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那柳无华亲自搬了一张雕凤的檀木椅,向淑贵太妃走去。
永嗔望了一眼坐在高台之上的景渊帝永湛,逆着光看不清他的神色。
淑贵太妃见这人搬椅子来给自己,倒有些受宠若惊。
谁知那柳无华到了跟前,客气道:“贵太妃娘娘稍退两步。”将那凤椅安置在淑贵太妃身前,回身朗声道:“这是先仁孝太后之位。”
淑贵太妃大感羞辱,粉面紫胀,强笑道:“是本宫昏了头,多亏柳大人点醒。”
永嗔将一切看在眼里,又向高台望去,然而始终逆光,看不清景渊帝永湛的神色,更无从知晓是否出自他的授意。他移开目光,盯住了柳无华,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心底涌动的杀意。
谁知这柳无华却自己找上门来。
“郡王殿下,您伤也养好了,这里还有几桩差事要您出马,跟微臣一同处理呢。”柳无华笑道:“抄家可是个好差事。”
永嗔道:“本王养了这么久伤,你们这差事还没办完?”
“这是哪里话。郡王殿下您一受伤,皇上立时便要为您积福,大牢里斩立决的犯人都改成秋后处斩了。又怎么会大兴抄家之事呢?自然要等您将养好了。”柳无华笑嘻嘻的,“郡王殿下重伤才痊愈,只怕体虚,微臣骑马,给殿下备好了马车。”
“就算是要死了,你爷爷还是你爷爷。”永嗔冷笑,被他这样一激,再不肯坐马车,坚持骑马,然而到底体虚,上马之时就晃了两下。
耳听得柳无华嗤笑一声,永嗔马鞭挥出,精准地甩在柳无华左眼皮上,从上向下划出一道血痕。
柳无华大惊,忙闭眼后退,从马上倒栽下来,摔了一个狗吃屎,好不狼狈。
“抱歉,伤后手滑。”永嗔冷笑一声,打马先行。
侍从簇拥着柳无华,“大人您没事儿吧?”
柳无华抹了一把眼皮上的血,挣开侍从的搀扶,遥望着永嗔离开的背影,阴狠道:“阎王都不收的狗东西!”
抄家是个肥差,却不是美差。
被抄检的府中,无不是人哭鬼嚎,世情百态,看得人心中生寒。
到了贾府,永嗔打眼就见府门前停着林府的马车,莲溪问过车夫,原来是贾母昨夜发病,林家小姐放心不下亲自来探看。
永嗔自从西北回来后,就诸事缠身,心绪也不好,竟不知黛玉近况,此刻见了林府马车,才知她已经回京,想来该是安好。至于贾母这蹊跷的病,倒是不好说。
之前永嗔受伤养病,该抄检的府邸都只围而不入,家家都知道要坏事儿了,只能进不能出,然而到底会坏到什么程度却是谁都拿不准。尤其是女眷,一来不清楚自家牵涉忠郡王永沂谋反之事有多深;二来也不清楚新皇帝是严酷还是仁慈。听闻朝堂上,新皇帝免了永沂的死罪,都倒是个仁慈的;谁知半个月过去,又传出了永澹与永沂的死讯,说是自己把自己给吓死了,谁又能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
如今的贾府,最稳固的依靠竟只有林府。王子腾那九门提督,参与谋反,早下了大牢,定了死罪;史家也是不清不楚;薛家更指望不上。贾府大女儿贾元春原是做了十六皇子永沂的庶妃,如今忠郡王坏了事儿,这贾元春也被发还本家,整日以泪洗面。那宝玉在上书房相熟的,也都是从前坏了事儿的五皇子永澹的儿子们。数来数去,竟只有林府林如海从前做过十七皇子勇郡王的师傅,虽只做了不到一年,到底是个善缘。
更何况,忠郡王谋反之时,贾府是跟着一起的,只黛玉因为湘云的提醒逃了出去。此后的事情,贾母虽然不清楚,却也知道这个外孙女儿,是如今贾府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这道理贾母懂,永嗔也懂。
所以他说贾母病的蹊跷。
“你在前院搜检。”永嗔看着柳无华脸上的鞭痕,露出笑容来,“本王与这家老太太有过一面之缘,少不得要去抚慰一下…”他见柳无华要反驳,又道:“况且这家老太太是太上皇的乳名,就是当今皇帝,当日也曾带本王一同来探望这家老太太的。柳大人还有话说?”
见他搬出景渊帝永湛来,柳无华只得忍下去,笑道:“郡王请便。”
永嗔来到后院,女眷得了消息都避到屏风后面,只贾母歪坐在太师椅上。
“老太太受惊了。”永嗔安抚道:“皇上的旨意,只是搜检物品,不动人的。府上若是与永沂有关的信件物品,还是及早交出来的好。皇上必会开恩的。”
贾母听说只是抄检物品,便念了一声佛,连连道皇上圣恩。
永嗔道:“府上公子呢?”
这问的是宝玉。
贾母神色一变,道:“实不相瞒。这孽障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出事儿前,他父亲才为他跟戏子来往之事下死手打了他一顿,这孽障挨了板子倒长了气性,如今府中被围,也无处寻他去。”
永嗔只宽慰她。他本就是个人精,如何会信贾母这话?怕是出事儿前得了消息,怕有不测提前将命根子宝玉给送了出去。
一面是拼着合家人受罚也要送出去的宝玉,一面却是诈病也要骗来挡祸的黛玉。
永嗔道:“本王见林府马车也在,可是林大人来了?”
贾母道:“实不相瞒,是老朽不中用,昨夜急病了。老朽的外孙女儿听说,非要来探看…她是个极孝顺的…”
“如此。今日抄检,京中各处不甚太平,就由本王送林家小姐回去吧。也免了老太太担心。”
屏风后一阵骚动。
这世道固然有男女大防,却也抵不过权力。
故而贾母竟不敢阻拦。
然而屏风后却听黛玉细声细气道:“郡王殿下好意。民女担当不起。今日抄检,民女暂住外家便是。”
“怕什么?”永嗔走向屏风,大有要绕过去的意思,“顺路送你一趟,值当什么?”
却听屏风后又一少女道:“郡王殿下自是无惧。然而世情如此,女子艰难,万望殿□□谅。”听起来颇有英气,该是探春。
黛玉亦道:“还请殿□□谅。”
“若有闲言碎语,本王娶你便是。”永嗔叩击着那屏风,“还不出来?”
满室寂然,再无人敢出声。
屏风后一阵窸窣,披着红斗篷的少女缓缓转出来,兜帽遮颜,一声不吭对永嗔行了个屈膝礼,便再无动作。
永嗔对着贾母略一点头,便向外走去。
到了院子里,永嗔回头,却见身后的少女已是红了眼圈。
“这是怎么了?”永嗔讶然,“可是在府中受了委屈?”
黛玉只是摇头,又要拉起兜帽遮住眼睛。
“别遮,等会儿看不见路摔了。”永嗔说着便按住了她手臂。
黛玉大惊,忙收回手臂,眼圈里已蓄了泪。
永嗔头疼,放缓了声音,和气问道:“哭什么?不是在府中受了委屈?”见黛玉红着眼圈瞅着自己,后知后觉道:“难不成是本王惹得你不痛快了?”公子哥脾气也上来了,冷笑道:“难不成本王送你还送错了?”
黛玉再忍不住,泣道:“殿下实在欺人太甚。”
永嗔奇了,道:“你不知这贾府凶险,本王要送你归家,不是一番好意?你若担心旁人闲言碎语,本王也说了会娶你…哦,是了,莫不是林小姐不愿跟本王扯上关系?”
黛玉一行揩泪,一行哽咽道:“殿下乃是有婚约之人,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说着丝帕掩口,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永嗔恍然大悟,“嗐,对,你不说本王都差点忘了…”说着不好意思地一笑,哄道:“快别哭了。”
黛玉哭得越发厉害,“这也是能忘了的么?”婚约都能忘了,今日他这随口一句诺言又如何会记得?
永嗔束手无策,扮丑逗得她破颜一笑,才松了口气就见黛玉又落起泪来。
“殿下天赐贵胄,与民女原不是一样的人…”黛玉饮泣,“既然对民女不闻不问,当初在西北,又何必、又何必…”说到此处,羞极悲极,再说不出话来。
永嗔认真反思了一下,自己当初在西北跟黛玉示好,回京后却也一直没联络,女孩有怨怼也是正常,因笑道:“真是傻话。本王事儿忙没及时联系你,你倒是派人给莲溪递个话,难道本王会不赶来见你吗?”
黛玉哪里听他的,话既说明白了,立时便小步快走出府,规规矩矩给永嗔行了个礼,便上了自家马车,竟是再无别话。
永嗔经黛玉这一提醒,才想起要与蔡慧解除婚约一事来。从前无心,与蔡慧有了婚约,倒也没什么感觉;如今既然有心黛玉,自然不能再耽搁蔡慧。
打听了蔡慧所在的小佛堂,永嗔当即便去说清。
“是本王的不对。”永嗔打量着简陋的小佛堂,隔着屏风对蔡慧道:“你若有什么要求,只管吩咐,本王能做的一定为你做到。”
蔡慧的声音淡淡的,从屏风后飘来,仿佛还带着香烛的味道。
“殿下多虑了。有婚约,没婚约,于民女而言,并无差别。”
她若是闹将起来,永嗔倒还好些,如今只越发愧疚。
“只当为求我心安。你…”然而一个信佛的年轻女孩,还有什么别的要求的,永嗔想不出来,不禁掏出怀中的玉环。
那是在姑苏时,那个由鹤草养大的,真正的蔡家子孙留给他的——托他转交给姐姐蔡慧。
“殿下未免也太自大了。”蔡慧的声音仍是淡淡的,“你又如何知道,这婚约解除,于我不是幸事呢?”
永嗔一噎。
蔡慧继续道:“俗世繁华,民女身在其中,是不得不如此,却并不乐为。如今殿下慈悲,还民女自在,民女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生怨?”
“虽然如此…”
“非但如此。殿下说民女有什么要求都一定办到。然而世间事,谁能万事如意?殿下贵为皇子,位极人臣,想要的便都能得到吗?”
永嗔愣住,喃喃道:“万事如意,万事如意…谁又能万事如意呢?”
“红尘苦,名利虚,万望殿下早回头。”
永嗔道:“红尘苦,名利虚,那情谊呢?情谊总不会假吧。”
蔡慧叹了一声,淡淡道:“情不重不生婆娑,念不一不生净土。民女若能勘破,何必还要日日诵经?”
永嗔不再多话,将那玉环轻轻放在供桌上,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爷,咱们回宫?”莲溪看了眼天色,已是夕阳斜坠,他咋舌道:“您方才甩脱柳大人,就这么来了蔡姑娘处——要是回去晚了,只怕皇上跟前儿不好交代啊!”
“什么柳大人?”永嗔冷笑,“不过是只哈巴狗。要你取的东西取了没?”
莲溪忙将牛皮纸包裹完好的一封小包裹捧给永嗔。
永嗔捏在手中,掂量了两下,笑道:“才去了佛堂,顺路再去趟道观。”
“啊,还逛啊?”莲溪苦着一张脸,忙跟上去。
西山道观,月皎皎修行之处。
当初月皎皎与月灿灿同来南朝,背负着和亲的使命。这月皎皎本该为太子侧妃,却因为九皇子的纠缠,不得不以修行为名,避祸道观。
空山寂寂,道观清冷。
小尼姑得知永嗔身份,忙去请月皎皎出来。
数年不见,月皎皎越发美了,明明是异域风情的一张美艳脸,却装在本朝宽大质朴的道袍里,竟有种勾人的魅;想是迎来甚急,黑缎子般的长发不及束好,几缕拂在额前,越发显得娇媚。
“可是我妹妹有信来?”月皎皎一开口便问。
永嗔笑道:“师太真是神算子。”说着将手中包裹递过去,“数月前,我送灿灿回了柔兰。她跟她从前就喜欢的那个木易在一起了。今后也不会再回南朝来。她说不敢亲自跟你辞别,所以托我给你把这包裹捎来。”
月皎皎急忙便去拆那包裹,口中道:“让殿下见笑了。自我妹妹离京之后,我就时时盼着殿下能来——我就知道,她不会什么话都不给我留就离开的…”
从前,永嗔还以为月灿灿与哥哥姐姐关系不好,如今看来却并不是那么回事儿。还有多少事情是在过去以后,他才能看到背后隐藏的那一面的呢?
月皎皎拆开包裹,忽然愣住,捡出一封信来,递给永嗔,“这是给您的。”
永嗔接过来,只见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几个大字:夫君永嗔亲启。
这笔烂字只有月灿灿,曾经能喊他夫君的也就是月灿灿了。
永嗔想起当日在柔兰边境,送月灿灿离开,她将这包裹递来,反复叮嘱里面的东西至关重要、一定要亲手交给姐姐月皎皎。
如今看来,只怕是为了这封信能给他看到,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他亲自来送的吧。
永嗔拆开那信,果然是月灿灿亲笔。
原来月灿灿从最开始就没有真心要嫁给永嗔过,缠着永嗔来南朝,也多半是为了挣脱父母的束缚。她心底的人始终都是那个木易。她来了南朝,原本是想要寻找时机,假装走失,再图谋和木易相会。
然而这计划不知怎地给当时的太子永湛知道了。太子永湛亲自出面,说服月灿灿嫁给永嗔,并且保证数年后便能让月灿灿回到故土,既不必与父母再不相见,又能与情人在一起。
月灿灿当时知道永嗔也面临被指婚的压力,又受了太子永湛劝说,信他作为太子乃是南朝第二厉害的人物,便听从了安排,向景隆帝要求嫁给永嗔,后来事成。她要离开之前,总觉得良心不安。
这些事情永嗔都不知道,她见永嗔一直都信服太子永湛,担心自己走后,永嗔会有不测;然而人在南朝之时,又不敢告诉永嗔实情,所以想了这么个办法,让永嗔给月皎皎送信。
月灿灿最后写道:我不知道太子为何要这样安排帮我。但是我听人家说,你们南朝的皇后,从来没有异族的。若是一个皇子娶了异族的王妃,那就不可能做皇帝了。永嗔,你想做皇帝吗?你最好是不想,那样太子就是好心帮了我,也解了你指婚的压力;你要是想做皇帝,可千万要小心。我们柔兰有句话,为了做王,狼儿子都会咬死狼爸爸。更何况是争皇位的兄弟呢?
永嗔看着那信,连手指都颤抖起来。
他还记得新婚那一夜,太子哥哥亲自前来,酒醉说了胡话。
月灿灿说若是他不想做皇帝,那太子哥哥就只是出于好心既帮了月灿灿,又解了自己面临指婚的压力。
然而永嗔却清楚,若太子哥哥真的只是出于好心,那一夜,太子哥哥便不会醉。若太子哥哥真的只是出于好心,那他从头到尾就不会瞒着自己。
“殿下,您没事儿吧?”月皎皎捏着从包裹里取出来的旧时玩物,一抬眼就见对面的年轻郡王脸上又像是哭又像是笑,倒吓了一跳。
“本王好得很。”永嗔咬紧了牙关,一抖手中信,才要说话,就听外面莲溪叫道:“皇上万岁!”
竟是景渊帝永湛来了。
永嗔眯了眯眼睛,将手中信送上烛台火焰中。
景渊帝永湛走进来的时候,永嗔手上的信已经烧得只剩被他捏着的一角。
永嗔轻轻一松手,那角信纸落在火苗里,被火舌一舔,也化作了灰烬。
然而到底是让景渊帝永湛看到他是在烧信了。
“西山荒僻,皇上怎得夜里来了?”永嗔若无其事地起身,笑道:“倒是坏了臣弟一桩美事。”说着瞥了月皎皎一眼,好似他俩在私会一般。
景渊帝永湛眉间有疲惫的褶皱,他淡声道:“朕去观张天师作法,听闻你也在左近,就过来看看。”他看了一眼月皎皎,道:“道观是清修之地,不可胡来。”
永嗔嘻嘻一笑,“臣弟就是嘴上说说,哪里敢呢?是那弃我而去的王妃放心不下姐姐,托我送点东西过来。皇上您不过来,臣弟原也要下山了。”
“也该回了。”景渊帝永湛扶住额头,身子忽然晃了一下。
苏淡墨大惊,忙道:“取水来!”
景渊帝永湛亲自从怀中取出一玲珑锦匣来,打开来,里面是小拇指大小的两枚金丹,自取了一枚含在口中,接过苏淡墨递来的水送服下去。
永嗔看得心惊,厉声问道:“这是何物?”
景渊帝永湛却已收起锦匣,只道:“不过是止晕眩的药。”手有些虚软地扶在永嗔胳膊上,疲惫道:“且回宫。”
永嗔烦乱已极,既狠不下来,又觉憋屈,任由皇帝搭着自己往山下走,终归没忍住道:“臣弟今日打了柳无华一马鞭。”
景渊帝永湛却是“嗯“了一声,只是低头看着脚下的路,不做一句评价。
第82章 咆哮
永嗔见皇帝并无反应, 不禁也觉无趣, 只道:“是臣弟莽撞, 伤了朝臣, 怎么处罚全凭皇上旨意。”
景渊帝永湛淡淡道:“你既是无心之失, 朕又怎会罚你?”说着看了他一眼,“即便是有心,朕难道会为这点小事罚你勇郡王么?”
永嗔一噎, 才要回话,就见皇帝别过头去。
景渊帝永湛望着直排到山下的护队, 侍从手中提的灯笼沿着山路蜿蜒成一条红色长龙,夜色里望去有种捉摸不定的鬼魅之感。他收拢了搭在永嗔胳膊上的五指, 忽然道:“今日司农处递折子进来,要给各处园子定花木。畅春园处的荷种还未选好,就由你来定吧。”
“臣弟于这些花花草草上可不精通, 倒是柳无华…”
“不是想在姑苏那园子里种荷花吗?”景渊帝永湛微笑起来,清俊的侧脸透出几分旧时温柔, “先拿朕这畅春园试试手, 再挪到你那姑苏园子里去。”
永嗔倒是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