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已安排周全。皇上您放心。”

皇帝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静夜里听来说不出的寂寥惆怅。

又是一阵沉默。

皇帝道:“朕这样难过,柳爱卿竟无动于衷吗?”

“皇上,臣惶恐。”

“罢了,连十七弟都望朕生畏了,你又还敢说什么?”

“皇上,天威难测,臣等不敢…”柳无华的话没有说完,似乎皇帝已经腻烦了被这样的套话敷衍,示意他退下了。

永嗔等了一阵不闻声响,正要悄悄折返,忽然见花架下镂空处露出一双绣夔龙纹的明黄色靴子来,竟是皇帝不声不响走了过来。

永嗔大惊,此刻转身已经来不及了,整个人都僵住了。

眼看皇帝就要转过花架来。

永嗔急中生智,用力原地踏了两步,揉着眼睛嘟囔道:“皇上,您还没歇下吗?”正撞上走过来的景渊帝永湛。

两人打个照面,都是一惊。只是一个真,一个假。

不等景渊帝说话,永嗔先道:“皇上您还在跟大臣议事吗?”说着做出心无城府的样子,勾头向内望去——里面空无一人,柳无华自然是早就退下的。

景渊帝永湛倒是镇定,道:“方才召柳无华来商议了几句,已经让他回去了。倒是还说起你来。”

“说起臣弟?”

“正是。朕看你这几日在宫中着实闷坏了…”

永嗔忙趁势道:“那皇上就放臣弟出去呗…”

“这却也不行。外面永沂的人还没收拾清楚,你又是个心大的,万一出点事儿朕可是要心疼的。”见永嗔闷闷不乐,景渊帝永湛又道:“倒是已经查处确认与永沂谋反有关的府邸,要好好检抄一番。这差事就给你了,如何?”

抄家向来是个发家致富的肥差。

皇帝见永嗔发愣,揽着他肩膀,取笑道:“朕记得你姑苏那园子,要修起来还差不少银子?好好干,朕还要去你那园子观赏的。”也不知是叫他好好发财,还是好好修园子。

永嗔还没反应过来,皇帝又道:“这事儿也是你和柳无华一块去办。跟底下官差打交道繁琐的很,有他在,你也轻省些。朕知道你和他不对付,少不了忍耐些——自然是你为正,他为副,到底他还是要听你这个郡王的。”

永嗔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是接受,是谢恩,还是推辞?刚听了君臣二人密谋暗杀永澹、永沂之事,永嗔此刻心中乱到了极点。

“再者,朕知道你和林御史的岳家贾府略有情谊。这贾府此次也牵扯进永沂谋反案了。你去办差,也能照应到——朕记得听你说过,当初去西北军中报信的,就是那林御史的女儿。说起来,这论功行赏,倒忘了这位女巾帼…”

永嗔只是不说话。

皇帝渐渐止住话头。他其实原本也并非话多之人。

月凉如水。

静夜里,二人相对无言。

是兄弟,也是君臣。

良久,永嗔回过神来,道:“臣弟怕是睡魇着了。”他瑟缩了一下,提起已经冻得麻木的左脚来,笑道:“看,臣弟竟只穿了一只鞋子。”说着,快步跑入卧房坐下来,将受凉的左脚塞在还暖和的被子底下。

皇帝跟进来,在床对面的窗下小榻上坐下来,沉默片刻道:“朕知道你心里有想法。”

永嗔低头搓着小腿。

“自你救驾以来,朝□□臣皆有封赏,独你至今没有。”

“臣弟岂会在意封赏这等事?”

景渊帝失笑,“你自然不会在意封赏。只是朕实在不知该赏赐你什么才好。你如今已是郡王,赏你个亲王也不稀罕,最好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朕知道你不稀罕,只是今后你成家了,兴许你的子孙能得恩荫。再者,也不是为着你稀罕,而是为了朕心安。”

“朕想来想去,便是封了你做铁帽子王,竟也不能心安。”

永嗔愕然抬头。

皇帝双眸深湛,映着清冷月光,更是摄人心魄。他直直盯着永嗔双眼,像是要活生生读出永嗔心底的想法,“你说,朕该封你什么,才能心安呢?”

“如果不管封臣弟什么,都不能让皇上心安。那便是臣弟该死了。”

不是常用的套话“臣该死”,而是真的该死。

“你又想到哪里去了?”皇帝骇笑,幽深的双眸眯起来,弯成了与从前一般漂亮的月牙状,“真是魇住了。且睡吧。”他这样说着,手势温柔地为永嗔掖好背角,像个再温和不过的好哥哥。

第81章 暗涌

“你知道朕最羡慕你的是什么吗?”辘辘行驶的马车里, 景渊帝永湛忽然对永嗔如是道。

“皇上富有四海, 对臣弟有什么好羡慕的呢?”永嗔笑道:“除非是羡慕臣弟这无事一身轻。”

景渊帝永湛缓缓摇头, 没有同他玩笑的意思, 道:“朕最羡慕的, 是你有一位好母亲。”他像是望着永嗔,又像是望着永嗔身后摇动的车顶流苏出神。

终于来了。

当初永沂叛军围城,淑贵妃担忧儿子性命, 不要他回京来救,径直寻到城墙上, 怒斥太子永湛,甚至还打了他一个巴掌儿。凡是男儿, 岂能忍下此等羞辱?更何况,他如今已是天下第一人。

永嗔翻身跪下,求肯道:“臣弟母妃糊涂!对皇上犯下大罪!望皇上念在十八弟尚在稚龄, 准许臣弟带母受过。”他想到晨起时,莲溪悄悄汇报, 说是皇帝派了人去母妃宫中;此刻又听景渊帝忽然提起母妃来。两相联系, 永嗔话还没说完, 就把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

良久,不闻声响,永嗔小心翼翼仰头望去。

只见那位御极天下的男子正定定望着他, 眼神却是虚的,清俊的脸上竟透出几分伤心神色来。见永嗔抬头,他便微笑起来, 仿佛一朵涟漪开在冰霜消融的湖面上。他温和道:“淑母妃对你这样好,朕封赏她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罚她?更无从提起要你替母受过了。”

永嗔见景渊帝永湛伸手,忙自己先一步起身,欠身坐下。他觑着皇帝神色,终不能放心方才见到的伤心神态,因试探道:“皇上可是想起仁孝皇太后了?”永湛做了皇帝,先皇后也就追封了仁孝太后。

“母后自有她在另一个世界的安乐,朕又何必时时叨扰,令她悬心?”景渊帝永湛微笑摇头,看得倒是透彻。

俄而马车缓缓停下。

永嗔跟在景渊帝永湛身后下车,四顾一望,却是一片农田,农田后面是一座小山,经冬未凋的松柏掩映下,隐约可见山顶坐落着一座红顶寺庙。永嗔认出,这是景渊帝永湛还是太子时就着人开垦的育种田地,因笑问道:“皇上今日可是要臣弟挥起锄头卖力气?”

景渊帝永湛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只往山上而去。

永嗔跟在后面,行到半山无意识回头一望,却见来的路上遥遥又来了一辆马车,规制华丽,乃是皇家所用。他心中疑惑,看着一眼沉默前行的景渊帝永湛,到底也没问出口。

“朕就送你到此处。”景渊帝永湛停在寺庙院门前,示意苏淡墨上前开了院门上的锁钥。

永嗔跟着引路的小沙弥,走入寺庙内,却见里面别有洞天,是个极为精致的园子;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蜿蜒通向园中人工湖,湖畔老梅下的石桌旁,一人坐,一人侍立。

永嗔快步走过去,看清那坐着的人面貌,一时惊喜交集,奔到人前,噗通一跪,便抱住那人大腿,叫道:“父皇!”悲喜交集,这一叫,眼泪也刷得落下来。

景隆帝看起来气色不错,原就瘦削,倒看不出变化来。他穿着一身家常衣裳,倒是褪去了做皇帝时的厉色。他拍拍永嗔的头,沉声叹道:“好孩子,你来了。”说着拉他起来。

永嗔坐到一旁,还在揩泪,问道:“父皇怎得隐居在此?”

景隆帝睨了一眼小沙弥,“新皇帝可是要你来监视朕的起居?”

小沙弥笑道:“贫僧不敢。”话虽如此,他人却还是立在一旁,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永嗔回过神来,想起苏淡墨开门时,那斑驳的锁钥,便知道这是变相的软禁,哪里是什么“隐居”呢?见那小沙弥在旁,也不好说话,只道:“当初永沂叛乱,请父皇避祸也是权宜之计。来日朝政稳定了,皇上必会迎父皇回去的。”

忽听院门处又有声响,竟是淑贵太妃领着十八皇子永叶来了。原来后面那辆马车上的人是他们。

永嗔见了淑母妃和十八弟,才是一喜,忽又想起院门上那痕迹斑驳的锁钥,心中一惊,顾不上说话,快步冲到院门,却见皇帝与卫队等人都走了,只留苏淡墨带一个小厮守在门外。

永嗔探头望去,只见下山的小径上,浩浩荡荡的银甲卫士队伍正整齐列队,再望远一些,就见那人一身明黄,遥遥走在最前面,山间寒风鼓荡起他硕大的衣袍,好似要将他刮落山涧一般。

“十七爷,”苏淡墨笑眯眯的,“皇上有事儿先走了。这笔墨纸砚都备好了…”他示意一旁的小厮捧起砚台,“还要麻烦十七爷跟老主子好好说,给韩大将军写封便信,就说京中一切安好,韩将军来可以,带兵就不必了。”

“如何又将我母妃与永叶都接来了?”

“嗐,这是皇上体谅十七爷的心,让您一家团聚。一家团聚,可不比什么都好?”

永嗔笑道:“皇上走了,算什么一家团聚呢?”

这话就扎心了,苏淡墨也有一瞬唏嘘。

永嗔的笑冷下来。

苏淡墨劝道:“好我的十七爷,您可千万别跟皇上较劲儿。皇上如今够难的了…若是连十七爷都…嗐,老奴口拙,讲不出道理来。”

永嗔冷笑着,却还是接过那笔墨来。

景隆帝一见他端来笔墨,立时就懂了,也冷笑道:“他当初将朕移来此处时,只怕没料到还有要求朕笔墨之时!朕鸩杀了德妃,圈禁了永澹,万料不到,最后真来啄朕眼的畜生倒是他!”

小沙弥神色不安起来。

景隆帝冷笑,对永嗔道:“他来日要求朕之处多着呢。传国玉玺尚在朕手中,他这个皇帝当得名不正言不顺。小十七,现有韩越、姜华率大军在外;你手下的人把持军政在内。再加上朕的传国玉玺…”他盯着永嗔,“小十七,朕对你寄予厚望啊。”

永嗔惊道:“父皇!不可乱说!”

“你怕什么?他不敢杀你。朕与你若是死了,底下的将军反起来,他落不得好下场。到时候不过是便宜了旁人。”

永嗔立时懂了景渊帝永湛要自己来讨这份亲笔信的原因。

只有他亲自斩断父皇的最后一丝希望,才能让父皇妥协。

“儿臣怕是要辜负父皇期许了。”永嗔摔裂了石桌上的紫砂壶,握紧残片,将锐利的一角对准自己颈间,“若是儿臣在,父皇便不原谅皇上,落得两败俱伤,那儿臣便是该死了。”

他苦笑起来,这“该死”昨晚才说了一遭,今儿便又是一遭,大约是老天警示,真的该死了。

“你!”景隆帝大怒,指着永嗔,手指都在发抖,“你也来威胁朕!要死便死,朕难道会受你挟持!”

永嗔苦笑道:“儿臣不敢也不会威胁父皇。只是父皇不知外面情形,如今若是再起动荡,这天下只怕都是换个姓了。新君本就是太子,登基亦是顺理成章,父皇——您何必置气?”他知道如今情形,除非拿到景隆帝亲笔信,否则四人便谁都出不去这院门。想到景渊帝永湛如此安排,永嗔只觉活着也当真无趣,自己横在中间,父皇便总有希望,与皇帝相持,最后两败俱伤。想到此处,永嗔握着残片径直扎向自己颈间。

他动作极快,旁人拦他不及。

血喷涌而出。

淑贵太妃尖叫着扑上来用娟帕堵住伤口,血迅速将帕子染红。

永叶吓得哭起来。

景隆帝也惊得一下子站起来。

苏淡墨守在院门外,忽听得里面大乱,忙进来查看,一看之下,也惊了半条命去。

永嗔忍着剧痛与眩晕,将纸铺开在石桌上,轻声道:“父皇…写、写吧…告诉韩将军,不要…不要带兵…”血滴滴答答落在他的衣摆上、靴子上,可怖极了。

景隆帝终于动笔。

永嗔眼看着他写完最后一个字,心中一安,再支撑不出,抓起那亲笔信要递给苏淡墨,胳膊伸到一半便垂了下去,“我睡一觉…”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这一觉睡得极长,还做了许多梦。

梦中,永嗔看到自己在大雪天里去了隐清园,立在断壁下看题字,上面铺天盖地写着“急回头”;一会儿又梦见邹庭彦,对他说“在下十六年前与皇上有过一面之缘”——于是他在梦中见到了十六年前的皇帝,在大雪天的隐清园里,年轻的太子哥哥也立在那断壁下看题字。

大理石断壁上,不知旧时何人凿出来的几句残篇。

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

长大成人才是我,合眼朦胧又是谁。

来时欢喜去时悲,空向人间走一回。

不如不来又不去,也无欢喜也无悲。

梦中永嗔走上前去,走近了才见太子哥哥双眸泣泪,不禁也跟着伤心,仿佛一瞬间他又回到了孩童之时,伸手去牵太子哥哥的衣袖。

便听到从极远处遥遥传来木鱼响声,清脆的三声,令人心神清明。

永嗔睁开眼来,那木鱼响声反而越发清楚。他仰望着明黄色的床帐顶,忍着脖颈剧痛,缓慢地扭头向发声处望去,却见满殿都是穿灰色衣裳的道士,分开坐了数列,俱都阖目盘膝,敲着木鱼。

这是…什么情况?

守在床边的莲溪已经叫起来,“殿下醒了!殿下醒了!”

立时便有人叫,“快去告诉皇上!”就守在耳房的太医们也一溜烟跑进来。

底下的道士们却仍是闭目敲着木鱼,不为所动。

莲溪哭道:“殿下您可算是醒过来了!您都晕过去十三天了,进药都全靠硬灌!”

十三天?

永嗔问道:“韩将军到了吗?”一语出口,顿觉喉咙生痛,发出的声音也嘶哑可怕。

“还管什么韩将军?”

永嗔循声望去,却见满殿的人潮水般跪伏下去,是皇帝来了。

“太子哥哥…”永嗔还记得梦中那立在断壁题词前的少年,待来人走近了,却是一阵恍惚,恭敬道:“皇上,臣弟无礼…”说着挣扎着要起身问安。

景渊帝永湛按住他,淡淡道:“不在虚礼。”又道“你前番大失血,要好好将养。”又对道士里坐在第一列正中的那位道:“这次勇郡王能醒来,全赖张天师法力,朕践行前言,就在京都给你修一座天下第一观。”

“皇上,韩越…”

景渊帝永湛瞪着永嗔,淡淡道:“韩大将军上午刚至,好在你醒了,否则朕都不知该如何向韩大将军交待。”他见永嗔还要问,又补了一句,“没带兵,又是你一桩大功劳。”

永嗔倒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景渊帝永湛在静默中坐了片刻,起身道:“有什么不舒服及时告诉太医。朕前朝还有要事,改日再来看你。”说着向殿门外走去,快得就像一阵风。

守在殿门外的苏淡墨迎上来,抬头就见皇帝红着眼圈快步走出来,吓了一跳,忙低垂眉眼,一言不发跟在后面。

皇帝当先快步走了半响,像是再也忍不住了,猛地止步捏紧了拳头,恨恨道:“他实在是欺朕太甚!”像是对苏淡墨道,又像是自言自语。眼泪在憋红了的眼圈里打转,只死死不肯落下来。

苏淡墨吓得噗通一声跪下来。他这一跪,身后两列宫女太监也都齐刷刷跪了。

景渊帝永湛独自立在悠长的甬道里,立成了一座孤寂的石像。

永嗔醒过来之后,又将养了半个月,该吃吃,该睡睡,反倒比从前看起来气色还好了。听说景隆帝做了太上皇,移居上阳宫;策封太妃们的典礼也要举行了,永嗔为了母妃,自然也要去观礼的。

韩越来见永嗔辞行,“臣来见京中安好,老主子也叫臣安心当差。如今见你伤也好了,这就回西北去了。”

永嗔道:“几时走?我去给你送行。”

韩越沉默片刻,道:“臣是个粗人,说话直。既然殿下选了这条路,今后与臣这等武将还是少些来往为妙。”

永嗔笑道:“咱们多年的交情,难道给你送行都不成了?你这一去西北,谁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

“太上皇与二哥福王自幼关系一般,倒是太上皇做了皇帝之后,两人关系比从前好了。只是福王一丝朝政不沾,寻访到他门上的官员,他连见都不见。福王放弃了权力,才保住了兄弟之情。”韩越大咧咧道:“殿下,您要是舍不下这么多年来的基业,当初就不该让太上皇写信,不,勤王之时就该自立。您既然选了另一条路,便该放的彻底。两条路都走,迟早要劈叉的。”

永嗔“喷”的一笑,他素来知道韩越看起来粗俗,却是个粗中有细的。他慢慢道:“我知道,身边人都有知道的,只是没有人能像你说得这样明白。”他顿了一顿,又道:“如今我只是养伤,再不插手朝政,难道却还不够?”

“不够的。”韩越耿直摇头,“即便殿下无心,也架不住旁人要把殿下架在火上烤。更何况,殿下真的无心吗?”

永嗔心中一颤,指着韩越笑道:“你这就是把我架在火上烤了。”打个哈哈岔开话题,又闲聊片刻便送走了韩越。

韩越走后不久,便是策封太妃们的典礼。

是日春和景明,碧空如洗。

永嗔在下面观礼,却见众太妃们挨挨挤挤,最后竟公推了淑贵太妃站在第一排第一位。如今太上皇的妃嫔里,自然以淑贵太妃为首。

司仪太监抖开了圣旨,才要宣旨,就被柳无华示意暂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