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不好管闲事,这个少女的性子却着实讨了他的好去,他开门见山地笑道:“你们两个今夜可有着落?若是不计较我这舟小,不妨上来歇上一歇,粗茶淡饭聊以待客,还望不要嫌弃。”

文妙和文武自从家中出来后,就被文竹暗地派人一路保护,何曾见过人心险恶,闻言二人俱是一喜,文妙当即弯腰行了个大礼,爽快地道:“如此就麻烦大叔啦。”

待她跳上渔船,就着昏黄的灯光,那渔夫和她互相看清楚彼此的容貌,俱是一惊,文妙心道,好年轻的大叔,渔夫则在心里想,她,她生得和那人有五分相像了,对文妙的好感却是又进了一步。

那渔夫显然在江上操劳已久,无需两个孩子动手,自己利索地收拾了几条鱼,很快煮了一锅喷香的鱼汤,撒了点葱花起味,一人一碗,就着鱼籽小饼吃了,倒也别有风味。

吃罢饭,文妙和文武坐在船头,那渔夫却是把船荡向了江中的楼船,靠近以后,他呼喝两声,船上垂下了一个篮子,他只手抓住篮子,放了几尾鲜鱼进去。

此处在楼船上的灯光的映照下,文妙清楚地看见这几尾鲜鱼尾巴上一点鲜红,鳞片却是微微泛了金光,竟是极为少见的龙门鲤。

待那渔夫撑小船又驶离了楼船,文妙忍不住问道:“这龙门鲤向来难得,一条千金,可我见大叔只取了二两碎银…”

那渔夫嘴角弯弯,轻轻笑了起来,娃娃脸上显出了几条鱼尾纹,倒是多了几分成熟的魅力,他回头望了眼那大船,低声道:“就要开始了,先不要说话。”

文妙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原本来来往往的人影俱都不见,临窗的影子动也不动,似乎中了魔咒般。

她正困惑时,一声悠悠的琴声蓦地响起,随着江水的波浪起起伏伏,漫天的星光突然爆发出了无数的光芒,楼船成了璀璨的中心,俗世上的一切骤然消失,这楼船,就是人间仙境。

待琴声终了,文妙耳中仿佛还回荡着幽幽的琴声,她沉醉其中难以自拔,隐隐地听到那渔夫轻叹一声道:“若不是这几条小鱼,如何能离这船这么近,如何离她这么近…”

最后一句声音甚低,渐渐消失在了他的唇齿间,文妙回过神来,猛地站起,那小舟吃不住劲,左右摇摆起来,那渔夫连忙稳了一下蒿,不解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月光的映照下,文妙鹅蛋脸上一双明眸,形如月牙,未语先笑,端的是明媚可人,他却如遭霹雳,愣了一下,文妙望着不远处的楼船,玉手一指,斩钉截铁地道:“我娘一定就在那楼船上,方才弹琴的一定就是我娘!”

文妙!

是妙儿,是他的女儿啊,渔夫徐祈元心中激动无比,一双眼睛盯住了文妙不放,一旁的文武察觉他神色有异,立时起身,把文妙挡在了身后。

徐祈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微颤抖的声音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你们先休息吧,明日一早,我送你们上船。”

话罢,他见文妙听话地进入了铺好被褥的船舱,文武谨慎地守在了舱门处,欣慰地点了点头,却是独自一人到了船尾,摸出一壶水酒,自斟自饮,睁眼到了天亮,心中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天可怜见,咱们一家三口,就要团圆了吗?

第一百八十八章 结局

这几年,江上第一船在北楚大宁之中俱都赫赫有名,这楼船高五层,雄伟壮丽,细节处又极尽雕琢之能事,故有水上宫殿的雅称。

每日里只许十位客人上船,却有数百人来往伺候,可谓奢华已极,人人皆以成为水上宫殿的客人为荣,这水上宫殿的客人按理说应当非富即贵才是,宫殿主人却往往不按牌理出牌,时常听到街边一穷乞炫耀他在水上宫殿成为座上客的奢华经历,旁人不信,他便拿出信物来,如此一来,人人都抱着希望,梦想可以到那仙境一游。

今日里,楼船从不对外开放的第五层仓房内,一道珠帘前,头等管事眉娘垂手立于一旁,恭敬地道:“按照小姐吩咐,已经停了一切邀请,各种食材已经备齐,只等客人到来了。”

珠帘内传来了几声轻咳,随后一个略显疲惫的女声慵懒地道:“我们姐妹几人多年未见了,这次借着三姐生日聚首,却是三姐夫瞒着三姐联系的咱们,预备给她个惊喜,你切要办妥一切杂事,务要让姐妹们满意而归。”

眉娘敛首应了,自行退下了,到了门口,见小婢端了药来,又吩咐了几句,叫她仔细伺候了,方姗姗离去。

到得暖阳渐渐升起,陆续地有了客人来,两对夫妻联袂而来,其中两个女子长得十分相似,只一个白嫩些,一个肤色偏黑些,两个男子一个斯文一个魁梧,对妻子却都甚是宠爱,小心翼翼地护在两旁。

眉娘将两个女子引至了楼船五层,闻得里面主人一声惊呼:“六妹,七妹!”

她悄然退下,未几,又有两对夫妻一起搭着小舟而来,其中一对男的英挺,女的娇媚,却不若另外一对来得亲近,那男子虽然其貌不扬,却步步不离妻子左右。

眉娘依然把两个女客引至五楼,闹得里面欢闹之声戛然而止,接着爆发出了欢呼声,几个女子一起喊道:“大姐,二姐…”

接着来的却是一个书生带着两个女眷,其中之一肤色白皙,眉目秀丽,另外一个生得更是秀美无双,她年纪虽小,身上却带了一股威仪,眉娘只看了一眼即挪开了视线。

此后一直到了晌午都再没有客人往来,几个女客俱都心焦不已,轮流下来查看,眉娘也渐感不耐,浮躁的训斥了几个毛手毛脚的丫鬟,远远地却见一叶轻舟破浪而来。

近了见是一对少年夫妻,女的相貌倒是平常,在今日的女客里怕要陪居末流,眉娘不以为然地将视线挪向那个男子,呼吸登时一窒,世间竟有如此俊美的男子,一张脸巧夺天工,完美无瑕,宛如最精致的艺术品。

眉娘终还是老于世道,微怔后迅速回过神来,她眼角左右瞄了瞄,见婢女们俱都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暗自着恼,手握成拳,挡在嘴边,轻轻咳了两声,婢女们立刻回了神,各自去忙了起来。

眉娘知晓,这位就是今天的正主,唤过另外一个管事把男客带去另外一边,她自行引了女客向上,这个女客人却是极好的,一边爬着船舷,一边与她叙话:“你家主人近来身体可好?”“可有按时吃药?”“可曾劳累过度?”

眉娘一一答了,言谈间不敢有丝毫不敬,那女子却恍若唠着家常一般,待到了顶层,她为这个女子打开舱门,心中竟然起了一丝不舍之情,眉娘暗自警醒,这女子好强的亲和力。

文竹进了楼船,来不及左右打量,就闻得一声呼叫:“三姐~”她顺着声音望去,见文菊原本的苹果脸瘦成了尖下巴,一双月牙眼大了不少,人的精神倒还好,欢喜地迎了上去:“四妹。”

两个人,四只手摞在了一起,一起坐在了榻边,文竹和文菊叙叙地说着离别后的情景,不知不觉天色黑了下来,文菊嫣然一笑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呢,三姐自己都忘了罢?”

文竹一怔,算了算日子,似乎好像的确是今天?文菊拍了拍她的手,浅笑道:“让我为三姐弹上一曲可好?”

文竹露出几许担忧:“你的身子?”文菊自顾地下了地,自有丫鬟来提了披风给她盖上,回头拉过文竹,二人一起并肩向外走,文菊笑道:“无妨,我每日里也要弹上一曲的。”

到了舱门外,临江的船板上早已摆了一架琴,文菊净了手,十指码了一遍琴弦,随着琴音响起,江面##地出现一座座莲花灯,一个白衣男子赤足出现在了莲花当中,如玉无瑕,是洛!

文竹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洛的长歌响起——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配合着耳边如泣如诉的琴声,夜色月色江水色,如梦似幻,恍惚间,文竹以为又回到了十七岁的那一夜。

待到赵洛一舞即罢,文竹犹然沉浸其中时,耳边却响起了不和谐的讨论声:“你们说,三姐夫和洛大家哪个跳得更好呢?”

“自然是洛大家了,洛大家可是女子,自从那次七夕宴之后再没有表演过一次,已经成了人间绝响。”

文晓竹,文晓兰!

文竹猛地偏过头去,眼睛瞬间睁大,她颤抖着双唇,伸出手指逐一点了过去,姐妹们,竟然都在!

她喜极而泣,一众姐妹尽皆上来安慰于她,半晌,待她情绪平定下来,姐妹们相拥着回到了舱房之中,却是早已备下了一桌酒席。

几人先共饮一杯,拿起筷子尝了一口,文晓竹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满口食物,看向双胞姐姐,问道:“这是不是六姐夫的手艺?”

文晓兰懒懒地看了她一眼,嗅到:“你咽下去再说。”

文竹放下筷子,看向晓兰,笑道:“六妹如今可是大财主了,那宝石生意做得如何了?”

文晓兰拿起帕子揩了揩嘴巴,若无其事地道:“偶尔做些赝品出来骗一骗那些富得流油的守财奴们罢了。”

晓竹好不容易咽下满口食物,在文晓兰和文晓菊间闪挪着视线,玩笑道:“如今六姐却是越来越像八妹了。”

文晓菊漫不经心地抬了下眼皮,扫了眼六姐七姐,淡淡地问道:“是么?”

她这一眼却吓得双胞姐姐们立时坐直身体,宛如闺秀,文竹等人忍不住偷笑,八妹做了皇后许久,这一身的气质倒是越发地不怒自威了。

眉娘闻得里面欢声笑语,忍耐许久,想起方才那少女的苦苦哀求,终还是于心不忍地上前叩了叩门。

文家姐妹一起向她看来,眉娘垂下头,轻声道:“外面有个叫做文妙的姑娘自称是小姐的女儿的,说若是小姐不肯见她,就要投入江中。”

文家姐妹俱都无语,一齐看向了文菊,文菊端着酒杯默然半晌,轻叹一声,一旁的文竹伸出手来握着她的手,殷殷地劝道:“这天下哪有不要孩子的娘亲,你就见她一见罢。”

文菊眉头轻蹙,求救地看向文竹,苦恼地道:“我从她生下之时就没有见过她,她,会不会恼我?”

文竹安慰地抱住了她,轻声哄道:“你见一见不就知道了,妙儿,是个好孩子呢。”

话罢,文竹环顾左右,一众姐妹纷纷点头印证她所言,眉娘察言观色,见主子已被说动,当下就去为小主子引路了。

片刻功夫,文妙活泼泼地出现在了舱门外,她一眼扫去,见几个阿姨都在,只有中间一女子未曾见过,低着头没有看她,她立时知道,那就是她的亲娘。

文妙突然胆怯起来,她站在门口手足无措,不知是该贸贸然地上前唤上一句娘亲还是等着娘亲来问自己。

为难间,见三姨给自己使了个眼色,心中的委屈喷薄而发,她一抹眼睛,直直地扑进了文菊怀中,哭喊一声:“娘~~”文家姐妹莫不心酸落泪。

那软软柔柔的小身子在怀里如此真实,文菊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悄然触动,她颤抖着手在半空中犹豫半晌终于还是落在了文妙的头上,母子二人抱头痛哭。

文竹等人拉着没有眼力价的文晓竹悄然退下,到了门外,看着一江秋水,使劲眨了眨湿润的眼睛,文晓梅望向楼船旁边的一弯渔船,担忧地道:“四姐会不会原谅他呢?”

文竹默然片刻,轻声道:“会罢。”

PS:正文已完,还有几章番外,本书写了半年,总算是没有断更,后面的情节可能不大如人意,只能说,其中辛苦不足为人道也。鞠躬答谢各位一直以来的支持。

下卷 天下 番外 最是年少多情时(二)

订了亲没多久,宫里开始喜气洋洋地张罗起了太子的婚事,太子迎娶太子妃,隆重程度仅次于皇上大婚,连陈阳洛这个小院子也不可避免的被波及进去,陈嬷嬷因为人办事稳重得力,被抽调了去帮着安排诸般杂事,几个大点的宫女也被呼来叫去忙的足不点地,院子里只剩了几个小丫鬟。

因平日里陈嬷嬷教导有方,日常起居倒也没有失了章法,赵野知晓她这里人手少了,皇后娘娘又忙于长子大婚,没空监管他,他得了空,常常跑来玩耍。

陈阳洛也不去管他,自顾的抄着佛经,有时赵野说些话来,她就应上两声,日子久了,许是被她这里宁静的气氛熏陶了,赵野原本有些放荡不羁的性子收敛了许多,为人沉静起来。

皇后那里繁忙,省了陈阳洛晨昏定省,初一十五过去问个安罢了,碰到过几次赵拓,他眉目间的清冷之色消褪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喜悦。

忙活了三个月,终于到了太子迎娶太子妃那一天,也是文章迎娶徐家次女的日子,这一对姐妹花同时出嫁,文家虽然不若皇家的气派,文老爷却是当代大儒,桃李满天下,读书之人来贺者众,喜联贺词贴满了文府外面的围墙,纵然是京中一等一的豪门,又何曾有过如此斯文的体面,一时之间,传为佳话。

外面张灯结彩红艳艳一片,陈阳洛只管过她的小日子,到了时辰照常就寝,外面却不若平日里安宁,时时响起烟花爆竹的声音,密集的宫灯也透过了窗纱照的屋中几近半白。

她翻来覆去,终还是轻叹了一口气,起身披了一件外袍,宫女们见她歇下了,都跑去了外面看热闹,屋子里只剩了个平素里老实的,却比她先睡了过去。

她也不惊动旁人,悄无声息地出了院子,只挑路上阴暗处行走,一路上遇到的太监宫女们竟都没有认出她这位主子。

如此漫无目的得行了半晌,却是到了御花园中,一众人等俱在前方夜宴,此时花园之中寂静无声,她漫步其中,心中平静祥和,眼见烟花弱了下去,爆竹声也息了不少,她准备往回走。

若隐若现的哭泣声突地传来,她脚步一顿,平日里最信鬼神,没有做过亏心事,自然是不怕鬼的,她紧了紧衣领,向着四周张望了一下,见前方的树下有个人蹲坐着,影影绰绰却是看不大清楚。

她大着胆子上前,看清了那人容貌,不禁一愣,却是原本应当出现在婚房的太子赵拓。

一股酒气冲天而去,他醉的已是一塌糊涂,身上明黄的袍服脏的不成样子,也不知在地上摔了几跤,看上去甚为狼狈,丝毫不见昔日的冷静自持。

陈阳洛一时踌躇,拿不定主意是回去叫人好,还是搀扶起他好,正为难时,赵拓勉强睁开醉眼,一时间想不起眼前这个小宫女是何人,本能地觉得脸面熟悉,可以亲近。

他长臂伸出,抓住了陈阳洛的袍角,哭道:“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

“定亲的时候我怎么就这么糊涂?一听是徐府就忘了去打听下她在家中行几?”

“这世间任何一个男子得了她,我都可以抢回来,可是为什么偏偏是我最好的兄弟?为什么啊?”

陈阳洛隐隐猜到了事实真相,她捂住嘴巴,惊愕地退了一步,怎么会,秀秀姐,竟然嫁给了文章哥哥么?

她慌乱间,却是挣脱了赵拓的钳制,整个人连退了几步,远远传来了呼喝之声,知晓是宫中有人来寻赵拓了,陈阳洛瞥了一眼烂醉如泥的太子殿下,换了条小路迅速离开了。

过了几日,赵野又私下里跑到她这里顽,却说大哥和文桃花近日里疏许多,往日里两个人向来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这成了亲,怎么就疏远了呢?

她心知肚明却沉默不语,只专心念着手里的佛经。

又过了些时日,赵野悄悄告诉她,文章弃文从商,把文家老爷气个半死却也没辙,见她丝毫不感兴趣,赵野一个人自言自语道:“文章虽不喜读书,但日后皇兄登基,却定是要倚他为左膀右臂的,他如今从了商,却不亚于自断了前程…”

又过了几日,鞑虏侵边,皇上老骥伏枥,壮志凌云的要御驾亲征,群臣苦劝不得,只得任他去了,留下太子监国,二皇子赵野随皇上远征草原。

噩耗传来时,她正一如既往地抄写着经书,陈嬷嬷急匆匆地奔进房中,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看着手里的毛笔画成了一条曲线,好好的一章经书就白抄了,不禁轻蹙眉头,却没有发作,只疑惑地看向陈嬷嬷。

陈嬷嬷满面惊慌,惴惴道:“郡主,皇上殡天了。”

她手一松,手里的毛笔滑落到了地上,怎么会,皇上正当壮年,怎么会就这么轻易地去了?电光火石间,她迅速想到,若是太子登基,文家哥哥…

事情却朝着和她预期相反的方向疾驰,新皇登基,甚是优容文家,文章成了皇商,且新皇下诏,文章有生之年,赵家子孙不得剥夺他的皇商资格。

她后来知道,赵拓登基的不久又下了一道旨意添加到了祖宗规矩里,今后选秀,但凡一家中有两女适龄者,只准其中之一入宫。明里是怕宫妃结党,暗里是自己得不到的,旁人也休要得到,赵拓之心胸由此可见一斑。

转眼陈阳洛已是个婷婷少女,姿色依然毫不出众,一身的气质却越发出尘,纵是陈嬷嬷这等见惯宫中佳丽的老人,也不得不在心中暗赞一声,郡主姿色不佳,却另有一股子的恬静淡然气息,让她身边的人不由自主地心平气和。

她既大了,又是郡主,这婚事也就提上了日程,自然有皇太后为她操心。她本来不大关心这事儿,直到风言风语传到了她这小院子里,据说皇太后为她选了几个豪门俊杰,都被皇上和二殿下驳了回来。

下卷 天下 番外 最是年少多情时(三)

御花园中,花红柳绿,虽是初夏,却有习习凉风吹过,##燥热,西北角的一池碧水之上更是凉意沁人,宁皇赵拓一身锦绣龙袍,漫步在湖上蜿蜒曲折的游廊中,皇弟赵野漫不经心的尾随其后,一干伺候的太监宫女俱被赵拓遣开,周遭只有兄弟二人。

赵拓面目间的清冷之色越发清淡了,面色平静祥和,只有一股子的阴晦挥之不去,他淡淡地开口:“明日是母后寿辰,朕已经嘱咐皇后给京中所有的名门闺秀发了帖子,到时候你可以避在帷幕之后选一女子为你的妃子。”

赵野脚步一顿,侧过身子看着池中的锦鲤争抢他指缝间漏下的饼渣碎屑,不以为然地道:“臣弟的婚事就不劳陛下费心了,皇后那里只怕还需要陛下多多劳神,母后看重的是皇孙而不是二皇媳。”

话罢,赵野抬起头来,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隐隐电闪雷鸣,赵拓冷哼一声,恼道:“你别以为朕不晓得你打的什么主意,今日里朕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浏阳郡主,将要和亲北方草原。”

赵野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向胞兄,他两眼眯成一条缝,冷冷地道:“是因为她的封地么?皇兄怕她若嫁给朝中任何一人,都会等同于分掉皇兄的一块肉?”

赵拓沉默不语,赵野步步紧逼,他凑近了赵拓,阴森森地道:“还是因为皇兄最爱的注定得不到了,所以也见不得旁人开心快活?!”

赵拓脸上青白交加,斩钉截铁地道:“此事朕意已决,无需多言!”

兄弟二人对峙半晌,赵野冷笑一声,拂袖而去。赵拓望着弟弟远去的背影,一双眼睛越发深沉。

隔日,皇太后寿诞之时,宴请百位名门闺秀,陈阳洛并不在其中,到得宴会接近尾声,皇上突然下诏,言浏阳郡主贤良淑德,堪为大宁女子表率,特进封为浏阳公主,同时赐婚给剌木儿部落的古尔汗王,以修永世之好。”

消息传到陈阳洛耳中之时,她的手一颤,一本经书掉落地上,随后若无其事地撩起经书,专心致志地诵读着,一旁的陈嬷嬷看不过去,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哭道:“我可怜的孩子,你想哭就哭出来罢。”

陈阳洛缓缓抬起头来,脸上浮现了一个淡淡的笑容,她轻声道:“我日夜诵经,只盼来世为猪为狗,莫要再为人。”

陈嬷嬷心中一颤,看着小姐脸上飘忽不定的笑容,似乎随时可以羽化成仙,忍不住哭出声来,这世界上,好人就不得好报么?

皇上圣旨既下,宫中开始紧锣密鼓地张罗起公主出嫁的各项事宜,浏阳公主远嫁塞外,代表的不仅是天家的颜面,更是整个大宁的体面,各种稀奇物事流水般送入宫中,她也从那小院子搬到了毗邻皇后起居的落霞宫中,守卫森严,像是防备着什么。

婚期就定在一个月后,她安安静静地等着嫁人,昔日里隔三差五就来闹她一闹的二皇子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就连陈嬷嬷也薄有微词,她却不发一言,世间的交情本就如此,大了,自然淡了,人老了,心事也多了,如何还能觅得童年时的那一派天真?!

转眼到了她要和亲的日子,陈阳洛凤冠霞帔,身着绣满百花的大红嫁衣,整个人望去比平时增色不少,脸上被一身红装映得红艳艳的,倒是多了几分青春气息。

陈嬷嬷伺候她多年,今日里实在是如同嫁女一般,幸好皇太后开恩,准了她陪嫁过去,她仔细地收好了按照塞外风俗缝制的另外一套嫁衣,只等着吉时扶着小姐上轿。

眼见太阳渐渐爬上中天,晌午都过去了,宫中还没个动静,这一屋子的宫女太监面面相觑,不知出了何事。

陈嬷嬷正要打发个小宫女去查看查看,却见皇太后身边的大总管刘公公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他一双眼又敬又畏地看了眼陈阳洛,凑到陈嬷嬷面前悄声说了几句话,陈嬷嬷脸色大变。

二皇子,居然反了。

赵野此时带着曾经远征草原的兵将们把这皇宫围住,口口声声只说大宁国威正壮,怎可以惧怕那北方鞑靼,做出和亲这种有辱国体之事。

皇太后亲临阵前,苦劝二皇子无果,她心知肚明赵野所为何人,当下就回来,要刘公公把陈阳洛拘了去,要挟赵野退兵。

陈嬷嬷于心不忍,轻声道:“公主手无缚鸡之力,就不用枷锁绳索之类的了,我们收拾下就过去罢。”

刘公公扫了一眼陈阳洛单薄的身子,正要点头,却闻得外面几声轰鸣,立时就有宫人呼喊道,皇宫破了,贼人冲进来了。

当下,刘公公顾不得其他,三步上前,抓住陈阳洛的手,拖着她就往外走,这宫里虽然增加了不少人手,此时在内殿的却都是当初伺候陈阳洛的老人,对她感情甚深。

见状,一起扑了来,七手八脚地把刘公公架了开来,陈嬷嬷经验老道,心中慌乱,面上丝毫不显,唤了人把刘公公捆绑结实,又把他嘴巴堵住,外面的喧嚣之声愈大,刘公公带来的人手亦在外面连声催促。

陈嬷嬷转过身来,扫了一眼这宫中女子,随手指了一个和陈阳洛身形相似的女官,那女官也聪明伶俐,当下二话不说,就解起衣衫,又有人动手剥了陈阳洛的衣裙,那女官毫不犹豫地穿上了身。

陈阳洛见状,如何不明白陈嬷嬷的一片苦心,她素日里淡然的脸上终于起了一丝变化,咬紧下唇,唤道:“嬷嬷,让我出去罢。”

陈嬷嬷反手一个耳光打在了陈阳洛脸上,见她脸上迅速红肿,反倒于心不忍,凑上前摸着陈阳洛的脸,低声道:“平日里顶伶俐的一个人,今日怎么糊涂起来,无论二殿下事成与否,你以为皇上会放过咱们?你若逃了出去,将来总可以给咱们报仇。”

说罢,点了两个不起眼的小宫女,一左一右搀了陈阳洛,避在了宫中角落处,令把大红盖头给那女官盖上,最后凝视了一眼陈阳洛隐遁的方位,陈嬷嬷大义凛然地挥了下手:“走吧,别让太后娘娘等急了。”

番外 最是年少多情时(四)

陈嬷嬷带着一众太监宫女出去后,外面的躁动平息,宫内宫外一片肃静。夜晚很快降临,陈阳洛和两个宫女挤做一堆,不敢点燃宫灯。

一片昏暗中,陈阳洛毅然站起,低声道:“总在这里躲着也不是个事儿,咱们溜出去。”

两个小宫女没有异议,三个人畏畏缩缩地从侧门出了宫,见外面一片混乱,四处是无头苍蝇般乱闯的太监宫女们,其中甚至还掺杂了有品级的宫妃。

陈阳洛只看了一眼,就大胆的加入其中,顺着人流方向前行,拥挤混乱之中,她也不知道行了多久,那两个小宫女早不知去向。

每过一条岔路,人流就稀少一些,渐渐地,她的身边只有三五杂役,陈阳洛抬起头来,发现竟是到了御花园中。

树影憧憧,在一片混乱中异常地安静,陈阳洛止住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猛的口被人捂住,腰上一紧,整个人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一阵心悸,正要挣扎,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妹妹,是我”

文章哥哥!

陈阳洛安静下来,捂住她的口的手松开了,腰间那只强而有力的手臂却依然扣着,阵阵热流从腰间传到了全身,她面上一红,暗自庆幸此时天黑难辨。

文章转过身来,从腰上解下一个布包,打开活结,拎起里面的衣物轻轻一抖,却是个小太监的服色。

陈阳洛知道他的意思,迅速地把这身衣服套在了外面,又解下发上珠钗,把一头秀发都盘到了帽子里。

文章退后两步,上下打量了半响,见她虽然一身太监服饰,一张脸上依然白里透红过于粉嫩,他蹲下身子,从地上抓了把泥土,胡乱地在陈阳洛脸上抹了两把,她的脸登时花成一团。

文章满意地点了点头,微笑道:“如此甚好,咱们走吧。”

陈阳洛乖巧地跟在他后面,也不问他所去何处,一心一意地知道,这个哥哥,绝对不会害她。

文章一手紧紧牵着她,在前面左拐右拐,也不知道行了多久,先还撞见三五慌乱的太监宫女,越往后来却越是荒凉,最后到了一堵宫墙面前。

这墙高约丈余,漆成红色,远远地望不见首尾。陈阳洛知晓,这是整个皇宫最外面的一道宫墙了,只要跨过这道墙,外面就是海阔天空。

只是这墙高且不说,又滑不粘手,墙顶还刻意做成了锥子形,上尖下粗,攀爬不易。锥子处又镶嵌了无数细碎瓷片,让人无处下手。

文章松开她的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哨子,轻轻吹了一下,发出的却是黄雀的叫声,墙外面立刻响起了同样的叫声与他呼应,就像是两只鸟儿互相求偶一般。

陈阳洛站在墙根处,仰起头看上去,见宫墙顶端突然出现一铺棉被,她暗自赞了声,果然好计,棉被垫底,就不怕瓷片划手,原本尖削的墙顶也易于攀爬起来。

接着两个人头出现在了墙的上面,手脚并用地爬到了棉被之上,随后丢下一团绳子,文章拽了拽,见那绳子甚是结实,径直栓在了陈阳洛腰间,墙头上的两个人缓缓地往上提着绳子。

陈阳洛被拖拽到了墙顶后,见对面却是一道木梯,不禁松了一口大气。

那两个人又把绳子放了下去,文章正要攀爬,一声厉喝传来,墙头的两个人也顾不得墙下的文章,收起绳子哧溜滑到了墙的另外一边,拉起恍惚中的陈阳洛撒腿就跑。

隐隐听到墙的另一边传来了质问声:“文桃花真是有雅兴,难道是我拿皇兄和你重修旧好了不成?”

陈阳洛被安置在了文府花园之中角落处的小院子里,原本是园丁的居所。

第二天一早,文章满脸疲惫地进了院子,抬头望见陈阳洛直直地站着,一身白衣上沾满了露水,她,竟是站了整整一夜。

文章心中一暖,嗓音沙哑地道:“勤王的部队到了,二殿下率军撤出了城外,一路向北去了。”

陈阳洛抿紧嘴巴,不发一言地盯着文章,文章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牵着她的袖子向房间行去,边行边道:‘那个假冒你的宫女替你出嫁了,原本伺候你的都随了去了。“