着石壁,闭目养神,并不理会。

那二公主却精神正好,被关着百无聊赖,要逗他说话,“喂,丑八怪,你是哪的人?看打扮像是柔兰的商人,怎得又会说汉话?你要骗人,可骗不过我的眼睛,你的勇士骑的马,可不像是柔兰马,更不是我们羌国的。喂,丑八怪,你睡着了吗?”

永嗔被她叫得脑仁疼,索性翻了身背对着她。

这一下二公主明白了,冷笑道:“原来你是不肯同我说话。”

永嗔心情沉重,他和二公主虽然都是被关在牢房里,境遇却大不相同;看那大王子对这二公主的态度,分明疼爱异常,这会儿关着她,不过是见她闹得太过火稍加惩戒罢了;对他却不同,一念之差取了他性命也是有可能的。

考虑到这些,再听到对面二公主无忧无虑的话语,永嗔心中更加烦乱。

“你不跟我说话,好,我出去便让大哥砍了你的脑袋。”

永嗔仍是沉默。

二公主安静了片刻,忍不住又要逗他说话,叫道:“丑八怪,你藏了我的金钗做什么?莫不是看我生得好看,起了坏心思?赤木那傻小子比你好看一百倍,我都看不上,你就不用痴心妄想了…”

永嗔不胜其烦,从怀中摸出那支金钗,反手抛出,穿过牢房栏杆,正落在那二公主身前草席上。

二公主一噎,猜测着这丑八怪的身份。

此处虽然是牢房,却是羌国最安全的石牢,里面的人固然逃不出去,外面的人——除非是有国主或大王子的手信,却也进不来。这丑八怪一身柔兰人打扮,却会说夏国汉话,看来断然不是柔兰人——柔兰与羌国世代战乱,若是柔兰人,只怕早给她大哥在月光湖畔就杀死了,更不会带到黄楼来。

那就是夏国人了。

二公主摸着那支金钗,柔声道:“你是夏国人,是不是?我母后也是夏国人。”她笑起来,声音清脆活泼,问道:“夏国人都生得好看,怎得你却是个丑八怪?”

永嗔心头一动。这二公主不再乱叫乱骂,笑意盈盈说话,的确是令人心动的少女。他想着,要羌国出兵,倒也不好得罪这二公主;因转过身来,瓮声瓮气道:“生来就丑,那也没办法。”

二公主噗嗤一笑,柔声道:“我叫月灿灿,你叫什么名字?”

“永嗔。”

月灿灿歪着脑袋想了一想,却并不是真的关心这丑八怪的名字,又道:“你既然是夏国人,想必见过许多美人——那你看看我,是那些人美些呢,还是我美些呢?”

少女的自恋如此直白天真,倒让人讨厌不起来。

永嗔抬眼望去,却见石牢两壁斜插的烛火下,那月灿灿不知何时已除去了外衫,露着一对白生生嫩藕般的手臂,正冲他潋滟笑着;永嗔慌乱低头,却正撞见她胸前微露的奶白色沟壑,一惊之下咳嗽了一声。

月灿灿笑出声来。

永嗔别开视线,忽然觉得手背发痒,原只当是自己心思浮动的缘故,渐觉痒意越来越真实,忍不住低头望去——却见发痒的地方,正是被月灿灿咬出齿痕的那一圈。

月灿灿娇柔的问话像是贴着他耳根传来的,“你说,是那些人美些呢,还是我美些呢?”

永嗔心知古怪,只觉胸口发闷,气血上涌,像是处在暴雨将来的闷热午后一般。

两管湿漉漉的液体顺着他鼻孔流了下来。

月灿灿披上外衫,走到栏杆前,隔着牢门瞪着他;她红润少女的脸颊上,又露出了那种气鼓鼓的神情,“你不是很会找人吗?不是眼睛很利,见我要走,立时拉住了马缰么?怎得,这会儿你还有什么法子?”

永嗔按住心口,气血上涌说不出话来。

月灿灿咧嘴一笑,“我的牙齿里藏了毒,无色无味。这毒的解药,全天下只有一粒。”

永嗔已是软在草席上,只一双眼睛盯着月灿灿,却也一点点黯淡下去。

月灿灿望着他的眼睛,忽然叹了一声,“这样好看的一双眼睛,却生在丑八怪的脸上。”她伸手取了外面的火烛,照亮了自己所在的牢房。

永嗔这才看清,原来她所在的牢房,竟似个闺秀的房间,锦被床褥一样不缺,墙壁上还挂了一面与人等高的水晶镜子。

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不修边幅、胡茬青青,脸上被马鞭抽出数道骇人的血痕,鼻子下还挂着两管暗色的血,瘦得几乎脱了人形——简直像是坟墓里爬出来的恶鬼,也难怪这二公主一直喊他“丑八怪”。

他瞪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那里面的自己正一点点走向死亡,只觉血都凉了。

“喂,丑八怪,你在发什么呆?”记忆里的称呼与现实重合起来。

永嗔愣了一愣,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了夏国,正跟在太子哥哥身后,走在入宫的路上。

春日温暖的阳光落在身上,他还活着。

身旁月灿灿娇嗔地瞪着他,“问你话呢,丑八怪!怎得不回答?被我说穿心思了吧?是不是怕我去了你太子哥哥身边,一见面就毒死了他?”

永嗔已恢复了常态,笑嘻嘻道:“你那毒只有一粒,已给我尝去了。旁人可没这等福分。”

月灿灿噗嗤一乐,笑骂道:“油嘴滑舌。”

“永嗔还没去新宅看过吧?”太子永湛忽然回身,微笑道:“晚上国宴,父皇必是要问你的。倒是该先让常青领你去看一眼。”

“新宅?”永嗔满心以为,这次与以前一样,是要留宿在东宫的。

“正是新宅。”原永嗔身边的大太监常青忙上前,笑道:“殿下有所不知,早两年前皇上就命人去准备了…”

常青说了些什么,永嗔只听个模糊,与太子哥哥才见了一面,话都不曾说上两句,便要分开,不禁心中不舍;立在原处,望着太子,一时没有说话。

太子永湛见他目露不舍,知他心意,伸手拍拍他肩头,安慰道:“去吧。晚上国宴便又见了。”

永嗔这才笑了,跟着常青往新宅而去。

月灿灿原也要跟着,还是月罗喝止了。他们是外邦王子公主,来京都自有接待的住处。

月罗见永嗔方才不舍离开,不禁感叹道:“太子与兄弟们感情倒好。我虽有三个弟弟,却没有一个,这样恋恋不舍于我的。”

太子永湛只是微笑,用旁的话岔开来,不提这些。

永嗔一路上其实乏得狠了,只想着找一处睡一会儿,到了新宅,仰头便见牌匾上硕大的四个红字“勇郡王府”。

太子哥哥让他看新宅是假,让他看这牌匾才是真吧。

父皇这是要封他郡王——宅子都更名了,只差一道旨意罢了。如今十八个皇子,除了太子哥哥,倒是一个封郡王的都没有,永嗔想了一想,问道:“还有哪位哥哥也获封了?”

常青道:“别的爷再没有这份尊荣了——倒是十六爷也得了,封了‘忠郡王’,府上换了牌匾,只还没下旨意。皇上这是等着您回来了,一块宣布呢。”听他语气,仿佛觉得这说明在皇上眼里,比起十六皇子,更看重自家十七爷一般。

永嗔一哂,抬腿才迈进府门,就见一个锦衣少年窜了出来,抱着他的大腿就哭起来。

“好我的主子爷,您可算活着回来了!”哭成这样,除了莲溪还能有谁。

永嗔一脚踢在他肩头,笑骂道:“黏答答跟个娘们似的,爷活着回来,你倒嚎起丧来!还不快滚起来!”

莲溪立时破涕为笑,欢快道:“爷回来了就好!奴才这一年多来,真是日日夜夜担着心。”当初永嗔执意不让他跟着去羌国,临行前找人捆了他关在营帐里,把个莲溪急得无法,被捆着就流了一场泪。

如今主仆相见,谁都不提那些沉重的话。

莲溪一面迎着永嗔往里走,一面就指派人,“打热水来,给主子爷擦擦脸。再整治一桌热汤热菜来…”

永嗔略带疲倦道:“给爷找处睡觉的地方是正经。”

“是是是,”莲溪忙答应着,踌躇了一下,道:“不过,爷——您这要回来,有好些人都等着见您。旁的人也就罢了,有几个得先告诉您一声。”

“说。”

“昨儿晚上来了个瞎眼先生,说是十六爷府上的,一定要等着见您。奴才无法,且让他等在角门上了,旁人谁都不知道。再有苏先生知道您要回来,早半个月就进京,如今就等在偏厅…”

十六哥府上的瞎眼先生,必是当初跟着他去了惠远的那个谋士邹廷彦了。

这瞎眼谋士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当初他请命去羌国,是夜就抹黑找来要投诚——不跟十六哥了,要跟着他永嗔。

没想到过了一年半,这瞎眼谋士还要黏糊上来。

永嗔皱眉,他不愿意跟十六哥的人沾上关系,因道:“让那瞎子回去,就直说我不见他。”

莲溪原是见那瞎子这么固执地找来,只怕是与自己爷有约定也未可知,因此当一件大事报来,谁知却给一口回绝,不禁心里埋怨那瞎子,答应了一声。

“苏子默来了?让他来见我。”

这苏子默,就是当初指认五皇子手下主事,被攀咬出偷盗春、宫图一事,当庭触柱,虽被永嗔救下,却被景隆帝革除功名,从此不得入仕的苏子默。

后来永嗔命他去姑苏,打理永平侯府在江南的产业,也顺便为他置办庄园,做了个管事,身边上下仍是尊称他一声“苏先生”。

苏子默穿着一身青布直衫,看上去越发瘦削了。这消瘦却半分不曾减损他的美貌,反倒让他微蹙的眉间,更添了一分楚楚之态,美得雌雄莫辨。

他被引到永嗔跟前,才要跪拜,早给永嗔握住胳膊、扶了起来。

“怎么样?姑苏的桃花苑修建得如何啦,苏先生?”永嗔亲切地同他玩笑。

苏子默颤声道:“不敢当殿下先生之称,桃花苑的修建图纸我带了来…”说着从怀里掏出珍重的图纸,就要展开详细说给永嗔听。

永嗔笑着挥挥手,让他收起来,“今儿不得空,改日再听先生细说。你这二年,一向可还好?”他打量着苏子默的神情——这苏子默虽比他年长,却是个不会藏事儿的人,好似个琉璃人儿。此刻见那苏子默一脸犹豫,永嗔笑道:“先生可是有事相求?”

苏子默一愣,脸上就红了,低头喃喃道:“在下羞愧,有一不情之请…”

“先生只管说来就是。”

“我有一侄,年十六,乃是故去长姐所遗,生在姑苏,已考秀才,名唤柴理柲。年前机缘巧合,给巡盐御史林如海大人见了一面,自此小侄便念念不忘,一心想在鹾政上谋个差事…”

“这有何难。”永嗔笑道,“你那侄子可在京都?”见苏子默点头,便道:“你明日带他来给我见一见。”

这便是要接手此事之意。

苏子默大喜,目中含泪,颤声道:“我以为…我已是白身…”总是自卑,以为要祸及子侄。

永嗔笑道:“先生便是想太多。”

一时热水热菜上来,苏子默知机退下,永嗔洗漱着,就听莲溪道:“方才苏先生提到林如海大人,奴才倒记起一桩大事来——险些给忘了。前几日贾府的贾政大人亲自来了一趟,送了请帖,说是林姑娘生辰,刚巧林大人也进京述职,若是殿下归来,还望拨冗一见。”

永嗔听着,正奇怪,黛玉不是花朝节二月里的生辰么?怎得请帖三月里才送?

就听得外面一阵鬼哭狼嚎,月灿灿清亮的声音在窗外叫道:“谁敢拦我?”她掀开窗户,瞪着永嗔,气鼓鼓问道:“什么林姑娘?她过生辰,为何要请你?”

永嗔哭笑不得,让秦白羽去外面传话,免得侍卫再添伤者。

月灿灿索性跳窗进来,左右望望,叫道:“你这里比我的住处好多啦,又大又好看。我不管,我就住在你这了。”

永嗔道:“好啊,你住这里,我去你那儿住。”

月灿灿一噎,盯着他,想了想又问道:“那个林姑娘是谁?”

永嗔好笑道:“是我师傅的女儿,还是个女娃娃,没你一半高呢。”这倒不是假话,在他印象中,黛玉仍是那个五六岁的女娃娃模样。

月灿灿见自己吃错了醋,却也不羞,笑道:“好,那她生辰,我也要去——陪你一起去。”她倒是知道,对于夏国人来说,师傅乃是顶重要的人,几乎如父亲一般了。

永嗔不知为何,对于和这位羌国二公主独处这件事情,有点发憷,换了话题道:“该去宫里了,国宴不比别的,迟了可不好。”说着便当先走了出去,也不管方才还想小睡片刻的。

月灿灿忙追出来。

到了宫里,国宴果然还没开始,宫人来来去去准备着各项事宜。

太子永湛倒是立在一旁的长廊下,望着园子里的花木,似是在发呆。

月灿灿给她姐姐月皎皎唤过去说话,永嗔得以脱身,便走到长廊下,笑道:“这园子里的花开得好。”

话虽如此,他人却是望着太子永湛的。

太子永湛回神,微笑道:“秦将军从海外挪回来的几样新花,今年倒都活了。”

“原来是秦将军的手笔?当初让他带回来的几种君子兰,的确不是凡品。”永嗔笑着还想继续这个话题。

太子永湛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羌国两公主,轻声道:“你自己的事情,心里要有个谱。今晚父皇若是提起,你可不要让他难堪。”

“我自己的事情?”永嗔愣了一愣,才会意过来,烦躁道:“打了胜仗回来,还要给扔出去和亲,好没意思。”

“也不全是坏事。”太子永湛沉静道:“你也十八了,原本按旧例,只怕成亲前都见不到新王妃一面的。如今既然有这样一位,不但见过,还相处过;不但相处过,还彼此相处得来——况且父皇也满意的,实在难得。”

“你别说了。”

太子永湛倒也不恼,沉静笑道:“知道我说这些,你要生气,却还是要说。”他注视着永嗔,目光温润,瞬间就卸下了永嗔身上那无形的铠甲,“小十七,你告诉哥哥。若是这一位都不能令你满意,要怎样的王妃才能令你满意?”

永嗔叹气道:“我也不知道。”

“那就听哥哥的。”

太子永湛一旦强硬起来,永嗔便不自觉得软下去,闻言竟没有再反驳,只低头望着园中的花木,只觉原本鲜艳夺目的花朵都黯淡了。排兵打仗他在行,然而一到了男女情爱,他心里头实在迷茫得很。

月罗带着近侍与礼物来了。

太子永湛又拍了拍永嗔肩膀,举步迎了上去。

月上柳梢,国宴开场。

景隆帝坐在正中,太子永湛与月罗分别居于左右首,永嗔坐在太子永湛下首——月灿灿却是不顾排好的席位,挨着永嗔坐了下来。

先有羌国的使者唱了礼单,有玉石、琥珀,有金、银、铜,有盐、胡椒、葡萄酒,还有马、水牛、狮子等等——交好的诚意不可谓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