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嗔从前跟这方敖不对付,这次听他发言,却是心中松了口气。

方敖这一开口,那些颇感惊讶惶恐的大臣也都纷纷附议。

一时之间,大殿之上除了几个老成的大臣还未开口,竟是无人赞成。

景渊帝永湛也不生气,静静听了半响,忽然点了新封的御史监察柳无华,问道:“柳爱卿,你怎么看?”

柳无华步上前来,转身对着群臣道:“诸位大臣,柳某有一语想问。方才论功行赏,连这样一位守城门的小兵都有封赏。然而永沂谋反一案,功劳最大的那位,怎得诸位无人提及?”

永嗔心中暗叫不好,就见柳无华手臂一伸,指向了自己。

群臣寂然,半响,老尚书董绅颤颤巍巍道:“勇郡王所立的功劳,乃是擎天保驾之功,臣等怎敢妄议?恩自上出,全凭皇上旨意…”

永嗔从太师椅上翻身下来,冲着景渊帝永湛就是一跪,朗声道:“正如董尚书所言,恩自上出,臣弟能长大成人,全是仰赖皇上洪恩。连命都是皇上给的,些微功劳又算什么?更不值得封赏了。”

“你这却是说反了。”景渊帝永湛笑起来,声音不大,却令殿上众人听得清清楚楚,“朕这条命是你给保下来的。众臣大约不知,从前木兰秋狩猎场上,勇郡王也救过朕一命。算上这一次,已是第二遭。”他伸手去扶永嗔,指尖碰到永嗔额头,道:“怎得出了这么多汗?”又道:“起来,今日只论臣子的封赏,你跪下算什么?”

永嗔心神不定地坐回太师椅上,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强笑道:“想来是伤后体虚。”

“所以说要你在宫中多留几日,好生休养。”景渊帝永湛说着,将自己的手帕递给他。

永嗔接过那明黄色的手帕,一时百感交集。

底下柳无华道:“皇上封赏这张崂诗,自有皇上的道理。旁人不能体谅圣心倒也罢了,方敖方大人您可是跟随皇上多年的老臣了——怎得也不体谅呢?”

方敖端方的脸上显出怒容来,眉棱骨一动,似乎要斥责,然而最终竟是什么都没说。

殿中众臣看得清楚,时至今日,这新上任的御史监察柳无华柳大人,已是天子第一信臣。

景渊帝永湛摆摆手,示意柳无华退下,语气温和道:“此事不必再议,张崂诗为九门提督,再寻有经验的武官给他为副手便是。”帝王的绝对权威,不容置疑。

论功行赏暂告段落,紧跟着便是论罪惩处。

朝臣列出了十六皇子永沂的三十七项大罪状,桩桩件件都是死罪。这真是滑稽,人得势的时候,什么事儿都无所谓;一旦倒了,那真是众人推。

尚书令方敖最后道:“逆贼永沂,赎罪并论,其罪万死不足辞其咎。臣等意见,当判斩立决,府中人丁一并论处。”

老尚书董绅又颤颤巍巍道:“皇上宅心仁厚,只怕不忍见逆贼曝尸街头,那么赐这逆贼三尺白绫或是一盏鸩酒,也都是皇上洪恩。”

想到当初也是少年得志的十六哥最终落得如此下场,永嗔却也忍不住唏嘘。

景渊帝永湛道:“朕与永沂到底是兄弟,他一时糊涂,做出此等错事,朕痛心疾首。若是放到旁人身上,真是死不足惜。然而当年德妃与五皇子等联合金人谋反,父皇惩处了国舅等人,却只是将永澹高墙圈禁。如今朕不能亦不忍心处死永沂,将他与永澹关在一处便是了。”

此言一出,连永嗔也是大为惊讶。他是了解太子哥哥的,虽然看起来温和,却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底下群臣也都惊疑不定。

“皇上宅心仁厚,然而…”方敖等人还是力劝皇上赐死永沂,以防后患。

“朝中方经动乱,不只诸位慌乱,便是底下的小吏也都心中惶惶。何必再给众人平添不安?从前永沂势大,诸位朝中为官,难免与他往来,现下永沂被圈,诸位也都担心他说点什么出来…”景渊帝永湛微微一笑,平和道:“这些朕都明白。为今之计,稳定人心最为重要。永沂到底是朕的兄弟,圈禁一生便也够了。至于他府中人丁,奴仆各自散去,妻妾发回本家,子女仍是皇室血脉,不可轻慢。”

罪首永沂得逃一死,底下跟随的人可不是皇帝兄弟,就没这么好运气了。凡是参与谋反一事的臣子,无论官职大小,或处死,或流放。

新皇上任第一次大朝会,软硬兼施,叫底下群臣都惊了一惊,除了从前的太子近臣,都是第一遭见着永湛的真手段。

诸事议毕,群臣散去。

景渊帝永湛要柳无华留下,对永嗔道:“朕知道这些日子要你留在宫中养伤,把你闷坏了。正有一桩差事要你去办。永沂虽然认罪,底下的人难免还有贼心不死的。已经收押的罪臣里,大理寺虽已审过一遍,朕到底不放心,况且还有永沂旧部与金人的联系,不要有什么后患才好。所以让你和柳无华往大理寺再走一趟,仔细查清。”

柳无华笑道:“大理寺牢狱之地,腌臜不祥,臣去便是了。勇郡王旧伤未愈,千金之躯,如何使得?”

永嗔不理会他,只对景渊帝永湛道:“臣弟领命。”

景渊帝永湛微笑颔首,拍拍永嗔肩膀,道:“朕还留了几个重臣要见。等你回来,我们一起进晚膳。”说着当先往殿门外走去。

柳无华与永嗔跟随在后,目送景渊帝永湛往南书房去后,彼此对视一眼。

永嗔心中烦乱,先挪开了视线。

柳无华倒是笑了,悠悠道:“当日姑苏江中船上,勇郡王曾说来日要请在下喝茶——这话可还作数?”

当初南下查账,太子永湛被柳无华刺伤,从驿站逃离之时,却要永嗔一定带上这人,后来被前朝反贼鹤草救起,永嗔“喝茶”一说本是威胁柳无华的话,如今易地思之,真是令人恼火。再一想,只怕柳无华行刺之事,都是太子哥哥提前安排好的。

“柳大人如今乃是天子第一宠,小王如何能请得到你赏脸。”永嗔嘲讽了一句,冷冰冰道:“不管往日恩怨如何,既然皇上点了你我二人差事,还是将差事办完为先。”说着快步前行。

柳无华紧跟上来,悠悠笑道:“天子第一宠?这名号倒是让人羡慕,只不过柳某是当不起的。”又道:“勇郡王倒是明白皇上心思。其实去大理寺再过一遍罪人这种事情,单在下一人,或是单郡王一人,都能做好。皇上一定要点在下与郡王两人同行,那自然是希望你我二人能好好相处之意,郡王您说是不是?”

永嗔冷嗤一声,“柳大人既然明白,何不闭嘴?”

柳无华扭过头去,细声细气又道:“只是在下刚好又想到另一种可能。”他把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微妙,“去大理寺再过一遍罪人这种事情,单在下一人,或是单郡王一人,都能做好,皇上却一定要点郡王与在下同行…”他微笑起来,“或许是信不过你我二人之故。”

永嗔猛地停下脚步。

“信不过在下是应有之意,在下不过一个伴臣。信不过郡王么?郡王可是刚立下擎天保驾的大功劳,这都信不过郡王殿下,岂不是太说不过去了么?”

永嗔侧目,就见柳无华正盯着他、面上是透着诡异的微笑。

柳无华笑起来,挥挥手仿佛扰乱了空气中那团无形的压力,“所以说一定是在下想左了。郡王只当个笑话听完就忘了吧。”

大理寺昭狱,参与谋反的罪臣都是单独关押。

永嗔与柳无华一室一室审问过去,其中不凡有熟悉的面孔,落到这等境地,多半已是心死,也有期盼能有一丝生机的,口口声声受了牵连,或是求罪不及家人。死前百态,看得人心中生寒。

从关押永沂府上清客的牢房出来,永嗔见下一个牢房里却是完全黑暗的,因问道:“此处关押的何人?怎得蜡烛都不点一枝?虽是罪臣,却也不可虐待。”

典狱长忙端了烛台来,点头哈腰道:“万万不敢。郡王殿下明察,这间关的是个瞎子,这有没有蜡烛…!”

随着烛光亮起,牢房里的人显出面貌来。

只见一个中年男子端坐草席上,身着灰色布衣,形容枯槁,听到动静,仰起脸来,一双灰色空洞的眼睛嵌在脸上,显得有些可怖。他勾起嘴角,淡漠道:“勇郡王,别来无恙。”

竟是十六皇子永沂手下第一谋士,瞎子邹庭彦。

当初永嗔与十六皇子永沂同往西北征战,曾与这邹庭彦有过数面之缘,记得这是个智计百出,为人淡漠的谋士。

柳无华道:“你这瞎子,怎么知道来的郡王就是勇郡王?”

邹庭彦微笑道:“今时今日,还有哪个郡王能让新君放心来查罪臣呢?柳大人,你说是不是?”

柳无华道:“你又如何知道同来的是我?”

邹庭彦仍是微笑,“少年伴读,课业外也曾吟诗唱和,也曾品萧弄笛;待到成人,朝堂上也曾以身受过,也曾舍命行君令。倒退十五年,谁不知道太子跟前儿第一信臣是你柳无华。”他轻轻摇头,“今时不比往日,柳大人,不是你一人独大的时候了。”

“你们认识?”永嗔问道。

邹庭彦站起身来,身形高挑,慢慢踱步到狱门前,温声道:“让勇郡王见笑了。十六年前,在下进京赶考,在京郊隐清园,曾与当日微服的太子殿下有过一面之缘,当日伴驾的正是柳无华柳大人。后来因目盲无缘科举,在下居无定所,最终流落到十六皇子门下做了清客,那也是时也命也。”

“造化弄人。”永嗔感叹了一句,又道:“你既然与皇上有过一面之缘,知晓永沂谋反之事,如何非但不告发,反而推波助澜,险些酿成大祸?”

“勇郡王何出此言?这不是郡王要在下如此行事的吗?”邹庭彦反倒愣了,“当日在西北,在下与郡王殿下相识,当时殿下便所图甚大。在下居于十六皇子府上作为内应,又安排殿下旧部守城,这才有郡王殿下大胜叛军之事——郡王殿下这般问来,可是要过河拆桥?”

永嗔大惊,只觉血涌上脑,见旁边柳无华正仔细听着,咬牙道:“何人安排你构陷于我?”说着手按刀柄,“你敢妄言,本殿就不敢杀你吗?”

“郡王殿下急了。”邹庭彦“喷”的一笑,“您让在下血溅三尺出不了这牢房,就不怕回头柳大人参您一个‘杀人灭口’吗?”

柳无华也笑了。

永嗔倒是一时懵了。

邹庭彦舒了口气,笑道:“郡王殿下多包涵。狱中无趣,在下被关押在此数日,闷也要闷死了。一时忍不住,跟殿下打趣了。”

永嗔松了口气,这才觉出握着刀柄的手心滑腻腻的全是汗。

“虽说是打趣,却也并非没有实情。那负责守禁宫城门的张崂诗便是我安排的。否则以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吏,如何能从文职转武职,又如何这么刚好就守了这至关重要的城门?”

柳无华笑道:“那看来先生选了这张崂诗,的确是为了勇郡王了?”一面说着,一面查看一旁的小吏是否准确记录了邹庭彦的口供。

“我自入十六皇子府中,便渐渐了解了他的不臣之心。然而时运不在他这一边,我既已看透,自然要早谋退路。安排张崂诗,不过是我为自己铺的退路罢了。成全勇郡王的功劳是其一,我真正的目的却是郡王殿下的府中人。”邹庭彦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看向永嗔,“殿下府中可是有一位歌女,叫李曼儿的?她曾是我的未婚妻子。也曾情投意合,后来我因目盲离家,竟不知她家中获罪之事,直到三年前才在京中打听到她的消息,却是已经被郡王殿下接入府中了。”

这真是百转千回,再料不到。

永嗔道:“这李曼儿倒的确提过她曾有过未婚夫,是个读书人。只是她却不知你目盲一事。”

提起李曼儿,邹庭彦面上终于动容。

“还望郡王殿下与柳大人如实上报,当今圣上宅心仁厚,必能明察秋毫。”

柳无华问道:“你既要寻退路,何不找人提前告诉我,禀明圣上——岂不更是稳妥?”

邹庭彦微笑道:“柳大人这便是想当然了。在下是个盲人,终不能效力于朝廷的,总要找好安身立命之处。深受皇恩的勇郡王府上,再合适不过了。是以这份功劳要送给勇郡王,却不好送给你柳大人。”

柳无华碰了个软钉子,只笑道:“郡王府上的清客自然更舒服。”

“柳大人又说错了。”邹庭彦道:“岂是哪个郡王府都一样的?便譬如曾经的忠郡王府,在下当日身在其中,也是无奈之举。”

罪臣审理暂时告一段落,回宫路上,莲溪送来府中的信。

“殿下,府中这几日各处都好。倒是军中的几位大人来过,见不着您又走了。还有,这是李姑娘给您写的信。”

“李姑娘?”

“就是唱歌的那个李曼儿。”莲溪递过信来,“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出去上了一回香,回来也不吃饭也不梳洗,听伺候的小丫头说整日里都快哭成个泪人儿了…”

才听那邹庭彦说起李曼儿,这边立马就写了信来。

永嗔也不拆那信,回宫径直给了景渊帝永湛。

景渊帝永湛先听柳无华汇报,听到邹庭彦打趣永嗔这一节,不禁也笑了,“这人还跟从前一样促狭。”接过信来,问道:“这是什么?”

永嗔道:“您只管笑,臣弟却是被他吓了半条命去。喏,说曹操曹操到,这就是李曼儿写来的信。臣弟也不知里面写了什么。”

“吓了半条命去?你怕什么,朕难道还会疑你?”景渊帝永湛一面拆信,一面笑道:“朕看你人是越来越大了,胆子却是越来越小了。”

那信拆开来,里面却还夹了两封信。

景渊帝永湛捡起夹的那两封信,扫了一眼封皮,对柳无华道:“柳爱卿连日操劳也累了,且去用膳,等朕召见。”等柳无华退下去,才把夹的那两封信递给永嗔。

永嗔扫了一眼,却见一封是女子娟秀的字迹,一封却是西北军韩越大将军的印信。

“想来是你府中的人没说清楚,将两封信并做一处送了过来。”景渊帝永湛轻笑道:“府中没有女主人还是不行啊。你那柔兰王妃也回去了。朕记得你与蔡师傅的孙女也有婚约的…”闲谈款款,似乎毫不在意那封来自韩越的急信。

“韩将军来信,应该是说金人那边的情况。”永嗔先拆了李曼儿的信。

原来永嗔被留宿宫中,外面都传勇郡王护驾受了重伤,李曼儿担心之下就进山上香,刚出府门就遇到一直守着的瓶宝。这瓶宝乃是在十六皇子府伺候邹庭彦的小厮,受邹庭彦指点,提前逃了出来,又按照邹庭彦吩咐的,把邹庭彦写的信给这李曼儿看。

李曼儿这才知道原来当初未婚夫不辞而别,不是见她家落难坐视不理,而是因为目盲自傲又自卑,这才不告而别,从此不回家乡,最终在十六皇子府上做了清客。安定下来之后,邹庭彦才得知李曼儿家中之事,四处寻访李曼儿下落,最终寻到勇郡王府上。

邹庭彦在信中请求李曼儿告之勇郡王,给他一个辨明的机会。李曼儿来信,则是说明了情况,最后却道,是否见邹庭彦全凭殿下做主,万万不要为了她的事妨碍国事。倒也是明理女子了。

景渊帝永湛看完李曼儿的信,道:“这邹庭彦当年与朕有过一面之缘,是个饱学之士。永沂谋反之事,他最后能有忠君爱国之心,送了这一份功劳给你,也算功过相抵了。他倒是想去你府上跟这李曼儿团聚——要不要答应他,你看着办就好。朕倒是有几分惜才之心的。”

永嗔答应着,两人的视线都落在韩越来信上。

殿中短暂的静默了片刻。

景渊帝永湛看了永嗔一眼,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来,柔声道:“朕见你这几日时常心神不安的,可是伤到哪里了,没查出来?”说着伸手抚了抚他的额头,“却也不曾发烧。”

永嗔捏着韩越的信,道:“想必是给朝廷送的信还在路上。”

景渊帝永湛道:“这又有什么?一封信,是写给你,还是写给朝廷,朕不在乎。公事之外,韩将军与你又有私交,有的事他写给你,或许比写给朝廷还合适些。更何况,你又不会瞒朕——所以何须在意?”

永嗔动容,笑道:“是臣弟想左了。”说着拆了韩越来信。

韩越却是说,不知景隆帝下落,金人这边已经安定,这边要率领西北军南下,来京勤王。勤的却是景隆帝,求一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永嗔看完,道:“皇上,这韩越是个粗人,说话不过脑子的。他说的话当不得真!”

“急什么?”景渊帝永湛和煦道:“朕就取韩将军这份真心。古往今来,贰臣何其多?朕却不敢用这种臣子。倒是韩越这种人,用着才放心。”

永嗔急道:“韩越这个浑人,真能办出挥兵南下之事!”

“唔,他不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吗?”景渊帝永湛微微一笑,“让他跟父皇见一面便是了。”

“父皇…”

“此前永沂谋反,意图谋害父皇,朕已经提前劝父皇离宫避祸了。”

“这真是…”永嗔大为激动,毕竟对景隆帝这个父皇还是有感情的;然而望着新帝温和微笑的模样,竟再说不出话来。

景隆帝回来,太子哥哥这个新君要如何自处呢?

换了任何一个人做新君,都是不择手段的让先帝成为真的“先帝”吧。

景渊帝永湛凝视着永嗔,笑道:“怎得这般看着朕?以为朕会像宋钦宗一样,千方百计不让父亲宋徽宗回来?”他取笑似地捏了捏永嗔的腮,嗔道:“哥哥只是做了皇帝,又不是变成了怪物。”

永嗔郝颜一笑,低了头,半响又抬头望着景渊帝永湛,担忧道:“然而如今朝中多为旧臣,父皇回来之后,皇上您…只怕到时候人心浮动,再给逆贼可趁之机。”他顿了顿,又道:“皇上你饶了永沂性命,却是仁厚,然而却也怕后患无穷。”

景渊帝永湛摇头,“永沂从前势大,朝中多少大臣都与他有关联,若认真追究下去,立刻便是人心大乱。若是立时便要了永沂性命,只怕他旧部反扑,更难收拾。如今且从明面上稳住局势为先。”

“原也倒罢了。只是如今要请父皇回来,一旦父皇复位,若是他把永沂放出来!”

“永沂乱贼,父皇怎么会放他出来?”

“何须瞒我?”永嗔一语道出,便知不妥,然而已无可回转,只好在皇帝凌厉的目光下,继续道:“我知道此前父皇已对储君之位有了别的想法。时机对永沂有利,他又何必着急动手?”

景渊帝永湛不语。

“便是瞒过我,也终归瞒不过父皇的。”

景渊帝永湛道:“不是有意瞒你。”

永嗔道:“臣弟明白,合该瞒过天下人的。”

“教出来的弟弟太聪明了也真叫朕头痛。”景渊帝永湛摇头笑着,“朕自有法子,你不必担心。”

永嗔还要问。

景渊帝永湛已是站起来,“罢罢罢,朕今日忙乱了一日,被你吵得头痛。你且歇下,朕还要找柳无华问点事儿。”

永嗔无奈,独自草草用过晚膳,梳洗过后躺在床上却是迟迟不能入睡。下午在大理寺昭狱,从邹庭彦的牢房出来时,柳无华先走了,他落在后面,忍不住道:“先生那笑话,可真吓出本王一身冷汗。”

邹庭彦鬼魅一般走上前来,攥紧了他的胳膊,“郡王殿下多包涵。”他说着,冷冰冰的手指,冷冰冰的声音,贴在他耳边低声道:“若不是在下以玩笑先道出,等新君自己想到这种可能,殿下就不只是出一身冷汗了。”

永嗔翻来覆去,一时又想到晚膳前,皇帝抚着自己的额头,笑着说“朕是做了皇帝,又不是变成了怪物”,那温柔的关切、温和的笑容,仿佛从前的那个太子哥哥又回来了…

他睡得不安稳,半夜仿佛觉得有人透过窗户纸在看他,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过来。隐约听到耳房有人在低声说话。

永嗔悄悄摸下床来,自己也不清楚为何要这样蹑手蹑脚。

隔着花架与屏风,他渐渐听清了耳房里的说话声。

是皇帝与柳无华。

“你看他们怎么样?”皇帝问道。

“五皇子已是疯癫。十六皇子每日只是抄经,说是为皇上您祈福。”

一阵沉默。

“药用了?”

“是,臣亲眼看着他俩混在茶水里用的。过半个月,俩人就会体虚,进而心衰,看起来就像是自然死亡的。”

“后面的事也都安排妥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