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永湛被他逗得一笑,眼见已到了宫门,兄弟二人便就此话别。

毓庆宫里,方敖得知今日朝中议事,向太子永湛谏言道:“殿下,臣有一语,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虽兄弟之情,血浓于水。然御极天下之权柄,便是父子之亲,也有至于相疑相杀者。”

太子永湛背过身去,望着窗外,雪地上的明月玉轮一般,素净美好。

“殿下!”方敖跟上一步,嘶声道:“隋炀帝弑兄杀弟,唐玄宗血洗玄武门,郑庄公克段于鄢;齐桓公死后,诸子争立,尸体三月不收,尸虫流于户外!”

不论他怎么说,太子永湛只是望着窗外沉默。

方敖下了猛药,“诸多皇子中,军功卓著者唯有忠郡王与勇郡王二人。如今皇上点您往江南革清吏治,乃是为您在文治上积功勋。勇郡王自告奋勇,与您同行。异日论起来,文治武功——皇子中还有谁能与他比肩?”

“若如此,”太子永湛终于有了反应,他出神得以食指描摹着窗花的模样,口吻清淡,却是动了真怒,“那便是他该得的。”

方敖猛地噤声。

“方冼马还有见教?”

“臣,不敢。”

太子永湛轻叩窗扉,手凉了,指骨上的痛感也来得硬邦邦、脆生生的。他似是倦了,挥手示意方敖退下,自己慢慢在书桌前的圈椅里坐下来,揉揉额角,将桌角整齐码着的奏折挪到了面前;转了转手腕,提起笔架上的朱毫来。

另一边的勇郡王府里,永嗔却是心无挂碍,正吩咐莲溪收拾好明日带去林府的礼物。

莲溪照他说的,掐着指头挨个复述了一遍,见分毫不错,才要退下去安排,就见自家爷忽然站了起来。

“爷,您还要出去?”

永嗔“哼”了一声,绕着莲溪转了一圈,把他打量得满脸惴惴不安,这才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莲溪顺势往地上一趴,一脸迷糊,仰着脸问道:“爷,今儿这是哪一出?”

“哪一出?”永嗔冷笑,“滚回去,把‘悄悄的’仨字抄上一千遍,再来问今儿这是哪一出。”

第69章 黛玉

次日,倒是难得的晴天,永嗔一大早便往林府而去。因若提前下了帖子,林如海必然是要洒扫迎接的,不是探看,倒成了烦扰;故而并未提前告之,当日便直接过去了。

却是扑了个空。

林如海竟是比他还早,往贾府去了。

到门上来迎永嗔的,除了略显惶惑的管家,还有一位三十如许的婆子。

“林大人不在?府上小姐可在?”永嗔显然没料到这一着。

“回殿下话,小姐倒是在府中…”管家有些犹豫,瞄了那婆子一眼,盼她能拿个主意。

“如此,奴婢去请小姐来陪殿下说话。这便使人去请老爷回来。”

永嗔一面往会客厅走,一面打量着林府这处院落,因是京都偶尔落脚之处,倒不如何华丽繁复,院里干净整洁,小径旁或有冬青一棵,墙角或有老梅一株,于不经意中透出雅致来。

他在正厅主位坐定,喝了两盏茶水,就见明窗上绰约身影缓缓往门口挪动,知是黛玉来了。他虽不是君子,却也尊重时下礼节,待她入门之时,垂眸只看着手中茶盏;眼角余光中,只见一道纤细的红色身影淡入了屏风后。

环珮声轻响,如流筝,似玉倾,是小丫鬟为她除去身上斗篷。

屏风上的影子近了,深深福下去,“郡王殿下万安。”

与从前记忆中女童糯糯的嗓音大为不同,如今黛玉的嗓音已是少女的清甜。

“起来吧。”永嗔清了清嗓子,这跟他想象中可就全然不同了,他慢慢道:“是本王唐突了,原该先给林师傅下拜帖的。听闻林师傅去了贾府。你外祖母及舅家等人这一向可好?”

“劳殿下挂心,外祖母这些年愈发安泰了,舅舅并舅妈等也都安好,舅家诸位姐妹亦好。”黛玉答得伶俐,似乎含着笑。

“这么一长串好。”永嗔也笑起来,“你可也好?莫不是天冷不爱动,怎得没随林师傅同往贾府?”

“父亲与外祖母等有正事相商,民女同往不过碍手碍脚,倒不如在家理一理庶务。”

“庶务?”永嗔当年《红楼梦》背得滚瓜烂熟,如今想起书中事,字字都似在眼前一般,犹记得黛玉与宝玉讨论探春治家之道时,曾说过“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连理会起这些俗事来也别有一番灵动。只是书里她住在贾府,到底不是正经主子,这账也只能闲了才一算计,如今她在自己家中,母亲早亡,正是用她庶务上出力之时呢。

黛玉久不见下文,才要另起话头,就听屏风外勇郡王朗笑出声。

“庶务可不好理。本王这些年军务政务都通晓几分,只一到算账就头疼,从前小时候,太子哥哥教我算数时,本王便每常偷懒耍滑,如今才算是食了恶果。”永嗔跃跃欲试,竟是要详听黛玉如何管账的。

其实账目这种事情,空口讲来,难免枯燥;更何况…黛玉犯了难,他堂堂一个郡王,要听这种文官之家的账目做甚么呢?

永嗔哪里知道黛玉此刻的想法,在他,只是曾经文学世界里那个女神形象,在这仅隔着一座屏风的少女身上鲜活起来了。西子貌、咏絮才,力压群芳,这些自不必多说,连打理庶务这样接地气儿的举动,放在林黛玉身上似乎都多了美感。

见黛玉一时缄默,永嗔也察觉自己言谈间似乎太过热情了些,因笑道:“妹妹莫怪。本王心里,仍当你是冬日带去隐清园同游的小女童,如今见你竟能理庶务管家了,且对答间隐然大人模样,岂有不惊喜的?一不留神,倒是问得过细了。你方才说林大人去贾府,乃是商谈正事,不知是何等事情?”

听了他前面那番话,幼时的亲厚似乎也压倒了黛玉心中两人如今的身份之别,她也笑道:“外祖家来人说是正事,只怕是托词也未可知。仿佛是与民女二舅家的表哥有些关系——却也未必,找个因头,舅舅们请父亲听戏也是有的。”

“你不喜欢听戏?”

“非但民女不喜,戏之一物,连外祖母也觉得俗气的。”

永嗔笑起来,此时的黛玉仍是稚嫩,还没到斟酌出“戏上也有好文章”这道理的光景;然而率性直言之处,又有一番稚子之心的可爱。他便改口问道:“林师傅诗词极佳,想来你读书也多的——都看了哪些好书?本王…”他意识到自己下面要说的话,恍惚了一下,还是笑道:“本王自出了毓庆宫,建府独居,倒是好些时日未尝好好读书了。”

“殿下看得都是治军理国的正经书。民女怎能与您相提并论。”黛玉似乎斟酌了一下,“不过是闲来看几篇李清照的《词论》。”

永嗔腹中暗笑,知道她如今该是正统的《四书》也读过,不正统的譬如《牡丹亭》、《桃花扇》也观过——只是当下风气,哪有女儿家敢人前直承看过这等闲书呢?当下,他倒是与“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大词人有了心意相通之处,恨不能撑起一片净土,让如黛玉、蔡慧这般美好的女儿家,顺心如意,不必被繁文缛节缚住手脚才好。

因想到蔡慧,永嗔倒记起一事,因托付道:“前几日本王的老师傅——蔡老师傅故去了,只留下一双孙子、孙女。那蔡氏来日便是你的小嫂子,如今本王倒不好宽慰她,你们同为女子,若得闲时,替本王走一趟。知道你是自幼聪慧,善解人意的,多开解开解她…”他叹了口气,“前几日本王去蔡府时,蔡氏要在蔡老师傅坟边,结草庐守孝呢。”

“这…”黛玉似是也有些撼动,低声道:“蔡姐姐的事情民女也听说过,素来敬她坚韧,向来想见一面只是苦无机缘。今日既然殿下有托,倒也全了民女心愿。”

“你帮了本王,本王别无所赠。虽有寻常礼物,却终究是俗物。”永嗔想了一想,笑道:“倒是有一句话转赠给你。”

“转赠?”

“正是,还是本王幼时,东宫殿教导的话。那时候本王初学诗词,东宫殿教导‘不以词害意’。”永嗔心道,便是此刻不告诉你,再过三四年,你自己也懂了,“便是写诗当第一立意要紧,不能见了浅近的就爱…”

他还要细说,就见莲溪快步走来,报说林大人赶回来了。

一时林如海匆匆入厅,黛玉便起身拜别。

却说黛玉一面退出去,想起郡王托付之事,入了闺房,这便镇定地闭目凝神,意识遁入了一片绿色的天地,在里面逡巡片刻,选出一篇《每天都在安慰丧偶好友》与《全世界都知道魔王很难过》来,才要点进去看,却猛地想起郡王方才的话来。

“不以词害意”,“不能见了浅近的就爱”…

她眉头轻拧,清丽脱俗的小脸上流露出思考之态来。

正厅里,永嗔却是与林如海寒暄刚过。

因知道林如海从贾府赶回来,永嗔倒不好上来就说苏子墨子侄之事,因笑问道:“可是贾府出了什么事?”

闻言,林如海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苦笑道:“是她舅家那个宝玉…从前还是殿下给的恩泽,让入了上书房。谁知这猕猴不学好,闹出事端来…”

永嗔忙宽慰道:“本王倒不曾听到风声,想来不是大事——师傅不必过于忧心。可有本王能效力之处?”

林如海口唇翕动,似是恼怒,又似羞惭,半响道:“臣没脸开这口,只是告诉殿下一声,只怕要辜负殿下当日苦心——那宝玉,上书房是不好再去了。”他有些歉然地看了一眼永嗔,“郡王殿下莫怪,臣到底也只是姑父。此事臣之内舅子若是不愿意声张,便如此过去罢了。”

永嗔见他这般说,倒真有些好奇那宝玉做出了什么祸事,只是这会儿也不好追问,便一点头,将苏子墨子侄之事说了,“少年人想往鹾政上效力的,他的窗课本子本王一并带来了。师傅您略看看,若还能入眼,不拘哪里,给他点差事也就是了。”话虽如此,由他亲自开口的,林如海岂会随意敷衍,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其实本王此来,倒是想向师傅讨教,江南一带如今是什么光景?”永嗔漫不经心地看杯盏中茶叶浮沉,“师傅大约也听说了,日前皇上点了东宫殿往江南处理积弊重案,本王不甘人后,也求了与东宫殿一同下江南了…”

“江南。”林如海沉吟道,“这些年五皇子在治理黄河,署官多有布于江南一带者,等闲寻访大臣都动不得他们。至于要肃清积弊重案,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殿下,江南之行,万万要小心呐。”

“正是为此而来。”永嗔看着他,低声问道:“师傅在姑苏经营已久,江南可有能倚重之人?”

第70章 善哉

见问江南是否有可倚重之人,林如海面色凝重起来。他原本就是清俊文人模样,如今也四十如许之人了,大约是身体不算好,面色微黄,一旦皱起眉头来,那脸色可真是难看得紧。

“师傅可是有为难之处?”永嗔是极善体察旁人情绪的。

林如海先是道:“殿下实在抬举臣了。蔡老师傅才是您的正经师傅,臣不过是从旁辅佐了一年半载罢了。若腆着脸应了,可就羞煞人了。”他慢慢道:“五皇子治理黄河多年,水治上的人才官员,多是拜在五皇子门下的。江南凡是有河道之处,官员莫不与五皇子亲厚。殿下若要用人,只好从青帮、盐帮等里面拣选,虽不是正路子,却也藏龙卧虎、不可小觑;其中与臣交好的,也有数人…”

永嗔知道他这么些年能把鹾政经营好,定然是黑白两道上都有几分面子的,见林如海愁眉不展,便知道他还有下文。

“只是臣有一语,人前说起来不够忠君爱国,仗着殿下待臣有几分薄面,便大着胆子提这一回。殿下听了,若不中意,只当耳旁风散去便是。”林如海显然是在斟酌用词,“从前蔡老师傅在的时候,他是极正统的端方君子。那时候殿下年幼,东宫势孤,臣虽然不在跟前儿,却也大略能想到蔡老师傅会怎样教导殿下。”

永嗔蓦地里想起多年前,蔡老师傅致休前特意来见他,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好好辅佐太子哥哥。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蔡老师傅那苍老恳切的嗓音却仿佛还在耳边。

“蔡老师傅是大家,教给殿下的乃是大节之道。”林如海轻声道:“臣浅薄,只从安身立命处,劝殿下一句:明哲保身。”

“你倒不是第一个劝本王这话的人。”永嗔笑起来,却果真不再称他为师傅,他和缓道:“从前也有门客为本王分析利弊,针砭时事,言称太子之危,危如累卵——那都是几年前的事儿了,再看看如今,东宫殿可曾塌了?”

林如海羞惭道:“此固然是为臣的浅薄之处。只是依臣看来,朝中无人危,便是人人皆危。”他虽然说是朝中,但永嗔心知肚明他这是说的诸位皇子。

“人人皆危,便乱象环生。”林如海考虑周密,“乱象环生之时,涉足太深,便有人力所算不到的祸患。臣说这话,并非劝殿下…”他抿了抿嘴唇,显然对自己将这番话说出来给永嗔听是有些紧张的,“并非劝殿下另起炉灶。只是,鸡鸣狗盗之徒,孟尝君皆可用;东宫殿睿智通达,殿下明着相助固然是好,暗中相帮便未必不能有出奇之效。”他望着永嗔,言辞恳切,“殿下年少,血气方刚。臣痴长廿年有余,回首这半生,凡事若拼尽全力,便难有退步之余地啊。”

永嗔这样精乖的人,自然听得出林如海话中的好意,虽不和他的脾胃,却不能不感动于这份用心。

他低头思索了片刻,叹道:“这话我记在心里就是。以后不可再提了。”

林如海今日说的这番话,字字句句都是诛心之论,不再提了对彼此都好。他向来是个稳重的,今日能说出这番出人意料的话,一则固然是为了永嗔好;二则,却是为了他唯一的孩子黛玉。

林如海年近半百,知晓自己子嗣上便是如此了,更兼身子并不算强健,每当想起女儿去处,便中夜推枕,不能成寐。林家已无可依靠的族人,原指望着她外祖家——然而眼看着贾母已是高龄,渐渐不理家事;两位大舅哥,都不是朝堂上能有作为的;寄希望于外甥一辈吧,从前有个贾珠,倒是个学问上过得去的,谁知年纪轻轻一病去了,剩下一个宝玉…这几年眼看着,是越来越不成样子,不是肯往正途上用心的。盘算来盘算去,等他撒手西去,自家闺女竟真个儿是无依无靠。

每思及此,林如海便悲从中来,担忧不已。恰是陷在这种情绪里的时候,永嗔得胜还朝,被加封了郡王——竟然还记得在黛玉生辰之时遣人送来礼物。林如海顿觉惊喜,此前竟没敢把永嗔考虑进去。

他教导了永嗔不过一年。这些年来,永嗔与林家的联系却从未断过。逢年过节也总有贺礼。听说,黛玉寄居在外祖家时,十七殿下便多照拂。莫不正是应了亡妻那句话,“老爷教了十七殿下这一年,当真是结了莫大的善缘。”

想起亡妻的话,林如海越发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所了解的勇郡王,自幼重情谊,聪慧有胆识,平素却只做顽劣之态;平生最听东宫殿的话,连皇帝都敢顶撞——偏又得皇上宠爱。

从前有人说,一个人爱什么,多半也会死在什么上面。

照林如海看来,勇郡王能长成今日这般的才子勇将,固然得益于自幼便听东宫殿的话;然而预想来日,朝堂波诡云谲,只怕也要在这上面栽跟头。

林如海乃是独子,所谓的兄弟情是不曾体会过的。然而巡盐御史做得久了,每常接触的富户巨贾之家,子嗣常有为争家产至于拼命的。更何况现如今摆在眼前的,五皇子、九皇子,与东宫殿难道不是亲兄弟?一样斗得乌鸡眼似的。在他看来,勇郡王还是少年人心性。为永嗔计,更为黛玉计,林如海才有今日破格的这一劝。

自这日回了郡王府,永嗔便一直有些阴郁不乐。临行前一晚,莲溪揣度不出他的心事,只好一面为他打点着下江南的行囊,一面小心翼翼建议道:“爷,咱们这趟去江南,一年半载的可回不来。您…要不再去李姑娘那儿听个曲儿?”

到了别院,李曼儿见永嗔来了,也是惊喜;又有两三个姐妹,原与李曼儿都在拾玉街的,后因李曼儿求情,永嗔便都给接入府中了。

永嗔闷着头走进来,谁也不看,大马金刀往窗边榻上一坐。

都觉出氛围不对来,那几个姐妹便悄悄都退出去了。

李曼儿抱起琵琶来,笑问道:“殿下可还是要听那首《兰》?”

“莲溪!”永嗔忽然叫起来。

莲溪忙翻进来,“爷?”

“上酒!”永嗔活像跟谁生了气的模样,“要烈酒!”

“这…”莲溪劝道:“爷,咱们明儿可就得上路了,那可真得起个大早…”一面杀鸡抹脖子地给李曼儿递眼色。

李曼儿最是善解人意,因笑道:“奴这里倒有好酒,还是东宫里赏下来的梅花酿。”

永嗔闻言,这才抬眼看她。

“瞧奴这话说的——奴是哪个牌面上的人,能得东宫的赏?”李曼儿面上含笑,垂着脖颈拨弄着怀中琵琶,极温婉的模样,“原是太子妃娘娘赏给王妃娘娘的。因王妃喝不惯花酿,白放着倒辜负了,索性就赏给奴了。奴哪里配得上这样好酒?倒是今日殿下来了,美酒予殿下,才是两不辜负。”说着,闲闲一拨琵琶,乐音碎玉般响起来。

李曼儿就是这一点好,生得温婉,言谈举止也温婉;甭管多大的火气,到了她这里,简简单单几句话,总是能静下来的。

永嗔问道:“可知道曹丕的《善哉行》?”刚进来时冲面的怒气消散了,有种疲惫感涌了上来。

莲溪知机,便悄悄退下去备酒了。

李曼儿不答,垂眸拨着琵琶弦,袅袅地开了嗓,“上山采薇,薄暮苦饥。溪谷多风,霜露沾衣。野雉群雊,猿猴相追。还望故乡,郁何垒垒!”每唱一句,琵琶声就激昂一分,待唱到“还望故乡”一句,已是裂石穿云一般,让人怀疑那琵琶弦要就此崩断。

突兀的,琵琶声却自此幽微起来。

李曼儿双目半阖,嗓音如泣如诉,一叠又一叠,往返唱着:“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

永嗔痴了般听着,惊觉自己眼中已然有泪。

“爷,酒来了。”莲溪捧着梅花酿凑过来。

李曼儿纤指一伸,稳住琵琶弦,收了歌喉,又是温婉一笑,“殿下说的《善哉行》,可是这首?对不住,奴从前只学了半首,余下的可记不全了。”

“半首足矣。”永嗔已是自斟自饮了一杯,又示意莲溪倒了一盏奉给李曼儿,问道:“你读过这些诗书,从前该也是书香之家出来的。”

“罪官之女,谈何书香。”李曼儿淡淡的,见永嗔举杯,陪着抿了一口。

“可惜了。”永嗔欣赏她的歌喉乐技,知道这样子女都入奴籍的大罪,家人恐怕是一个都难寻了,因又问道:“出事之时你已过十六了吧?可许了人家?”

李曼儿闻言一僵。

“莫怕。若果真有,本王为你寻访来,成全了你们便是。”永嗔出神地道:“你今日这半首曲子,唱得的确是好。”

“便是许了人家,也都是从前的事了。”李曼儿唇瓣微颤,脸上失了血色,仍是笑着,“那人学问既好,又聪慧用功,如今只怕已博得功名——成了一方大员也未可知。奴蒲柳之姿,寻找了,也不过是平白…脏了那人的门楣。”

永嗔便沉默,至半醉,自己击筑而歌,唱起那剩下的半首《善哉行》来,“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汤汤川流,中有行舟。随波转薄,有似客游。策我良马,被我轻裘。载驰载驱,聊以忘忧。”

虽是花酒,永嗔却也喝得酩酊大醉,又听李曼儿唱了大半夜的曲儿,整宿都没合眼,至次日天色未明,由莲溪和秦白羽驾着出了府门。

永嗔半醉中,脾气却大,甩开二人,自己歪歪斜斜骑着马往城门而去。

太子御驾早已等候多时。料峭春风中,当先有龙旗十二,分左右,用甲士十二人;纛一居前,豹尾居后,俱用甲士三人;虎豹各二,驯象六,分左右——看起来浩浩荡荡,华丽极了。

皇太子所乘的金辂马车,就稳稳停在其中。宽阔的马车里,太子永湛正端坐着,手持一卷《吴越春秋》看着,不急不躁。倒是一旁的苏淡墨时不时瞄一眼车帘,等着勇郡王的消息传来。

俄而听得马蹄声响,苏淡墨悄悄退了出去,正看见勇郡王歪歪斜斜骑着疾驰而来,吓得他忙使人停下那马,回报给太子听。

“让他来,与孤同乘吧。”太子永湛无奈,才翻过一页书,就见车帘被人卷了上去,一身常服的永嗔往里一扑,直接抱着靠枕就趴在了马车的毯子上,带来一股清冽的梅花香。

太子永湛蹙眉,弯腰拍他发烫的脸颊,见毯子上的人呼吸匀净已是睡晕过去,不禁笑骂道:“像什么样子。”命人取了棉被来给他盖上,又命点起金炉。

永嗔睡梦中,只当仍与李曼儿在饮酒听曲,时不时嘟囔一句,“闲梦江南梅熟日”之类的酸文。直到出了京都地界,永嗔才揉着额角醒来,呻·吟道:“再不醉酒了。”从毯子上直起身来,一扬脸,正与从书后低下头来的太子哥哥对上眼。

“醒了?”

永嗔仿佛回到了在上书房读书之时,活像被老师傅抓了错处,他挠挠脖子,强行转移话题,“咱们往江南去,不知半月能不能到?”见太子哥哥收回目光看书,并不理他,又没话找话道:“那么大的地方,也不知道从何时起被称为江南的。”

太子永湛腹中暗笑,将手中的《吴越春秋》往他脸前一放,“喏,看这里——周元王使人赐勾践,已受命号去,还江南,以淮上地与楚,归吴所侵宋地,与鲁泗东方百里。当是之时,越兵横行于江淮之上,诸侯毕贺,号称霸王。”

“这是什么?”

“这便是文献中最早有‘江南’之语的出处。”太子永湛顺势卷起书册,在他脑门上轻轻敲了一记,“你呀,少喝些酒,多读点书吧。”

“殿下,前面就是京郊驿站了。”外面甲士扣壁汇报道。

永嗔闻言,爬起身来,拉住太子哥哥的手臂,在对方疑惑的眼神里,附耳轻声道:“哥哥,咱们换车换路。”

第71章 青兔

太子永湛倒不奇怪,反而饶有兴趣地笑问道:“你是怎么安排的?”

“反正是安排妥当了。”永嗔对于表白自己的精心安排似乎有些害羞,却也知道什么都不说就让太子哥哥跟着自己换路,也太有些说不过去,便只简略道:“临行前我去问了林如海,安排了青帮、盐帮上的妥帖之人。他们也并不知道咱们身份,只当是京都里哪家亲王府的世子出来游玩罢了。如此,咱们既能隐蔽查案,又能…躲开暗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