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打扮齐整的蔡泽延,自己抱着书本铺盖出现在了勇郡王府门前。

“蔡泽延来了?”永嗔正在写给景隆帝的奏疏,详细汇报在江南诸事,忽闻蔡泽延来了,不禁有些恍惚,他拨弄着挂在笔架上的那枚玉环——是在姑苏时,真正的蔡泽延托他转交给蔡慧的。

“爷?”见他出神,一旁陪坐的苏子默小声道,示意自己是否需要退下。

永嗔目光一闪,放开手中玉环,笑道:“先生但坐无妨,这蔡家小公子来也要喊你一声老师的。”

一时蔡泽延被引进来,永嗔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旋即笑道:“是个实诚孩子,背着铺盖卷儿来了——爷府里还能少了你的床不成?”便让他去见过苏子默,又勉励了几句,这才让莲溪先带他下去休息。

“这蔡小公子想是才离家,心里不舍,奴才方才送他入住,退出去前看了一眼,倒是见这蔡小公子自个儿抹眼泪呢。”莲溪回来如是道。

“哦?”永嗔又拨弄那玉环。

“比之一般大的读书人,这蔡家小公子是沉默寡言了些。”苏子默笑道:“想来是能沉下心读书的料子。”

“有劳先生了。”永嗔顿了顿,又道:“若有什么不妥之处,还请先生及时告我。”

苏子墨自然答应,应下来之后忽觉异样,抬眼看永嗔时——却见他低着头,神色如常,又在写那奏疏了。

这奏疏,永嗔前前后后已经改了三日,却还是不能放心。太子哥哥的奏疏是在返京路上就写好的。永嗔并非本意地,无意中看到了内容——通篇内容,并无提及他永嗔之处。

永嗔最初写的一版,内容详实;后又改了一版,把涉及太子哥哥的内容都一笔带过;隔日再看却又觉得好没意思,因又重写。

如今写着写着又烦躁起来,索性将纸笔一推,对苏子默道:“还请先生为我捉刀。若父皇到时候还有想知道的,我面陈便是。”

隔日殿前奏对。

景隆帝经了德妃、五皇子、九皇子、田国舅之事,惊怒之下,似有中风遗症,如今只以左臂书写。太子与永嗔下江南期间,十六皇子永沂更是常伴景隆帝左右,每晚诵书好让皇帝入睡。

“这一趟江南行,学到不少吧,小十七?”景隆帝这会儿对永嗔,简直有几分和蔼可亲,“回来可去给你母妃请安了?”

“儿臣的确跟着太子哥哥学到许多…”永嗔笑道:“原打算下了朝去给母妃请安。”

“去吧去吧,淑贵妃惦记着你的。永叶也想哥哥了——昨儿还跑到思政殿来,问朕要哥哥呢。”景隆帝说着大笑起来。

十六皇子永沂站在一旁,几个月来,鲜见父皇这样高兴。他夜夜诵书,披星戴月,也不过换来父皇一句淡淡的“十六子不错”——想到此处,永沂复杂地瞄了永嗔一眼。

永叶竟能跑到思政殿来?

永嗔不知为何,下意识望了一眼太子哥哥,却见后者若有所思地垂着眼睛。

景隆帝当下便传了内阁大臣来,商讨江南科举舞弊案的善后事宜。出人意料的是,这样邀买人心的好差事,景隆帝竟派给了十六皇子永沂——而所用方案,分明是永嗔在太子哥哥的奏疏上看到的内容。

一时众人退下,永嗔跟在太子哥哥身后。

太子永湛今日一直有些神思不属,等到被永嗔跟了一条甬道,才意识到,笑着怪苏淡墨:“怎得不告诉孤——就这么让他跟在后面。”便驻足等永嗔走过来。

“分明是哥哥不知在想什么。”永嗔快走两步,“我去给母妃请安,与哥哥顺路。可是有担心之事?”

“何出此问?”

永嗔笑着轻声道:“哥哥眉宇间似有隐忧。”

太子永湛微愣,抬头见已到毓庆宫,道:“你跟错路了。”指了跟前儿俩提灯笼的小太监给永嗔带路,“让他们跟着吧。一会儿天黑了也有个亮。”

永嗔倒也不再问,原路退回去,这才往淑贵妃宫中而去;照例是灌了两盏茶水下去,才见里间出来个姑姑,推说贵妃娘娘身子不适,改日再见。

“永叶呢?”

“十八皇子有乳母等照料着,郡王殿下不必担忧。”

竟是丝毫没有让兄弟二人见一面的意思。

永嗔静默坐着,就在那姑姑有些惴惴不安之时,他点点头,面无表情道:“劳烦姑姑问母妃安。”说着起身便走。

待他走了,淑贵妃才从屏风后转出来,手上牵着好奇的永叶。

“娘娘,您对殿下也太狠心了些。”姑姑叹道,“大婚那会儿,娘娘和缓了,后来指婚蔡家小姐给殿下,殿下也听您的。就为着殿下这次跟着去了一趟江南…”

淑贵妃不语,蹲下身来,凝视着永叶,良久一笑,柔声道:“永叶乖。方才的游戏好不好玩?”

“好玩。”永叶虎头虎脑的,黑亮的眼睛里透着得意,“不说话不动,我能比方才坚持更久——还来么?”他晃着淑贵妃的手,“让亲哥哥再进来吧。”

“他走了。”

永叶端详着母妃的表情,忽然拔腿向外跑,似乎是要追上刚走的永嗔;然而却被牢牢攥住了胳膊,他小人儿无论如何挣不脱母妃的手,脚斜蹬着地面,脸涨得通红,黑亮的眼睛瞪得溜圆,仿佛随时会“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你现在追出去,亲哥哥便死了。”

一旁的姑姑倒抽一口冷气,“娘娘!”忙去殿门口守着。

淑贵妃抱起吓坏了的小儿子,温柔地拍着他的背,贴着他的额头,柔声哄道:“是游戏,永叶不怕。额娘前几日教给你的诗背会了吗?这是你父皇最喜欢的一首…”

日子不急不缓地过去。十六皇子永沂下江南了,景隆帝身边陪伴的人换成了小儿子永叶,十八皇子聪颖好学、能诵诗百篇,德妃一系彻底垮了台,不过成烨等非世子的皇孙并未波及仍是照旧读书…一晃眼,十六皇子永沂载誉归来,已又是一年半载过去了。

“爷,东宫请您过去一趟。”

永嗔货真价实地惊讶了。这一年半来,景隆帝身体好转,将政务重新收回自己手中;太子哥哥先是代父祭天,回来之后便闭门读书,便是有政令,也是与属官商议。若非年节,永嗔竟是见不到太子永湛的。虽然惊讶,永嗔却立马穿戴齐整,顶着这年的初雪,骑马赶赴东宫。

“哥哥唤我?”永嗔灯下细观,见太子哥哥并无异样,才笑道:“哥哥看着,似是比中秋节时更白了几分——可见闭门不出可美姿容。”

太子永湛微微一笑,伸手示意永嗔入座,待苏淡墨带人退下后才开口道:“今日十六弟回京…”

“可是他在父皇面前说了什么?”

“那倒不是。十六弟行事谨慎。”太子永湛交替双手,用手心暖着自己微凉的指尖,目光落在永嗔前襟——那里还有几粒雪花,正在温暖的室内融成小小的水滴。

“哥哥?”

“最近可有去给淑母妃请安?”

“没有。”永嗔勉强一笑,“上次见也还是仲秋宴上,远远望见了一眼。”他许久不见太子哥哥,倒是有一肚子话要说,“哥哥还记得姑苏那处园子?荷塘已引了水来,等什么时候再去…”忽然又念头一转,想到当初在姑苏时的约定,道:“当日哥哥还说等回京去畅春园观荷花,这二年哥哥鲜少出门,我也等闲见不到你——不如今晚便去?”

“得空去给淑母妃请趟安吧。”

永嗔瞬间安静。

他不傻。这二年来,父皇收归政令;太子哥哥借口读书;永沂虎视眈眈——偏还有他母妃带着永叶,在父皇面前日复一日刷着存在感。他有些莫名的歉意与慌乱,避开太子哥哥的视线,问道:“可是永叶又背了什么诗?”

“十六弟回来,差事办得好,回禀父皇之时,刚好永叶也在一旁玩耍。”太子永湛盯着永嗔前襟那几粒水滴,轻声道:“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来路上的冷不是冷,永嗔坐在这温暖如春的毓庆宫,方觉寒意入骨,寸寸侵蚀。

“《尚书·五子之歌》。”太子永湛仍是淡淡的,若天下无事能令他的眸色再起波澜。他平静道:“以永叶的年纪,读这些似乎还早了些。”他摆摆手,止住了永嗔无力的解释,“便是果真私下读了也无妨,只是莫要现于人前为妙。”

永嗔只觉面上作烧,“我这便去寻母妃…”

“夜深了,也不急于这一时。”太子永湛抿了一口茶水,站起身来。

永嗔一愣,所谓端茶送客,他下意识地也站起来,知道该走了,却又觉不舍。

“不必多言,我信你。”太子永湛拍拍他的肩膀,手落下来,顺势将他前襟的那几粒水滴拂去,“这是为了永叶好。”

永嗔心中一暖,略放心了些,返身出门,才走到门槛处,就听背后太子哥哥淡淡道:“你也久在京中了。前几日韩将军奏折报来,正是需要人手之时——你可愿往?回去想想。”听了这话,永嗔只觉才暖过来的心又速冻成了冰坨。

勇郡王府。

“子墨,我若如今往西北效力,如何?”

苏子墨一愣,“殿下何出此言?”他见永嗔神色严肃,不似玩笑,便认真道:“如今皇上年事已高,虽然勤政不怠,到底不比当年。再有宫里小道消息,只怕皇上身体并不似看起来这样好。十六皇子自从回来,便每日都往思政殿问安;倒是东宫殿,旬月也见不到皇上一面——如此非常时期,正是殿下在京中效力之时。若是前往西北——待新君践祚,您可是毫无可作为之处啊!”

“你也是这般想的。”永嗔自失一笑,“怎得不提我母妃与永叶?你不敢说?”

“这…贵妃娘娘的心思,在下不敢臆测。”

“是了,未必是哥哥疑我…”永嗔喃喃道:“不过是不得不如此罢了。”

虽然如此想,永嗔仍是在京盘桓,未曾再提往西北之事,直到年后,王妃月灿灿找来。

月灿灿如今都在京郊别庄,与情郎木易相守。外人只当勇郡王醉心歌女李曼儿,与王妃不睦,倒是不知王爷与王妃原就不曾恩爱过。

“永嗔,你可还记得与我的三年之约?”

是了,当初新婚之夜,新娘的情郎刺杀永嗔未遂。永嗔曾与月灿灿约定;待三年期满,便送灿灿回去见父母兄长,返程时至羌国边界,月灿灿便会托词恋家,在边境修筑宫殿居住,不再回来。

时光倥偬,竟已三年。

永嗔有些恍惚,问道:“可要去见你姐姐辞行?”当初月灿灿的姐姐月皎皎同来南朝,却在指婚之前,因为九皇子的纠缠,自请入了道观。

“却也不必了,徒增伤感。”月灿灿有点出人意料的狠绝,“日后你瞧在我的面上,照拂着姐姐便是。”

永嗔这便踏上了送王妃归家之路。临行前去见淑贵妃,果然又吃了闭门羹;永嗔早已预料到了,倒也并不如何难受,自从年前他劝过母妃不要冒进的话之后,母子关系就成了绷紧的弓,轻轻一弹便要炸裂开来。还是太子永湛亲自送他,送出城门,直送到十里长亭才与之话别。

月灿灿归心似箭,刚启程时恨不能插翅便飞回去,越到羌国近处,却犹豫起来,兴许是“近乡情更怯”也未可知。

等到了边境,蔚蓝的月亮湖已能遥遥望见,那是月灿灿与永嗔初见的地方。

“就在此告别吧。”永嗔看着换上红色骑射装的月灿灿,颇为感慨,顶着一旁木易虎视眈眈的目光,拍了拍她的肩膀,“若以后有什么难处,派人传个信给我。”他笑着调侃道:“总是夫妻一场,我也不至于见死不救的。”

月灿灿一拳砸在他肩头,漂亮的杏眼圆睁着,“呸!咒谁要死呢?”又从怀中掏出一包封起来的牛皮纸,“喏,给我姐姐的。里面有信,还有幼时旧物。我不敢面见她辞别…请你回京都之后,亲手转交给我姐姐。”

永嗔接过那牛皮纸,颠了颠,笑道:“这么轻?看来没有什么贵重之物,讨不了便宜了。”

“一定亲手交给我姐姐。”月灿灿又强调了一遍。

永嗔见她郑重其事,也感慨她们姐妹自此天各一方,便也珍重收好,道:“我答应你,会亲手交给你姐姐的。”说着,拉过龙马来。

月灿灿退开两步,待永嗔上马后,忽然跪下来,冲着他缓缓拜了三拜,而后起身,一声呼哨唤来自己的红马,这便拧身上马,打马疾驰,只留给永嗔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永嗔眼见那马上的红色身影渐渐消失,念及当日初时情状,自今而后,相见无期,也不禁有几分惆怅。

又有哨兵前来,带着韩越将军的口信,“数年不见殿下,我不可擅离职守,倒是殿下过来便宜。”。

永嗔笑道:“韩大将军如今的哨岗可是不得了——我往羌国这么一走,他那里便立时知道了。”因思及京中无趣,且身处疑地,对太子哥哥难以自辩,又有韩越相邀,便索性带着护卫去往西北大军,与从前军中同僚叙旧,倒是找回了几分少年壮志,索性便留在了军中,只给景隆帝发了奏折,备述月灿灿之事,并求肯暂留西北。

西北的寒冬还未过去,鹅毛大雪漫天纷扰。

这一日,永嗔正在大帐中与韩越赤膊摔跤,坐了一圈将领围观叫好。虽说军中不许饮酒,这种时候上场前却也是要灌一碗助兴的。西北酒烈,永嗔只觉薄醉,与韩越摔了几个回合,不分胜负,倒是出了一身薄汗;喝彩声中,他捏着拳头还要再下场,忽然瞥见角落里莲溪杀鸡抹脖子地给自己递眼色,便道一声告饶,下场问莲溪何事。

“爷,那那那…林家小姐来了!”

林家小姐?林黛玉?

第79章 少年

永嗔回到自己帐中,就见侧案后垂首坐着一名绿衣妙龄少女。

那少女听到帐篷门帘掀动声,便惊立起来,一双妙目流露惶恐不安;待定睛看清来人,才略安定些,再度垂下头去,请安道:“郡王万安。”声音竟有些嘶哑。

永嗔这才认出眼前这形容有几分狼狈的少女是长大了的黛玉。他扫了一眼黛玉身上单薄的衣裳,与足上蒙着风沙之色的绣鞋,心知必是京中出了变故。

“在外面守着,谁都不许靠近。”永嗔对莲溪下令,独自走进帐篷,思量着拎起铜壶,倒了一盏温水推给黛玉,亲切道:“先暖暖身子。”看黛玉快速地小口将那一盏水饮尽,料想她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因缓缓笑问道:“你是自己来的?林师傅呢?”

进了一盏水,黛玉的声音不再嘶哑,透出底子里的清甜来,一开口说得却是,“爹爹已被下了天牢。”

永嗔心中讶然,但见黛玉惊慌,便不表露在脸上,温和道:“不怕,料想其中有什么误会。你既然来了此处,便只当我是个哥哥。我这便上奏…”

“忠郡王起事了。”黛玉轻轻一句,却是石破天惊。她自己也颤抖着。

永嗔手上一顿,控着铜壶一时没动。

“三月三日,我去佛寺上香,湘云与我同往,偏要我留下来与她在佛寺住一晚。当晚便坏事了,十六皇子起兵,他们已抓了我父亲,还有许多大臣并亲眷,是湘云趁夜助我逃脱…”

“湘云如何知道永沂要起兵?”

黛玉一惊,小声道:“湘云与忠郡王妃娘家弟弟卫家小公子订了亲,想来是卫家小公子…”

“说实话,我才能救你父亲。”永嗔沉下语气来,当朝大家男女之防何其重,卫家小公子怎么会将这等重事透露给并无前情的未婚妻。

“是…是宝玉传信给湘云。我外祖家也已投靠了忠郡王,要助忠郡王擒获我与父亲…”黛玉说到此处,垂泪不已。

“宝玉又如何能知晓?”永嗔凝目盯着黛玉,见后者神色凄凉不似作伪,一时心念电转,“是了,他与成烨交好——成烨又如何提前知道永沂起兵?莫不是永沂收了五皇子旧部?然而永澹旧部早已被父皇连根拔起,永沂又图什么与五皇子旧部联手呢?除非是…不在朝中的,金人!”德妃一系与金人的确来往甚密。

永嗔想到此处,心中大惊,转身便往大帐而去。

外面莲溪探头进来,对无措的黛玉笑道:“林家小姐,可要梳洗用膳?此地没有好丫鬟,倒有几个村里妇人可用。”

黛玉惨然一笑,轻声道:“有劳了。”还能留得性命已是侥幸,哪里还敢奢求别的。

大帐中,永嗔已与韩越说得明白,击掌道:“我明日便带三千精锐急速返京!剩下的,便交给将军了!”

一整个下午,两人都在帐中商讨调兵遣将之事,直到晚膳之时,永嗔才想起黛玉来,因问莲溪可安置好了。

“回殿下,安置在军营旁的小院里了。比之京都是简陋了些,但已经是此地最好的院子了,院中还有一树梅花。从村子里挑了两个勤快体面的妇人暂且服侍着…”

永嗔点点头,心思还在用兵之事上,听莲溪如此说,便又转过头与韩越商讨。

直到子夜时分,永嗔才回到自己营帐,却是难以入睡,独酌了两盏烈酒。遥想京都情形,不禁担忧太子哥哥。永沂起事,余者都有不杀的理由;却绝无可能放过太子哥哥。若不是黛玉意外逃脱,只怕军中接到被永沂层层阻隔的消息,还要在几日之后——那时候,便什么都晚了。

左右难以安寝,永嗔索性合衣而起,披上大氅信步往军营外走去。

打更站岗的哨兵注视着他,如今已是二更。

恰好走到这附近唯一有梅花的小院所在。

院门没锁,永嗔轻轻一推便开了。

夜空里,几缕薄薄的纤云托着一弯孱弱的月牙儿。

清冷的月光下,隔着老梅枝桠上点点红梅,罩着红披风的少女讶然回首,眸中含泪,越发衬出眉间轻愁。

正是难以安寝,独自月下垂泪的黛玉。

永嗔隔着花木见了她这般轻愁模样,薄醉中忽觉心跳加速,不知不觉已走到黛玉身前的梅树下。

黛玉屏息,眸中晶莹猝然跌落。

沉默中,永嗔缓缓弯腰,伸出手去——

黛玉一动不敢动。

拉弓射箭、舞刀弄枪的一只手,缓缓伸向少女足上的芙蓉花绣鞋,轻轻拂去了几瓣落梅。

夜风送来一阵梅花清香。

黛玉连退两步,用披风裹紧了自己,惊慌不安地盯着永嗔,霞生两颊。

永嗔如梦方醒,僵在原地,顿了一顿才站直身体,扶额歉然道:“我醉了。”他退开一步,望着黛玉温和道:“原想走着散散心…方才是我唐突了。别怕。”

他这一说话,里面打盹儿的村妇便醒了,惊叫起来,“小姐!小姐,您人呢?”

静夜里听来,又似梦呓又似口技。

永嗔与黛玉对视一眼,眸中都透出几分笑意。

黛玉乖巧地行了个礼,敛容绕过梅树,推门而入。

留永嗔孤立树下,怅然中又有几分心动。这会儿夜深人静,诸多安排已定,永嗔才觉出自己中午见黛玉时,太过失礼。她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从京都到西北,路途遥远不说,甚至可能还有永沂的追兵在后,这一路上该是何等险象环生;父亲被抓,外祖背弃,黛玉又该是如何担忧害怕。掀帘而入那一刻,那双透着惊慌惧怕的美丽眼睛,一直在他脑海中浮动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